瑪麗兒和珍那次來訪,尤其是與瑪麗兒之間的最後那次談話,好像在冰凍的窗戶上打開一盞強光照明燈。而此刻透過窗玻璃看到的一切令我驚悸,我看到真實的想法是:我應該有權「介入」兩個小女生的生活,有權無視她們媽媽的存在吧!在我們分開的那幾年間,我不知怎地,忘記了她們對自己的孩子其實是無怨無悔的付出,這才是最關鍵的資訊。即使在這裡,在聖托里尼,凱特、黛西和傑克還是無時無刻不與自己的媽媽同在。她們的孩子就是她們的孩子。我不斷想著,如果被奪走的是她們的孩子,她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可是我幾乎沒有考慮到,如果我不認識的某人,男人或女人都好,跟蹤艾瑪到每一個地方,閱讀著陳述她就學狀況的報告,偷偷|拍下她的照片,插手干預事件的自然發展——這樣的做法令我反胃。那是侵犯隱私,多麼可怕啊!除了退場,別無選擇了。
我環顧四周,思緒一陣混亂。「真的嗎?」我不得不承認聽到這樣的消息有點兒不安。我很高興生意做得好,可是遺憾再也沒有聖伊里妮蹙著眉、慈祥地照管著我們。「哦,這是個好消息,做得好。妳有降價嗎?」
她聳聳肩。「不過我想,他會記得蓋提斯。」
克里斯托斯的臉上有不快之色,他的手指頭在那張照片上敲了敲。「妳怎麼會認識這個人?」他問道。
「唔,照片只是一瞬間,對吧?而且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並不算是祕密拍到的快照,很可能事先排演過。」
自從我和克里斯托斯變成了朋友,而英格麗變成了他的伴侶以後,我到過克里斯托斯的家許多次,不過我還是很期待每次到他家,只因為他家好美。因為這裡是伊亞,這棟房子的建造顧及海洋景觀,三面的視野寬闊無阻。很容易想像最原先的屋主俯瞰那些屋頂,看到位於提拉西亞頂端的伊里妮教堂(那是水手進入巨火山口見到的第一座教堂),然後朝北望,很快便看到航行在地平線上的船隻。
我考慮的是實際情況。珍和黛西不可能永遠跟瑪麗兒和托比住在一起。我記得喬婁納家的房屋佈局,清晰程度就如記得我家的佈局:他們家有三間臥房,一間是他們倆的,另外兩間,孩子一人一間,那表示,黛西一定是跟凱特共用一間(不知道她是否還保有她的雙層床,那張有花朵圖案的櫸木雙層床),而珍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除非她跟黛西共用那張雙層床,而凱特必須跟她弟弟共用位於房屋頂端、空間較小的第三間臥房。不管怎樣,這樣的安排都不是長久之計。珍的下一步想往哪裡走?她的父母親和兩個兄弟都住在西郡,可是我記得,她跟他們並不特別親,而且不管怎樣,她都不會讓黛西離開她的新學校:她一定希望黛西至少再讀一和圖書段時間。
他的臉色清朗起來。「這倒是真的,可是每一年,我們這樣的人愈來愈少。」他看著我,現出小男生勇敢的微笑。「等我們走了,誰還會記得?」
我立刻放掉剛下定的決心,拿起電話,撥了帕莫辦公室的號碼。
「那次地震以後,政府政策讓事情演變成這樣。」他又看著那張照片。「當時只要拆除建築物,就可用每立方公尺為單位計算報酬,所以真正拆除的建築物多過必須拆除的建築物蓋提斯參與過這樣的事。他不是唯一參與這種事的人,唔,不是。事後,他買進村裡許多的土地,因為非常便宜。我飯店的小船『斯卡法』以前是他的。他不願自己好好開發,不過也一直不賣。」
我不由得想到我媽說除非她死,否則永遠不回來之類的話。這是一種悲傷的安排,「他們就讓那男人躺在那裡嗎?」
我把他告訴我的方位記錄下來,然後掛上電話。我發覺情緒出奇的激動,而珍那件事並不是唯一的理由。再也逃避不了那個事實:等那些報告結束掉,我也要結束跟他之間的聯繫。
帕莫找到的那間公寓位於康菲德園,靠近奧利佛和我第一次搬進該區所住的地方雖然在頂樓(該區的老公寓都有自己的花園),但是居民卻可以自由進出大得像公園的公共花園,而且距離學校和喬婁納家,都是走幾步路就到了。部分裝潢,剛油漆過,隨時可以搬進去住。太完美了。租金不便宜,不過我估算過,如果有必要,在黛西十八歲以前,至少莫里斯支付的損害賠償金足夠支付我付給房東的錢和珍付給我的錢之間的差額。由帕莫開口出價,簽下合約,拿到鑰匙。然後他在當地的報刊經銷商那裡貼了一張告示,並在某份週報上登了一則廣告:康菲爾園的兩房公寓,旅居海外的房東用低於市價的租金找尋適合的房客,長期出租。第一天,他接獲四十通左右的詢問電話,沒有一通是珍打來的: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他將一張傳單投入喬婁納家的信箱。第五天,珍打了電話。
「我看哪!他一個人就可以維持住海倫郵局的業務。」
我唯一的救贖是,在這整個瘋狂的過程中,我也忘了當小孩的感覺,忘了在青春期我有什麼樣的感受。從大約九歲開始,我就把心中每一件事最重要的部分隱瞞起來,不讓我隔壁房間的那個女人知道,透過我爸,還有在我委屈求全的時候,媽才會得知少許的資訊:在這種情況下,拿著筆記本站在街角的陌生人,哪有什麼機會可言?苦惱凱特和黛西的祕密其實很微妙,那種難以捉摸的程度遠非帕莫或他手下的偵探可以拿捏的,何況還會有更多的祕密等待他們去挖掘。是的,我們一直設法監控可以推算的來龍去脈,可和_圖_書是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兩個小女生的腦袋裡在想什麼,這點是我現在相當確定的。
我不理會她這番挖苦的言詞。「我一下子就好,我只是在想辦法付清這堆發票。」
「妳的另一個神祕包裹嗎?」英格麗站在我身後的門口問道。我坐在我們地下「辦公室」的臨時辦公桌前,那週的郵件全攤開在我面前。只有這一次,我是拿著帕莫的報告進店裡而不是拎著報告回家。「是啊!不過是他的每月更新報告,沒什麼特別的。」
「妳想怎麼做?」他問。
「沒什麼。」
「別急。等妳算好了,我再用那張桌子。」可是她還是逗留著,不離開。「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沒,沒事,英格麗剛剛接管我的工作。她說你在這裡,我想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聊一下。」
「她明天要簽約,」帕莫說:「她們耶誕節前應該會搬進去」
她剛好晃到我肩膀旁邊。「我能不能隨便看一下?我從來沒有真正看過這類有名的報告。我認為它們是祕密情書……親愛的瑞秋……不,這樣不對,我敢說,他會替妳取個綽號,乒乒或什麼的。」
「軍人過來拆房子,那男人整個撲倒在門檻上,喊道:『先踏過我的屍體再說吧!』」
「房東曉得,她永遠不會知道,別擔心。」他停頓了一下。「妳想知道有件事很詭異嗎?」
「她其實很在意那張照片。」英格麗漫不經心地說:「很詭異,不過我覺得她是刻意在找那張照片。她不是真的在看其他東西,然後故意晃進儲藏室,即使我把那條繩子拉了起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她們令我毛骨悚然,這些年紀大的寡婦。妳知道吧!她們永遠穿黑衣服。」
「跟這次不一樣。這一次真的結束了。」
「當然可以。妳在想什麼?」
「怎麼了?什麼事?瑞秋?」
那事發生在她從聖托里尼回去後幾天內。瑪麗兒說得對:珍要面對的不只我這個惡魔。從我認識他們開始,他們就支付著費爾海瑟園那間公寓的租金。他們在黛西出生後幾個月就搬到那裡,之前住在康登路的一間小套房。以前瑪麗兒和我去她家的時候,最後一只行李箱都還沒有打開,現在則由巴布一個人在那裡度過剩下的租期,而珍和黛西搬去跟瑪麗兒和托比一起住。突然間,兩個小女生不只讀同一所學校,還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感謝老蓋提斯的去世帶出進一步的細節:他們把各種家族日誌捐贈給菲拉的博物館,而伊蓮妮獲准專門研究費娜.維拉裘絲小姐。據悉,她從村中逃出,來到水邊,被落石擊倒。據推測,她在尋找我媽媽和我的外公、外婆,擔心他們的安危。
他發出咳嗽聲。「我有感覺可能會接到妳的電話。」
她噘起嘴巴,一臉失望。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查過https://m.hetubook.com.com所有名單,什麼都沒發現。」
他點點頭。「他的房子現在還屹立著。當然,他現在已經死了,當時的那些人,現在大部分都死了。」
「問過了,可是他不記得費娜。」
「我有沒有跟妳說過?」仍舊徘徊在我身邊的英格麗說:「有人想買聖伊里妮吔!就是住在風車旁邊的其中一名老寡婦。」
我皺起眉頭。「為什麼蓋提斯的家族日誌會提到費娜?」
是啊!我心想,就是我自己的媽媽。而我不用等多久,就會再重新想辦法讓她開口談這個話題:再過一個月多些,我就要展開一年一度的耶誕探親行。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從妳朋友帕莫那裡來的消息?」
「可是那顯然是妳阿姨,不是嗎?我們『不可以』把她賣掉。那會好像在賣,嗯,妳的老奶奶。」
唯一不尋常的是,村中並沒有記載她的遺骨在哪裡,沒有裝骨頭的盒子,也沒有骨頭帳單。
「門檻嗎?沒說過,發生了什麼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帕莫,我需要跟你談談。經過這件事……嗯,聽我說,我會回倫敦過耶誕節,去看我媽。我們可以見面嗎?」
「你辦公室附近有沒有酒吧?我可以找一個晚上跟你碰面?」
「她會在儲藏室,是因為上次妳堅持把她拿給某人看以後,我們忘了把她放回原位吧!她當然是要賣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照片呈現出的似乎是非常團結的同胞愛!」
他帶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回來,是一張全身的特寫照且頭上腳下各留空間,描述軍人監督拆除高拉斯古堡的情景。「我爸說,並不是每一棟建築都損壞到必須拆除掉。可是在當年市長反對拆除的時候,卻被人在臉上揍了一拳!」為了說明這點,克里斯托斯摑了自己一記耳光,然後戲劇性的彈回來。
「我相信,妳媽一定跟妳說過,有個躺在家門前的男子,躺在……什麼上來著?」
「那倒是真的。」
「妳有沒有問過克里斯托斯這些事情?」伊蓮妮說。
伊蓮妮聳聳肩。「那家人一定認識妳阿姨,她可能替他們工作,他們家非常有錢。我還找到許多其他的名字。這裡是沒有祕密的。」
「喂!聽我說!我知道手裡握著這種祕密很有意思,不過我覺得我們一定要接受她不是我阿姨或我的什麼活著或死去的親戚。留在聖托里尼的每一個人都在某個時間點來過我們店裡,可是卻沒有人知道。」
「我開始明白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妳知道嗎?妳的教母專案。它讓妳覺得很不錯,對吧?替某人做像這樣的事情?」
他點點頭,表情嚴肅。
「噢,如果她回來,我們應該把東西賣給她。」我邊說邊低頭看我的報告:「妳至少問問她知不知道那是誰吧?」
「我沒想到會發生這件事。我只是希望確定黛西有地方和*圖*書
可住。」我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出手干預,我要眼見黛西定下來,然後才把心中的想法告訴帕莫。
「嗯,那麼,如果妳確定提供婚姻諮詢太遲了……」
房子內部,牆壁用紅色的火山石建造,地板則採用和當年造船一樣的木板。傢俱結合了傳統聖托里尼風格(木製長椅、鍍金鏡子、色彩鮮麗的衣櫃)和進口古董。每棟伊亞房屋裡都看得到的當地長條型編織飾帶,與色彩濃豔的東方厚地毯並排。
「什麼事?」
她眼睛瞪得老大,突然靈機一動。「瑞秋,可能是喔!照片裡的不是妳阿姨,是妳『外婆』喔!」
「這看來相當嚴重。」
「那麼房東知道只跟你的辦公室聯絡嗎?永遠不會直接跟珍聯絡嗎?永遠不可以讓她知道真正的租金……」
英格麗大笑。「老實說,她那麼老,我實在沒把握她知道她是誰。」
「我想沒有吧!」我把帕莫寄來的那疊紙扔到那堆信的最上方,假裝看著那些字:我覺得好慚愧,不敢向英格麗承認實情:報告還是一直寄來,可是我不再看了。
「都很平常。我們要趕快付錢給曼弗雷。他真可愛,永遠不提醒我,然後我永遠遲付。」
他搖搖頭。「我不記得她們。很抱歉。我那時候年紀很小,還不滿五歲。那次地震以後,我們留下來的那些人,在破損的房子裡玩。」他站起來。「我拿一張照片給妳看……」
「他們以前就有問題了。」他特別點明。
「我們的生意很不錯啊!」英格麗說:「不管怎樣,聖伊里妮其實沒有擺出來給客人看。那位顧客是在儲藏室裡看到她的。」
「那只是時間的問題,」英格麗說:「一定有人知道。」
「這是其中的一種說法。」只是聽到第三者確認這些事實卻有意想不到的輕鬆感,彷彿我一直不太相信我媽口中的家族史版本。
我嘆了口氣。「英格麗,那不是誰啊!我想,妳可以相信,我至少知道我外婆的模樣,我真的跟她見過好幾百次面。」
「乒乒?」我大笑,不過笑了一下就停下來,我的心臟在胸腔內狂跳。「等一下……」背景還有英格麗喋喋不休的聲音,我的腦袋卻不知怎地被眼前報告上的字句吸引住,真的讀起帕莫記錄的事項。「喔,天哪!」
克里斯托斯看到我的態度這般輕率,皺了皺眉。「她說得對。我爸反對他。他靠伊亞撈錢,他把我們的村子一塊塊賣出去。」
「當然可以,反正我剛好要泡咖啡,到庭院來吧!」
「我簡直無法相信。」不論我最近存著什麼心,擺在我面前的是一則無法視而不見的消息:標的甲的母親已帶著標的甲搬出住家。珍已經離開巴布了。
英格麗噘起嘴說:「妳在開玩笑嗎?我跟那位女士說,聖伊里妮不賣的。」
「呃,我有個主意。如果你覺得瘋狂,請跟我說……」
我和_圖_書們坐在屋外的陰涼處。這裡沒有海景,不過卻是我最喜愛的其中一個伊亞景點,非常隱祕,總是涼爽,即使在最炎熱的月份。「伊蓮妮說,我應該再跟你談談,因為我正在查詢我阿姨的事情,她在那次地震中去世。」
「像蓋提斯。」我說這話,同時想起伊蓮妮暗示過的。
「那麼就這樣囉!」我不知道這樣的訊息夠不夠看,能否帶到我媽面前,讓我媽重新討論這個議題,雖然我覺得不夠看。
伊蓮妮建議我來一趟。當時我忙著招呼我的倫敦客人,而她在市政廳內查詢死亡登記和埋葬記錄。那次地震大約只有五、六人喪生,我阿姨是其中之一,她被落石砸中胸部,撐了二十四小時,才因肺部衰竭而氣絕身亡。
「表情別那麼詭異!」英格麗大聲說:「什麼事啊?」
我眨眨眼睛,頗為詫異。「我不認識,至少我想我不認識。當然,他可能來過我們店裡,大部分當地人都來過。不認識,我只是剛好看到別人去參加他的葬禮,然後伊蓮妮告訴我他是誰。她說她是個壞人。」我講這番話,聽起來很荒謬,所以我笑了起來。「哦,你曉得伊蓮妮的個性。」
「我們剛剛發現她並沒有埋在這裡,我想找到她,憑弔她。我剛剛在想,克里斯托斯,你『一定』見過我家人,我媽媽和我阿姨。我媽媽沒有比你老多少,她叫艾莉莎.維拉裘絲。」
「她運氣不好。」這是伊蓮妮的結論。
因此,我的計畫是:要帕莫在當地找一間公寓,用他公司的名義承租下來,然後用低於市價的租金轉租給珍。價格不會低到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是又低到讓兼差工作者負擔得起。帕莫會說,女主人出國,長期在海外工作,找個好房客比出租賺錢更重要,就像克里斯托斯對我那樣。我希望,珍會因為這樣掉入我們設下的陷阱,她相信利他主義。無論如何,這點倒是真的。
靠她自己建立一個家,錢一定是最大障礙。我的腦袋詳細過濾著幾年來的報告:幾年來,沒有任何記載顯示財富有逆轉的跡象,事實上,難道帕莫最近沒有發現巴布有拖欠租金的情形?其實帕莫不只一次提到,他們的聯合帳戶有個「大洞」。當然,存款可能被隱藏起來,不過珍十之八九沒有存款。
此刻的他眼睛充滿怒氣,而我後悔到這裡來,把這一切都掀出來。我只是成功地破壞了他的心情,卻沒得到一丁點費娜姨的消息。至少你們還有些人留在伊亞,記得伊亞以前的模樣。這些人知道真相。
光亮木頭上的腳步聲把我帶回現實世界。克里斯托斯出現了,穿著很家居,嘴角隱含一絲擔憂。「瑞秋,妳怎麼沒待在店裡?有什麼事不對嗎?」
我驚訝的下巴差點兒沒掉下來。「可是為什麼不賣呢?她掛在那裡好幾年了。何況我們整個月都沒有賣出什麼大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