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伊芙

他說伊芙沒盡力和大家打成一片,她不敢相信他怎能如此惡毒。她明明很賣力,不但買了洋裝,還做了頭髮,不是嗎?
「那些人怎麼樣?」
「新時代得很噁心。」
「人造的,一定是。」
「事實上,我看過她幾次。」
「太……太完美。嬌小。真的超級嬌小。完美的牙齒,完美的頭髮,完美的指甲,完美的大鑽石。真的,凱絲。她們每個都有直布羅陀山那麼大的寶石。」
她在計程車裡別開頭,因為笑了一夜而疲乏頭痛,沒力氣爭辯,看著二十條、三十條、四十條城市街道匆匆而過。即使是深夜,街道依然繁忙。行人如織。
「我也是。我想二月更慘,戶外會冷到不行。」
「我沒看過《追風箏的孩子》。」
他說就他所見,唯一的差別是她們竭力和藹可親,共享歡樂時光,而她沒有。這話從他口中惱怒地爆出來,差點嚇到她。
「妳快滾啦,好好玩,早上再打給我……」
他怎能那麼蠢?她反唇相譏。他看不出她和那些女人的差別嗎?
「幾時的事?」紐約就是如此離奇,八百萬人居住在這裡,卻幾乎天天都看得到相同的那幾張陌生人臉孔。
「有。其實,我以前看過她。」
「簡單?應該是艱難到超乎想像吧。」
「我的打扮怪怪的。」
「你想她是自願的嗎?」
「應該不是。是真貨。」
「我在倫敦遇到的男人幾乎全部不如他們。那女的呢?。」
「老太太聽來不錯。」
「我們真的看書!」那熟悉的凱絲嗓音與英國腔,像伊芙那條Mothercare牌的陳舊聚酯纖維毯子般覆蓋她,她好懷念家鄉。前幾天,她看〈迪布里的牧師〉DVD,看到午夜都過了,還割捨不下那腔調與暗諷。從BBC網頁流瀉而出的大衛.丁博畢的睿智、慎重嗓音可以讓她淚眼婆娑,她沒有勇氣尋找珍妮.莫瑞的節目。
伊芙實在不肯定這身裝扮好不好。衣服是在精品店買的,品牌不錯,顏色很適合她。女店員不是說過了嗎?告訴你,凡是伊芙有膽子穿著踏出更衣室的衣服,她都熱忱地讚不絕口,害伊芙很想穿著內衣褲走出更衣室,看女店員會不會說,瞧瞧肉色胸罩將她的眼睛襯托得多美啊。當伊芙聽到她跟隔壁更衣室裡非常莊重的婦人說,緊身褲是適合各年齡層的造型,她hetubook.com•com在伊芙心裡便信用破產。
她跟艾德在回上城的計程車裡吵架,起了口角,但伊芙沒告訴凱絲。她隱約覺得那會讓先生顏面無光。
她打了。
「我知道,我聽到了。這個月看什麼書?」
遊客完全錯過公園的菁華地帶。倘若繼續走,漫步上了步道,下了《綁票通緝令》(Ronsom)裡梅爾.吉勃遜走過的畢士達噴泉的寬大階梯,經過《一日鍾情》(One Fine Day)裡喬治.克隆尼抱起蜜雪兒.菲佛的噴水池,到船屋北邊,便是伊芙最喜愛的部分,包括龜塘、觀景樓、大草原。偶爾會有從大都會美術館或古根漢博物館出來的遊客在這裡漫遊,但一旦如此深入公園,通常只會看到紐約人。她認為全紐約最美不勝收的觀景地點,是在靠近九十六街的賈姬.歐納西斯蓄水池北側。只要她避開一般人跑步與健走的路線,便能佇立許多分鐘,從那裡眺望紐約天際線,那總是令她精神振奮。她始終很驚奇,這座城市、這片非凡的土地是她如今的住處。公園裡幽幽靜靜,在城市之肺裡可以聽見自己的思緒。她幾乎天天去。
「但妳曉得我是對的。」
「怎麼樣……?」她們的對話都從句子中間開始或結束,彷彿不是隔了幾分鐘、幾小時、幾天才繼續聊下去。艾德和傑夫都取笑過她們這種聊天法。「妳是說那天好玩嗎?我覺得不好玩。」
「什麼意思,笨蛋?」
確實是不夠,凱絲和她一樣心知肚明。
「沒半點睡意,其實她才剛從讀書會回來。不過從她的味道判斷,我不曉得他們為什麼不乾脆點,不要再假裝了,正名叫龍舌蘭俱樂部。」
「天啊,要是他們情願留在天寒地凍裡,收容所一定很糟。」伊芙打個寒顫。「你想,他們怎麼會變遊民?」
「空腹喝嗎?」
「我情願維持我們的生活。」
結果不然。她踢掉可愛的小娃娃鞋,腳已經有點發疼,懊悔地揉揉腳趾(噢,被擠出趾溝的腳趾),撥了凱絲的號碼,聽到電話在線路另一頭響了兩聲,才記起如果紐約是五點半,家鄉就是十點三十分,要聊衣服是晚了點。傑夫接起電話,聲音透出些許的驚恐。她記得傑夫容易驚慌失措。
「快了。不過是在沙發上,妳打來也好,正好提醒我去床上睡。」
「好吧,她們完美無瑕。她們客氣嗎?」
「夠客氣了,但有點僵僵的,妳曉得嗎?我們沒有共通點,沒有半個讓我覺得真的投緣。」
女人的外表確實很自得其樂。彷彿她擁有所需的一切。
「對不起。是我,我昏頭了,忘記時差。」她聽到傑夫呼了一口氣。「你們睡了嗎?」她歉疚地問。
「因為事實如此。」
「妳現在才發現嗎?哈哈。」
艾德搖頭。「不知道。我想有些人是出於自主選擇。」
回到公寓,她直接上床,他稍後才進房,蜷著身體,從她後背伸出粗壯的臂膀抱她,說對不起,說自己講了無可原諒的話。她拍拍他的手臂,m.hetubook.com.com無言地原諒他,半昏半睡半驚慌,頭好痛。
「閉嘴啦。我要去吃一頓應酬飯,噯,也不算應酬,跟公事無關,是艾德安排的飯局,讓我去認識他同事的女朋友或老婆或帶去的伴。他想幫忙我開始交朋友。我想要得體一點。花了三百元買一件洋裝,還有一雙咬腳的鞋,洗了頭,還把某種神奇的黃色玩意兒抹在臉上,好讓我看來比較不像……被風吹紅了臉……」
「很棒。在下城,時髦得很。有一個圓型屋頂,感覺像坐在桶子底下,四處都有樹枝,掛著五彩小燈泡。很漂亮。料理很不賴,但上菜的分量夠一家四口吃,真荒唐,因為這城市的女人顯然不食人間煙火。我一直想到《亂世佳人》裡有一幕,嬤嬷硬逼郝思嘉在去衛家的烤肉野餐前吃東西。每次我將叉子舉到嘴巴,就聽到腦袋裡的聲音說『這不得體,不成體統』。雞尾酒,當然可以開懷暢飲:喝酒呢,顯然不在禁止之列。」
「我知道問題在哪了……妳忘記改變態度。」
「《追風箏的孩子》。五個人看了,一個沒有,兩個可能看過,但其中一個我不曉得算不算看過書,因為我很肯定她只看了電影,就假裝看過書。反正,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沒看過這麼紅的書,就像國王的新衣一樣。妳知道,理查與茱迪讀書俱樂部是新的摩西,他們將看書的誡律刻在石板上頒行,我們統統只是門徒。」
伊芙點點頭。「好慘。天啊,我沒辦法想像那種日子。」
「是沒錯,但我說的簡單是指求生存、原始的生活方式。食物、水、一個棲身處。她不用擔心納稅吧?也不必煩有沒有適合出席晚宴的衣服,或心煩會不會受邀去某某慈善活動。」
「很恐怖。」
伊芙聽到背景傳來姊姊的聲音。「噯,不要臉的討厭鬼。我們真的會看書,是看完才喝酒的。」
「唔。」
「在我跑步的時候。她好像住在林間漫步區,在那上面。」林間漫步區是公園最荒野的部分,位於船屋後方,步道蜿蜒從林木間和矮樹叢穿過。走得夠深的話,感覺完全不像置身在城市裡。
「但我怎麼看就怎麼怪,起碼,我覺得不自在。」
「她看來自得其樂。」
「我看她不是唯一的人,那裡面幾乎像貧民窟。可是沒錯,我想她是長住在那裡。妳有沒有看到她有鍋子什麼的?還有報紙?我想他們晚上把報紙塞進衣服裡,多一層防寒的措施。她還有一張墊子,妳看到了嗎?」
「有必要嗎?有需要跟她們真的投緣嗎?」
「統統告訴我。波莉在學校,喬治黏在〈朵拉〉前面。我剛泡了一杯茶,至少有十分鐘可以專屬於妳,拯救我不用把洗碗機的碗盤拿出來……餐廳怎麼樣?」和圖書
照理說,她應該可以從過時的小小英國蝶蛹破繭而出,蛻變成美麗的紐約蝴蝶,這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刻。就像雪兒在《發暈》裡休假一天,用染髮劑掩飾白髮,然後到林肯中心赴會,讓尼可拉斯.凱吉愛上她。就像《麻雀變鳳凰》裡的茱莉亞.蘿勃茲在比佛利山莊被李察.吉爾看扁後,讓他見識自己的志氣。就像灰姑娘卡通裡的老鼠施展妙法,在做出一套粉紅色雪紡禮服後悄然離去。
她也讓化妝品櫃台的小姐「畫」臉,完全違背她的作風。她記得在和艾德結婚前,她在凱絲的慫恿下去哈洛德百貨的嬌蘭專櫃給人化妝。成果相當恐怖,凱絲哼聲說像芭芭拉.卡蘭德的私生女,於是她衝進上一次收一英鎊的洗手間將妝擦掉。但這次的彩妝還不錯,她看來像自己,一個瑕疵稍微少一點的自己。專櫃小姐很得意自己本領如此高強,遮蓋住伊芙全部的破碎毛細管和玫瑰斑。伊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那些毛病,但依然恪守本份地感謝專櫃小姐為她粉飾太平。化妝品讓她的臉頰不再紅通通,簡直是奇蹟,她離開專櫃時,拎回滿袋沉重的美妝產品以及在家也可輕鬆複製化妝成果的諾言。唔,她甚至讓人「做」頭髮(顯然就是一般人說的洗頭)。
那和合群無關,艾德這樣說。假如她到餐廳的時候,艾德注意到她來了,或許會有幫助,但他沒有。他在吧檯,而她是第一位到場的女生(唯一一個不是從別處趕場的人,唯一一個今天除了添購行頭、做頭髮沒有要緊事的人)。他吻了伊芙,卻什麼也沒說,而她覺得,艾德可能連她有何改變都不知道。
「看來如此。」
她和艾德剛到紐約不久,便在一個星期天午後,在船屋餐廳吃三明治午餐。不是有白色桌巾與失業演員伺候的光鮮亮麗店面。是隔壁的酒吧,初到的人聚集在門邊,一見到哪張桌位空出來便飛撲而上,怒目瞪視慢條斯理的食客以及膽敢蘑菇著不喝乾杯中最後半吋拉格啤酒的客人。她看到再過去兩桌有個女人獨自用餐,閱讀《紐約時報》。她貌似波阿迪西亞女王,看得出她個頭很高,魁梧,不胖,結實精壯。銀髮紮成一條長及腰部的辮子,從一側肩膀垂下。她穿著馬甲上衣,皮製的,前方以繫帶束起。她後方有個巨大的帆布背包,就是父母買來送給準備雲遊四海的兒女的那一種。這背包又舊又髒,塞滿物品,外面以帶子、鍊子、繩子纏掛五花八門的物品:個小平底鍋、兩、三天份量的報紙、一本大衛.福斯特.華勒斯的平裝本,一塊防水布。她顯然是遊民,但看來不髒也沒有飲食不足。她在吃三明治。但不是飢腸轆轆的模樣。她非凡的儀態令伊芙忍不住瞪大眼睛,看一介遊民在船屋這種地方消費的奇怪情景。她抬頭挺胸,一派莊嚴,非常沉著靜謐,神態自若,不將自己的財務處境或其他食客的注目放在心上。她在看報,吃三明治,安安分分,全然自持。和_圖_書
他是對的。
「丟臉。快看電影版的。怎麼了?我想妳打來不是要討論文學的優點。總之,傑夫是對的。我們喝了龍舌蘭。」
他們離開餐廳後,伊芙向艾德提起她。「你有沒有看到她?」
他們聊到這裡就打住話頭,被某物或某事分了神。反正這是個悲慘的主題。但伊芙沒有忘懷船屋的女人。她在公園這一帶散步時,幾乎都會尋找她的身影。有一、兩次,她遠遠看到她。女人坐在公園長椅上,帆布背包在身邊,沒閱讀或說話,就坐著,直視前方。伊芙走上前,尋思自己是否有勇氣坐到她旁邊。她老早就知道,公園遊民通常各有各的長椅。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她興趣濃厚,走到離長椅夠近時,她察覺自己沒有坐下的勇氣。但她注視女人,女人也回望她。她快將女人拋在背後時,女人點了點頭,又繼續望著前方。
「聽來不錯。」
之前,他們還在紐約當觀光客,曾經在中央公園漫步。週復一週,她依舊在探索公園。遊客向來不會真的到達公園頂端,而會待在南端,拿著地圖按圖索驥,閒晃到沃爾曼溜冰場,伊芙在那裡都會情不自禁想到電影《愛的故事》(Love Story),女主角艾莉.麥克洛美美地面對即將降臨的死亡,只穿著運動夾克的男主角雷恩.歐尼爾絲毫感受不到寒意。乳品廠、旋轉木馬、划船水塘邊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雕像。動物園裡有巨大的鳥網,那些瘋癲的北極熊每次游到窄小圍場裡的盡頭,都要用頭去頂壁面。
「別謝我。我姊呢?」
「怎麼會有人情https://m.hetubook.com.com願無家可歸?」
「他們能怎樣?我聽同事說,氣溫真的掉到谷底時,政府就得出動,盡力把遊民帶去收容所之類的地方。可是遊民不領情。聽說會躲起來。」
「我是說,如果妳沒辦法假裝自己衣著得體,翩然到場,全世界沒有半件衣服能讓妳覺得不會格格不入。妳的想法會變成事實,老妹。」
抽佣女店員之禍啊,你前腳才踏進店門,她們便蜂湧而上:「我是克勞蒂雅,需要服務的話請儘管吩咐。您有沒有看到這批剛進的貨?」這洋裝是綠色,蘋果綠。她十之八九不會在家裡穿這種顏色。而且是洋裝耶。誰會在家裡穿洋裝?那店員滔滔不絕,沒完沒了地誇讚洋裝如何簡單易穿,令伊芙納悶穿上衣配長褲究竟哪裡複雜。是區分正反面嗎?她說伊芙「非買不可」。那顏色穿在她身上「很跳」,搭配可愛的小娃娃鐵定漂亮,伊芙猜她是指鞋。因此,她老老實資直奔樓下的鞋子專櫃,告訴雙手規規矩矩反扣在背後的高個子男店員,她急需「可愛的小娃娃」搭配洋裝,並拉出一截衣角給他看顏色。原來小娃娃是指芭蕾娃娃鞋。鞋款果然可愛。鞋頭有一塊小小的銀色縷空,顯然還能突顯每一道重要的「趾溝」,亦即伊芙有點方型的雙足會被擠入鞋身,令腳趾間的凹落處明晰可見,而這,她猜正符合潮流。她覺得看來有點像戀足癖版的股溝,但她哪裡懂美國的時尚?她只是很感恩自己挑的洋裝,用不著搭配似乎每位紐約客都能穿著長跑的四吋高跟鞋。
「我還是覺得假如我選擇走她的路,我會搭便車去南部。在邁阿密露宿一定比這裡容易……」
「她是很棒,但那不夠,是吧?」
「那不正好符合我的年紀?」
「男的很不錯,超有禮貌,幾乎就像在正式場合,像亨利.詹姆斯筆下的男主角。」
「妳的口氣像保守黨。」
「我們大概根本不曉得自己有多幸運。我想有些人選擇不玩了,不能適應社會,寧可待在這裡,自給自足,不問世事,不去應付我們其他人生活的世界。」
「怎麼會?」
「住在那裡?真的隨時都住在那裡?」
「政府都不想辦法嗎?市政府呢?」
伊芙思忖她有什麼故事。「說的也是。」她勾起艾德的臂彎,倚著他。「說來奇怪,我大概可以理解。想想她的生活多簡單。」
「不用,也不盡然。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能跟誰做朋友?我本來對她們充滿希望,即使只遇到一個合得來的人,一個讓我覺得自在的人也好,我太久沒有朋友。目前,只有門房跟樓下那個絕對有八十歲的老太太和我最要好。」
「妳說了算,老酒鬼。伊芙,換妳姊跟妳聊,妳保重……」
「妳講得好簡單。」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