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竭力不去介意這些費力的字眼，他會「盡量」好好「表現」。這段共度的時光確實對維繫兩人感情頗有助益，她好高興他們來了。

她沒有反駁。

為了這個週末，她買了一本旅遊導覽和一份地圖，還有一份必遊景點清單，可惜天氣熱辣，她又老是渴睡，實在跑不了太多地方。他們已經捨棄鼎鼎有名的航空博物館，留待來日再說（寶寶說不定會迷上愛蜜麗雅．埃爾哈特和燈蛾戰鬥機）。他們踏著溫吞的步伐，從國會大廈走到國家廣場，到高聳得難以置信的華盛頓紀念碑，接著走到震懾人心的越戰紀念碑（她站在那裡，想到黑色花岡岩紀念碑上刻著名字的年輕人，都是某人的寶貝，曾在某人的子宮裡，曾是某人白日夢的對象，伊芙便激動到無法言喻，在大庭廣眾下潸然淚下。艾德溫柔地扶她離開，喃喃跟自己說也跟她說，或許這次假期，還是別去大屠殺紀念館和阿靈頓墓園了）。她在林肯紀念堂的台階底下感恩地一屁股坐下，躲在一小塊有遮蔭的地方，讓艾德獨自爬上去參觀巨大的林肯雕像。

伊芙喜愛火車。自從她考完高級學力證書後搭火車在歐陸旅遊，便愛上火車之旅。她喜歡車輪在鐵軌上運轉的聲音，那持續不斷、舒緩的節奏。美國鐵路完全符合她對美國火車的想像，又大又高，得爬上三級階梯才到車廂。車程花了愉快的三小時，她在寬敞舒適的座椅上倚著艾德，聽他在手機上說著她不懂、也不想懂的事情，閱讀《瑪莎．史都華生活誌》，思忖自己以後有沒有可能，變成蒐集古董糖罐、木製奶油碟的那種人。她想八成不會，但她其實是在作白日夢。目前為止，她還按捺著沒向任何人透露寶寶的事，當然，只有醫生例外。凱絲將會是第一個知道喜訊的人，但時候未到。暫時只有她和艾德，知道這可愛、美妙無比的祕密。m.hetubook.com.com

「那要看情形。」他將頭靠在她胸前。「妳會不會變成忽視爸爸的媽咪？」

「我曉得最近我是爛人。」

「謝謝你。」

艾德三日要在華府洽公，所以她提議跟他搭火車來，在四日、五日待在華府，瞧瞧美國的首府在美國的誕生日是什麼模樣，趁著寶寶沒出生。她已經把「趁著寶寶沒出生」掛在嘴上，但艾德取笑她才懷孕幾星期，用不著慌張。她正在遊說他去夏威夷度假……「趁著寶寶沒出生」，但先去華盛頓也不錯。他們的人生已經展開新頁了，不是嗎？從今爾後，人生將是「有小孩前」和「有小孩後」，凡事都會改觀。她等不及了，這句也是她常說的話。和*圖*書

「我想帶我老婆去吃大餐嘛。」

「真的嗎？太棒了！」

她事先不知道這裡有多熱。華盛頓特區在比較南邊，溫度比曼哈頓高出十度，沒半絲海風。艾德嘗試說明整個內陸的天氣狀況，但她實在燥熱得聽不進氣象課程。昨天艾德帶她去傑佛遜紀念堂，兩人在大雕像旁邊的潮汐湖坐腳踏船，她不斷慫恿他踩快一點、快呀，就愛加快速度帶來的些許空氣流動，結果半小時屆滿後，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她倒是涼快了一點。不過腳踏船很好玩。她好久、好久沒這樣探索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和艾德更是從沒真的一起觀光過。她在兩人相遇前便行遍天下，他則情願補充被工作榨到沒電的精力。以前在英格蘭，他們度的假總是曬太陽的那種，最大無畏的事就是放著前一天躺過的泳池躺椅不要，換到另一邊的躺椅去，最華麗的冒險是喝上三杯雞尾酒然後回床上。

他們在街上漫步，晃到白宮，白宮小得出人意料，但伊芙的書上說有一百三十二個房間。他們站在前門黑色欄杆前，讓陌生人幫他們拍照。然後手拉著手，踱回旅館。

她親熱地吻遍他的臉。「不會、不會、不會、不會。」

「我只是想要說，我會努力改善。我們不需要談這件事。我是說，妳想談就談，但我覺得沒必要。我明白妳的感受。我要盡量加把勁，好好表現。」

艾德回到台階下找她，向她笑。「妳看起來很開心。熱昏了，但很快樂。」

「我是很開心啊，親愛的。很快樂。因為就像這導覽手冊告訴我的不朽名言，而且這句話發表的地方就離這個台階不遠喔……『我有一個夢想』……」和_圖_書

「我在餐廳訂了晚餐的位子。」紐約貝納當餐廳的著名主廚艾力克．芮波特最近在這旅館裡經營餐廳。伊芙在曼哈頓的時候，已經將查格餐廳指南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將貝納當餐廳列入她想嘗試的餐廳前十名。「趁著寶寶沒出生。」

她一直在等待害喜。有一、兩天早晨她躺在床上，懷疑自己是否在害喜，結果只是自己想太多。她胸部疼得要命，始終覺得像剛吃完一頓全餐，但沒有害喜，這她很感恩，卻也異常失落。

前幾天晚上，艾德露出近乎傷心的神情。「妳說得好像我們現在的生活頂多是差強人意，好像我們的婚姻只是等著好事降臨……」

她捏捏他的手。

她爬到他腿上，將他的頭拉到自己胸口，輕撫他的頭髮。「你會不會變成吃醋的老爸？那種不肯跟小孩分享媽咪的老爸。」

伊芙熱淚盈眶。艾德難得以行動表明心跡，這令她感動不已。

艾德去開會時，她的心情居然宛如蹺課的小孩。她不習慣他們住的豪華旅館。在紐約時他們住四季飯店，在這裡是麗池卡登飯店，而他們之前的三十年人生住的都是假日飯店三顆星的福特連鎖飯店和民宿。她在又長又深的浴缸裡泡澡（沒有太燙，育兒書上說不能太燙），然後披著寬大厚實的毛巾布浴袍爬到床上，窩著吃客房服務的早餐，看重播的〈急診室的春天〉。在午後，她從旅館走到幾條街外的喬治城，旅館櫃台說精品名店全在那裡，開開心心地閒逛大街上五花八門的和-圖-書店家幾小時，為艾德挑條領帶，為自己買漂亮的銀製耳環，以幾近歉疚的心情為寶寶買下兩件小小的白色單衣（onesie）。她發現「單衣」是美國人對兔裝的稱呼，她好愛這個詞，這詞可愛的程度簡直不亞於衣服本身。她回旅館，在床上假寐，艾德洽公回來後，以一個輕吻喚醒她。話雖如此，兩人卻忽然沒力氣出去探索新世界。他們在房間裡吃晚餐，這回兩人穿著浴袍一起看《終極警探》，在浴袍和四百紗數的棉質床單間火熱纏綿睡著後許久，電影劇情還在奮戰不休。

其實她是受到變化莫測的賀爾蒙分泌影響，證據就是有時候喜悅會狂野高漲，令她覺得像張開雙臂、熱愛世界的嬉皮。有時又心情晦暗，大事小事無不令她憂懼難安。有些時候，她看到在教堂台階或街角睡覺的遊民便飆淚，還想將在地鐵站旁小館子裡數著銅板買咖啡的老太太帶回家招待，那時她覺得自己不知感恩。她想到一首老歌的歌詞「你怎能跟我說你好寂寞？」她擁有一切，不是嗎？她曾經回到公園尋找船屋那個女人，雖然她轉了一個小時左右，卻找不到人。末了，她走到上回看到那女人坐著的長椅，坐在那裡想著說不定她會路過，伊芙向自己發誓，要是她來了就要和她說話，但都沒看到她。

這會兒她想著第二球冰淇和*圖*書淋。她尋思著這幾個月來，就數現在最快樂。最初幾個月啃噬她的寂寞大致上並沒有減少，她認識公寓裡幾位女性芳鄰，跟她們消磨了一些時間。她愈來愈覺得薇娥蕾幾乎像個朋友，但其實生活差不多都維持原狀。她根本不能宣稱胎兒是她的伙伴（否則聽來像腦筋不正常），但寶寶將會是她的伙伴，而她決心向前看。腹中有了寶寶，表示會有許多事物隨之而來：沒錯，將會有一個寶寶，那絕對是受到衷心企盼的寶寶，已經承載數不清的愛。但懷孕不止如此，是吧？寶寶會帶來媽媽教室，還有其他寶寶以及他們的母親，還有玩伴，媽咪與我音樂課，她會變成媽媽一族，加入娃娃車俱樂部的陣容。遲早有一天，她會牽著一個學步小孩的手，不讓她在爬上公園裡愛麗絲夢遊仙境雕像時摔倒，然後是牽著一個小女孩走上學校的前門台階，她會像瑪莉蒙小學的小女生一樣穿著藍白條紋背心裙、繫著髮帶，那學校在第五大道上大都會美術館的對面，有瑪德琳蛋糕式的銅屋頂，她每天走路去中央公園蓄水池時都會經過那裡。她會有歸屬感，她會有目標，諸事美好。

伊芙忖度現在一人吃兩人補是否太早。她沒嚐過這麼可口的冰淇淋，或許為寶寶多吃一球並不為過。她努力回想在婦科候診室裡那些不畏彈性布料的二號尺寸美麗媽咪，想喚醒理智，但她滿腦子只有覆盆子冰沙與巧克力布朗尼的美味組合。而且天啊，天氣好熱。

他停下腳步，將她拉過來，擁進懷裡。「我愛妳，蓋勒赫太太。」然後他彎腰親吻她的肚皮，雙手攬著她的臀部，不理會旅館大廳服務生驚奇的注視。「我愛妳，蓋勒赫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