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還好嗎?埃佛麗呢?」
這時他看到椅子邊有一個行李箱。行李箱平時收在衣櫃最高的架子上,按照大小一個裝一個。這個是中等尺寸的。
母女倆一定出去了。或許正在採購食物,但只有天曉得為何那麼晚去,此刻的超市必定像戰場。他鬆開領帶,有點開心自己落了單。他踱到和小金共用的臥房,小金在裡面,坐在床邊的扶手椅上,在黑暗中凝視外面的萬家燈火。「小金?」
「妳要走了嗎?」
她走向房門。他從床緣站起來,將離去的她拉進懷裡。他們站了一會兒,兩人手臂緊緊環抱彼此,默然無語。他想不起上回幾時這樣擁抱她。然後他鬆手,她繼續朝門口走。
他到家時,小金跟埃佛麗都沒有到門口迎接。公寓靜悄悄,沒有晚餐的香氣,他這才意識到最近兩個月以來,已經習慣聞到菜香。缺了味覺刺|激,他頓時感到飢餓,便晃到廚房。小金不在那裡。檯面乾乾淨淨,秩序井然。埃佛麗的木製高椅整整齊齊地收攏,靠著牆壁。他看看手錶,確認自己是否在老時間回家,的確是老時間。他打開冰箱,裡面幾乎空空如也,有昨晚剩的一些碎肉餅、吃掉一半的起士通心粉,十之八九是埃佛麗剩下的。沒有火https://www.hetubook.com.com雞,沒有蔬菜,沒有派。就他所見,沒有任何食材可以拿來準備明天那場義務性質的小小盛宴。
她看到自己皺眉。當她開口,聲音微微打顫:「希望如此,我無法想像不能天天看到她的日子,杰生。」
「行李箱裡是誰的東西?」
她起身走到窗邊,抱著自己。「我知道我是始作俑者,我知道自己變了。當我們不孕,你就失去太太,失去很久很久。埃佛麗出世後,你也失去她。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麼回事,今生今世我都會覺得錯在我身上,愧疚一輩子。但我不能收回做過的事或一筆勾銷往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走。
「但她會跟妳住?」
他們的過節氣氛向來像是硬裝的,即使在婚姻和諧的時候也是。他們總是太聒噪,彷彿他們拚命要發出一大夥人的聲音。歡愉得過火。
她提起行李。
「什麼時候?」
「我一直努力嘗試,試了幾個月。夏天的時候,我恐懼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膽寒,真不敢相信我那麼晚才曉得害怕,我把你遠遠推開那麼久,我以為你可能會離開我,我嚇死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純粹是害怕變孤單,或是擔心失去你。我竟然讓婚姻變www.hetubook.com•com調成這樣,以致我不知道我對你是否還有任何愛意。所以我開始思考,杰生。我翻來覆去、仔細思量。關於你、關於我、關於我們。還有這些年,好的壞的我都納入思考。
「別傻了,小金。為什麼把埃佛麗送去艾絲蜜家裡?妳很清楚我在說什麼。」
她回頭,走向他。他以為她可能會碰觸他,結果沒有,她從旁邊繞過。現在她的聲音比較沉靜,彷彿勇氣拋下了她。「這幾個星期,我都在擔心說出這番話,會有什麼後果。但我撐不下去了,我不能天長地久不斷嘗試,不斷納悶你的心思,現在我需要知道答案。如果你不愛我,我不怪你。如果你不原諒我,我怨不得你。但如果你存心懲罰我,你得停下來。已經夠了。夠了。」她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態,用眼神向他懇求。
她轉頭看他。
「我利用埃佛麗當武器夠久了,那會畫上句點。無論你怎麼決定,她是你女兒,你是她爸爸,我絕對不會插手阻撓你們父女的感情。我是說,你可以在心裡和我一刀兩斷。你不必為了保住埃佛麗而留下我,我不打算躲在她背後。」
「去多久?」
她深深嘆息。「是我的,還有埃佛麗的。我們明天要開車南下到
hetubook.com.com華盛頓,跟蘇一起住。蘇是我的大學老朋友。」
「因為她要搭火車去費城。」
「那埃佛麗呢?」
杰生褪下外套,脫掉鞋子,在床緣坐下。
「明天早上,我會在艾絲蜜去費城找姊姊之前去接埃佛麗,之後送艾絲蜜去火車站。」
多年來,閤家歡的重大節日總是令杰生心酸。閤家歡的重大節日要有大家庭才像樣。狼藉凌亂的加長型桌子。大家的熱烈對話此起彼落,傳遞堆滿食物的盤子,嘻嘻哈哈。
「你連看著我也不行嗎?」
「我也很抱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杰生。」
「杰生?拜託?」
他們的家庭節日絕非如此。杰生是獨生子,小金是獨生女,現在埃佛麗也是。如今杰生父母都不在人間,小金的也是,他們是孤兒,失去雙親的時間比他們料想中早得多。沒有叔叔伯伯嬸嬸阿姨堂表兄弟姊妹的孤兒。人生並不像〈六人行〉演的那樣。大家是與家人共度感恩節,不是朋友。今年只有他們三人共度感恩節,最近三年他們都是三人過節。沒有旁人。小金的父親四年前和他們過節。但他痴呆症很嚴重,根本摸不清自己在誰家吃感恩節大餐,目光呆滯,半張著嘴,吐出滿口的馬鈴薯。他在感恩節和聖誕節之間的m.hetubook.com.com那三週左右悄然過世,杰生意識到那表示聖誕節的時候,聖誕大餐的食物碎渣不會又被噴到他身上,他也不必在自己家裡每隔五分鐘向岳父自我介紹一遍,不禁鬆了一口氣,卻又因為如釋重負而感到羞赧。
小金點點頭。「我得離開。你不必今天晚上給答案。我有幾天時間思考怎麼說出這番話,剛剛我才把話一股腦扔給你。我們忘了怎麼溝通。你不曉得如何回答,是吧?」
她是對的。即使是在腦海裡,他也架構不出完整的句子。他不要她這樣離開,但他明白太太非走不可。
「不是『離開』你,杰生。只是走幾天,純粹是給你思考的空間。等我回來,你得告訴我你的打算。」
「跟艾絲蜜回去了。」
他打開一盞檯燈,看著太太。小金哭了好一會兒,眼眶又紅又腫。悶痛從他的胸膛開始擴散,令他意識到自己心疼她如此痛苦。
杰生在週三晚上完成工作,打道回府,因為眼前四天的週末假期而心情沉重。好歹瑞秋不在,小金說她星期三飛到巴哈馬,是大清早的班機,孩子們一併帶走。他無法面對她,自從萬聖節後便沒辦法,他真是出盡洋相,更別提瑞秋臉上的表情。
她沒有應聲。
「我發現我可以一個人過活。畢竟,我形同單親家長好和-圖-書幾年,始終將你阻隔在外。但我應付不了沒有你的日子。偏偏你不肯讓我回來,杰生。我努力了幾個月,這你很清楚,我拚命要回到你的生活。要麼你在懲罰我,要麼你不能原諒我,要麼你不再愛我。你得告訴我答案。現在輪到你思考,杰生,你要認真思考。」
她頭也不回,萬分輕柔地說:「希望我能回來扭轉一切。」然後她便走了,留下杰生一人。
「妳要離開我?」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杰生。這樣行不通,我們的感情行不通。這對你、對我、對埃佛麗、對我們所有人都不公平,我們不能勉強下去。我們這樣還能挺多久?這種生活你能撐多久,杰生?再一年、兩年、五年?你要再浪費多少生命?我不要繼續虛度人生。我受夠了。」
「她在艾絲蜜家,是因為我們接下來要談的事情,我不要她在這裡。」
「為什麼?」
「行李箱是幹嘛的?」他納悶裡面裝的是誰的東西?她要踢他出去嗎?還是要離開他?他比自己意想中冷靜。這是必然的發展,老早注定會走到這一步。他只是還不知道「這」是什麼。
他也不行。痛楚擴散,從整個胸膛擴散,上升到他的喉嚨。
「對不起。」他說。
他轉身,但無法直視她的眼睛。
「從艾絲蜜下午帶她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