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晚上九點

「今天的病人很棘手?」陶德問,手臂勾著小葛的頸項。
她曾經相信自己能挽回婚姻,她相信自己能做到米列娜說過的事。若非如此,她絕不會讓全家人迎接大衛回來。
她跟自己說,孩子們沒問題。因為孩子們沒問題,她一定不會有問題。但她懷疑自己能撐多久。
或許從來沒人留下了痕跡。
夏綠蒂暗想,有朝一日,我也會擁有愛情。
「開刀開很久。」小葛點頭。「但他們救了我的小病患。我們早上進開刀房的時候,一定沒人懷抱希望。我以為眼前的病人即將變成器官捐贈者。」
在隔壁,小金倚著埃佛麗的房門,看女兒就著從門口照進去的燈光睡覺,她常常這樣看女兒。但就跟隔壁一樣,現在這裡的氣氛全面改觀。杰生下廚做一頓遲來的晚餐,烤小羊肉的馥郁香氣飄盪過走廊。埃佛麗一條腿伸出毯子外,但小金曉得,即使幫她蓋好,兩分鐘後又會伸出來。她今晚幫女兒蓋過兩次被子了。
「當然,我也是懸壺濟世的人……人們嚴重低估窗簾的流蘇對人的心理效果,你知道吧……」小葛拿起一個抱枕砸向陶德的胸膛,鬧著玩。「閉嘴啦。楚門.柯波帝快要作出結論了……這一段是菁華耶……」
仲介明天會到伊芙和艾德的公寓,向看房子的人盛讚內建洗衣設備和-圖-書與不鏽鋼用具的優點。家具已經包裹、裝箱、載送到碼頭,置入貨櫃,因此公寓裡空空如也。這回仲介沒費事「擺給人看」。新年房市走俏,已經有三對年輕夫妻預約看房子。伊芙他們搭上計程車前往機場不到一小時,擁有公寓產權的律師事務所指派的清潔團隊便來了。當他們辦好報到手續,在擁擠的候機室找到座位,公寓裡已經幾乎沒有伊芙和艾德曾經存在過的證據,沒有他們住過八個月的蛛絲馬跡。
「拯救生命。改變生命。」
「他會好起來的。」
在他們樓上,瑞秋坐在桌前檢查電子郵件,另一邊的起居室裡,大衛坐著閱讀。看似一切如昔,實則不然,氛圍與往日截然不同,全都變了調。
他們並躺時,有那麼短暫的一刻,小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著再生個寶寶。她沒有想到助孕針、跑醫院、在興奮與失望之間無止無境的大起大落。她想的是另一個寶寶躺在他們之間。她以前絕對不會相信自己會動這種念頭。這……這在在是她始料未及的變化。不急,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那是夏綠蒂往昔的想法。此時的她從地鐵站回家,用一堆衣物抵禦寒意,看到他們朝她走來。他們距離很遠,沒注意到她。他們沉浸在兩人世界裡。傑克森說著什麼www.hetubook.com.com,愛蜜莉笑吟吟。
小葛對著他笑。這點小葛很清楚。陶德也有自成一格的白衣症候群,向來如此。
麥狄森.卡瓦諾在大學姊妹會的手帕交克萊拉.摩頓,買下亞瑟.亞力山大三樓的公寓。價格便宜。牆壁被尼古丁燻黃,廚具從一九五〇年代起便不曾更新,整間公寓充斥著尿騷味。她和麥狄森在污穢的牆壁上測試油漆顏色,下個星期工班就會進駐。克萊拉在頂尖的紐約時尚公關公司工作,對自己的色感很自豪。客廳將綴以青綠與水藍色條紋,比鄰的廚房是鮮活的珊瑚紅,那裡終將會有一牆閃亮的不鏽鋼檯面廚具。廚具永遠不會髒污,因為克萊拉從不下廚。她幾乎不食人間煙火。她們敞開所有窗戶,以對抗惡臭,冰涼的寒風吹到她們身上,因此她們仍然穿著外套。
麥狄森不知道亞瑟在公寓裡嚥氣。老先生在世時,她從沒注意過他,但即使她知情,也不會告訴克萊拉。人類對死亡的態度很奇怪,可能會令她卻步。況且,這是她的點子。她與夏綠蒂.墨菲斷絕往來,夏綠蒂實在太古板了,去串門子只是敦親睦鄰罷了。至於愛蜜莉和傑克森,隨他們兩個去相親相愛吧。她已經將求歡被拒的事情深深埋葬。不止是傑克森,還有愛蜜莉和夏綠蒂。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萬聖節起,夏綠蒂便全面冰封她。她記得在電梯遇過她們,但她怎樣都記不起對她們說過的話。無論她講了什麼內容,她當時醉醺醺,八成只是和她們開玩笑。不,她犯不著和她們打交道。她是耀眼迷人的女孩,有惹火的身材與高尚的風格。她會比這群人幸福快樂。克萊拉將會是一股清流,終於有一位體面的人能夠和她交際遊樂了。
從一九一二年公寓竣工以來,共有一百零七個姓氏出現大樓裡郵務室裡的信箱上。住戶有來有去,結婚、離婚,出世、死亡。一戶公寓平均每年易主兩次,不過在這棟公寓,這主要發生在較低樓層的出租戶。
再過一會兒,他會來到她桌前,親吻她的頭頂,而她會按捺住退縮的衝動,不說他已經無權這麼做。他會跟她說太晚了,不該繼續忙。他會帶著她穿過走廊,回到他們房間。他想要彌補她的熱切勁頭簡直丟臉。她會讓丈夫對她做|愛,也許吧。他試圖和他們往日一樣勤快恩愛,彷彿那可以評量挽救婚姻的成效,評量他們兩人從他的不忠恢復了多少。他慇勤周到。而她會躺在那裡,思忖著這段人生、他們現在的生活烏黑一片,色彩盡失,繽紛已經消逝。
她幾乎立刻就知道讓大衛回家是行不通的,他們感情的根基移位得太厲害。他m.hetubook.com.com們之間的裂隙太寬。她這麼做是為了雅各、諾亞、蜜雅,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驕傲與羞辱與恐懼。這種新滋味在最近幾個月熟悉得駭人。
(全書完)
但她錯了。
老天已經停止下雪。掃雪車忙著清除路面積雪,街頭街尾的門房鏟除各自大樓前的那一塊人行道,用拖把拖著覆雪的大理石地面。杭特.史登的最後一位病患在電梯裡遇到傑克森和愛蜜莉,小兩口要去晚餐。病患思忖著自己需要的是像這樣的感情,而不是保險不給付、父母不知情的每小時兩百元心理治療。這對情侶既年輕又俊俏,渾身放電,濃情蜜意,手牽著手,站得那樣近,女郎的頭靠在男人肩上,兩人全身相依相偎。為什麼她就不能擁有戀情呢?
「做什麼?」
就像百老匯的長青戲劇,舞台佈景大致維持相同,但不時會有演員另謀高就,由他人取代。管委會每月開會一次,討論更換大樓裡垂直的管路以及女兒牆上的鴿子問題。他們面試潛在的新住戶,仔細研究申請者的財力證明和推薦函:他們與管理公司爭取權益,安撫申訴噪音、暖氣故障以及頭頂上裝潢工程的住戶。
前一天三更半夜時,埃佛麗被惡夢嚇醒,驚魂未定,他們便帶著她同眠。小金忍不住想和*圖*書起她曾經將埃佛麗當成人肉盾牌,將杰生阻隔在外。現在沒有。他們躺在床上,頭枕在手肘上,面對面,掛著笑容。她很訝異夫妻倆……多麼……水乳|交融。他們不曾如此親暱,即使在他們再恩愛也不嫌膩的早年也沒這樣,找回彼此令他們感情更勝一疇。外面的世界消退,只剩他們一家三口。
在五B,陶德跟葛雷格在地毯上,狗狗尤里西斯在他們之間。他們蜷著身體,端著大杯卡本內蘇維翁紅酒,看HBO播的《柯波帝:冷血污名》。他們應該要去聯合廣場的邦諾書店參加一場新書朗誦會。陶德有個朋友剛出版一本如何在紐約選購室內裝潢品的指南書。但天氣太冷,他們也太疲累,小葛在開刀房幾乎忙了一整天,在回家前決定不去朗誦會。陶德不想隻身前往。加上這位作者是笑裡藏刀型的人,不是真正的朋友,兩人對爽約都沒有罪惡感。他們倆在戲院看過這齣電影,因此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看電視。小葛嘆了口氣,揉揉眼睛。
「我好愛你做的事。」
紐約在他們身上留下印記。暗紅色的腫脹疤痕遍布在兩人的婚姻及對未來的夢想上。但蓋勒赫夫婦沒在紐約遺留任何痕跡,只除了東七十街屋頂露台幾個花盆和幾張椅子。外加公寓角落辦公室裡紀錄的一個名字。全都是微不足道的事物。
「但他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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