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他把自己拖到爐火邊的椅子坐下的時候,咖啡已經煮好了(但我覺得咖啡喝起來倒像是毒藥)。我比較喜歡靠著廚房裡的爐火做事,而不想打開頭上的電燈。一大清早的,電燈的光太刺眼了,就連太陽都知道要慢慢亮起來。我在爐灶裡升起火,舀出適量的咖啡粉,便將咖啡壺放上爐台煮沸。
輕輕推開房門,我不用開燈也知道,只要走八步就可以到廚房。升爐火是我的工作,升火後又提了一桶水,裝滿女孩們的水壺,讓她們有乾淨的水洗臉,可是我沒有把水拿到她們的梳妝台,而是倒進爐子的儲水槽。艾伯特還會再躺個十分鐘,孩子們則會睡到公雞啼才起床,大概是三十分鐘之後,約五點半左右。我沒有叫女孩們幫我準備早餐,這樣我和艾伯特才能單獨相處幾分鐘,在太陽還沒照亮我們之前享受一點寧靜時光。
「真搞不懂,黑漆漆的妳怎麼能做事?」他站在我背後,幫我把一綹散掉的髮絲塞到耳後。
「喝起來一定像煤炭一樣。」我小聲說,用一小塊布塞住咖啡壺嘴,放回爐子上保溫。
我出門走到養牛的地方。要是太陽完全升起之前,我還沒幫牠擠奶,牠會很痛苦的。天空已經泛出粉紅色,不過我先停在雞舍前,灑飼料給牠們。那隻名叫摩西的乳牛見到我就搖頭晃腦,喉嚨深處發出哞叫,表示牠心情不好,所以我拿著凳子,從旁邊接近牠坐下時,和牠隔了很大的空間。我先輕柔地安慰幾句,又撫摸了好一陣子,牠才好像比較冷靜。我把凳子往前傾,只用三支和*圖*書凳腳撐著身體保持平衡,這種姿勢的好處是,如果母牛突然出乎意料之外的發起脾氣,你就可以順勢向後翻倒。但牠靜靜站著,我把水桶拉到牠飽滿的乳|房底下,開始工作,享受這份工作的寧靜與規律。擠奶要擠得好,靠的是一種節奏,就像腳踩著縫紉機,針就開始運作一樣。現在我的手指努力擠奶,但心思已經飄到別處了。
我拿出比司吉,叉了兩塊到他盤子裡,他把蜂蜜倒進盤子裡,又挖了塊奶油加進去,用叉子舀起那些金黃的蜂蜜塗在一半比司吉上,我則幫孩子擺盤子,把比司吉裝進盤子,放在桌子中央,在上面蓋了一條毛巾保溫。
「沒關係,」我說,「反正我也是要去照料其他的動物。」大部分早上都是由他負責濟牛奶,因為他知道我不喜歡這個差事。很少有男人清早進礦坑之前,願意先在家裡幫忙擠牛奶。
我們坐在那裡,彼此的身體沒有觸碰。他喝著咖啡。我開口:「聽說亨利.哈肯的兒子很喜歡維琪。」
我不用看也知道他拿起了我放在桌上要給女孩們的水壺,打算自己去幫她們的洗臉盆裝水。他走向門廊的時候我拉住他的手。「從爐旁的儲水槽這裡拿。」我說,指引他到爐子邊。
「咖啡?」他啜飲一口,揚起微笑,閉上眼睛往後靠,「不,太太,喝起來像日光一樣。」
「我跟他們一起吃。」我說。
我的綠色家居服掛在衣櫥裡。我靜悄悄地穿上,只聽見棉花滑過肌膚的細微聲音。我把水壺裡的水倒進陶瓷洗臉盆,水流飛濺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音驚擾了艾伯特,他翻了個身。每逢春夏兩季,他都會睡得比我晚,因為他不用在孩子起床前先去生火把家裡弄暖。我洗了臉,用毛巾把臉拍乾,摸到毛巾上一處待補的破洞。我不太喜歡使用前廊的那個尿桶,除非是等不及了,我都是去餵動物的時候,順路到外面的茅房上廁所。
我可以聽到女孩們翻來翻去的聲音,她們會叫醒傑克,所以我就不用去了。那個小子真能睡,就算是龍捲風來了,哪怕是被捲進去了,他還是照睡。在孩子們上學之前,我可以去擠牛奶、餵動物和撿雞蛋。
我們從來不提維琪長得美,部分原因是我們不想讓泰絲覺得自己比較不漂亮,部分也是因為我們不想讓維琪太驕傲自滿。可是有時候實在很難忽略她,特別是她開始長大了。我常常回頭叫她幫我拿東西時,就被她的美貌震懾到忘記呼吸了,就像燦爛的煙火或是新下的白雪。在這個什麼東西都覆著一層黑色煤灰的小鎮,她一直都格格不入。
我把比司吉麵糰放在鐵煎鍋上,放進烤爐裡,烤十分鐘就好了。又拿另一個煎鍋,放上幾片火腿,哈德森家送給我們的豬肉已經沒剩多少了,不過還夠大家配著比司吉吃一點。桌上有一罐梨子果醬、一塊剛做好的奶油。自從孩子們開始自己攪牛奶、製奶油之後,體會了這樣的辛苦,在麵包上塗奶油的時候也格外珍惜,因此現在家裡奶油的用量也不像以前那麼大了。我從櫥櫃的裡層拿出一罐蜂蜜。艾伯特一見到蜂蜜,他那藍得hetubook.com•com像知更鳥蛋的眼珠子就亮起來。
我從十二歲開始,就可以在五分鐘之內做好比司吉。是我大姊教我的,我花了一段時間才上手。要用指尖去感覺麵糰的狀態,什麼時候該加牛奶,什麼時候要加點麵粉,麵糰得像小孩的臉頰那樣軟,可是不能太乾,不然就會裂開。我甚至看都不用看就能同時加麵粉和牛奶,加一撮小蘇打、鹽巴,和一小塊豬油。
「妳先去吃早餐,幫妳弟弟準備好,做完這些,我們再去撿雞蛋吧。」我知道她們做完之前,我就可以把雞蛋撿回來。
「道理就跟你在十一號礦坑底下也知道怎麼走一樣。」我朝著爐火點點頭,「而且又不是黑漆漆的。」
他看起來很迷惑,然後點點頭,走到爐子邊用來燒水的儲水槽。水應該還不太熱,我很喜歡把水燒熱。
我看著艾伯特,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稜角分明的臉龐,因為不常曬太陽而顯得蒼白;下巴曾經碎裂過,看起來還是歪歪的。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因為洗碗做家事而老是乾裂,又想到自己疲憊的臉,曬了太多太陽,變得像皮革一樣。
維琪七歲,泰絲還在學走路的時候,我每天都忙得要死,忙著照顧她們兩個,而且還因為懷了傑克,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有次泰絲喉頭發炎,而我又得去餵動物,所以叫維琪坐在搖椅上,把搖椅放在很靠近壁爐的地方,要她抱著泰絲不要動。我說:「她現在不能著涼,必須保持溫暖,所以妳不要離開壁爐太遠,一點點都不許動。」
「我該吃的都吃了。」
很有趣。她的臉蛋像陶https://www•hetubook.com.com
瓷娃娃一般精巧,這種女孩你會以為她應該很自私,可是維琪真的是願意付出一切,奮不顧身,只為了幫助我們,尤其是事關她的弟弟妹妹的時候。自從泰絲出生之後,維琪就一直是這樣,就好像看到那些可憐的小臉蛋,喚醒她心中的某種情感,讓她永遠離不開他們。
「應該吧。」
通常我在公雞啼叫前一、兩分鐘就起床。我討厭死那隻公雞了,好多個早上都想扭斷牠的脖子來熬湯。我就是被這種有點邪惡的念頭喚醒,讓我起床。我的髮辮很長,可以盤起來變一個圓髮髻;就算直接睡在枕頭上,頭髮也不會散開,可是通常我睡覺的時候會把頭髮全部放下來。艾伯特有個傻氣的癖好,喜歡看我的頭髮披散在枕頭上的樣子,我就順他的意思,雖然我半夜醒來的時候,往往得推開丈夫,扯回我的頭髮,別讓他壓著我的頭髮。起床後,我的腳還沒碰到地板,雙手已經開始編起髮辮,把髮辮繞成髮髻,從床頭櫃拿起髮夾固定髮髻。
「看起來就像是妳會生的孩子。」他馬上回答,咖啡杯還靠在嘴邊,「一點也不意外。」
「再過沒多久,你就得拿根棍子把那些男孩子打跑了。」我說。
她歪著頭看我,「妳跟爸爸吃過了嗎?」
我指著他的右眼。一次崩塌意外中,掉落的石塊砸中他的右眼,之後視力就一直減弱。外觀看起來很正常,可是視力卻逐年下滑。「我看是你的記憶不清楚了吧,就像你的視力一樣。」我四周看看女孩們在不在,然後很快地親吻了他的額頭。他微笑了。
「不都是嗎?」他回答https://m.hetubook•com•com
說,「看到她,妳會相信她像個仙女一樣,走路都不碰到地板的,美得像幅畫。」
我回來的時候,她們兩人都烤得紅通通的,臉紅得像是被太陽曬的一樣。維琪眼眶含著淚,我責怪她怎麼靠得那麼近,她卻說:「媽媽,是妳叫我不可以讓她著涼,妳叫我不許動的。」
「不跟我一起吃嗎?」他問。
我還沒出門,維琪就叫住我。她正坐在地板上穿鞋,頭上還留著捲頭髮的碎布,「媽媽,要我去幫妳撿雞蛋嗎?」
艾伯特走進廚房的時候,我正在揉比司吉的麵糰,手肘上都沾了麵粉,手指又抓又壓,翻、打、壓一壓,翻、打、壓一壓。
「我跟孩子說已經沒了。」蜂蜜太珍貴了,不能拿來從頭到腳抹滿一整片吐司。艾伯特很愛蜂蜜。
「沒必要把水加熱嘛,」他說,「水又不會壞掉。」但我遞給他一支長柄杓讓他舀水。他從臥房回來的時候,爐子上的咖啡已經煮沸了。我從櫥櫃裡拿出他的咖啡杯,在水槽上把咖啡倒進杯子裡,咖啡裝滿的時候,從杯子傳來的熱氣溫暖了我的手指。壺裡還剩下一、兩杯的量,和夜晚一樣黑,看起來硬梆梆的,感覺湯匙不太可能在裡頭攪來攪去。
「我還以為已經沒有了。」
公雞啼了,艾伯特吞下第二塊比司吉,塗的是玉米糖漿,而非蜂蜜,他想要把蜂蜜多留幾個星期。我拿走他的盤子,等他喝完咖啡,把杯盤都放進水槽裡。他輕吻我的臉頰,看著我身後窗外的天空,「蕾塔,我今天沒時間去擠牛奶了,我保證明天一定會來得及。」
「我們是怎麼生出她的?」我問他,一半也是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