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彷彿可以看到那些小蟲在我的腳跟或腳趾上住著,在我腳上挖出小小的客廳,升起小小溫暖的爐火,還有超小床墊和餐桌,尺寸可能比我的雀斑還小。
「幹嘛?」
「我們應該列張名單。」她突然就說這麼一句。
她一直盯著那些動物,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想要妳繼續做惡夢,妳老是大驚小怪的;而且我們這樣做才對,應該給那個可憐的孩子一個名字。」
「什麼?」
「把小孩丟到井裡的女人。」我回答的口氣太兇了。
「那他會放過我嗎?」我又問了一次。
「泰絲,想想那個嬰兒,想想西莉亞姑姑說的話,那個嬰兒希望妳幫他。」
我們大部分時間都看著螢火蟲,有時候會計算牠們閃光的次數,有時候把牠們抓在手裡。爸爸抽著煙,而只要還有一點點陽光的話,媽媽就會做點沒辦法用機器做的針線活,等到完全看不到的時候,才會停止工作。經過的人總是會跟我們打招呼,或者還會走到門廊來聊個天;有時候我跟維琪會走到街上,自己去跟鄰家門廊下的人影打招呼。可是維琪不太喜歡這樣,不像我。
她想了一下,「嗯,她把小孩丟到我們井裡,一定是住在附近,說不定認識我們。」她低頭看看名單:「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小孩。」
「為什麼?」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
「妳這麼做是想讓那個嬰兒能夠安息?」我還是不太明白。
她的眼神掃過名單,「嗯,星期天的時候我們應該會在教堂看到其中一些人,然後我們再開始去找剩下的。」
「什麼?」這小子腦子有問題啊。
她對我說:「我們繼續,準備開始吧。我已經有想過,最近誰生過小孩:蘿拉.洛威、佩萊.史丹頓……」然後她繼續念出一長串名字,我把名字都寫下來,她則跟傑克畫圈圈叉叉。她讓他贏了兩次,然後自己也贏了兩次。我們結束的時候,太陽也下山了,最後一個名字是寫在紙張的邊緣。總共有十
和_圖_書四個女人,我們知道她們從三月開始陸續生了小孩。
「還認為妳可以分得出來誰是瘋子,誰不是嗎?」她問,講話很輕柔,嘴唇幾乎沒有動,「泰絲,這就是重點啊。」她咬著下唇沉默了一會兒,「我們看不出來誰瘋了,什麼也看不出來。她又不是猛轉著大大的眼珠子,在眼眶裡繞圈圈。我們要找到她,就得精明一點。」
「妳不覺得我們一定會找到真相嗎?」我問。
可是她也老是脫掉鞋子,她現在坐在那邊縫東西,就光著腳丫在門廊地板上點啊點,所以她也不能對我發太大的脾氣。
「妳們在玩井字遊戲嗎?」他問。這孩子很愛亂畫塗鴉,手裡老是想要拿著鉛筆,媽媽說他一直都是走到哪畫到哪。(他還不太會爬的時候,就曾拿著鉛筆,把整個客廳牆壁畫得到處都是,我那個時候還太小,不太記得了,媽媽又不肯說後來怎麼樣了,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受到什麼處罰,一定超好玩的。)
「我很認真,也很嚴肅。」我堅持說,維琪沒有講話。「真的,我非常非常嚴肅,嚴肅到像在參加葬禮一樣。」
「我可不可以玩?」
「我們只是在聊天,」維琪說:「沒你的事。」
「我又沒說她的眼珠會打轉。」這樣很蠢耶。
原來那個小孩得跟那些可憐的無名屍葬在一起,連個墓碑都沒有。我覺得很難過,可是又覺得維琪把話題扯遠了。
「不是。」我說。
「對。」維琪這麼說,但其實我才是那個愛講話的人。
「我不確定我想這麼做,」我跟她說,「我不想去管這件事了。」
媽媽說牠們才不會這樣做。
「妳要去問嗎?」我問,「不管去到哪裡,就先進去問了再說?」
「什麼?」
我們見到西莉亞姑姑之後幾天,我們才開始談論她說過的話,而且還是等到維琪主動說出她的計畫,我們說得才比較多。
「好了,別吵了。」維琪生氣地說,「你們兩個和*圖*書好像小狗互相叫來叫去的。傑克,不要理她,她只是心情不好。」
這倒是真的,而且那個媽媽現在一點麻煩也沒惹上,實在很不公平。我晩上翻來覆去,嚇到醒來大口喘氣的時候,她可能睡得跟一塊大木頭一樣安穩。我可以想像她的樣子,瘋狂的眼神,滿臉痘疤,回到家睡在她那張窄小又堅硬的床上時,在黑夜中暗自發笑。雖然我並不想看這樣的畫面,但我看到她開始動了,她逐漸熟睡的時候,會伸出一隻強壯的手,輕拍她身旁的空位,手指輕輕點著的地方,那裡曾經有個嬰兒。而她每次發覺到那個空位的時候,就會笑得更大聲。我看到她的樣子,甚至比在水裡看到人魚還更清楚。
「嗯,我是想列孕婦的名單。如果我們知道過去六個多月有誰懷孕了,應該就可以四處查探,看看誰家的嬰兒不見了。」
「誰是瘋子?」傑克問。
「什麼真相?」維琪說,她伸長脖子過來看我寫了什麼。
「唉,天曉得,我又不知道這種事情。」她有點生氣,「聽好,現在妳打算不理他,可是妳還是會做惡夢,所以這樣沒有用。」她又往外看著樹林,然後手伸過來拍拍我的腳踝,我想那是我全身上下離她的手最近的地方。
維琪拿起她在學校用的拍紙簿還有幾支鉛筆。她總是穿著鞋,完全不管她的腳趾會覺得不舒服又會流汗。「那就從住這附近的人開始……」
她馬上就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身為母親的工作量太大,一直在照顧孩子、打掃房子,最後會不會逼人走上這條路。」
她抬起頭來,咬著下唇想了一下,「爸爸,」她叫著,「炭本丘有多少人?」
「維琪?」
傑克看了我一眼,就回頭去等著維琪再幫他畫井字,她也畫了,對他微笑還斜眼瞪著我。不公平,為什麼最小跟最可愛的孩子總是對的?
夏天和秋天的時候,我們待在門廊的時間比待在屋裡還多,階梯的兩旁有厚實的水泥牆和圖書,而不是木造的攔杆,寬到可以讓人坐在上頭。爸媽坐在搖椅上的時候,維琪跟我就坐在水泥牆上,我坐在上頭,她坐在下面,她喜歡靠在階梯和水泥牆交界的那塊L型的地方,而我喜歡坐得比她高,所以我們配合得很好。
「當然不會。」
我真的不是,有時候開玩笑開得太過頭,可是你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嘴巴有時動作得比腦子還要快。「我真的很認真嚴肅。」
「如果妳不認真一點的話,我就要自己來。」
我想叫他去抓螢火蟲,可是維琪抱起他,讓他坐在她身邊,在一張紙上畫出井字,然後又撕下另一張紙,給我一支鉛筆,她也給傑克一支鉛筆,跟他說:「你先,你可以用叉叉。」
「喔,因為啊,」維琪說,「沒在說誰啦。」她把傑克的叉叉連線擋掉,他就忘記這件事了。
「那我們為什麼都沒有看過?」
「大概三千人。」他叫著回答。
「維琪,我們就不能不管嗎?忘記吧。」
「所以呢?」
「那就好,只要我們能找出線索解決這件事就好了。」
我把頭撇到一旁,吞口口水,想讓嘴裡不要這麼乾。我也想過西莉亞姑姑說的話,她的話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壓力。不過對於她說那些什麼我欠那個嬰兒的,我的想法倒是比較自私一點,我只是想要拿回我的水井、我的小溪,還有我的一夜好夢。有幾個晚上,我坐在水井旁邊的門廊,我會想著這樣的景色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完美的事物;而我越想著那個嬰兒,事物就變得越醜陋。我希望再也不要想起這件事情。
「而且妳也不應該生那個嬰兒的氣,知道嗎?這都是那個媽媽造成的。」
「可是妳看得出來這個人是不是瘋子,是吧?」我說。
「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六個月大?」
「好吧,我會幫妳。」我說。我多希望能把這個井邊的女人從腦中除掉,就像她除掉她的孩子一樣。
「妳還相信世界上有人魚跟仙子什麼的。」
「可能還www.hetubook•com•com更小,但我們應該可以把六個月當做安全範圍。」她把一隻腳的腳踝收到另一腳後面,雙腿在身前打直。她的洋裝裙子大概就比腳踝再高一點,可是因為她的坐姿,讓我可以看到她把長襪的襪頭捲下來了。當然我是不|穿長襪的,我甚至沒有穿鞋,我一從學校回來就把鞋子脫在後門了,我才不管鞋子呢。媽媽說我有鞋子穿應該要心存感激,有很多小孩子都沒鞋穿,就像在泰伯茲家的小孩就沒有,他們的爸爸每天在田裡工作。媽媽說,不|穿鞋的話,蟲子會鑽進妳的腳底,然後就住在那裡。
「我知道妳不相信鬼,妳又沒做惡夢,幹嘛這麼急啊?」維琪這樣一頭栽進這件事情裡,這不像她,她比較喜歡偶爾探頭去關心事情就好。
「我們要去敲她們家的門,然後叫她們把小孩交出來給我們看?」
「對。」我馬上點頭,「就像警長那樣。」
「沒什麼。」我們同時回答。
他看看媽媽,抖掉香煙上的煙灰,「要是讓我聽到什麼,妳們就麻煩了。」他說,不過他沒有再問什麼,繼續抖掉煙灰,在搖椅上晃著。
那個嬰兒把我害成這樣,我已經很不高興了,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很想要幫他。如果他真的想要我安慰他,是不是應該對我好一點?例如讓我夢到蘇打餅乾、花生醬跟檸檬水。但話又說回來,如果我們幫他找出身分、媽媽、家人等等的,或許他就會離開我們的水井,那口水井又會再度屬於我了。
「我覺得妳也是個瘋子。」他嘟噥著。
不過,那天晚上維琪坐在清涼的水泥牆上,她的舉動讓我驚訝。
「那就不要多管閒事。」他老是什麼事情都想插一腳。
「如果這麼簡單的話,我們怎麼沒看出來?瘋子或惡人一定跟我們想像的不一樣。」
「誰是瘋子?」他又問。
「她就是這麼做的,瞞混過去。」維琪把手懸在水泥牆邊,手指曲起來夾著鉛筆,「我們可能每天都跟她面對面。」
她看起來生氣了。
和_圖_書她看著我。「妳不想知道是誰做的嗎?」
這數字讓我擔心起來,「我們又不是三千人都認識。」
她轉過身來,從我腿上拿走名單,「喔,我沒有想到。」她看過名單之後說,「這三個生的是女生。」她把這些名字劃掉。
「根本就沒有。我是不知道海裡有沒有人魚,可是妳說仙子住在森林裡,根本就沒有。」「當然有。」
「難道妳不想知道為什麼她要這麼做嗎?」維琪繼續問。
「妳們幹嘛一直講名字?」傑克說,他一邊等維琪走下一步,一邊在紙張邊緣寫藝術字。
「妳覺得如果我幫他的話,他就會上天堂,然後放過我嗎?」
「列張嬰兒的名單嗎?」
「就像西莉亞姑姑說的,我們應該找出是誰做的。」
「如果我不想去某個地方,妳不會逼我吧?」
「如果我們遇到那個人,絕對不能讓她就這樣瞞混過去。」
「妳不能就這麼忘記了啊,」她說:「那種事情不可能就這樣憑空發生,又憑空消失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我說。
「喔,」他皺著眉說,「我只是問一下嘛。」
「維琪,炭本丘整個鎮上有多少人?」我問。
我看得出來維琪想回話說,他早就已經上天堂了,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可是她又想要我停止囉嗦抱怨,照著她的計畫走就好。她咬著嘴唇想了一下,準備好才回答我:「如果他能有個名字,有個合宜的葬禮,大家都會比較好過。」
「因為她瘋了,不然就是很邪惡。」
我無法解釋她怎麼會這麼熱衷西莉亞姑姑的提議。她從那次開始就一直很沉默,我知道她是在思考,她從來就沒辦法一邊講話一邊思考。她只要經過詳細的思考,不管想出了什麼,就會馬上行動,就像解數學題目一樣列出步驟。
「妳們兩個在計畫什麼啊?」爸爸突然叫我們,嚇到我了。
傑克朝我們走過來,額頭上散落著鬈髮。
「或許會啊,維琪,妳又不曉得。」
「維琪?」
「我知道蘿拉.洛威幾個月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