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板岩不值錢
艾伯特

某一次爆破時,底下的支柱沒有撐好,隧道裡一整面牆都塌了下來,地面和天花板好像在隧道中間碰了頭,我眼睛眨出來的、嘴裡吐出來的、鼻子呼出來的都是塵土,我想伸手把土擦掉,可是卻動不了,因為土石掩埋到我胸部的深度。不到半秒鐘的時間,我就知道眼前要先解決我被埋住了這個問題。首先我努力扭動手指,讓手指靈活起來,然後就開始扭動手掌,接著我不斷轉動手腕,挖出一塊大一點的空間,這樣我手肘以下的手臂就比較能活動了,然後我可以感覺到肩膀以下的土石一點一點在鬆動。我不停活動、換位置,慢慢一步一步從土石堆中脫身。一旦把手臂從土石中拔|出|來之後,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再來我就可以用兩隻手,像狗在地上挖骨頭一樣,把土石從身上推開,我在身邊挖出一個洞,一直到我能碰到我的骨盆為止,然後就把自己整個人撐出來了。
我在包裹傷口的時候叫了其他人的名字,有幾個同事回應了,他們大部分都沒事。那場崩塌意外讓我們失去三名工人,我看到其中一個和*圖*書人的手從土堆裡伸出來,手套都脫落了,那是他唯一露出地面的部份。
我遇過幾次意外,但唯一一次讓我覺得可能逃不出去的,是在奇克索的第五號礦坑。
我得先深吸幾口氣,才能開口找人求救,我在挖土的時候聽見前面的隧道有人說話和喊叫的聲音。我有幾塊指甲掀了起來,我撕下一塊襯衫來包住手指,但血還是流個不停,有好幾次我試著要清理眼睛裡的沙土,結果卻滿眼血絲。在地底下挖土可不像在花園裡那樣,地底的土裡到處都有木頭碎片和碎塊,有煤礦和石頭,還有一些金屬。我把手指包起來之後,看到手上還有其他幾個地方也在流血,所以把整隻手都包了起來,看起來有點像鬆垮垮的連指手套。
暴風雨來臨之前,鳥兒最先知道,我聽得見牠們在啼叫。我從廚房聽見烏鴉嗅嗅叫,走到外面的門廊時,自己就能感覺到暴風雨來臨的氛圍,風在門廊四周呼嘯,感覺到電流在雲層間擾動的氣味。我聽見松鴉、烏鴉和紫岩燕互相發出警告,而我就待在m•hetubook.com.com外頭,站在那裡等著大雨來襲。什麼也比不上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之前那一刻,暴風的力量讓手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樹木也緊張得晃動著。我手臂交叉,等著雨水大片大片地落到庭院裡。第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鳥兒都噤聲,躲藏去了。
我那時正在裝煤,自己把煤鏟到車上,裝了一車又一車,就像日常例行的狀況,勞動了一陣子之後身體就自己動起來了,鏟起煤堆,其中也包含板岩,到了上頭會被挑揀出來,板岩可是不值錢的。我把東西全都鏟進車裡,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只有偶爾傳來一、兩聲咳嗽,不然就是哪塊板岩一直不肯鬆脫,工人拿著鏟子反覆敲擊的聲音,聽了就讓人心煩。地底沒有時鐘,時間或分秒都沒有意義,只有一鏟接著一鏟,又是一鏟,工人們早就適應了老闆們想要的模式:別管工時多長,只問產量多少。一車就是一噸。我們按照習慣的步調和動作將車子裝滿,我和喬納一起。我們都知道不要去管身上的疼痛,疼痛很快就不會來煩你,慢慢平靜下來。https://m•hetubook.com•com
下午六點交班的時候,來接班的人告訴我們,鎮上的兩間銀行那天早上都沒有開門。消息很快傳開,說銀行無預景就歇業了,大門深鎖,遮陽板也放下來,裡面的人就這樣不見了,大概永遠不會再開門了,就這樣。反正我們這些礦坑工人也沒人存錢在銀行裡,可是鎮上擠滿了人,大家都敲著銀行大門,想要把錢拿回來。有幾個人跑去傑西.布里居曼的家裡敲門敲了一會兒,想說既然銀行是他開的,當然應該怪他。不過他們敲門敲了一下午也沒人回應,因為那天一早傑西回家就自殺了,傑西的太太在幾年前已經過世,小孩子也去上學,所以都沒有人發現,直到後來某個人四處查看,從後面的窗戶看到屋裡的情況,傑西躺在地上縮成一團。他甚至沒等到自己坐下來才扣板機,而是直接站著就開槍了。
我們其他人只能做一件事——開始往上爬,我們得舉起幾根擋住隧道的樑柱,而我正好戳到自己一處指甲掉落的傷口,痛到我幾乎要尖叫出來。那天結束的時候,我覺得肋骨斷掉也沒有比指m.hetubook.com.com甲斷掉還痛。
我知道我全身酸痛,側腹也疼痛不堪,可是我還是繼續往上爬——別無選擇。我們一抵達地面就有醫生趕過來,他認為我的肋骨斷了,腳踝也腫得跟火腿一樣大。我想我的背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痛的。(不過後來有一次我差點摔斷了背,從此之後我的背痛就沒停過。)但是那個時候我一點也感覺不到,至少在看到日光之前還不會。我已經有點忘了我們當時是否討論過要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我們只是不斷爬著、挖著、罵著——我不太喜歡罵髒話,聽到其他傢伙連珠炮般罵著髒話的時候,我很想說「阿門」——同時我們也都流著血、流著汗,一邊也祈禱著。但無論如何,還是上面的人找到了我們,我們聽見上頭傳來喊叫聲和在石頭上敲打的聲音,他們花了半天才把我們挖出來。
當然,一九二九年的時候,銀行的營運不穩又搖搖欲墜,整條大街上的商家都跟著關門,都破產了。肯定有四分之一以上的店面都用木板封起來了。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礦坑還是照常開工,雖然在裡面工作的人比較少,但生活還是和圖書繼續在過。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差。
我認識傑西,雖然我們的交情也不過就是遇到的時候會點頭打招呼,但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可靠的人,實在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差不多跟維琪同年,我不懂他怎麼能拋下這些。我想大概要是扯上了錢,事情就不一樣了,或許他太太的父母很有錢,可以照顧這些孩子。
雨打進門廊,又大又猛的雨點打進來,不像雨水,反而比較像是碎冰塊。雨水漫流到我的靴子上,雨滴滴進我腳邊的水桶裡——用水桶接水,總比蓋新的屋頂便宜多了。閃電的閃光和雷轟的聲響幾乎同時發作,我看到客廳裡的燈光一閃一滅的,蕾塔一定是把孩子帶到那裡了。我繼續站著,每陣強風吹來都能感覺到一片雨水打在身上,我試著去想像就那樣躺在土堆裡、煤堆上、木材上,躺著不起來的話,會是什麼樣子。然後我才發現,我根本完全不認識傑西.布里居曼,只認得他的名字和臉而已。
蕾塔跟所有女人都在那裡,提供食物、飲水和茶給所有努力把我們救出來的人。我喝了一壺茶,差點沒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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