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井邊的女人
艾伯特

「老爸,我跟你一樣。」傑克說,臉上滿是笑容,露出一個缺了牙的漏洞,瘀青的眼睛還是釋放出愉悅的神采:「不管撞上什麼,我都承受得住,卡車也一樣。」
如果做日班的話,要做四個月才賺得到。
他好像沒有看著我,但我也不在意。「從來沒問過你有沒有想過礦坑以外的事,」我說:「但我想了很多,想著你說什麼樣的女人才會把她的孩子丟進井裡,那是我聽過最明智的話了。」
「遵命。」
「他需要待多久就讓他待多久。」我說。
「我想你現在腦袋不太清楚。」他說,他好像完全沒有流汗,工作服也幾乎沒有髒污,不知道他在那裡待多久了。
「你要去櫃檯那裡查。」他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我沒答話,他又說話,這次多了一點仁慈,「大概是七十五塊左右。」
「不對,不對,」我說:「我是認真的。」
我感到冷,手臂底下冒著汗,背上也濕了,但還是努力不要打顫。這一秒我還在挖掘,下一秒我手裡就拿著螺旋鑽要鑽進煤層裡。就這樣,手裡一放開鏟子,又握著另一樣工具,不管拿到什麼我都學著使用,努力不要顯出困惑的樣子。
但是要我在這樣時而清醒、時而神遊的狀態下使用引爆雷管,我就開始擔心了。
「醫生給我看他的X光護目鏡,有綠色的外層,還有綠色鏡片。而且啊,就算有人用力敲我的石膏,我也完全感覺不到,來啊,敲敲看,來啊。」
「不管需要施行任m.hetubook.com.com何治療,都不必遲疑。」我說:「但是我得問你,我得花多少錢?」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一面努力要擠出一句話,一面還要忍住眼中的淚水,但是他不斷地說話,沒有等我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傑克被車撞了之後,在醫院度過完整的第一天。那天我們甚至還沒回到家,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不用到醫院櫃檯查也知道「住院」這兩個字代表了什麼。大家把話傳了出去。不管他們自己日子如何,幾乎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輪班讓了一次給我,這樣表示他們自家的餐桌上會少了些食物。想到他們對我的善意,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這樣總比直接施捨要好多了,這樣至少我是用工作賺到那些錢。傑克住院這十天,我每天都工作,大多是重複輪班,這樣重複輪班要做很多裝載的工作,不管是什麼工作我都做,而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這種感覺了。前陣子我的工作大多是跟工人聊天,做些監督和管理的事情,體力上也變得比較軟弱。意外發生後的兩個星期,我幾乎天天都工作,那個月我總共工作了兩百五十個小時。
看到我兒子躺在醫院床上,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小的東西,好像一陣微風就能把他吹走似的。眼睛黑了一圈,頭髮上還沾著血,手腳剛打上石膏。他第一天早上在醫院醒來的時候,我和蕾塔和女兒們都在那裡,那是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第一和-圖-書次不用在地底下度過早晨,我可以迎接日光。
我脖子彎曲向前,眼皮沉重,眼睛乾澀,依稀還記得柔軟的床鋪,蕾塔的背靠著我。想起搓洗乾淨的皮膚,陽光照耀在臉上,還有衣服不會因為泥土和汗水顯得僵硬,這些都讓我的思緒混亂。通常我裝煤的時候不會想這麼多,會讓腦袋淨空,保持平靜,但是這些天在醫院裡陪著傑克,我的頭腦因為要遵守嚴謹的時程表而變得猶豫不決。就算我醒著在鏟煤,心思還是飄去做白日夢了。我看到傑克還是個胖娃娃的時候嚎啕大哭,我像捧禮物般一手抱著他;然後我看到他躺在醫院病床上,不知道他被撞掉的那顆牙齒是不是還在路邊。我腦袋裡不只一次想過,我應該在工作結束之後試著去找找看,然後我又會恢復理智。那個卡車司機當天安全地回到他溫暖的床上,會不會像泰絲那樣做惡夢?我希望有。我希望他能好好看著傑克圓圓的臉,看看他的身材有多小,我希望他沒辦法忘掉傑克的樣子。
「艾伯特,我第一次就聽到了,只是有點嚇到。」他說:「但是謝謝你。」
他完全沒有回答,然後他就不見了,接著我看見邦恩在那裡、或者是奧斯卡、小紅,或者是其他二十幾個人的臉。要是我問邦恩和奧斯卡,他們一定會過來吃晚飯,他們不會覺得我哪裡怪怪的。我可以想像他們家是怎樣,他們的餐桌,他們的太太盛好一碗碗的蔬菜。我想像不出來喬納家的樣子,裡和圖書裡外外都想不到,甚至想不到他到底有幾個小孩,但感覺似乎他從來不會待在那裡等我去問他,就只是那些其他人的臉之一。他們會在我身邊站一下,然後就不見了,我就變成杵在地板上撐住天花板的柱子。
他對我伸出一隻短短胖胖的手,手指扭來扭去。我忍不住微笑了,拍拍他的石膏,「要是有人打你,你就用這東西打得他們眼冒金星。」
燃料之於火焰,就像犧牲品,好像亞伯拉罕獻出兒子以撒一樣,將自己的兒子綁在祭壇上,準備親手割斷兒子的喉嚨。傑克又在我手裡扭來扭去。
我的雙腳偶爾會陷入沉睡,然後我就會把膝蓋彎成不同方向,但是這樣只是讓空氣在腳邊流動,讓原本就滲進雙腳的濕氣更加嚴重。那些煤炭在地底待了幾千幾百萬年,躺在那裡等著我們,而我們的生命不過就像是一閃即逝的光芒。我們其實只是燃料,很快就燃燒殆盡,接著就繼續下一個階段,成為另一種物質,一種沒那麼堅固的物質,煙霧和暖氣總會飄散出去。
他什麼也沒說,我想跟他好好聊一聊,可能是一小時,可能聊到下一班工作開始,可能聊個一天再結束。
「艾伯特,手在流血。」邦恩在我後面叫著我。當然沒錯,我的指關節在牆上狠狠劃破了一道,皮都掉了一層,但是泥土會把血止住,我就把傷口放著不管。
「傑克出事之前,我已經打算要請你過來吃晚飯。」
以前我一手就能抱住傑克,光是我手腕到手肘www.hetubook.com.com的長度,就超過他的整個背部。
第一個星期最難熬,麻木了之後,疼痛似乎就緩和了。疲倦才是真正的問題,比疼痛更難消除。到了第二個星期,疲倦開始主宰一切,我的眼皮下垂,肌肉頻頻抽筋,有一次我鏟起煤之後沒對準推車,竟然把煤拋到遠處的牆邊。大家都沒說什麼,我繼續工作,沒有疼痛,鏟子已經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自然得就像手腳一樣。
我在追求蕾塔的時候寫過一首小詩。她一直都不太喜歡我說她把頭髮放下來散在背後就像蜂蜜一樣,反正我也覺得要我的雙手試著寫文字,這件事實在很蠢,我甚至沒辦法好好寫字。但我喜歡有些字詞的聲音,像是某些字在我耳中迴盪的聲音,我能感覺這些字滑下我的喉嚨。我腦海中一直有個想法,覺得我們這些男人和石頭怎麼會如此相像,全身烏黑又埋在地底下,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堅硬,直到我們被劈成碎片為止。我走進去沖澡的時候這麼想著,我們所有人好像快要變成那些我們挖出來的東西,像極了。
有傳言說工會還是想要爭取每週最低薪資保障,只是這裡講講、那裡說說,從來沒有太大聲說出來。總之,你不知道老闆在礦坑哪裡安排了他的耳目,準備報告誰又提起了聯合礦業工會。儘管我相信我們必須採取這步行動,事情才能有所進展,但是我不能因為這件事激動起來。我滿腦子都想著要睡覺、想著要回家、想要我兒子好起來,我似乎沒辦法堅持和*圖*書工會領袖約翰.路易斯計畫的遠大理想。每一晚,想望慢慢把理想推得越來越遠。
「他還要在這裡待一個禮拜。」醫生說。上帝原諒我吧,我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我們負擔不起,這樣一來手頭就沒有什麼錢了,甚至沒有足夠的錢幫女兒們各買一件新的冬裝。我知道醫院的帳單是怎麼回事,我年輕時手上也打過石膏,到今天我只讓蓋洛威礦業公司的醫生照顧我,盡量避免上醫院。我並不是說我希望自己的兒子也發生這種事,而是他必須獲得醫治,而且是永久的醫治。但我一聽到「再待一個禮拜」那句話,全身都開始疼痛,從骨頭裡痛到全身。
「你的心思很敏銳。」我對他說,然後我不確定我到底是不是說了這句話,還是只是在心裡想著。所以我又說了一次,確定自己大聲說出來。
喬納在我身邊。
雖然我走進醫院的時候,指甲下還卡著煤炭,礦坑中的煤灰藏在手掌和手臂的紋路裡,留下刺青般的圖樣,但是我告訴自己不用覺得羞恥。我覺得有些人在看著我,但是我已經沒有力氣理會了。
傑克躺在醫院病床上咧著嘴笑,頗以自己的石膏和瘀青為榮。是我讓他有這種想法,讓他覺得疼痛是一種戰利品,是朋友,而不只是一種提醒。耳邊不停出現小聲的嘮叨,告訴我總有一天疼痛會戰勝意志,我的身體既頑固又虛弱,充滿怨慰,不可一世,不可能永遠讓我牽制約束著,總會倒下,就像我鏟進鏟子裡的這些煤塊一樣,肯定會燃燒發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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