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日是怎麼一回事?」醫生打破沉默。
羅布.肯恩醫生僵硬地自書桌前起身,輕輕地嘆息著,一面將窗戶打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抖落消沉的情緒,他傾身向窗外,一些雨滴滾落在他未老先衰的臉上,他真希望雨水能夠洗去戴克斯特帶給他的挫折感及自我憎惡感,啊!他多麼希望雨水能夠沖走他的軟弱,讓他在下一次診療葛瑞絲之前恢復成一個完整的人類,他閉上雙眼,用白色純棉手帕擦拭額頭,為什麼每次戴克斯特來訪,總會使他感到被去勢般地軟弱無能!?使他的專業素養搖搖欲墜!?使他的自尊心一蹶不振!?老天,如果他能夠對我這個成年的專家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更何況一個小孩子!?
他曾親眼目睹當戴克斯特一意討好卡莉時,葛瑞絲臉上黯淡的神色,然而,在兩姊妹之間,卻看不出有任何因為此事而爭風吃醋的情形,安又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為什麼葛瑞絲心中充滿了罪惡感?
肯恩醫生垂頭喪氣地咂著嘴,一面把三個檔案夾丟到他的桌上,他自認擁有一種罕見的第六感,能夠了解並同情人類的各種行為及異常舉止,但是……對於戴克斯特的所作所為,他感到極度的反感及排斥,使他無法以一貫的冷靜及超然態度處理這件事,這個該死的戴克斯特無論在專業或個人方面,都能恰好擊中他的要害。
「幫助我,葛瑞絲,幫助妳自己。」他懇求著。
葛瑞絲緩緩地走過走廊,到達肯恩醫生的辦公室,開了門,她走向那張熟悉的沙發,地上舖著墨西哥磁磚,地板中間擺著一塊奈瓦后地毯,房裡的佈置洋溢著一種高雅的沙漠情調,房裡還有四個碩大的印地安花盆,裡頭種著仙人掌。
舊時的回憶像返巢的鴿子一樣地在葛瑞絲的腦海中翱翔,她恍恍惚惚地沉醉在往事中,昔日快樂家庭的溫馨甜蜜像一道光似地照亮她原本一片漆黑的腦海。
「我女兒用得起任何東西,她一定要得到最好的照顧和服務,你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不管是白天或晚上,」他低沉的聲音愈來愈清晰,葛瑞絲可以想見所有的醫生都熱切地對他大點其頭,「這一次我要她在這裡待久一點,奇小姐,」他對著護士長說,這句話中帶著無比的權威感,葛絲覺得有一股電流正穿過她的脊椎,「我會和肯恩醫生討論這件事。」
他沒有親她,事實上,他根本不碰她一下,甚至不等待她的回答。
「有卡莉和她的孩子們住在家裡可真是太好了,」戴克斯特熱切地說著,一面不停地在房裡踱來踱去,「我正計畫著和她一起舉辦幾場大的舞會。」
戴克斯特對他女兒的所作所為簡直是一項罪行,肯恩想著,如果這些有錢人能和_圖_書夠將財力及精力投注在一些建設性的作為,那可就天下太平了,他翻閱著葛瑞絲的病歷,一邊把座椅轉向窗口,一邊思索著這對雙生姊妹的事,外表上,這對姊妹不分軒輊,可是,她們的個性卻是南轅北轍。
肯恩仰靠在椅子上,按摩著太陽穴,想起去年他把葛瑞絲的個案交給一位優秀的輔導員夢絲,希望她能幫助葛瑞絲,然而,由於夢絲不肯買戴克斯特的帳,勃然大怒的戴克斯特以關閉療養院為挾,強迫他把夢絲開除。
「他還是老樣子,」葛瑞絲開口了,「馬基亞維利的著作『王子』中的描寫正適用於我父親——『身為王子必須不被道德倫理所困,他必須像獅子一樣凶猛,像狐狸一樣狡詐』。」她引經據典,一面希望自己是紅心皇后。
肯恩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她,想要看穿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但是,她柔美的臉上只有一種令人無言以對的安詳表情。
葛瑞絲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怒氣和怨恨給榨乾了,我早該料到了,她想著,一面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希望再度恢復心中的平靜。
肯恩醫生全神貫注地硏究著葛瑞絲的表情,為什麼一提到戴克斯特,她就如此痛苦?他看到她慢慢地搖頭,然後她出其不意地說:「你到底要我說什麼?我是否應該告訴你父親離婚後的所有風流韻事?我們要不要討論一下卡莉和我如何被迫睡在他的床上——旁邊還躺著他的新任女友?」
「沒什麼。」葛瑞絲平靜地答道,雖然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怒氣逐漸昇起。
她臉上露出追憶往事的痛苦神情,「很簡單,我們只能在那些妖女或我們孤寂、陰森的育嬰室中選擇其一,於是大多數的晚上我們只好偷偷地爬到樓上的主臥室,心中還希望母親又會出現在那裡,我們當時只有五歲,你知道。」
卡莉是個精力充沛的樂觀派,而強烈的好勝心使她具有一種難以自責的自私及佔有慾:葛瑞絲則是情緒化的內省型,沉靜之中自有一股勇氣和同情心,而她的性格中潛在一道難以踰越的心理障礙,這種障礙與她的父親有絕對的關聯,然而真相究竟如何?肯恩絕對無法自戴克斯特那裡探得任何珠絲馬跡,他瞄了一眼手中近乎空白的病歷檔案,安那裡也不會有線索,戴克斯特向來不肯與卡莉或葛瑞絲一起參與家庭心理諮詢,更是絕口不提安的名字。
一談到卡莉,葛瑞絲發覺他正慢慢地露出真面目。
病房的門打開了,戴克斯特大步地走進來,滿面的笑容使他看起來既真誠又慈祥,葛瑞絲心中一動,忍不住想放下全身的戒備,像其他人一樣地沉迷在他的魅力之中,但是,她立刻覺得不寒而慄,不,他的魅力永遠迷不倒她,一想到hetubook.com.com
他對母親的所作所為,葛瑞絲馬上恢復武裝。
「今天妳和妳父親會面的情形如何?」他向前靠近她說。
肯恩默默地祈禱著,祈求神的指引,然後梳理了他額前的灰髮,慢慢地走向他的團體診療室。
「不過,沒有任何事能難倒我。」戴克斯特傲慢地說著,此時,在葛瑞絲的眼中,他開始縮小,慢慢地變成一隻鼬鼠……突然之間,瑪瑙石蹦跳起來,將她嚇回現實之中。
戴克斯特終於轉身,「好了,我該走了,有太多事還等著我去處理呢!」於是,他連一聲再見都不說就走出房門。
「幫著做什麼?幫誰?」肯恩催促著,他心中驀地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花,他傾身向前,緊緊地注視著葛瑞絲。
「妳好嗎?」
葛瑞絲從裝滿春花的大花瓶中將水仙花、鬱金香及鳶尾花一枝一枝地抽出來,這些花是戴克斯特叫老鎮花店送來的,她把它們零零落落地插在房間各處的小花瓶中,「每一枝花朵都是一束陽光。」她想著,耳邊同時響起父親從走廊上傳來的語聲。
一如往常地,戴克斯特自顧自地唱他的獨腳戲,他從未真正與她交談,也從不坐下來,在問候過她之後,他再也不會問她任何問題,葛瑞絲漸感不耐,她覺得又煩又累。
「母親被踢出家門後,宗敎也隨即被棄如蔽屣,」葛瑞絲的語調沉痛,「但是那些新朋友仍在我們家出入,成為離婚官司中父親的最佳人證。」
她一面倒著水,一面回想自己童年時代所遇到的「好醫生們」,「他是妳的好朋友,葛瑞絲,」她還記得父親說這些話時的樣子,「妳一定要和他好好地聊一聊,」這些在她的過去裡張牙舞爪的惡棍正躲在肯恩的背後窺視著她,她越過杯緣注視著他們,這些人曾千方百計地想要塑造並控制她的思想及感情,他們多半十分滑頭,知道如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們就像那些用糖果誘拐小女孩的人,不知怎麼地,他們似乎都長著一張她父親的臉孔,為什麼我從來不曾說「把他們帶走?」她心中奇怪著,一面咕嚕咕嚕地喝光手中的水,紅心皇后一定會說:「把他們拉去砍頭!」皇后手中握有權杖,孤單的小女孩卻只能保持沉默。
肯恩醫生將窗子關好,走到檔案櫃前,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力量和奉獻精神已受此重創,又如何還能對病人有所幫助!?尤其是像葛瑞絲這種敏感而直覺力特強的人!?他搖了搖頭,拉出最上面的一格抽屜。
於是,葛瑞絲成了犧牲品,如果他想要繼續開業,繼續幫助院裡數以百計的病患,他就只好出賣他的靈魂,犧牲對葛瑞絲的治療,這些年來,她所接受的治療一直在戴克斯特的控制下,而她更深知父https://m•hetubook.com.com親掌握了這家療養院的財政大權,於是她全然不肯信賴肯恩醫生,肯恩也能諒解這一點,然而,他又能為這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做什麼?他懷疑這個可憐的孩子是否知道自己被利用作為一個誘使妹妹回到她父親身邊的餌?因此,在許多不必要的情況下,她被有意地拘留在療養院中,這個自私的混球……
「住在這裡會讓她暫時忘記那個麥可,一個差勁的男人,她嫁給一個糟透了的男人,」他嫌惡地嘲弄著,臉上的皺紋彷彿每一分鐘都在加深,隨後,他又愉快地接下去:「幸好那對雙生子不像他們的父親,謝天謝地,他們幾乎就像我親生的兒子似的。」
「葛瑞絲……葛瑞絲。」肯恩以顫抖的聲音輕喚著她,但是她再也聽不進他的話了,他知道葛瑞絲深受童年中某種特殊的痛苦經驗的折磨,他試圖讓她接受人生本來就是變遷的事實,而她的人生顯然是卡在過去的某一點上,如果肯恩無法助她突破這一點,她就不停地被送回療養院來——除非有一天她能夠理性地面對自己的噩夢。
「我都安排好了,這對小兄弟將在網球俱樂部跟米契學打網球,我希望老天保佑沒有人會去深究他們父親的家族歷史,妳知道這些俱樂部對於猶太後裔是如何地排斥。」
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電話則悄然無聲。
肯恩的話似乎使得葛瑞絲心中某一根緊繃的弦猛然斷裂,「我不能原諒他,」她哭著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對我母親所做的一切……她離開之時……他對我們大家所做的一切……」她的聲音愈來愈大,肯恩的辦公室彷彿陡然變得又擠又小。
葛瑞絲端詳著他,懾於他的自大自滿,更對他臉上急劇的老化感到訝異,她懷疑他會不會在結束這次探病之前變成一幅多利.格雷的肖像。
忽然間,她感覺到母親就在她身邊,她笑著轉身面對空蕩蕩的病房,一種極度的寧靜籠罩著她,保護著她,使她煩惱全消。
肯恩試圖撫平自己紊亂的思緒,為什麼戴克斯特如此寵愛卡莉?是否因為安比較疼愛葛瑞絲?還是果然如葛瑞絲幾次在憤怒中所暗示的——卡莉和戴克斯特之間有「不尋常」的關係?或者那只不過是親密的父女之間常見的一種易遭嫉妒與誤解的熱愛?
「請坐!」肯恩一面把他的椅子拉近沙發。
肯恩移動了一下身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妳難道忘了寬恕,葛瑞絲?」
世上有什麼事是時間的巨流所無法抹平的?肯恩凝視著虛無的遠處,怔怔地出神,某種記憶的片斷像照片上的影像那樣地烙印在葛瑞絲的腦海中,這些鮮明的照片是否會有褪色的一天。
戴克斯特在不www•hetubook.com•com在場都一樣,肯恩看著她面無表情的臉孔及狂怒的雙眼,暗自沉吟著,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對我推心置腹,一陣羞愧湧上他的心頭。
然後,葛瑞絲的臉上浮起一個感傷而無奈的微笑。
葛瑞絲實在搞不懂,為什麼像肯恩這樣仁心仁術的醫生也會被金錢左右!?她知道他並不苟同她父親的作為,但卻痛苦萬般地隱藏自己的憎惡,沒有人——除了母親以外——敢大膽地公然違抗戴克斯特,沒有人,葛瑞絲這才恍然大悟。
「妳說『被迫』是什麼意思?」肯恩追問。
葛瑞絲在想像中為她父親裝上一撮黃色的鬍鬚,在他的眼眶中安上瑪瑙石。
四周寂然無聲,肯恩甚至可以聽到自己不規律的心跳。
肯恩嘆了口氣,關切地注視著她,喔,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幫助她克服心中的憤怒及罪惡感,這兩者正是她的病源,就肯恩所知,怒氣、焦慮、憂傷都是比較容易發洩掉的情緒,但罪惡感則否,罪惡感是導致抑鬱症的最嚴重原因之一,為此症所苦的病人往往因罪惡感而喪失尊嚴及自尊,然而他卻不知道葛瑞絲心中的罪惡感因何而起?經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毫無頭緒。
葛瑞絲的眼神讓他立刻止步不前,她的眼中帶著警告的神色。
「母親!」她輕聲低語著,美麗的雙眼滿溢著溫柔及思慕之情,交叉的十指緊握在胸前。
「嗨,」葛瑞絲簡短地回答,語氣中找不出一絲驚訝、高興或不快的情緒,其實她滿喜歡肯恩,有時還替他感到抱歉,不過,她立刻察覺到房間裡有她父親殘留的氣味,那種氣味正從書桌底下及窗簾後面慢慢地滲出來,這個氣味今天是混濁的咖啡色,她想著,這個氣味從她眼前一疊厚厚的檔案夾中蔓延開來,偷偷爬上肯恩醫生的胸膛,然後附著在他的心窩上,葛瑞絲查覺到危險的氣息——戴克斯特的危險,她不快地想著,原來恐懼本身有它自己的聲音及味道。
「沒有,真的沒有。」她輕聲地回答。
羅布.肯恩是個擁有一對溫柔眼睛的大塊頭,他對毎一位病人的個案都全力以赴,因此頗受病人及屬下的愛戴,他以工作為生活重心,全心投入這個行業,當他還是個小男孩時,他就具有這種與人們討論他們的問題及困擾的本能,擁有自己的診所是他畢生的夢想,在他自食其力地完成醫學院的學業之後,他把自己及父母的所有積蓄投入到北棕櫚灘的這所私人療養院上,然而,由於缺乏商業手腕,幾年前這所療養院瀕臨倒閉遭法院查封拍賣的命運,而基於對病患的使命感,他不得不四處求援,這段期間,戴克斯特大筆捐助這所療養院,於是,戴克斯特成為實際m•hetubook.com•com操縱這所療養院的老闆。
「父親愛父親,」她說著,一邊玩弄著髮稍,一邊又機械式地重複著:「父親愛父親。」
肯恩醫生釘坐在椅子上,瞪大著眼,著魔似地看著葛瑞絲。
「別再固執了,葛瑞絲,原諒妳自己。」葛瑞絲的耳邊響起母親溫柔的聲音。
「妳是否認為他不愛妳?」肯恩嚴肅地問道。
「她是個可愛的女主人,不是嗎?」葛瑞絲說。
「我父親具備許多天賦,但是偏巧缺乏表達真誠情感的能力。」
「而我……竟還幫著……」葛瑞絲喃喃地說著,但是卻突然住口不語。
「今天早上妳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想要和我討論?」肯恩問題,一面留意她的神情,葛瑞絲似乎正全神貫注地思索著一些難以排解的問題。
肯恩醫生沉默地點點頭,葛瑞絲遲疑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或者你想聽聽父親和母親離婚的幾個月之前他『皈依宗敎』的事?」她提高了聲音,「突然之間,每個房間都出現一本巨大的白色聖經,傳道小冊及讚美詩集氾濫成災,一個接一個難纏的保姆走進我們的生活,不停地灌輸我們什麼是正直而狹窄的道路,於是恐佈的無底深淵一再出現在我們的惡夢中,生活中不再有公園及生日舞會,取而代之的是講道、考試、罪惡及懲罰,你會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改變作何感想?」葛瑞絲抬眼看著肯恩,眼中盡是痛苦的神色,「小孩子應該過著平穩安定的生活,但是,卡莉和我自從那時起,就註定要承受情緒上的大起大落,母親為此和保姆對抗,與父親爭執,但她卻輸得很慘。」
「哈囉,親愛的。」戴克斯特安詳地說。
「嗨,葛瑞絲,妳好嗎?」肯恩抬起頭慈愛地看著她,然後站起來給她一個擁抱。
肯恩的兩道濃眉原本十分接近,如今更皺在一起,幾乎連成一條直線。
肯恩搔著童山濯濯的腦袋,強迫自己專注於其中唯一一個可堪告慰的線索——─無論這對姊妹與父母的關係有何差異,彼此之間深厚的感情都不會受到影響,無疑地,雙胞胎之間的手足之情永遠堅定不移,想到這一點,肯恩疲憊的大腦彷彿注射了一帖興奮劑,於是他不禁自嘲:何必再自尋煩惱,想去解決一個明知無解的問題。
葛瑞絲在心中咀嚼著「父親」這個字眼,他的確是她的父親,但是對她來說,他毋寧像個陌生人,一個疏遠且難解的影像,然而,他在卡莉的心目中卻為何如此慈愛?葛瑞絲在口頭上及心中都稱呼他為「父親」,而他卻是卡莉永遠的「爹地」。
接著又是一陣令人心悸的死寂,他們互相瞪視著對方,葛瑞絲一面不停地用食指玩弄頸邊的髮絲。
「哈囉,父親。」葛瑞絲的語調平淡。
「我累了!」她說,然後站起來走出肯恩醫生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