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就這樣吧。」柏尼用白色餐巾擦了擦嘴,在餐巾上留下一道紅色的印子。他看了看錶。「糟了。我跟占星老師的約會遲到了。」
如果「山姆與瑪莎」喜歡他提出的「熱情航空」的想法,事務所在業界的評價就會提升,洛伊德不但能成為本月最佳員工,而且整個設計師、公關、廣告導演、媒體採購跟其他媒體相關人員也可以放手去做。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客戶不採納洛伊德的想法,他就得背負大量時間與金錢的損失。這就好像他一年得玩上好幾次的樂透遊戲一樣。通常在要去簡報的當天,他都會早起、嘴唇乾燥、腦袋裡的想法嗡嗡作響,同時心裡焦慮不堪。不過今天卻沒有以上的症狀。
清晨七點三十分,洛伊德.洛克威爾走出他位於西七十二街的公寓,朝著地鐵站走去。那是一個充滿六月和煦陽光、清新空氣和蔚藍天空的早晨,他踏著自信的步伐,稱讚著這座城市的人行道上,隨處可見尖角或是傾斜窗戶的幾何圖形。他對格魯姆巴哈太太和她手上牽的達克斯獵狗微笑致意——就像他每天早上會做的那樣;向正在整理花盆的韓國太太親切問好——就像他每天早上會做的那樣;在百老匯街等著綠燈亮起,然後再走過轉角的水果店。
「我不知道。是貝托魯奇導演的新作嗎?」
洛伊德聳了聳肩。他不想談論這件事。
雪莉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像是表示友善一樣磨擦了幾下。「不用擔心,洛伊德。不要以為我是女人,就不能好好照顧你的客戶。」
有「問題兒童」之稱的柏尼.施耐德,在廣告業界是個傳奇人物;他是美國廣告史上第一個將裸女照片放入廣告中的人;將真車固定在廣告板上,替黏膠公司打廣告。在一九七〇年代業績輝煌的日子裡,他嗑藥、玩女人、騎重車;然後不斷換房子、結婚離婚,並且開設自己的公司,現在則是跟贍養費與公司稅在打交道。他已經快六十歲了,卻依舊能在各個領域裡發現自己的潛能。
洛伊德怒火突升,她讓他想起了貝絲的母親。「別說這件事了,好嗎?」他伸手打開了一份卷宗。「我想妳應該還有工作要做吧。」
雖然今天就跟尋常的星期五沒有什麼兩樣,但事實上並不然。過去四週的每一天,在踏進地鐵陰暗骯髒的車門時,都感覺像有一條無形的皮帶,拉著他痛苦地上下班,不過今天是最後一天了。這個週末,在四十八個小時之內,洛伊德就要登上飛往倫敦的飛機。接下來的四週內,他將要住在另一個人的公寓裡,做著另一個人的工作。貝絲不會和他一起去,因為她得完成自己的論文。不過獨自前往也不錯,他可以走在查理斯.狄更斯走過的街道上,在麗池飯店喝茶,站在西敏寺橋上,看著腳底下的泰晤士河;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在大街小巷中迎風竄行,發現販售用橡木桶釀造佳釀的酒吧,以及體驗約克夏布丁到底是什麼滋味。女士們戴上誇張的帽飾,男士們穿著斜紋呢外套並抽著煙斗。每個人的家裡都有花園和養狗,習慣對著天氣閒話家常。話語中都帶著殺人不見血的譏諷,說出來的話跟心裡想的完全是兩回事。洛伊德偷看車廂一眼,覺得自己快要從這一切當中解脫了。正式西裝、發亮的皮鞋、厚重的公事包,讓他看起來跟這些通勤族沒什麼兩樣,但是在他的心裡,卻是無可救藥的浪漫。
「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從來就沒把妳只當成一個女人。」洛伊德發現他說錯話了。
洛伊德在克里斯多福街車站下了地鐵,又重新走回明亮的日光之下。他朝著哈德遜河的方向走去;又轉了個彎,朝著景色宜人的西村徐徐前進,訝異於各精品店的懷舊氛圍、在「禪」書店與充滿藝術氣息的咖啡店裡,紐約大學的學生們打情罵俏的聲音大過於認真討論尼采的聲音,以及隨處可見的保麗龍義大利濃縮咖啡杯似乎他在上一輩子也這麼做過。當他走到休士頓街時,耳中充斥著車水馬龍的聲音。河面上的風呼呼吹拂,將對岸紐澤西州的化學刺鼻味也送了過來。
「柏尼。」洛伊德m•hetubook.com•com說,或許有一點高興過了頭。「請問有什麼事?」
洛伊德走回自己的辦公室,覺得人生頓時失去方向,就像是一扇大門當著他的面甩上。他坐在椅子上,讓失望感麻痺所有知覺,然後伸出手拿起電話。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瞭解他此刻的心情。
「雪莉,讀我的唇。我要告訴妳,這跟是不是女人沒有關係。」他將朱立安.傑威爾的事情告訴她。
電梯門忽地打開,一走出去就是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的接待處——以藍、綠、灰三色裝飾的時髦空間,眼睛可以穿透另一端的玻璃牆而看到海灣,自由女神像如同一尊淺綠色的女神矗立在海面上。一張代表施耐德(Schneider)公司名稱第一個字母的超大S形接待木桌上只有一盆極簡風的插花,花卉旁則是一尊以有機玻璃與動物毛髮製成的後現代主義風格狐狸雕塑。洛伊德都叫它「路佛」。這裡幾乎沒有任何明顯「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字樣的東西——沒有活動海報、沒有獎盃、沒有品牌商標,最豪華的就是首次問世的第一版《紐約客》、《經濟學人》與《財星》雜誌,以扇形排列在一張低矮的石桌上。這隱含的意義極為清楚,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已經出名到不需要任何錦上添花的廣告裝飾。
柏尼指了指黑色皮沙發。他用牙籤叉了一塊鳳梨,懷疑地看了看,然後一口丟進嘴裡。「壞消息。」他終於開口。「倫敦那邊傳來壞消息。朱立安.傑威爾今天下午離職了,沒有預警,也沒有道歉。『史塔姆杜恩』公司給了他很好的條件:薪水加倍,還有一部紅色法拉利。」他滿布皺紋的臉上眉頭深鎖。「老天啊,法拉利。真是八〇年代的挖角手法。」
人們說廣告是由一連串的謊言所組成,洛伊德卻抱持相反的意見:最有效的廣告是最真實的。只是最近他開始覺得並非所有的同事都能分享他的這個概念。
「倫敦那邊不能找其他人嗎?」
「這個嘛……」洛伊德謹慎地開了口。「妳知道人們說『模仿是最真誠的奉承』。我想妳應該把這個視為恭維,雪莉。如果客戶問妳的話,就說是妳先做這些東西的。提醒他們施耐德福克斯公司是業界龍頭老大,所以別人才會抄襲我們。」
站在柏尼的門前,洛伊德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然後走進一間鋪著淺色地毯的辦公室。牆上掛滿了昂貴的現代派畫作,以及柏尼在設計高峰時期所留下的海報作品。房間一角由風水老師建議擺設的噴泉,發出淙淙聲響。另一個角落則不協調地在大理石底座上擺放了一個打扁的紐約市消防栓——「這是用來提醒我出身於布魯克林的卑微過去」,柏尼總愛這麼跟客戶說,但事實上他是出生於紐澤西州的霍伯肯。斜置於洛伊德面前的是張巨大木桌;木桌後方一個穿著西裝、身形龐大,有著一雙銳利雙眼與灰色鬈髮的男人,正朝他走來。桌上只有一具電話與一只擺放著切成一口大小水果的白色餐盤。柏尼最大的興趣就是品嘗美食,他試過林林總總的減肥法——除了「少吃一點」之外。
今天水果店外面放了一堆金色的蜜瓜,大概是從土耳其、墨西哥或是法國南部空運來的以滿足紐約客們對生活、自由與追求高品質商品的享受。吸聞著濃郁異國的芳香,洛伊德有股衝動想要買一大袋蜜瓜,帶回家給貝絲大快朵頤一番。但是一顆要價五美元,他和貝絲約定在她完成珍.奧斯汀的研究前,都得過著節儉的生活。洛伊德抗拒了這股誘惑,走向他平常慣去的報攤,從雨衣口袋裡(天氣預報說今天午後從南方會下起陣雨)拿出零錢,買了份《紐約時報》,塞入公事包外的小袋裡,然後走進熱氣騰騰的地鐵站。
「啊,雪莉。」洛伊德坐直了身體。「請進。」
地鐵列車上擠滿了人,但是洛伊德搶到了一個座位。他試著將長腿收好不要擋到其他人時,一個女人將她的公事包放在他的腳邊,伸手搆住他頭上的扶手,她的外套敞開,在他鼻尖前數吋處露出隆起的肚子。應該是個孕婦吧,他這麼想,還是因為胖?洛伊德的大腦裡這兩個念頭徘徊不去。他該讓座嗎?但是萬一她是因為胖的關係呢?讓座給她會不會讓她感覺被冒犯?那該怎麼辦?萬一她發現面前的男人居然在掙扎這種難以想像的事——這個女人是個胖子——那該怎麼辦?人生總是充滿了像這種突如其來的困擾——洛伊德想起了他為一名女孩拉開俱樂部大門,那個女孩卻將網球拍砸在他頭上,並且生氣地大叫:「你先請,該死的加拉哈特先生。」的事情。當地鐵進到下一站時,他假裝要下車,將這個道德上的難題丟到一邊,然後走到下一節車廂。和圖書
洛伊德直盯著他。「朱立安離職了?可是我昨天才跟他通過電話,我們講好工作、住處。還有倒垃圾的日子。他說……」
雪莉在螢幕上指出她認為有問題的地方。「我們可以告他們嗎?」她問。
他看到她坐在一間小會議室裡,正核對要給「山姆與瑪莎」的照片與拍片分鏡圖。「最後一天了,對吧?」她說,一邊將照片放進資料夾裡。「我帶了一個禮物幫你慶祝一下。」她對一只棕色紙袋點點頭。「杏仁可頌,這是巴德奇食品店的限定商品喔。」
只是突然冒出一個陌生人的話,事情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所以我想應該在水準之上與之下,都包含了重大財務上的涵義吧。」雪莉下了這個結論。
她走進洛伊德的辦公室,用武斷的態度將一卷錄影帶塞進放影機,辦公室裡都是她的香水味。她的打扮像是一個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但全身充滿了女人味。當她彎腰趴在機器上時,很難不注意她的美|腿或是緊身短裙。洛伊德從來就沒有跟公司要求過副手,公司也沒問過他需不需要,但是三個月前的某天,柏尼突然介紹雪莉給洛伊德認識,彷彿是送他一個生日禮物。
現在的時間還早,大多數人都還沒來上班。洛伊德在鋼製內門面板上按下他的安全密碼,走進專屬於自己、空間大小與在公司的身分地位相匹配的辦公室裡。當他還是小男孩時,有一回去他父親位於華爾街的辦公室,震懾於旋轉椅、祕書,以及充滿男人味的雪茄香,他就已經開始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享有這些。現在他知道這種感覺了。
「了解,那我們六點在琪琪酒吧見面。」洛伊德放下了電話,心情稍微好轉一點。
電話響了數聲後,一個聲音傳了過來。「中國洗衣店。」
「包括熱情航空嗎?」
「每件事都很順利。客戶很滿意、也沒有超支預算,帳款都有進來。」
迪迪轉了轉眼珠。「還不是老樣子,就像是沒有戴眼鏡的克拉克.肯特。」她將公事包塞進他的懷中。別忘了你的氪星石。」
「有什麼特別的事嗎?」洛伊德問。
「我才不知道。今天好生氣,真是討厭的一天。」
洛伊德忽然一陣焦慮。柏尼從來就不見任何人,他的辦公室是堅固高牆再加上一扇永遠緊閉的門,將他與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所有員工隔絕於兩個世界。柏尼總是拿著錄音機到處走,將他的想法錄下來,然後用紙條來跟他的員工溝通。那只是他權力中心裡的一項武器而已,用以提醒他的員工無論在這個業界待了多長的時間,也無法像他一樣能發表如此多成功的活動,或是跟有錢人稱兄道弟。
雪莉將他桌上的檔案清開來,坐在桌邊按下了放影機的開關。「洛伊德,我現在要播很可怕的內容。」她吸了一口氣說。「你看過嗎?」
洛伊德一臉懷疑地看著她。「妳今天怎麼這麼熱心?別說妳會想我,而且是在妳已經有了偉大的喬立安.喬爾之後。」
迪迪是個來自於皇后區、矮胖的女孩,母親生病,身上也和_圖_書都是過時的衣物。洛伊德從二十多個美麗的應徵者裡挑中了她,真是挑到了寶。迪迪工作認真、思慮周全、記得每一件大小事情、對他的笑話都很捧場,而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生氣。洛伊德認為公司應該很快就要考慮幫迪迪升遷的事情了。
「非常好。把這個寫下來,好嗎?現在,呃……關於接下來幾個星期……」
下個月他就要過三十五歲生日,也是他規劃應該要安定下來的時候,他確信這是一個最適合他的計劃——成家立業、認真負責,做著他認為是對的事情。不過,像是那些祈求善良正直卻尚未獲得的聖人一樣,洛伊德準備好在這個時間點前,最後放手一搏。
洛伊德將心思放到今早稍晚他要進行的簡報。現在正是他工作最順遂的時候:研究資料都已經齊全、比稿候選已經底定、腦力激盪的作業也做完了,洛伊德的工作就是將這些結果濃縮成一句簡單又有創意的句子。「我們會更努力」、「歡迎來到萬寶路之鄉」、「我是一個柏林人」(Ich bin ein Berliner)等等。就算他最近已經升官,骨子裡還是一個文案寫手。無論你是販售政治、牛仔褲、防治愛滋病或是肥皂,最後都要靠文字才能推銷出去。玩弄文字是洛伊德最愛的遊戲。
洛伊德不發一語坐在沙發上,心裡想著另外一個問題。「這麼一來,是不是代表要取消交換計劃?」
有人將整個行銷活動都是由洛伊德策劃的事情告訴「山姆與瑪莎」,他們非常讚賞這次的概念,並且堅持要見見洛伊德。洛伊德的同事們為了這件事取笑他好久,說他得穿拖鞋去開會,並且稱呼與會的每個人「男士」。洛伊德調整了一下那條布魯克斯兄弟(Brooks Brothers)牌的領結。哼,這句話還真好笑。
「你說呢?」
「不取消也不行吧?不過,或許事情並沒有這麼糟。」柏尼的目光停留在洛伊德身上。「讓你離開這裡四週,時間是太長了一點。」他叉了一個莓果,在手上轉了轉,再把它吞下去。
洛伊德正想要辯解說氪星石只是超人不屑的東西,但是又告訴自己不要在迪迪某次他不經意說出在哈利.詹姆士的小說在被好萊塢改編成電影前,就已經看過書的內容時,結果被同事開玩笑叫「尖頭人」
「真的嗎?」她臉上泛出微笑。
他放下手上的公事包、將外套掛在鋼製衣帽架上,並且鍵入密碼,開啟個人的電子郵件信箱。裡面大多都是垃圾郵件,還有轉寄的笑話。問題:換個燈泡得用上幾個廣告人?答案:十二個。一個換燈泡,另外十一個說明修理的概念。洛伊德先把幾封信件儲存起來,打算稍後再處理,將其他的刪除,然後去看迪迪是不是如同她所答應過的提早進辦公室。
「琪琪酒吧?」走廊上傳來取笑的聲音。「我從不知道你也會去泡夜店。」
洛伊德差點就笑了出來。「你怎麼知道是我打來的?」
當洛伊德搭乘光亮的電梯上樓時,他開始重新回想今天的工作:他得為早上的簡報挑選一些照片、交接要完成的事項,還得跟客戶再打一聲招呼。他得跟雪莉開個會,把各項和*圖*書計劃交待給她,好在他離開時她可以掌握一切。最重要的是,他得確定大客戶的事情不能出錯,不然回來的時候大概得捲鋪蓋走人了。
「還有雪莉。」迪迪冷冷地補了一句。
對方傳來大大的嘆氣聲。「要排預算,還有跟克莉絲汀.史考特.湯瑪斯試演我的新戲。老樣子啦!」
「嗯,你詳細問過這件事嗎?」
除此之外,洛伊德也極渴望這次旅行。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他選擇就讀英國溫徹斯特高中。在春季的學期中,他研讀了所有校方開給他的書籍,半信半疑認為其他人叫他「笨美國人」是開玩笑的,然而他卻對這些外國文化深深著迷。有穿著高領襯衫與燕尾服男子,在像是教會的建築物中悠然前行的模糊照片;有著古希臘文、板球與某種叫做「預科課程」的課程表;以及像是性變態的衣櫥一樣的制服清單。從這裡畢業的校友,就是著名的「溫徹斯特校皮(Wykehamist)——這個怪異的生字總是讓洛伊德的舌頭打結。
「特別是熱情航空。」
洛伊德花了一早上的時間,直到中午才好不容易讓那些做鞋子的人消除疑慮。他忙到沒時間用餐,不過迪迪說他會肚子餓還真是沒錯。他在搭電梯下樓時,三口併兩口就把那個可頌麵包給吞下肚,又急忙趕回位於下城的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電腦螢幕上黏著一張迪迪手寫的紙條:柏尼要你盡快跟他見面。不可以找藉口拖延。
迪迪笑著看他。「你不必現在吃啦,洛伊德。你知道自己沒有吃東西的話會變成什麼德性。我把它放到你的公事包裡。」她熟練地將所有簡報資料都放進一個卷宗夾裡,將紙袋放在卷宗夾上面,再走回洛伊德的辦公室。「我很欣賞你準備對『山姆與瑪莎』提案的東西。」她說。
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所在的大樓就矗立在他面前,一幢巨大的白色花崗岩建築物,宏偉鉻黃色的門口在晨曦中閃耀著光芒。由於其雄偉的建築風格與像是要把人凍死一樣的低溫冷氣系統,洛伊德戲稱這裡是「冬宮」。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在這幢大樓佔用了中間兩個樓層的空間,活像是巨人吃的三明治裡,薄得可憐的內餡一樣。他不禁想像在倫敦的辦公室有木板隔、擺放端正的打字機,以及戴著單片眼鏡的小丑,到處大喊著:「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他聽到帶著惱怒的嘆息聲、絲|襪磨擦的沙沙聲,然後是她關上玻璃門的喀嚓聲。
雪莉一臉茫然,幾秒鐘後才笑了笑說,「這是一支幫難搞的小銀行拍的廣告,昨晚第一次上檔。你看是不是抄襲我們上次幫Citybiz做活動時拍的內容?」
洛伊德看到一個金錢符號以跳舞的方式越過整個螢幕。「我們」幫Citybiz做的活動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出自雪莉的主意,但他認為那百分之百都是老掉牙的東西,如果其他公司有類似的想法,並不值得驚訝。
雪莉似乎對這番見解顯得很高興,開始說起她在洛伊德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準備要進行的一項計劃,也就是分析公司在媒體購買代理商這個業界裡的效率。洛伊德一時失神,有時候他覺得公司真的給雪莉太多無謂的權力了……
「柏尼忙到沒時間跟我談。他跟別人有約。」
「很多人都已經安排好了……工作的交期、家人、休假。」
一聽到這個名字,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
「我也是。下班後有事嗎?」
「還有雪莉。」洛伊德點著頭。「我去英國的時候,她會負責這裡的一切。請妳幫忙她處理所有事情。」
「我會的。」迪迪極輕地嘆了一聲,將所有東西放進洛伊德的公事包裡。他穿上外套,彎下腰在牆上眾多海報裡看著自己的倒影。
這是他連續第三年參加施耐德福斯廣告公司的交換計劃。第一次因為沒有經驗而被拒絕,第二次是因為他變得太搶手,公司不讓他走。第三次好運終於降臨到他身上。洛伊德的英國同事朱立安.傑威爾,自願要跟他交換住處與工作,不過傑威爾是選擇住在紐約的旅館裡。傑威爾很高興,畢竟將房子讓給別人住四週,不會被破壞成什麼慘狀。https://m•hetubook•com•com而洛伊德也是一派悠閒,想著之後到英國的日子。
洛伊德將椅子轉向窗戶。在那片鐵絲網與瓦礫堆之後,看到的是無限延長的河岸高速公路、碼頭,以及直伸入海的巨大防波堤。過去人們就是從這裡坐船航行至歐洲——南漢普頓、鹿特丹、法國瑟堡。洛伊德想像著巨大的船隻航向哈德遜灣,船身兩側飛舞的彩帶、揮手向親朋好友送別的人們:他們將要航向一個未知的冒險。他不禁想著,雪莉說的沒錯,如果他堅持下去的話,如果他坐在冷冰冰的黑色皮椅上,再多問老闆幾句,事情又會變得如何?不,他最後下了這個決定。朱立安雖然是個說謊的王八蛋,但是洛伊德卻跟他很麻吉。他們已經針對交換計劃的細節討論過,所有事情也都規劃好、控制好。這是洛伊德做事的一貫風格。
不過那年夏天一切都變了。五月時,醜聞傳遍每個人的耳裡,洛伊德立刻停止他在英國的學業,跟困惑的祖父母度過一段緊張的時間並且隨後跟母親飛回美國加州。十七歲的時候,他正式跟幼年時期告別,總是盡量不去想過去種種。但是溫徹斯特在他的記憶中,就像個希望一樣閃閃發光。現在似乎某個曾經失去的東西——過去純真無瑕的時光,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地獄應該就是這樣吧,他有時會這麼想。刺目的燈光、汙濁空氣、突如其來的惡臭,許多帶著焦急掩面表情的乘客相互推擠著——他們總是在地鐵站見面,卻從不交談。那個後來因為抽大麻而被開除的拉丁文老師,就強迫當年十四歲的洛伊德學習《伊尼亞德》洛伊德只記得兩件事:拉丁文「quercus」——冬青槲的意思,那是一種他從來沒看過的樹;以及維吉爾那幅關於地獄裡靈魂的可怕畫作,他們得一再接受相同的刑罰,永無翻身之日。最近這幅畫經常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頻率之高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次又是跟誰?他內在的小孩嗎?」雪莉不耐地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上,俯身看著他,語帶憤怒說,「你不會就這麼坐視不管吧?你晚一點會再跟他見面吧?」
「我看起來怎麼樣?」
「他沒對你說真話。」施耐德簡短地說,一副厭煩的樣子。「你知道這些英國人是什麼德性,特別是這些搞創意的。這傢伙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
出乎他的意料,雪莉似乎很生氣。「真糟糕。」她突然冒出這句話。「你得去啊。你期望這次的交換計劃很久了。」
兩個人對峙了幾秒鐘,洛伊德用挑戰的眼神看著他老闆。
今天要對由一群嬉皮風格、具環保概念的「山姆與瑪莎」團體,在七〇年代創立的蒙大拿鞋業公司進行簡報。他們的未漂白棉質運動鞋突然在市場上大受歡迎,哈林區的孩子們穿著它打籃球、女星安蒂.麥道威爾在為《浮華世界》雜誌拍照時,也穿著它走在農場上。「山姆與瑪莎」的這些人從嗑藥晃神的狀態中清醒、剪短了頭髮、穿上皮爾卡登的西裝,現在滿口要跟耐吉與銳跑兩大運動品牌競爭的策略。洛伊德覺得他們野心大了點,不過他想要發揮他們白手起家的精神,同時也規劃一連串平面與電視廣告,使用「眾生競跑」的標語,準備在全美國的媒體上播放。
「喔。」洛伊德拿起了袋子,尷尬地捧著它,不知道現在是否應該把那個麵包吃掉,即使他一點也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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