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尼克。」她試著保持鎮定。
在半笑半怒的心情之間，她繼續盤問著杰，但是一個問題讓她遏然而止。「妳沒忘記還有貝絲的存在吧？」
下午五點鐘，其他人都已經下班去度週末了。蘇絲將幾件私人物品收到一只塑膠袋中，看了這個辦公室最後一眼。她會懷念這片蔚藍的窗景，她的目光落在一枝洛伊德削好的鉛筆上，快速將它也丟進袋子裡以祈求好運，然後關上了門。
當飛機從爬升轉變為水平之後，蘇絲將臉頰貼著冰冷的窗戶，透過繁星點點的黎明天空看著底下的世界。白色碎浪代表波光粼粼的海面與平坦的陸地相接，她猜想不知道是否那是長島——幾個小時後，時髦的人們會從下方的高級公寓和渡假小屋裡現身，梳妝打扮好迎接另一個歡樂的週末時光。然後飛機偏斜了一邊，在瞥見與地平線呈夾角、安詳靜止宛若黑白明信片的曼哈頓時，她爆出一聲歡呼。「我會回來的。」她輕聲說。
「妳很棒的。」尼克自動吐出這一句。「或許等我結束四處玩樂的生活後，我也會回歸正常的。」他看來並沒有對這件事感到興奮。「妳不必相信像是雪莉這種人所說的話。」他繼續說。「我剛開始跟雪莉共事的時候，的確跟她交往過。不過後來發現她劈腿跟另外一個男人上床——湯尼什麽的。她只是想免費拿到我的創意而已。」他做出作嘔的表情。
公寓裡到處散落的紙張、咖啡杯和裝了半滿的行李箱，害她眼淚差點掉下來。不過她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撥了通電話給雷蒙，在一陣激烈的討價還價之後，她開了張巨額支票，要他幫忙打掃、補滿冰箱裡的食物，以及把室內醜陋的植物全都換掉。然後她沖了個澡，將疲累全都洗淨，還花了很多時間洗了個頭，直到髮絲發出摩擦吱吱叫的聲音，準備享受在紐約的最後一個晚上。
「我是個男人。」他跟著穆迪．華特斯放聲大唱，隨著低音鼓的節奏搖晃手中的榖片盒。「它拼成M……」他倒了些牛奶出來，「A……」將手中的湯匙深深舀入碗中，「和*圖*書N……」他將玉米片丟進嘴裡，用很男人的方式咔吱咔吱嚼著。餐桌下的赤足，也隨著藍調節奏用力踩頓著地板。
她對杰說，「別傻了。貝絲絕對不會跟著來的。那只不過是業務上見個面而已，像是解釋誤會、交換鑰匙跟『抱歉我打破你的玻璃杯』之類的對話。一點都不浪漫。」
一隻手輕碰了她的肩膀。空服員過來詢問她要不要用午餐。蘇絲猛然坐直了身體。哎呀！現在已經是英國的午餐時間了，代表八個小時後就要吃晚餐。今晚，她終於要跟洛伊德．洛克威爾見面。
飛機在衝進一團帶有水氣的雲團時，景色一瞬間消失。蘇絲閉上了眼，耳朵因為引擎的聲音而聽不清楚，四肢在加壓的空氣中而行動遲緩。腦海中的影像不斷出現又消失：洛伊德在哈利、柏尼與巴拿曼爭相提供他工作時，臉上釋懷的笑容；少了照片與花瓶的雪莉辦公室；蘇絲將那雙不計成本打電話訂購、從倫敦空運而來、迪迪夢寐以求的艾菲爾鐵塔涼鞋拿給她時她臉上歡喜的表情；當雷蒙打開計程車車門，讓她坐進霉味十足的車內時，在漆黑街道上的黃色閃光燈。她向這幢公寓道別時，已經凌晨四點。在計程車司機踩下油門、奔馳在無人街道上時，蘇絲搖下了車窗，最後一次呼吸這個城市溫暖的氣息，用半閉的眼睛看著華麗的建築物快速與她擦身而過。
尼克的手機鈴聲打斷了這段美好的沉靜，他很有禮貌地讓電話響著，以免蘇絲還要繼續說話。她看到尼克臉上有焦急的烏雲飄過，笑了出來。「快接吧，否則你會忍不住的。」
尼克拋給她一個飛吻，已經全心進行他的電話交談。蘇絲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往坐在椅子上、熱切對著電話在說話的他，回頭看了一眼。「嘿，賴瑞，真高興接到你的電話！」忽地覺得一陣心軟，然後轉過身，將尼克留在過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間餐廳有著極簡風格與低調燈光的時尚感。她到達時是晚上八點，以曼哈頓的標準來看，這個時間有點早，所以店裡還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任何客人。她並沒有答應一定會來，只是在人情壓力之下說可能會到。不過正如同他所說的，那個臉上帶著美式笑容的金髮男孩已經坐在吧檯。
洛伊德把髒盤子堆放在廚房的洗碗槽中，就在昨晚的威士忌杯旁邊。然後他在臥室裡踱步著，拿起五斗櫃上的那張照片。她看起來好美。他的臉上泛著微笑。簡直是太美了，然後他的眉頭一蹙。
有那麼一陣子，她的確是忘記了。然而蘇絲從來就不相信貝絲。
蘇絲一句話也沒說。他的語調洩露了一件事：他不是真的對她有興趣，他根本就是個自戀狂。
昨晚在離開尼克之後，她搭著計程車接了杰去二一俱樂部，終於把那瓶等了蘇絲三十多年的香檳給乾掉。兩個人輪流舉杯祝了杰的電影大賣、洛伊德洗刷罪名、蘇絲在會議室裡的大獲全勝、蘇絲的父親、永恒的友情、真愛與煙草。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在這些舉杯祝賀之間，蘇絲打探著關於洛伊德的事情。
等他冷靜下來之後，又倒了一杯咖啡。外面晴空萬里的天色，樹梢在陽光下交織著橄欖色與銀白色光芒。眼前是他在倫敦的最後一天，充滿了無限可能。他或許會進城看個展覽，或是逛逛塞席爾巷的二手書店。他還得去買禮物送給迪迪的、給杰的、給羅娜那個安靜不下來的女兒，還有當然要給蘇絲的。特別是那份要給蘇絲的禮物，因為他虧欠她許多。他今晚就可以親手奉上這份大禮。
過去的二十四個小時讓她興奮至極，但是也累壞了。就在哈利與柏尼帶著熱情航空的一行人去吃慶功午宴時，其他施耐德福斯的員工也決定慶祝一下。雪莉被開除的消息傳開來時，蘇絲發現有一半的同仁聚集在她的辦公室裡，急切地要她將內容轉述給他們聽。他們嗜血的神情讓她亂了方寸：蘇絲完全不知道雪莉這麼不受歡迎，或是大家有多麼想念洛伊德。一股哀傷的離愁瀰漫在辦公室裡。那些蘇絲幾乎不認識的人們跟她握著手，其他同仁送了她一張送別卡片，以及一個上面有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電池供電的燈泡、六呎高充氣克萊斯勒大樓的禮物。蘇絲答應把這個禮物放在她倫敦的臥房中最醒目的位置。
他將照片放回五斗櫃上。他在想些什麼？他們只是要交換鑰匙和工作進度罷了。然而就在洛伊德襯衫下的肩膀聳動了一下，穆迪．華特斯的聲音還在公寓裡流竄，他忍不住隨著大聲唱和了起來。「我是個浪子。我從來不會想念任何人。當我和女人激|情纏綿時，她抗拒不了我的熱情。
不過今晚他就會見到她了。洛伊德在走廊上隨著切分音跳著雞舞，手中的咖啡杯與榖片鏗鏘作響。寶貝，我需要妳的愛。
尼克聳了聳肩。「好像是一個義大利姓氏……雪莉才不管那麼多吧？」他對蘇絲伸出一隻手，露出令女人無法抗拒的壞男人笑容。「還是朋友？」他問。
他們晚餐時刻就會見到對方。餐廳是她建議的，一定是個像她一樣狂野又率直的地方。他應該穿些什麼？蘇絲應該會覺得他的衣服很乏味。嗯……何不為了今晚買些新衣呢？揮霍一下吧！他可以在吃完早餐後去柯芬園，讓信用卡好好發揮它的功能。
洛伊德將音響的音量轉大，房間的窗戶大開，正午的陽光照得他的背暖呼呼。他全身只穿著短袖短褲和一副墨鏡，現在的心情好極了。
「那……我會喜歡他嗎？」
「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喔……打包的事情。洛伊德聳了聳肩。如果他專心的話，或許在十分鐘之內就能把這堆西清乾淨。他將碗盤疊好，準備拿去廚房，又將音量轉大一個刻度。他已經很久沒有能夠隨己的喜愛大聲聆聽音樂了。
尼克一臉尷尬。「那晚我說了一大堆非我本意的話。我是真的很喜歡妳。雪莉只是說妳剛來紐約，可能很孤單——不過那是因為我一直問她關於那個幫她工作、長得很漂亮的英國女孩的事情。」他靠了過來。「我喜歡妳。妳也知道這一點。我喜歡那天在中央公園做的那些傻事。那種感覺真好。它……」他眉頭一皺，尋找著那
m•hｅtｕboｏk.coｍ.coｍ個正確的字。當他想到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絲驚訝。「……好正常。」他說。
「太好了。」她也露出笑容，「還有一件我想知道的事。老實告訴我，雪莉真的有叫你約我出去嗎？」
「你記得全名嗎？湯尼什麼？」
他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走過來在她的雙頰留下迎接之吻。「真高興見到妳！我們找個地方坐吧。」他領著她走到一張位於角落的桌子——她十分確定這是「他的」桌子——並且幫她點了杯飲料。他很沉著。實在很難令人相信，一週前的他居然會有張凶神惡煞的面孔。
蘇絲仔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剛剛說的話。「我開始認為自己是個正常人了。」她嘆了一口氣說。
「喔，耶……喔，耶。今早一切都會變得美好……喔嗚！」
蘇絲的目光在他那張黝黑的臉孔上游移，注意到上揚的嘴角與蓬亂的額髮，真想幫他梳理一下。他是個很帥氣的男人，但是她對這個男人一點也不著迷了。「還是朋友。」她說，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兩個人相視而笑。蘇絲在兩人過去所擁有回憶的高低點之間擺盪著，最後落在中間某個不會兩敗俱傷的位置。過去她是很傻沒錯，但是還沒有傻到被利用。
蘇絲站了起來。「我得走了，跟別人還有約。」
「他對領帶的品味很差。」
茱迪呢？蘇絲想起了這個人。她有忘記那件事嗎？
這間公寓簡直就是處處殘骸。洛伊德四處打量著成堆的紙張、書籍，以及他慢慢開始收拾的雜物。昨天下午為了慶祝他的勝利，在國王十字車站附近的二手商店買了一百美元的藍調專輯，現在有更多東西得打包了。臥室的情況更慘，雜亂的床上散落著他的衣服，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誰要來折這些襯衫？向來都是貝絲打包他的行李……洛伊德的腳停止敲擊，露出嚴肅的表情。今早她從旅館打了通電話給他，在一番長談之後，她說她會利用他不在的時候去收拾她的東西。她聽來似乎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希望她母親沒有讓她不好受。昨晚她是如此的可人。洛伊德憂傷地嘆了一口ｗｗw.ｈｅtｕｂooｋ.ｃoｍ.cｏm氣。
她喝了水、脫掉鞋子，再換上飛機所提供的拖鞋。或許她應該先休息一下。她不希望洛伊德認為她是又老又醜的歐巴桑——或許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胡亂塗了些面霜，然後拉下了遮陽板，將眼罩戴上，在黑暗中摸索著枕頭，最後蜷縮在毯子下。五分鐘之內她就沉沉睡去。
他們約在諾丁丘一家她最愛的餐廳共進晚餐，時間介於她到達英國與他離開英國之間。洛伊德聽起來很興奮的樣子，或許他只是要對她之前的協助回個禮吧。顯然他見到她一定會有踏到地雷的感覺，然而蘇絲也是懷抱著喜憂參半的心情。洛伊德本人是不是跟電話裡聽到的一樣好？她很欣賞視訊連線裡的那張臉，但是有點模糊不清。他可能有啤酒肚或是口臭男。杰說他有個聰明的腦袋，那她說出來的話會讓他倒胃嗎？
「我不知道，他這個人很龜毛。」
心情不好？這幾個字還真是把一切都推得一乾二淨。蘇絲轉著手中的杯子，試著掩藏他兇暴的樣子。「那部電影成交了嗎？」她問。
他不可以讓自己沉溺在哀傷的氣氛中。他又有了工作，而且還是三個讓他選。貝絲也沒有懷孕。還有他不用陪貝絲的母親去旅行！洛伊德快樂地揮舞著湯匙，沾有牛奶的榖片飛得到處都是。糟糕。
空服員推著飲料車再度出現。蘇絲想要點大杯的伏特加，然後她想起來曾讀過在機艙裡喝酒對皮膚是一大傷害。最後她帶著成熟又負責任的心情，要了一瓶礦泉水，還有枕頭和毯子。
尼克露出陽光般的笑容。「沒問題，一切都談妥了。札克已經忘記了那些小問題。
「這個嘛，如果妳確定的話……」他趕緊從口袋裡拿了出來。
我喜歡妳走過街道的身影。蘇絲走路會是什麼樣子？他從來沒有跟她見過面。
午後時分，哈利出現在門邊，笑嘻嘻看著這場混亂，對她豎起了大姆指，「咱們倫敦見。」柏尼再也沒有現身過。傳言說他在這場驚心動魄的會議結束之後就收山歸隱去了。
「我們在鄉下吵的那一架真是讓我感到抱歉。」他說。「全都是我的錯。其實是因為當時我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