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如何?」我終於開口問他。
「是將來我需要減少一些瞻養費支出的事。」
卡爾德輕轉眼眸。「啊,這樣啊。」幾分鐘後,他站了起來。「謝謝妳的咖啡。我想我該走了。」
「不好意思,我中午過後就不碰醣類食物。」瑪莉安說,頭轉向我。「有酪梨嗎?或是剛好有黃椒?」
「不是那個性感尤物,」我說,突然帶著情緒。「是另一個。」我在內心默默又說,她是我的一切。
「那就再考慮看看吧。要不要喝杯咖啡再走?」
.可以買空氣來福搶
「十月。現在跟大家說還有點早,不過她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太舒服,所以我認為這週末要先跟孩子們說,以免他們擔心。當然,這得需要妳同意才行。」
那還真是求之不得,我等不及他快點離開。就這一次,我慶幸這週末蘿西和麥特不會在身邊,在我再次見到他們之前,我需要獨自調整心情接受這個消息——需要設法控制情緒。
他一臉吃驚。「誰說他們會被趕走?你們不需要搬走,這裡的貸款很輕。」
來看公寓前面隔出的空間,並考慮以一星期兩百五十英鎊向我承租下來的,他是第六個人了。也許是我為自己不得不把房子這樣一分為二感到悲傷——實際上是把九間房間的其中三間,用牆壁隔出另一間公寓——因而使我無法興高采烈帶前五位參觀這裡。之前有兩對夫婦與一位單身女子來了又去,他們大約二十或三十來歲,都有固定職業,也都受充滿陽光的客廳所吸引,那裡原本是我的書房。客廳的確很迷人,有木製拼花地板和傳統上下提拉窗,龐大的舊式暖氣機雖占了很大的空間,但有它在令人十分安心。那女人是個律師,當場就拿出支票簿和相關證明文件,但我跟她說再見,跟他們所有人說再見,嘴裡咕噥著還有些最後的細節要處理才能做最終的決定。其實當然沒有什麼細節還要處理,成為房東該做的事,我都做了。但只要最後的握手成交能拖延下去,我就能遠離恐懼,我害怕自己的聖地遭到侵犯,害怕生活從此改變。
她們兩個站在那裡盯著冰箱裡的層架,冰箱門擋住了她們的身體,所以我看到的是四條腿的膝蓋背側和修長纖細的小腿腹。我努力不去想自己上次在全身鏡前裸體的畫面,不去想那些肉如何覆蓋在身上各個部位與四肢,那就像有人趁我不注意時塞進來的襯墊,而且每一處都比我想像中還要下垂,還要臃腫。我是時尚攝影師在大街上最不可能會找的人。
「才不好,」瑪莉安親切指正。「我忙到甚至連想都沒辦法去想念書的事,不然我的腦袋會爆炸的。」
「當然可以。你會,呃,讓他們放心……?」
他喝光最後一口咖啡,握拳壓扁手中的紙杯,杯蓋因此啪地掉了。「至少考慮一下吧。這是間大公寓,妳可以放棄幾間房間,甚至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差別。」
給十六歲看的清單比這長得多,還包括一些驚人的項目,例如:「可以退學」和「可以與異姓和同性有性行為」,所以當十七歲的取而代之時,我鬆了一口氣。我試圖不預料十八歲的是什麼內容,因為我心想,到時候她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也不再需要貼公告來提醒我她有什麼權利。
我感覺亞歷士德並非要在適當時間提供適當資訊。他坐在餐桌旁,手上有一杯自己帶來的外帶咖啡。這是種會惹怒我的小細節,我看在眼裡,並做出暗指我的咖啡對他來說不夠好喝的舉動,再也不夠好喝了。我慢吞吞泡自己的那杯,罐子開開關關,甚至故意攪拌久一點之後,才過去餐桌旁和他一起坐下。
「她們在準備考試,」我又說。
體溫。現在換我想重複他的話了,不過我及時阻止了自己。「你這麼說像是在描述犯罪現場,」我咯咯笑說:「我向你保證,這裡不是那樣。」這時我才發現他注視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牆壁上的書架,我在內心一處偏僻角落,流露出失望之感。
「妳會做菜?」我問,盡可能讓人聽起來沒實際上訝異。不知為何,我把她歸在蘿西的同學之中,在家有傭人而出門用信用卡上餐館的那群人。
戴維斯啜飲著咖啡,眼睛帶著笑意看我。「妳知道嗎,我斷斷續續教書教了二十五年,我想我可以確定自己沒見過那種準備方法。」
「我不介意,」我有氣無力地說。
卡爾德離開不久後,蘿西與瑪莉安又出現在家裡。她們https://m.hetubook.com•com
大聲走進廚房,涼鞋鞋跟啪嗒作響,手機嗶個不停(看到她們如此頻繁拿手機壓近耳朵,我真的很擔心會不會罹患腕隧道症候群)。瑪莉安已穿上一件看來昂貴又帶有花樣的薄紗罩衫,薄到幾乎透明,而且領口開得低到我能看見比基尼胸罩邊緣,差不多快到乳尖的地方。雖然她的膚色如蘋果般紅潤,但那雙藍眼睛卻洗上一層令我不安的疲倦。以十七歲來說,她太過精明,根本就與年齡不符。是什麼樣的經歷讓她有這種成熟大人的疲憊感?在她身旁,蘿西看起來就像剛誕生的小天鵝那樣純潔天真。
「究竟是要提醒我什麼?」
與亞歷士德離婚之後,我把跟他的老同事雪琳保持聯絡當作是自己的職責,我認為雪琳是因為心地太善良而無法與我斷絕往來,他那群死黨的其他人可就出於本能刻意迴避。我們會碰面喝杯咖啡,我特地為了給她方便而越過整個城市到她辦公室找她,或是提議到她家巷尾的咖啡館——總之就是讓她不得不見我。她知道我來只是為了探聽亞歷士德的消息,但她也知道我是這場家庭鬧劇裡的受害者,有權利拚命死纏。(而且我看起來就像剛被拋棄的女人會有的那副狼狽模樣,還是小寶寶的麥特包覆在胸前的背巾裡,或是在身旁的嬰兒車裡抽噎,這樣大概對我更有利。)
我嗤之以鼻。「你當然會這麼想。我還寧願我們不需要有解決辦法。何不由你去找個房客來彌補短缺呢?」
「媽?」蘿西轉向我,臉上出現假裝生氣的表情,我們都知道那是想掩飾真正的不滿。「冰箱裡真的什麼都沒有。確保學生獲得足夠營養不正是妳的責任嗎?」我發覺她們寧可認為自己是學生,而不是高中生或女學生,後者更是萬萬不可。瑪莉安最近去逛牛津街時,被雜誌記者拍了照片,並刊在一個叫作「時尚追蹤」的單元,她給記者的年齡是十八歲(她還差六個月才滿),而職業是「大學生」。
我知道除非我先答應了,亞歷士德才會真的同意。我們對這方面的看法並沒有不同。然而,他不可能會料到,如果不是完全說謊,蘿西很可能單憑自己推論就說我允許了,這也符合來回穿梭在離婚父母之間的青少年會有的做法。我一開始想到的是與丹米恩有關,他是她最近新交的男友,也因為有他之後,週末的安排開始變得混亂。但他們已經沒在交往了,或至少以我的觀察看來是如此。(這種事會使我們之間出現溝通障礙,我從來無法真正得知是誰主動要分手或分手的原因。我不禁懷疑瑪莉安與這兩點都有關。)
我眨了一下眼,隨著眼皮往下掃時,那道牆就如我一直預期那樣,又再度崩塌了。失望布滿我的胸腔。終於發生了。今後我的孩子會跟維多莉亞有血親關係;今後漫長的未來,我只要活著就會跟那女人扯上關係,那個取代我的女人。但也只有我而已,這會對蘿西和麥特有什麼影響嗎?一旦新生命誕生,亞歷士德就會對他們有所改變嗎?他陪他們的時間會變少嗎?愛也會變少嗎?
他點點頭,與其說是回應我的問題,不如說是回應他自己。「這裡很不錯,不過,老實說有點小。我有很多書,全部搬來這裡會放不下。」
他沒有回答,只是給我個表情說,我會給妳面子,不把那些話說出口,而那些話當然就是:他不需要找房客,因為他現在就已完善適切地撫養他的家人,多謝關心。至於我,從事薪資微薄的慈善工作,是永遠不可能靠自己一個人給孩子這樣的生活。我需要他的資助,不只是為了得到奢侈品——我需要那些錢才能活下去。
「嗯,還好,」蘿西說。
「那是協議的一部分。」
「我讀過文章寫說,曼哈頓有錢人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婚姻大多都這樣,」雪琳繼續說:「他們甚至還訂在婚前契約裡。」
他看一下錶。「好啊。」我很好奇他接下來要上哪去?又是從哪裡過來的?
瑪莉安將雙臂遠遠伸到腦後,伸直全身,彷彿在期待情人的吻。我很想知道,她母親會作何感想?自從她走進我們的生活以來,我好幾次都有這樣的疑問。
我看著客人用手心包覆馬克杯,彷彿在溫暖凍偃的手指,這種莫名其妙的脆弱舉動,又再度令我感到好奇。不管我再怎麼否認都沒用,我知道他就是我想找的新房客。
「是什麼事?」我問。自從與雪琳的丟臉會面結束以m•hetubook•com•com
來,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前我總是把前一次未說完的再提出來痛罵一頓,但如今我對前夫應付得當,聰明又專業,跟我應付委託人時有些不同。(「心情保持愉快,但不帶情感,」我的經理伊森總是這麼指導「社區諮詢中心」新來的志工,「我們不是要拯救世界,而是要在適當時間提供適當資訊。」)
「這裡還沒出租過,」他突然說「對吧?」
我看著他,大吃一驚。「房客?你是開玩笑的吧!你真的想讓你的孩子跟一個陌生人住在一起?」
「真的嗎?那一定是新方法囉……」我驚訝自己竟放聲大笑。天啊,我心情居然還不錯!我本來還以為,今天會是從那時候以來最糟糕的一天——那時候是指什麼時候,其實也很難說清楚,我通常是以亞歷士德離開我那天作為正式紀錄上的谷底日,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出現了其他足以挑戰紀錄的遭遇。
我抬起頭。「節外生枝?」這真是亞歷士德會用的字眼。他之前有跟我解釋過這個詞的意思,一般的用法是指後果,但不完全是如此,事實上是枝節,一種複雜情況所新生出的枝節。(毫無疑問,他扮演的是中心角色,也就是主幹。)「我星期二會跟羅傑碰面,到時候會了解得更深入,但我只是想事先提醒妳一下。」羅傑是他的財務顧問,是將來追隨維多莉亞陣營的專家陣容之一。
維多莉亞比亞歷士德小十歲,我可以想像他如何說服她這件事。「這是為我們好,」他會說:「為了讓我們共享彼此的生活。我們就別因為小孩使事情變得複雜,我經歷過,所以相當清楚那對婚姻的影響。」他會搖搖頭,她則點點頭。或許她有些同事也有稚齡的孩子,她很同情她們連基本的自由都沒有,而且身材日漸走樣。放棄生小孩的代價似乎沒有高到付不起。我很好奇,那她可不可以養寵物。
.可以從事街頭販賣工作
「我可以開窗嗎?」他緩步走向其中一扇窗,伸手打開銅鎖,把底下的窗框往上拉。我猜他想確認從這裡聽到的交通噪音有多大——其實還好,因為我們在五樓,正好是這棟樓的頂樓——然後我等他把窗戶再關上,把鎖栓好。
.可以不經父母同意就離家
蘿西從冰箱門後冒出來,聳聳肩。「只是隨便打發時間而已。」我知道這種說法不管是指看DVD,或甚至是學學巫術都有可能。最有可能的是,跟丹米恩分手後會有的後續效應,就是到卡姆登某間可怕的酒吧玩,瑪莉安的男友是個DJ,而可怕的酒吧自然是他的棲息之地。「這樣妳爸就見不到妳了。」
「天啊。」
我把椅子向後挪開,站起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需要時間獨處來考慮這件事。這實在令人震驚。」
「哪一個是妳女兒?」他問,並朝那兩個女孩的方向示意。
「房客參觀的情形如何?」蘿西突然說,她把朋友丟在冰箱旁,散發出和善的氣息走向我。她現在很樂意討人歡心,因為她原本預期要為星期六晚上外宿奮戰,而現在不用了。她開心時是如此美麗,臉上浮現她還是小嬰兒時會有的天真微笑。或許是巧合吧,她走過來停下的地方,正好靠近釘在廚房軟木板上的列印資料,上頭的內容是由倫敦警察局所提供。這是學校網站上名為「X歲的我可以做什麼?」的文件。學校的女生在交誼廳裡有一份,而蘿西另外下載了一份帶回家。最上面那頁的內容是:
我又眨了一下眼,但這次隨著眼皮往上抬時,我迅速重整防禦陣型。「什麼?」
「咖啡好了。」當我把馬克杯放到卡爾德面前時,我看見他正在看窗外的蘿西和瑪莉安。他不可能沒看到,因為她們就在草坪正中央,受漫長冬日呵護的四肢,在耀眼陽光下閃現白瓷亮光。我依舊習慣對女兒用「小鬼」、「小孩」這樣的字眼,但她現在是大人了——或幾乎算是大人。他們說這叫「尷尬過渡期」對不對?她正處於這階段,不過她到底何時開始從童年進入這段過渡期,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是當她睡前不再給我晚安吻的時候吧?或是當她不再告訴我剛剛在跟誰通電話?還是當她不再為我們外表相像感到高興——筆直黑髮到尾端才往內捲,帶有威嚴的平直眉毛,予人深思熟慮的印象——而且從此想盡辦法不想跟我一樣?
這天是星期六,復活節假和*圖*書期裡酷熱的一天,她和瑪莉安在做日光浴。瑪莉安.舒特是我最近經常聽到的名字,她是蘿西在學校認識的新摯友,無疑是個輕佻早熟的女孩。她的志願是成為女演員(或「演員」,這是她偏好的說法),也已經名列在倫敦西區經紀公司的選角名冊上。她是那種小時候被大家視為「野丫頭」的女孩,而且,依我看來,女兒突然從樂觀開朗的小天使,丕變成《花|花|公|子》的玩伴女郎,她多少得負點責任。
瑪莉安開始把蛋打進碗裡,把破成兩半的蛋殼疊在一起,並且很熟練地用中指阻止蛋白滴落。豔光四射的盛裝打扮,使她看起來就像電視上的主廚,準備好要對鏡頭說話,那副太陽眼鏡推進頭髮裡,讓她的臉不被細長髮絲遮蓋,在聚光燈下綻放甜美。「我媽媽說,孩童的知識缺口反映的是父母的失敗,而不是自己的,」她說,語氣裡不帶任何感情。
「她原本是不想生,」他糾正我。「但妳也知道,這種事在所難免。」我費了很大的功夫,阻止自己想起第一次對他說出我懷孕的事,我們都試圖揣測隱藏在彼此年輕臉龐背後的真正想法。「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什麼協議?」我厲聲問。「我以為他們在戀愛。」
「噢,這星期我已經看過好幾個地方,不會讓我出去後想被公車輾過的,這裡是第一個。」他目光如炬注視著我,是褐色,他眼睛的顏色是褐色,不是跟我和蘿西一樣,像秋葉依光線變化的那種褐色,而是濃豔的堅果褐色,誠懇而堅定。「房客剛搬走的出租公寓會有種沒了靈魂的感覺,妳不覺得嗎?就像汽車旅館房間還有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毛髮,還可以感覺到他們的體溫。」
這裡的簡便小廚房沒有咖啡,也沒有盛咖啡的器具,關於這點,仲介公司先前已提出建議,他們說房客喜歡自備廚具,於是我帶他到共用走廊,穿過我那邊新裝設的前門,進入公寓末端的空間。我們的廚房面向東方,兩邊有窗,還有一扇通往逃生梯的玻璃門,也就是說,早晨時,有豐沛的溫暖陽光。前屋主奢華地鋪設了狀如西洋棋盤的大理石地磚,在這種天氣的時候,能讓人猶如身在義大利,猶如身在那裡山丘上宏偉宮殿的露台。當我舀咖啡粉到兩只馬克杯裡時,我品嘗到一段埋藏已久的回憶所散發的禁忌味道,那是我和亞歷士德的蜜月之旅,我肚子裡有了蘿西……不過我們當時並不知情。如今已過了好久——或至少是過了一整個童年。她已經十七歲了。
「抱歉,沒有。我打算今晚上超市,小蘿,就是等妳過去妳爸那裡之後。妳什麼時候才要去?妳這時不是應該在路上了嗎?」
她注視我,眼裡混雜著同情與憂慮,我這個剛剛開始漫無目的漂流在世上的單親媽媽,對此已漸漸習慣。「那只是一種比喻,凱特。應該是說,他們是基於戀愛關係決定他們要什麼,不要什麼。她不想要小孩,而他也同意。」
「可是我以為……」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真是好消息呢,恭喜你啊。不知道為什麼,我本來以為她不能生。」
「總之,」她匆忙說:「就某種程度上,那說不定會是件好事。當然,我是指對妳而言。當第二個家庭出現後,會讓人覺得很麻煩。妳知道吧?就是那種半血緣關係,會令人感到非常緊張。」
她又聳聳肩。「麥特會在啊。總之,他說明天早上會來接我回去跟他們吃午飯。」
「就這樣嗎?」戴維斯.卡爾德問我。他站在出租公寓的客廳裡,細看每個角落,像是要計算出這裡的確切坪數。我今天早上做最後一次清掃所產生的灰塵微粒,仍在我們臉龐周圍打轉。「廚房與客廳在同一個空間?」
對他來說是很輕,但對我來說卻沉重到令人害怕。我感覺到自己開始失控。「我們只是勉強還過得去,亞歷士德,你很清楚我的收入是多少,還有住這種房子要花多少管理費……」我討厭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脆弱而悲哀,像是在懇求他這個掌權的大人物,我們的衣食父母。
「嗯。」有一瞬間,我並不相信這什麼協議的。維多莉亞會改變心意,因為她的生理構造就是為此設計的。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儘管如此,幾年過後,亞歷士德在一個星期六早晨打電話給我時,那卻不是我心裡第一個浮現的念頭,他問我能不能與他單獨碰面——他有事要跟我商量。那是在兩、三個星期前,三月底的時候,也是他要負責帶小孩的週末和-圖-書。通常我都是等麥特的運動練習結束之後送他過去,不論什麼運動都一樣,但這次亞歷士德提議由他過來家裡接他。當亞歷士德跟我聊事情時,維多莉亞會帶他出去吃點東西。
雖無法看見她們的全貌,但已足夠讓我感覺到她們在交換目光。接著聽到蘿西的聲音說:「其實,我今晚要待在瑪莉安家。爸說可以。」
「沒錯,是開放式設計。」
「地球呼叫媽媽?媽?結果如何?有不錯的人選嗎?」
蘿西開心地咯咯笑,並觀察我的反應,很想知道我是否會接受挑戰。
「我就住在隔壁,」我又說,雖然他沒問。「跟我兩個孩子同住,這裡原本是一整間公寓,我們把這部分隔出來,給它獨立的門戶。」
「當然沒問題。」他還不至於蠢到做出舉動或發出呢喃來表示同情,而是直接起身離開座位,一如往常把右手食指套進車鑰匙圈,那圓圈以軍樂隊女指揮揮舞指揮棒的韻律,在手指上下旋轉。「那麼,很高興見到妳,凱特。明天我會送孩子回來,一樣的時間。」
十七歲的我可以做什麼?
「要看看臥室嗎?」我帶卡爾德到我們原先的客房(以後客人得睡在客廳沙發了),接著到更裡面的浴室。「不好意思,只能沖澡,沒有浴缸。」這裡本來是多用途的衣帽間,作為一房一衛出租物件的浴室,大小恰好適中。我九歲的兒子麥特對捨棄此空間感到最為難過,經常運動流汗的他,幾乎把這裡當更衣室使用。沾滿泥巴的雨鞋和運動鞋現在改放到廚房或屋外的逃生梯。蘿西當然是把鞋子放在她房間,好藏匿祕密添購的新品。我試著回想早上她趕著出門到花園入口跟瑪莉安碰面時,腳上穿的是什麼。大概是夾腳涼鞋吧,那雙鞋在拇趾和食趾間有一大朵粉紅塑膠花。
.可以參戰
「伊士頓太太,我沒有冒犯的意思,」瑪莉安又說,並準備好要打蛋。
「蘿西和麥特可不是你所謂的『嘴』,」我冷酷說:「他們是孩子,是人。他們不能立刻被趕出家園。」
「我或許可以用這個做東西來吃,」瑪莉安說,她終於離開冰箱冒出來,手上拿著一盒雞蛋和一顆馬鈴薯。「做馬鈴薯蛋餅之類的簡單東西。」
「妳用不著喜歡他們,」蘿西說。「他們只不過是房客。我們實際上不會見到他們,不是嗎?」我懷疑她是否故意學亞歷士德的說法來氣我,但接著我發覺她之所以附和他的話,只是因為這是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會得出的結論。總之,放棄這個家的一部分會感到心痛的不是她,而是我。一旦確定她的生活空間不會受劇變侵擾,她就能完全輕鬆面對未來的變化。況且本來就該如此,過去這幾個星期以來,我也不斷提醒自己這點。我不希望她或麥特來分擔我的痛苦。為避免痛苦觸及他們,我有責任要先將痛苦拭去。
他聽了只是眨個眼,彷彿是說,我們都有自己不幸的故事,彼此就別深入探究了。有一瞬間,我失去理智,任由雙眼傳遞我不想停止探究的訊息,我想知道,但他已出了那範圍,感受不到。或許這樣也好。
我整理一下晾衣桿上麥特的一件運動衫,領子和袖子都還沒乾。「還有一些好吃的麵包,我可以幫妳們做三明治,或是起司土司?」
「妳真幸運,爸爸就在倫敦,」瑪莉安嘆氣說。「我必須大老遠到諾福克才見得到我爸。」她說得好像每個人的父母都不住在一起是常理似的。我心想,好悲哀。要是我們家是個能指正她那謬誤的家庭就好了。
他打斷我。「我當然會。交給我吧。」
我茫然凝視著她。曼哈頓有錢人跟我有什麼關係?干我屁事?而且,誰說亞歷士德和維多莉亞要結婚了?
與戴維斯.卡爾德初次見面的這天,我因為蘿西而分心,完全無法仔細注意他。事實上,用「分心」這個詞或許並不恰當,「刺痛」、「不安」和「焦慮」都可能比較適合用來形容一個母親當時的心情,當時她看見自己才十幾歲的女兒幾近全|裸躺在社區花園裡,而所謂的社區花園,正是所有鄰居都能透過窗子看到的景致。
「我就直接說重點。」他臉上出現的表情,介於靦腆害羞與沾沾自喜之間。「維多莉亞懷孕了。」
「開放式。」他重複這個詞,彷彿我是要求他解密碼似的。他的聲音低沉而粗獷,一口道地的倫敦腔,雖然尾音稍微拖長,卻顯得自信優雅。我一開始就注意和*圖*書到他很有魅力,因為這點不可能被忽略。從那透露著學者般優越感的雙唇,我猜他大概四十出頭。濃黑捲髮發出銀色光澤,濃密蓋過耳朵,也捲進他的眼睛裡,這是在宣稱,比起關心頭髮的狀況,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儘管我不夠靠近,無法正確判斷出他眼睛的顏色,但看得出是深色的,那眼神與其說是在警戒,不如說是在觀察。他身材高大,臂膀寬闊,身穿剪裁適中的西裝外套。他不太像是那種到了這個年紀還租公寓獨居的男人。(不知為何,這讓我想起妹妹塔蒔,她從未定居下來,一直四處搬遷。)
但亞歷士德還留有一手。「還有,凱特,這事對妳來說,恐怕會節外生枝。」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趕緊又說:「但妳必須了解這是沒辦法的事。多了一張嘴要養,可是能用的閒錢就只有這麼多。」
雪琳會盡可能委婉回答我的問題,偶爾甚至主動提供一些她知道的情況。例如,是她告訴我亞歷士德與維多莉亞說好不生小孩。
「大概有吧,」我集中精神說。「有一個我喜歡,是個老師……」我發現我能清楚記得卡爾德的長相,比其他人都還要清楚許多。「不過他說太小了。另外有個實習律師,感覺也挺好的。我或許選她吧。我星期一會跟仲介談談。」
「書念得怎樣啊?」我問,並繼續把晾乾衣物摺好,分成三疊。好奇怪,這種家務我以前很快就能完成,怎麼我心裡一直在想早上的事?
他笑了出來。「凱特,妳就一定得這麼誇張嗎?妳想想看,這地方大到能輕易把部分隔出來另立門戶。這裡的空間配置很完美,作一點點改裝來打造類似第二廚房的地方,然後還需要得到一些許可。如果管理委員會有所反對,我可以去跟他們談。」他講得一副沒經過思考似的,但我非常了解他,了解到能看出他絕對有先考慮過了。(甚至可能有在某台電腦上研擬出計畫表。)我實在不願認為,維多莉亞可能也參與討論我的財務狀況,或許還是在孩子們面前。「對街就有家租屋仲介,所以不管是什麼人,妳都不用做過多的接觸,就像跟鄰居往來那樣就行了。」這時他愈說愈起勁。「若妳真能做到的話,就多了一份不錯的額外收入。我認為這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
「那是我女兒,」我輕輕對卡爾德說:「跟她的朋友。」當時蘿西把防曬液噴向肚皮,身體因一陣冰涼瑟縮了一下,然後她用手緩慢在肌膚上畫圈塗抹。瑪莉安則平躺著,用兩隻大拇指傳手機簡訊,當蘿西突然在大腿上抹乾雙手,伸手進袋子裡拿出手機時,我才發覺她們兩個其實是在互傳簡訊。
她扮了個鬼臉。「不是每個人都會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事實上,那也是我想要討論的事。我有個主意供妳參考。找個房客進來住如何?」
我停下片刻後,又繼續整理洗好的衣物。「妳們要做什麼?是什麼有趣的事嗎?」
「你怎麼知道?」我出於好奇問他。
不過,我只能祈禱影響僅止於穿著打扮。今天蘿西穿著一件藍白條紋小上衣,這件裁短過的上衣只夠遮到胸罩,底下丹寧短褲的褲管捲得超高,褲頭拉得超低,跟內褲剛好差不多大小,她臉上戴著大鏡框太陽眼鏡,左右手腕上繫著墜飾手鍊,最後,還有一塊她弟弟麥特的卡通OK繃,水平貼在右小腿腹上(究竟是純粹作裝飾,還是底下真有擦傷,我其實也不清楚)。而瑪莉安則展示一套色調只比她膚色稍深一、兩度的比基尼泳裝,頭頂寬邊遮陽帽,帽上花樣的設計靈感來自較純真的年代。她們倆不知為何構想出在兩條浴巾上做那樣的安排,看起來就像是在為男性雜誌作拍攝工作。蘿西幫腳趾甲塗上淡粉紅色!瑪莉安吸吮棒棒糖!更妙的是,在她們腳邊有散落的模擬試卷——全都尚未作答。
「蘿西就連煮個……」我看見女兒怒眼瞪我,想說的話漸漸消失。她不准我這麼做,我不能在朋友或其他旁人面前指出她的缺點,而且就算只有我們在,出於好意提出的建設性批評,也幾乎都不被接受。特別是做菜對我們來說,有段令人感觸良多的歷史,她人生中有幾個月的時間曾下過廚,那是她父親離開之後的事,那時她若沒煮就沒得吃,那時是她在照顧我。從那之後,我和她都一樣渴望重新釐清誰是母親,而誰又是需要母親照顧的人。
.可以持有汽機車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