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亞歷士德嘩啦嘩啦把酒倒進玻璃杯裡,我們有好幾分鐘靜靜坐著喝酒。
「我只是想要一點時間獨處。」
「妳是說,妳真的想跟那個渾蛋說話?」
我嘆氣。「然後呢?你進監獄服刑,而蘿西坐在他床邊扮演南丁格爾嗎?」
「而且你是在威脅我,我相信警方和你女兒都會有興趣知道這件事。」
塔蒔快步跟上我們,像個受驚嚇的孩子,小聲啜泣著,我想到自己要為把她捲入這場鬧劇負責,就感到驚恐。不只是那樣,我剛剛還希望那情況繼續下去!結果證明,我實在不懂得保護他人,就所有想像得到的層面來說皆是如此。
「我想我們不得不認為,如果我們繼續騷擾他們的話,他們會離開這裡,」我說。「這裡不是那種發生麻煩會沒人理的地方。」
我告訴過自己,別跟她吵架,別白費唇舌。「好吧,我會離開。但幫我傳話給他,好嗎?就——」我的聲音開始激動。「就告訴他,他是個懦夫。告訴他,我值得更好的對待,他知道我值得。妳也知道我值得。」
她嘆氣。「他不在這裡。」
剩下的只有告訴亞歷士德,我失敗了。他的反應完全在意料之中——而且合情台理:他情緒激動地咒罵,立刻取消預定行程,搭機飛來拉荷歇爾。在我和蘿西當面對質之後,我擔心她可能會預期到這樣的發展而再度逃走(她以為她父親已來到這裡時所表現出的驚慌,幾乎可說是我們整個對話過程中,唯一一次流露出軟弱的神情),但我告訴自己,她不可能預料到他在同一天裡突然出現,真的就在星期天出現。這裡感覺很偏遠,感覺離拉荷歇爾有好幾光年的距離,倫敦就更不用說了。通往內陸的那座橋出現在眼前時,看起來像是用筆墨在紙上的天空素描出來的,而不是用水泥與鋼筋建造出來的實體。
「A demain。」我回以微笑。在那裡有一瞬間,這句話真的聽起來較充滿希望。
「我不是指那件事,我的意思是,為我一直以來的態度道歉。」
「我不想去。」
「我知道,但即使如此,我們明天過去的時候,還是盡量試著理性處理吧。他甚至可能不在那裡。」
在小餐館裡,我感覺自己一點一滴慢慢恢復精神。裡面的音樂與溫暖令人感到舒服,透明玻璃瓶裝的酒喝進喉嚨裡也是同樣的感受,還有從廚房飄出來的熱騰騰肉香——是他們這裡所謂的阿嬷料理。我只見過我其中一個阿嬷,是我父親的母親,她在蘿西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去世了。我記得我們在養老院被叫到她的床邊,好讓她能看看她的曾孫女,當她見到這個新一代的成員時,她老弱的雙眼裡出現了一丁點淚水。她的生命已經被汲取到就連一滴完整的眼淚都流不出來!真是謝天謝地,她——以及我的雙親——不知道最近在法國西部一個靠海的小村落正發生的事。
「沒關係。那是個無力挽回的情況。」接著我們彼此對看,他的表情混合著羞怯、懊悔、擔憂與疲憊。我料想自己的表情差不多也是這樣的組合,不過我已經開始盡可能避免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映像。
他親吻塔蒔的臉頰,看她的表情比他們上次碰面時要來得尊重許多。那使我鬆了口氣,因為我不認為自己有力氣可以叮嚀他注意禮貌。「這趟旅行挺不賴的嘛,對吧?我下飛機後到這裡花了……什麼?四十五分鐘。」他穿著牛仔褲、綠色羊毛衣和雨衣,而且似乎只提著一個機場的購物袋作為這趟旅行的行李。他是多麼有信心,認為這只是短暫的拜訪,認為他會從容自信地進去,在一個早上就完成我花了將近一星期卻沒達成的事。他很可能連換洗的襪子都沒帶。「我真的是用跑的出門,」他說,看見我在注視那個購物袋。「只帶了護照、皮夾、手機。噢,當然還有我那享有盛名的說服能力。」
有個聲音叫道:「是誰在外面?」那人是蘿西。
「安靜點,」戴維斯在另一邊的暗處裡說,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感到皮膚顫動,他的呼吸因為剛才的打鬥而急促,但他的語氣卻像以往一樣,控制得很平穩。「反正她不在裡面。你只是在浪費時間。」
老實說,這情況很奇怪,亞歷士德、塔蒔和我這樣的組合,一起漫步到碼頭區,我走在中間,從他們兩人身上汲取力量,心想若沒有他們,我是否能保持振作。當我看著他們查看一些餐廳的菜單,爭論要試試哪一家的時候,我感覺最近幾個星期以來發生的那些事,就像雪崩一樣將我活埋,那些事幾乎將我自以為確切了解的一切都徹底消滅:蘿西是忠實的女兒,塔蒔是無可救藥的妹妹,亞歷士德是敵人,戴維斯是英雄。如今一切都不對勁了,每個人都不再一樣,而且結果是……呃,如果亞歷士德沒有成功達成我之前失敗的任務,那就沒人辦得到了。
「說吧。」亞歷士德一副談公事的模樣,手機放桌上,指尖敲打著桌面,準備好要聽取簡報。「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從頭開始說。」
「當然不是,不應該這麼做。」
我們彼此凝視。那些比喻、陳腔濫調,現在全都有如此強烈的意義,而且看到塔蒔的目光不自覺飄到窗外,使我認為自己不是唯一再度想起蘿西的人。她想的跟我一樣嗎?也在想就像有些人比較晚熟,也就有人比較早熟嗎?昨晚用餐時,我已做好百分之九十的準備要接受當我回倫敦時,不會把女兒一起帶回去的事實,而現在,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準備。
「不過,像這樣不行。痛打戴維斯不會讓她回到家裡。」
我猛力搖頭,力量大到眼淚往外滑到耳朵。「我了解她。就是這樣,塔蒔,我一直忘了這點:我了解她。我花了十七年的時間看www.hetubook.com.com著我的一些部分與亞歷士德的一些部分如何結合在一起,融合成這個——」我突然住口,不停啜泣,找不到想說的字詞,塔時坐著,一臉無助注視著我。
「那麥特呢?」
「也許吧。但我確實是說真的。我覺得,光是謝謝妳還不夠。我想我也欠妳一個道歉,真的該好好道歉。」
「亞歷士德,住手!」我再度尖聲叫喊。「你把事情搞得更糟了,糟透了!」這次,他們兩人都沒反應,只是繼續可怕的打鬥,直到戴維斯突然使出力氣,使亞歷士德的腳步猛力往後退到路緣。我以為他會就這樣罷手,但他反而衝上去打戴維斯,結果不是我以為可能會聽到的碎裂聲,而是小聲的低沉聲響,就像有人掉了一顆蘋果在水泥地上。戴維斯畏縮著退到牆上,手緊抓著臉,他就在安全燈的光線直接照射的範圍之下。兩人似乎都沒有流血。
「妳很清楚爸爸生氣的理由,」我厲聲說。「我還在這裡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我守在你們的門口,就像某種……」我尋找適切的字眼,找個能巧妙避免她立刻回以咒罵的字眼,「抗議份子。我們想帶妳回家,回到妳所屬的地方。」我往前走,跨過門檻,用雙眼和雙手懇求她,但從頭到尾,她在我面前都維持像一座無情的雕像。
「我他媽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這個禽獸。」
「我不是有意要——我只是……」
戴維斯譏笑。「我想,我應該跟你差不多。我似乎不是第一個離開她的,對吧?至少我沒有把全家人都拋棄。」
「為什麼?現在很晚了,我們就來個攻其不備。而且如果就像妳們說的那樣,他們不會應門,那麼,比起白天,在晚上爬過圍牆鐵定較不容易被發現吧,不是嗎?」
「那就不要這樣。拜託。」
「凱特,我們必須阻止這件事!」塔蒔說——但在肉體撞擊木門的砰砰聲響下,我只能從唇形讀出她說的話。
「他不會贏的,」我平靜說。「他會是輸家。只是沒有立刻輸掉罷了。」
我們看著她走出去到陽光底下。這天也是陽光燦爛的晴朗天氣。「抱歉,」亞歷士德說,轉身給我一個笨拙的臨別擁抱。「我根本沒幫上忙,對吧?」
我們注視著彼此。我眨回開始泛出的淚水。「我會走的,但要等到我見到他才走,要等到我聽過他怎麼說才走。」
「好安靜喔,」塔蒔喃喃說。「平常不會這樣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相信。」我重複她前不久所說的話,但她沒有退縮。
那是個鵝卵石鋪地的小空間,不比拳擊擂台大,周圍有高聳、灰白的圍牆,有一張庭園桌和幾張椅子,還有一支因為冬天到來而收捆起來的黃色大遮陽傘。一處角落的羊齒植物盆栽裡閃著彩色小燈。對我來說,比較有用的是釘在牆上的老舊救生圈。我急著想立刻緊抓著它不放,再也不放手。
「亞歷士德,你什麼時候準備好都行,」他通完電話後,塔蒔說。「我會在車裡等。」
「所以他有跟妳說囉?說我們昨晚來過這裡?說妳父親安排在今天早上帶妳回去?」
「我只是認為我們不能強迫行事。早上跟蘿西談過後,使我理解到這點。對她來說,這是她一生中很重要的戀愛。她必須自己領悟到她搞錯了。」
她看起來很驚訝。「是我自己想來的。而且我也沒什麼其他事情要忙。」
「我說到做到,」亞歷士德說。「我明天早上會來帶她走。」
戴維斯喃喃說了什麼回應他,我雖聽不到,但在亞歷士德的聽覺範圍內,他迅速往後退了幾步,彷彿為了新一波攻勢在評估最佳的距離與角度。我覺得他準備伸腳踹戴維斯,趕緊上前把他拉開,導致我們兩人都有點絆到腳。我察覺到塔蒔用雙手遮住臉,猶如小心提防自己會挨上一拳。
亞歷士德一臉同情看著我,那表情意外令人感動。「我不敢相信他那樣對妳。真的很卑鄙。」
「妳跟他一起走,」當我跟塔蒔獨處時,我對她說,有部分是因為我希望有人護送他安全返家,但也是因為她一樣到了該走的時候。她需要歸還那輛租來的汽車,我們已經好幾天沒使用那輛車了,還有,更重要的是,要在她完全與我歸成同類之前,趕快恢復她原來的自己。我幫她收拾行李時,給了她家裡的鑰匙,並告訴她把那公寓當成是自己的家。
亞歷士德停止撞門,氣憤地轉向他。「我太太?老兄,如果你是在說凱特,那我想你已經忘記她是誰的太太了。你不太重視結婚誓言,對吧?」
是嗎?就連週末也習慣嗎?我都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都是彼此全神貫注地關愛對方。「真高興你來了,」我說。「我們打算一邊吃晚餐,一邊告訴你最新的進展,你覺得這樣好嗎?接下來由你決定。」
他再一次吻上我的雙唇,在我嘴邊喃喃說:「拜託,我們能不能……」
塔時不情願地瞥了一眼她的空咖啡杯。「亞歷士德,凱特是對的,我們應該要等到明天早上。」
我都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就走到門外了。塔蒔與我交換了表情之後才跟上去,我看得出來她在想什麼:我們沒什麼多餘的選擇。我們也沒辦法故意帶他走錯路,因為不到三小時前,我們在走到餐廳途中,就已經指出那個通往戴維斯房子的十字路口。在走上巴紅德香緹街的整段路途中,我持續規勸他,但實在是白費力氣。我了解我的前夫。他因為喝了酒而情緒激動——而且這個男人從未缺乏衝勁,在他體內的酒後之勇具有強大的鼓動力量。沒人阻止得了他。
我伸手按對講機,就這樣按住不放直到指尖變白。我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聽不見——或不想聽見。而且,很難相信這機器在經過如此頻繁的摧殘之後,還依舊能正常運作。最後,我放棄了,重重跌坐到地上,閉起眼睛。
時間漸漸過去,我不確定過了多久,但耳朵突然聽見一扇門開啟的聲音,緊接是踩在石板地面的腳步聲,那聲音微弱,是軟底鞋,步伐從容不迫。然後腳步聲停下來了。我渾身僵硬起來。大門沒開,這表示那個人就在走入感應器範圍內之前停下了腳步。還弓身坐在大門口角落處的我,手沿著圍牆蜿蜒往上伸,再一次按了對講機。
但事情實在發生得太快,我的話都還沒說完就已經是多餘的了。亞歷士德已快步越過馬路,推了戴維斯一把,使他趴在大門邊的牆上,完全就像警官在逮捕嫌犯,接著有短暫扭打和怒吼的聲音,是戴維斯設法轉過身子來直接面對攻擊他的人。
我尋找她的目光,但還是得到一樣的淡漠眼神。不管我對她的直覺已經變得多麼混亂,我都確信關於戴維斯的事,她說的是實話。他不在這裡。我無法見到他。我垂下眼睛看見她裸|露的雙腿,那雙腿冷得發白,一瞬間,我忘了自己,只關注她。「親愛的,妳不冷嗎?妳有帶外套嗎?我可以把我的給妳。」
「請妳別感到沮喪,雖然我知道情況很糟,但我們聽聽亞歷士德會怎麼說吧。他或許會有新點子。凱特,妳應該試著睡一下。妳完全累壞了。」
「他當然有,」我麻木地說。「我們要趕在門關上之前進去。」
「當然沒有。」我費了點心力阻止自己伸手去握住他的手,他看起來很像個孤苦伶仃的小男孩,就像麥特犯錯之後的模樣。他步伐蹣跚走過來,屈身親了我的臉頰。
「我希望他很快睡著了。」我試著微笑。「畢竟很晚了。」我討厭想到我的小寶貝睡覺時,我們兩人都不在他身邊。明天是星期一,而我不會如往常在那裡陪他一起展開一週的校園生活。我們必須讓這場追逐告一段落。「聽著,我想我們很清楚他們明早八點不會出現在門口。我們何不回家,重整旗鼓,過幾個星期再回來?」
此刻,戴維斯第一次直接提到蘿西,再度使亞歷士德暴怒。「你絕對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你這個他媽的戀童變態。」
我還是沒有動作,還是有一部分的我想看亞歷士德會做到什麼地步。然後,我終於上前一步。「別打了!」我尖聲說。「拜託,別打了!」
「我認為,我們需要記住這是誰在騷擾誰,」亞歷士德嚴肅地說。「這傢伙欺騙了一個未成年人。要說誰會有麻煩,那就是他,而且我打算讓他清楚知道這點。」
「維多莉亞不介意你突然離開嗎?」
亞歷士德就像三隻小豬裡最聰明的那隻,比約定時間還早了許多就到集合地點。唯一的問題是,提出這個約定的是他,不是那隻狼,所以當戴維斯沒有現身把蘿西交給她父親時——他手拿購物袋,準備要離開——我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在門口吵鬧了一小時,加上有幾個鄰居冒出來抱怨之後,我成功說服亞歷士德搭飛機返回倫敦。
「別出聲,」我往亞歷士德的方向低啞地說。「我們不要讓他發現。」我以為我們要尾隨戴維斯,不管去哪裡都要跟著他,就像塔蒔與我稍早在白天跟蹤蘿西一樣,可以的話,就在室內找他說清楚,但亞歷士德顯然有別的想法,他完全不理我,在寂靜裡大吼出聲:「嘿,老兄!看這邊!」
我點點頭。「當然不同。他是個反社會變態,你只是……」我頓了一下。即使都過了九年,我還是很難闡明是什麼造成亞歷士德離棄我們。「你只是個男人。」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在那裡沒看見妳反對啊。」
「可憐的小傢伙,」他說:「就只是待在那裡,什麼都不知道。」
亞歷士德立即減輕推撞的力道,不過他還緊緊抓著戴維斯,他們的臉只距離幾吋遠。當他開口時,聲音嘶啞。「聽好,卡爾德,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明天早上八點會再回來這裡,到時候如果她不在,我會打破那扇門,然後把你給殺了,你聽懂了嗎?」
「噢,就是所有一切。沒有盡我所能幫妳,把妳丟給爸媽。」沒有認真對待她才是我真正的意思,或者說得更清楚些,因為太認真看待自己,以致於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空間給其他人,就連我自己的妹妹也沒有。
他點頭同意我的看法。
在樓下,亞歷士德站在老舊的石造壁爐前,他已經在敲黑莓機的按鍵,回應同事星期一早上的需求。「魯伯特?你找我嗎?電話會議的情況如何?很好。艾倫今天早上有進辦公室嗎?她什麼時候前往布達佩斯?」每十秒鐘的間隔都有他同事的詢問,亞歷士德當機立斷給出回應。只回答是或不是。一旦我們成為父母,在做決定、處理緊急狀況時,會表現得更好嗎?或我們只是表現得更為莽撞?
「確定。我會待到這天結束,如果沒順利見到戴維斯的話,我就會回家。今晚九點有一班飛機,如果有空位我就搭,然後在十二點前就會到家。我不能再繼續丟著麥特不管,不管為了誰都不行。」就連蘿西也不行。
「當然不介意。她多少有預料到。」
「這麼做行不通的,」我終於開口說。「如果他們之前沒被嚇跑,那現在就會。」
「妳覺得他有看到是誰嗎?」塔蒔對我低語。
我心跳飆快,急忙站起來,把嘴靠到大門與門框的縫隙上。「蘿西,是我,讓我進去!」她頓了一下。「爸爸在嗎?」
塔蒔與我不敢置信地倒吸了一口氣。真不可思議,在幾天的監視都毫無所獲之後,我們當場撞見了戴維斯正離開家門。雖然天氣很冷,但他沒穿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套,很明顯是溜出來買什麼日常用品之類的。我感到怒氣從胃裡上升,充滿喉間。看見他,看見那對顴骨下的陰影、那頭凌亂的捲髮、那雙腿輕巧優雅的步伐,全都立即出現在眼前,令人十分害怕。那幾乎就像我能聞到他的氣息,能品嘗他的滋味,能透過手指感覺他的肌膚。
回到民宿後,塔蒔便自行告退,直接上床就寢。我看得出來,她留我們兩人單獨一起,除了是出於慎重考量之外,也是因為她仍心有餘悸。起居室裡空無一人。我相當確定我們是僅有的房客,而且民宿女主人住在別處——這樣也好,免得亞歷士德又要開始大聲怒罵。我看著他突然衝向自助的吧台,挑了一瓶白蘭地和兩個玻璃杯。然後他拉開通往庭院的玻璃門,走到外面去。顯然是要我跟過去。
她臉色發白,沒料到我在經歷這一切之後,還那樣簡單重申自己的實際地位,重申我與戴維斯的重要關係,而當她再度與我視線交會時,雙眼突然變得茫然。「很抱歉,他因為昨晚的攻擊正在養傷。」
我們吃了兩道菜,並喝了第二瓶酒之後,才說完整個經過。要是塔蒔與我是向公司裡的一個經理報告的話,我們一定會為自己做得如此詳盡感到光榮,但不管我們對細節的注重是多麼令人讚賞,結果都還是一樣:蘿西沒有和我們一起坐在這一桌,直到我們明天早上把她帶回家之前,這都不算是惜別晚餐。
「我不相信。」
「媽……」終於,她的眼神帶有感情,是真實而脆弱的感情,是對我的感情,她是同情我淪落到這樣衰弱、苦苦哀求的狀態,也可能只是對我們即將分離感到悲傷。假使不是懊悔,也至少還有那份感情。
我睡了一整個下午,是深沉的熟睡狀態,必須要被搖醒才能下樓去迎接亞歷士德。「嗨,小姐們……」當塔蒔與我快步走下樓梯時,他從入住櫃台那裡往上看,沉著地舉起一隻手打招呼。雖然我幾天前才看過他,但他酷似麥特的外型突然使我心裡一震,那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覺,就像預見了未來,預見了我們的兒子也長大成人的時候。他站在那裡,身材高大,肩膀寬闊,就在面積只有鄉間小屋大小的民宿大廳裡,他看著我們的目光非常忠實而真誠,他似乎突然成為強大與正義的化身。簡直就像個英雄。當我們彼此擁抱時,我忽然湧現的一股情感,就跟我記憶裡那時候的感覺一模一樣,那時我們幸福快樂地在一起,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六走在大街上,我們之間牽著蘿西,把她盪來盪去,從來沒想到我們後來會變成這樣的情形。
「妳怎麼可以那麼說?妳也許實際上有讓她的內心產生動搖。」
我提起塔蒔的旅行袋。「我們下樓吧。亞歷士德在等我們。很抱歉讓妳跟他一起走,我想妳在回去的途中要忍受一頓斥責。」
「就是這條街,」我說,雖然我們距離那扇大門還有些距離,但我不自覺壓低聲音。
「明天見,亞歷士德。」
她的口氣依舊不帶感情,但雙眼閃現反抗的眼神。「媽,你們不能『安排』把人帶走。我又不是什麼包裹。」她低聲輕笑,笑裡帶著輕蔑。「總之,你們打算對我做什麼?用膠帶把我捆起來,然後裝進後車箱裡嗎?誰要在倫敦把我簽收下來?我弟弟嗎?」
「我向妳發誓,他不在這裡。他去島上另一邊拜訪朋友,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她臉紅了。「我不懂?什麼意思?」
「不行,亞歷士德!」我把椅子拖離他身旁,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於是我們現在都沿著桌緣移動了四分之一圓周的距離。這令我覺得荒唐可笑,好像我們是某種真人尺寸的棋盤遊戲裡的棋子。「走吧,在我們都失溫之前趕快回到屋裡去。」
「綁架?伊士頓先生,我勸你不要在這裡亂說這種話。這可以視為是誹謗。而你的太太也一樣。」戴維斯說這話的同時,一隻手往我和塔蒔的方向揮,首次表現出他知道我們在場。
我沒有回答。我又回到面對蘿西時一向的狀態,因為自己語言技巧不高明而陷入困境,被她的話耍得團團轉,直到我頭暈目眩,忘記我原來的目的。不能再這樣了。「我丈夫在哪裡?」我質問。「我想他需要來跟他妻子談談。」
亞歷士德打斷我說:「最好是她回到她歸屬的地方。」
「別跟我來這套,」亞歷士德大聲咆哮說。「你把她關在地下室裡,對不對?」(如果這情況發生的話,比較有可能是戴維斯跟蘿西商量好,要她把自己鎖在裡面。)「鑰匙在哪裡?這是綁架啊!」
「媽,那是不可能的。妳不懂嗎?我的歸屬由我自己決定,不是妳。拜託妳不要管我。」
我點點頭。直到我跟他談過了才會結束,我現在知道了。而且我會找到機會的,戴維斯不可能永遠拒絕我。但到時候亞歷士德不能在場:這是戴維斯與我之間的事。「說實話,亞歷士德,我認為我們可能得就這樣算了,至少過一陣子再說。等塵埃落定後再回來。」我不確定如何才會塵埃落定,也不確定要等到什麼時候,但好幾年處理他人不幸的經驗告訴我,那一刻會來臨。「我們必須為了麥特恢復正常生活。」
「跟她談不行,沒有用,」我說。「但我還沒有機會跟戴維斯談。」
我大口喝下自己那杯。「我會試著再去找他一次,然後暫時就先這樣算了。不過,我不確定他是否會見我,這次我不確定。正如你看到的,他剛剛連跟我打招呼都沒有。」
我漸漸睡去。
塔蒔看著我,目光明亮並帶著微笑。「妳真是動不動就自和圖書責。我過去一直很沒用不是妳的錯。總之,我想我也許是喜歡那一切,尤其是跟爸媽在一起的時候。停留在學生階段這麼久,都不必擔心由誰付帳,令人很愉快。但我或許準備好要稍微展開翅膀。」她大笑。「從一個二十七歲的人口中說出來很可悲,對不對?但我想,我們每個人都以自己的速度成長。」
我試著描述那房子堅如堡壘般的布局,事實上要見到蘿西,他不僅需要跳過八呎高的圍牆,還要通過一連好幾扇上鎖的門,但他只是再度打斷我。「我不管,凱特。我不是千里迢迢來這裡一夜好眠的。」帳單結了,他倏地起身,因為喝了酒而臉泛紅暈。「走吧!幫我帶路。」
「情況不太妙,」塔蒔氣喘吁吁說:「警察就快來了。我們得想想辦法!」
「顯然用談判的也不行。」他將杯底的酒飲盡後,又倒了一大杯。他看我這杯幾乎都沒碰,就砰一聲把酒瓶放到桌上,但我實在太過疲憊,沒有畏縮的反應。
一開始我甚至沒有按對講機,只是想像她在門的另一邊,想像她沿著那條美麗的鵝卵石小徑走過去,用鑰匙轉開那扇雅致玻璃門的門鎖。那像是童話故事裡的景象,像是在〈糖果屋〉或〈小紅帽〉的故事裡,一個純真的孩子進了野獸的巢穴。不過我現在知道了,她早就準備好要離開。想到還要一年的時間受我控制——或受任何人控制——就令她無法忍受。即使沒有戴維斯那股毀滅性的誘惑,我還是得靠奇蹟才能把她留在家裡,才能至少有些時候阻止她逃到瑪莉安或她父親的住處,或逃到另一個情人的家。(想到我過去常仔細思考適合她的理想男友,希望她可以跟他一起成長,一同學習,又想到丹米恩不符合標準——至少在亞歷士德眼裡不符合,他曾稱呼他為「好好先生」!說起來,任何人都比她已選擇的那位來得好。)
「聽起來不錯,我餓死了。」
我們進去後鎖上玻璃門,把玻璃杯沖洗乾淨,把白蘭地的軟木塞塞回瓶口,接著我們走上樓梯。當我們分開走到彼此的房門口時,我的腦海突然被一個記憶占據,我回想起不久前的事,想起戴維斯與我站在「富蘭康花園」的家門口,我們的鑰匙插|進各自的門鎖,彼此轉身過去在同一時間把門往內推開。
「他走了,我向妳保證。他現在正在回倫敦的飛機上。」我開始用拳頭猛力敲擊大門,大聲叫她開門,直到她叫喊:「噢,拜託妳停下來,這樣很差勁!我會開門啦!」
「噢,他已經習慣我為了工作到處奔波。」
當我們小聲說出這些話的同時,我們的嘴唇不知為何又愈靠愈近,直到最後只剩下約一吋之隔,他正把臉傾向一邊,想再度吻我。有一剎那,我受到誘惑,渴望他人的安慰,不管是誰給我都好,關於心裡一些疑問的所有細節,全都因為我喝了比預計還要多出許多的酒而變得模糊不清。然後我看見他眼裡覆著痛苦,使我發現自己弄錯了,他的傷痛與我的不同。我習慣了,能乖乖接受失去蘿西的事實,不僅是因為上星期發生的一些事,也因為最近這幾個月以來發生的一切,但他直到今晚才真正了解到,我們的追尋實際上是多麼無望。他正在經歷的是那種最初領悟時自然產生的情感衝擊。
亞歷士德點點頭,沉默了一會,顯然正仔細看著白蘭地酒瓶。我能感覺到他希望白蘭地發揮效用,把今晚發生的事全部抹去。
「我不知道,」他喃喃說。
戴維斯猶豫地停下腳步。接著,在短暫片刻之後,他連抬頭往我們這邊看都沒有就突然轉身,開始大步走回大門。
對我來說,他來這裡的速度還不夠快。我所仰賴並支撐我到現在的腎上腺素,在我離開蘿西所在的盧瓦街,走到塔蒔所在的民宿的幾分鐘內,已從體內流光耗盡。這場碰面的細節只能在含淚、口齒不清的混亂敘述裡呈現,但我妹妹有抓到要點。
「塔蒔,謝謝妳所做的一切。」
「你要慶幸我知道該何時住手,」亞歷士德往戴維斯的方向怒斥,我則繼續將他拉開。「走吧,凱特,我們離開這裡吧。」
「他真走運,沒讓我把他打到住院。」亞歷士德說,他對著玻璃杯裡說話。「我想看見他發生那種事。」
我悲傷地凝視著她。「出來跟我喝杯咖啡就好,或散個步之類的,好讓我們可以聊聊天,好嗎?」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忘記。」
「妳是說a demain吧?」他露齒而笑。「我總是覺得,法文的聽起來好多了。好像只會有好事發生。」
這個早晨似乎是用來表達遲來已久的道歉。
「妳絕不能放棄,」她說,她的雙眼因悲傷而泛著淚水。「妳才剛開啟談判,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也許是你沒聽見,」我說。我們四目相交。我騙不了人。「或者,也許我當時應該更堅定一點。總之,重點不是我想看見他發生什麼事。」
「抱歉,」他又說一次。「我真的很抱歉,凱特。」我感覺他不僅在想昨晚的事,還有過去其他種種。
他聽了笑出來,笑裡不全是帶著不滿,接著我們再度彼此凝視。然後,就在同一時刻,我們都注意到我顫抖得很厲害。「妳凍僵了,」他說,並沿著桌緣把椅子拖過來到我旁邊,伸出手臂環繞我。我什麼都沒想就把頭靠在他肩膀與耳朵之間的彎弧裡。不僅是他的溫暖令人欣慰,還有那處彎弧給人的熟悉感覺。在過去較為幸福的時光裡,我每晚都是把臉挨近他的頸子入睡。我抬起頭想用微笑表達歉意,但我都還沒來得及揚起嘴角,他就把臉湊過來吻我。
「亞歷士德,這不是解決辦法。」
但她沒回答我的問題。「媽,拜託妳,停止和_圖_書這一切。我覺得很煩。」
「我已經要求過一次,請你說話要謹慎——」
「亞歷士德,我們不希望她躲起來。」我沒有說出自從這危機開始就不斷使我處於焦慮邊緣的想法,那些想法跟我在工作上對遊民的了解有關,是那所有關於疾病、毒品、心理健康和平均壽命的統計資料。幾次在諮詢中心碰上的案例已使我可以肯定,這些可憐人大多是主動選擇危險露宿街頭,不願與家人和解,其中許多人最初離家的理由,都跟蘿西的一樣嚴重(也碰過幾個較輕微的)。「我們最好還是要知道她在哪裡,最好在有屋頂的地方,有足夠的食物——」
他揚起眉毛。「妳突然很達觀看待這件事。」
亞歷士德凝視著我。「那個,凱特,我離開……」他又發出呻|吟,彷彿用某個無法承受的事實來折磨自己。「我離開的那時候,情況很不同,妳知道吧?」
快要轉彎走到大街上時,我一個人回頭往那扇白色大門看了一眼。戴維斯側身站著,一手的手指搓揉著左臉頰。在這整段過程中,他一次都沒往我這裡看。
「她在哪裡?」亞歷士德用可怕的凶狠聲音質問。「打開這扇他媽的大門,把她帶出來!」這時我看見戴維斯束縛住亞歷士德,正如同他自己也屈服於一波攻擊,他們像摔角選手一樣,在一連串事先套好的招數之下緊緊纏在一起。後來亞歷士德掙脫開來,他把戴維斯甩開,用自己的身體猛撞大門,像攻城槌般企圖把門撞開,並用拳頭用力擊打。
「我認為妳忘了會比較好喔。」她微笑,話裡只有一半是開玩笑。
塔蒔與我牢牢站在原地。「快點!」她先有反應說。「我們必須在他做出蠢事之前阻止他。」我想了一下才了解她指的是亞歷士德,真令人迷惑不解,這情況裡的危險份子是他,不是戴維斯。她走上馬路,走到最靠近戴維斯家門的一輛車旁時停下來,距離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只有幾呎遠,她在那裡回頭看我,尋求指示。然而,我難以給出指示,因為我無法反應過來,不太能完全進入狀況。我感到噁心又困惑,但也開始產生邪惡的興奮感。這不就是我下意識所希望的嗎?不就是我慫恿亞歷士德過來的原因嗎?至少有部分原因是如此吧?我想要他把那個背叛我的男人痛打一頓吧?
「不,」我說。「達不成協議的,跟她沒辦法談。」
當我癱倒在床上時,她的聲音變得跟母親一樣,響亮、帶著怒氣,但卻也奇怪地帶著讚賞,她是在說蘿西——還是說我?是二十年前無意間聽見的話嗎?——「那女孩有她自己的想法。我只能這麼說,她有自己的想法。」我們的那些部分造就了蘿西,我自己父母的那些部分造就了我,是一些最壞的與最好的混合在一起,因為只有最強大的才能存活下來。她有自己的想法……
「他完全有權利感到生氣。你們兩個都有。」她扣上外套的鈕釦。「妳真的確定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別傻了,」戴維斯說。「沒有人會動手殺人的。」
「那妳怎麼沒跟他一起去?」
「我們沒事吧?」亞歷士德問,他錯把我的憂愁表情當作是對他有所不滿。
他們離開之後,我在盧瓦街那扇大門的門口等待。我想不出還有哪裡可以去。儘管那天早上稍早時,我已經跟亞歷士德一起去過了,但我仍然比平常更加謹慎走近那裡,半帶著期待想找到施暴的證據——刮痕、血滴、撕裂的衣服碎片——但那裡卻跟往常一樣。一樣的光滑防水大門,一樣的歷史悠久石牆。我很想知道,多年以來,其他還有誰(如果有的話)曾帶著破碎的心來到這棟房子,而且連生活也破碎了。我無法相信亞歷士德與我是開創先鋒。
她說得對。這時黑漆漆又寒冷,完全寂靜無聲。我開始回應說我們通常沒這麼晚在這附近鬼鬼祟祟活動,但因為亞歷士德突然帶怒氣低聲說話而停下來:「我不是聽妳們說他們躲起來了嗎?現在在那裡的,在那扇白色大門旁的人,不就是那個渾蛋嗎?」
一聽見我提起他兒子的名字,亞歷士德便發出長長一聲痛苦呻|吟,我感覺自己所有遭踐踏的情感也包含在那聲音之中。我溫柔看著他,我在過去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這樣溫柔。心意相通的那些年,彼此相愛的那些年,並不只是過去了,此時此刻,我們是世上僅有能完全了解對方傷痛的人。
「我想你可能小看我了。」
亞歷士德打斷我,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明天?妳在說什麼啊?」鄰桌的客人聽見他提高分貝的聲音而抬起頭來,我準備好要當眾吵架,但他僅示意要服務生結帳。「我現在就要過去。如果我們都吃完了,就走吧。塔蒔好了嗎?」
我掙脫開來。「你在做什麼?」
她睜大眼睛。「別說傻話了。妳什麼都沒做,是亞歷士德的錯。」她以為我是在說昨晚的恐怖電影。
大門開始進行冗長的緩慢開啟動作,她的身影一點一點露出來,就像某種猜謎遊戲。她站在那裡,身穿一件粉紅色的羊毛針織小洋裝,雙腿裸|露,腳上穿著沾滿泥巴的雨靴,手上拿著一堆小蘋果,彷彿她在摘蘋果時被打斷了。「我就覺得有聽到什麼聲音。妳一直都在這裡嗎?」她猶豫了一下。「從八點鐘到現在?」
「不在,他走了。」
聽見這話的塔蒔,伸手抓我的手,緊緊握住。要不是打鬥又立刻開始,我們原本可能會迷上這齣殘酷的喜劇,看著兩任丈夫爭論著誰最不想要我。亞歷士德又樸向戴維斯,他們扭打在一起,從這一邊打到另一邊。當亞歷士德打蠃戴維斯時,我聽見戴維斯上半身撞上身後石牆的聲音。情況變得危險了,因為大門的木材至少還會有些緩衝,但石牆的大塊石頭可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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