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已經在巴黎待了一陣子。別擔心,我有地方住,也有工作。戴維斯也給了我一些錢。不管妳怎麼想,他真的很關心我,他想確定我平安無事。
「『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我把信給艾比看時,她冷淡地複述。「真是荒謬。那她幹麼把所有聯絡方式都改了?聽起來神祕兮兮的,不是嗎?」
我們結束擁抱,各自退開。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從沒看過他們在一起,沒看過蘿西與戴維斯在一起,自從他們離開之前以來都沒看過。我知道那會有幫助,幫助我忘記他們曾經在一起。「我沒開車來,」我說:「打算搭計程車回家。」
(全書完)
我走去站在入境大門旁用繩索圍起來的區域,身旁有眼神空洞的計程車司機和緊張得吞口水的接機親人。我買了一大杯咖啡卻沒喝,買了一本厚雜誌也沒看,不過,前者的杯蓋很快就被咬得坑坑洞洞,而後者的邊緣磨損了。每當自動門迅速打開,帶進下一批旅客與推車時,我就像個木偶上下點頭。我只能等待,並記得要呼吸。我想起那時在聖馬丁長時間坐著觀看,身體隨天色漸暗而冷到骨裡,還努力不眨眼睛。
我會等妳回信。
我仔細思考。我不認為自己在那個年紀有需要道歉的事,至少我是沒注意到有什麼需要道歉的。「我想,她成熟了些。」
塔蒔出門了,大多數的晚上她都不在,我本來還擔心她搬進來會妨礙到我們,結果那些憂慮都是多餘的。我一直等到她回來,告訴她我臨時被安排一項工作,隔天一大早就要去一個委託人家裡拜訪,幫他準備好接受社工來訪。我從來就不需要做這種事,而且本地的社工通常不會在週末登門拜訪,但塔蒔很累了,沒注意到這些線索。我甚至都還沒開口,她就主動說會幫忙照顧麥特。
她看著我的左手,那隻手仍緊握那本沒看的雜誌。「妳的手臂有沒有好一點?」
「我先看到的!」
「嗯。」
「還沒。」再一次,我感覺到她了解我的心思:我想要先自己判斷,我不想在帶給他們喜悅之後,又將它奪走,不想有一天再加深那層陰影,我想要確定妳的心意。
「媽?」
有一次,亞歷士德突然轉向,完全駛離原定路線,往西方的地平線追逐,此時,後座傳來的尖叫聲愈來愈興奮。我想,她真的以為我們會捉到,就用我們的手把它從天上舀下來,帶它跟我們一起走。或許亞歷士德在僅僅一瞬間也以為如此,那是女兒對他的信心所帶來的力量,她相信他能完成她任何m.hetubook.com.com要求。
她純真的驚奇反應令我們笑了出來。「它跑到哪去了?噢,不好了,小蘿,它要過來跳到車頂上了!」
我希望妳身體健康,還有麥特在學校一切順利。
再一次,她用側眼偷瞄我一下——也許是想看看,我是否會承認自己那含蓄的問法荒謬可笑——然後才回答。「他確實很不高興。但我換了電話號碼,四處搬遷。他有明白我這麼做的含意。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強迫一個人——」她又停頓下來,留給我完成剩下的句子:你不能強迫一個人需要你,愛你,跟你在一起。
「妳是搭那班從巴黎飛來的班機嗎?」
那些話是自從她離開以來,我一直渴望想聽見的,但從沒有預期會聽見,甚至在接到那封信之後也沒有。我又聽了一次。訊息還在,還是一樣。第三次時,我允許自己相信。
「有,那個傷沒看起來那樣嚴重啦。我只是無法再像以前那樣習慣開車。我想我是沒膽子開了。」我過去拿她的旅行袋,但她堅持要自己提。她握拳緊抓袋子的提把,外套的長袖子滑落到她的指關節,不知為何,我想到那條手鍊。對我來說,那條手鍊當時成為了守護她與戴維斯的戀愛護身符,不過我從未證實過那是他送給她的。事實上是從沒問過。我已下定決心,絕不這麼做。我們走向出口的大門,誰都沒開口。我感覺她跟我一樣堅決,想避免有任何歇斯底里的場景。
這天會是個晴天。太陽已很久都沒出現,當它升到這城市的上空,在我們的前方時,陽光還是微弱到使我們能直視它。蘿西的眼裡映照出那道光芒,那雙眼不時移動,追逐太陽在空中的位置。
回家。她會自己一個人回家!
即使沉浸在喜悅之中,我還是記得必需保持謹慎。我什麼都不會告訴麥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對他隱瞞消息了)——有可能在他燃起希望之後,希望又成了泡影,或者,更糟的是,可能為返家旅途帶來某種厄運。亞歷士德也是,可以等到她真的回來再說。他之前很懷疑那封信,覺得那只是個前奏,接下來會要求一大筆錢。當然,他很高興她已脫離戴維斯的掌控,但她消失了那麼久,又徹底摧毀他在她身上編織的那些夢想,那些夢想是如此精心建構出來,卻如此輕易被捨棄……不行,他還需要多點時間才能原諒。
接著我看見她了,比我預期的還早,幸好是獨自一人。
她很快就走過來,沒有一刻遲疑。「妳來了,我好高興!」她一臉憂慮,並開始哭了,但不是那種災難倖存者或犯罪受害者所流下的眼淚,比較像是孩子般的短hetubook.com.com暫情緒激動,那孩子經過長途旅行而筋疲力盡,渴望被蓋上被子好好睡一覺。
在計程車裡,她放鬆下來,往後靠坐在她那頭的角落,看著車窗外的景象。她伸直雙腿,兩腳|交叉,而且腳上是她離家時穿的同一雙靴子。我無法停止凝視她的臉,必須要用手蓋住嘴巴,才能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重複大叫她的名字。我感到震驚,她本人實際在這裡,跟我坐在計程車裡,共享同一個空間,一起前往同一個地點。這女孩開始了一切,也幾乎結束了一切,而她在那段期間一直占據我所有的心思。

愛妳的蘿西
航站裡有出國、回國、分離、重聚的成千上萬人,身在他們之中的我,感覺到一股新生的恐懼。如果我錯過她怎麼辦?如果她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或是我在不對的時刻轉移了視線,該怎麼辦?她會照之前所說的,自己一個人回公寓嗎?還是我的機會就永遠消失了呢?我沒有電話號碼可以回覆,無法讓她知道我有收到她的語音訊息,而且打算去接她。會不會有可能因為我沒回覆,使她改變心意,終究還是不相信我?仔細看螢幕上的抵達班機表時,我才發現我甚至不知道她會從哪裡飛來。很可能是巴黎,但大部分這麼早抵達的都是來自印度和遠東地區的長途班機,接著有一班來自馬德里,另一班來自法蘭克福……班機表繼續顯示,每分鐘更新一次,總共占了兩台顯示器,直到出現「七點十五:巴黎」。那班還沒降落。
我點點頭。「他還在那裡嗎,在聖馬丁?他有試著追到妳身邊嗎?」
「大概是想擺脫他吧,」我說。「妳覺得她應該不會有危險吧?我應該要去巴黎找她嗎?」
她鼻子在我頭髮裡抽泣著。「我好高興,」她又說一次。
這真是一封傑作,內容十分簡單明瞭:
她的信先到了。信封上有巴黎的郵戳,裡頭只有一張紙,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薄如紙巾的航空郵件。信裡的筆跡確定是她的,但看起來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方才寫下,彷彿她在提筆之前,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等不及上樓就在大廳把信拆開,在信箱格子旁所站的位置,正好是有一次停留下來與戴維斯聊天的地方,我任由自己迷上他,渴望他。

我也看著太陽,想起她很小的時候在車子上愛玩的童年遊戲。亞歷士德會在前面開車,她則跟那些隨行玩具一起在後座。那遊戲叫作「捕捉太陽」,只能在大清早玩,就像這時候,或是在接近日落和*圖*書時,要在太陽的位置夠低的時刻,才能透過擋風玻璃追逐。
她什麼都沒說,甚至連點頭都沒有,但我從她眼裡的光芒知道,她聽見了。
於是,之後有無數次像這樣:「我們又找不到了!別人把它捉走了!」
我想到娜歐蜜和瑪莉安,想到校方竭盡努力不讓洗胃故事傳開來。我想到亞歷士德的電子日誌上,有一項又一項的行程安排,以及一個青少女如何做好準備,將自己的一天分割成企業律師那樣的十二個六十分鐘時段。我想到我寄出的短箋,我在收到她的信之後不到一小時便寄出,只有一行字:我當然原諒妳。我投遞郵件時,都還不敢任由自己陷入狂喜之中,那喜悅就像迷霧一般,盤旋在我身邊,如今我已不至於蠢到自行認定,不至於蠢到將朦朧霧氣錯當具體石頭。「我想,總是得由母親付出代價的,」我說:「無論如何都是如此。」
往倫敦市中心的指標出現了,計程車轉換車道。現在越過司機的左肩就正好看得見太陽。
「是我先的!」
她點點頭。「火車票都被訂光了。一個位子都沒有。」
「媽!」
她沒有試著要抽離手臂或移開視線。「我確定。」
他請我幫他告訴妳,他很抱歉,但他也說,妳不會接受我們任何一人的道歉。這點我們意見分歧。我告訴他,我比較了解妳。那也是我現在寫這封信的理由。我想知道妳是否能原諒我,讓我回去?我真的很想回家。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談這些了?總之還不想說,好嗎?我真的很累了。」
雖然她沒亂了步伐,但我感覺她有些猶豫。「就只是……只是一切變得有點過火了。」她停止說話,側眼瞧一下我。她發覺那話聽起來是什麼感覺,像是她想假裝自己是參加宴會晚歸的女兒,或是跟朋友出去玩了一個週末晚回來。「我想……」她又停下來,考慮該怎麼說。「……我想,只有一開始感到興奮而已。」
有三通未接電話,每通之間約間隔一小時,全都沒顯示來電號碼。這情況不尋常,不尋常到引發期盼與驚慌,尤其在我接著看見「有新的語音訊息」通知時更是如此。我選擇「聽訊息」時,感覺到自己在顫抖。我甚至發現自己閉著眼睛,彷彿在保護自己不受訊息傷害:「媽,是我。我收到妳的短箋了。我要回去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搭飛機,也就是星期六早上。」停頓。「妳可以到希斯洛機場來接我和_圖_書嗎?呃,大約七點半的時候?」停頓。「其實,如果妳沒聽到訊息也別擔心,我通知得有點晚,而且妳大概不會那麼早起床。我會自己一個人回家就好。」
「你們看那顆在樹林後方的大球,」她第一次那樣說,沒有從顏色認出是太陽,那顏色比她之前看過的更深、更紅。
我知道這聽起來是什麼感覺,好像我在造成那麼大的風波之後,竟然就這樣一走了之,還期望每個人原諒我對妳的所作所為。我唯一能用來辯解的理由是,我實在不太能相信你們兩個在一起,無法真正相信,甚至在你們結婚之後也一樣。只要他對我有那樣的感覺,就無法相信。那不可能是真的。我腦子裡一片混亂,能夠把一切釐清的感覺真的很棒。他確實有幫助我釐清。他是唯一知道該怎麼做的人。
「小蘿,妳看,」我打破沉默說。「是太陽。這次我們說不定真的能捉到。」
她沒回答,我想她知道自己不需回答。他當然有追過去。他自己從我身邊逃離,逃離他的家鄉和他已建立起的生活時,他是輕而易舉逃掉了,但並非草率決定那麼做。他了解離棄的嚴重性。而如今輪到他被拋棄了,他會採取跟我一模一樣的做法:追到她所在的地方,對她苦苦哀求,仔細在那雙毫不寬容的眼裡尋找,希望有失去的忠誠閃現。而他也會欣賞這段經過的相似之美,我對自己這個看法感到非常有自信。問題在於,他是否會認為這樣就結束了。
訊息傳來的時候,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裡。這天是五月初的一個星期五,距離我收到那封信,大概有一個月了。我新擔任的主管工作,有部分職責是要在伊森忙碌時,代他提供給志工需要的意見與支援,而我有空的時候都是在協助接聽諮詢服務電話。那時我值班的時間快結束了,我剛剛接聽完一通詢問電話,然後如同往常一樣,確認我的手機有沒有關於麥特的電話。他現在已建立起規律:當他沒有運動訓練的那幾天時,他會參加放學後的社團活動,等活動結束之後,他會跟朋友艾佛特一起走回家,待在他家裡直到我六點去接他。
「當然可以。」我知道她再也不會想談這些,不僅是因為愧疚地坦承一切很痛苦,還因為她感到厭煩了,就這麼簡單。她才十八歲,她的人生在前方等待,而不是在後方懊悔。「妳有告訴爸爸我回來了嗎?還有麥特?」
艾比努力給我一個溫柔與嚴厲參半的表情。「當然不要。看看妳上次的情況。此外,信裡給我的感覺是她完全平安無事。而且,如果她真的拿了他的錢,他們就不可能有過和*圖*書嚴重的爭執。」我看著她把信又看過一次,我此時已把內容全記住了,可以不需要看那張紙,就跟著她一字一句讀下去。「凱特,雖然很不情願這麼說,但我覺得寫這封信需要很大的勇氣。她令我感到意外。我不認為自己在她那個年紀時可以像這樣道歉。」
然後我上前一步擁抱她。她聞起來有陌生品牌洗髮精與口香糖的味道,但她感覺起來完全一樣。「我當然來了,」我激動說:「我一直都在這裡,時時刻刻都在這裡。」
出了航站後,她開始走向那排等候載客的計程車隊伍,我抓住她的手臂,使她停下腳步不動。我注意到右方航站大樓的玻璃牆面映照出我們的影像,兩顆黑髮的頭,兩雙認真的眼。「蘿西,妳確定妳想要回來嗎?」
我幫她帶路,繞過其他來接機的人,並花了一分鐘時間專心看著她。我差點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但要是她試圖打斷我仔細端詳,我就會那麼做。她的頭髮剪短了,只到頸間,瀏海用幾支同款的髮夾夾起,露出額頭,而她帶有威嚴的平直眉毛和周圍有雀斑的雙眼,都完全沒有上妝。她穿著一件冬季厚外套,只帶著一只帆布大旅行袋,旅行袋此刻在她腳邊的地上。
「沒有,它就在那裡!」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搭地鐵到希斯洛機場的過程,說不定是魔法地毯送我過去的。我像是獲得特赦的囚犯,像是下肢癱瘓奇蹟康復的殘障者,像是一生都在等待聖誕節來臨的小女孩,而最後終於等到那天到來。我還是一直很害怕,並不是怕上當受騙,而是因為我還不太能相信事實,要直到我見到她才能相信,直到她在我身邊,讓我看見她的眼神與她所說的話一致,我才能相信。
親愛的媽媽:
我已經不在黑島,已經沒跟戴維斯在一起了。我們前陣子分手了。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只是我們進展得不順利而已。
我又開始問。「他沒有造成什麼麻煩吧,有嗎?」
至少我是告訴自己要堅決避免,正如同我告訴自己,應該要從當時在法國的情況學到教訓,給她一些時間,別因為放心了,因為想譴責她,或是因為好奇,就衝動對她提出一連串問題(然後把她嚇跑了)。但如今她在這裡,我所有的疑問都堵在喉嚨裡,使我呼吸困難,使我知道能得知實情的時間有限,應該要把握此時此刻。「發生什麼事了?」我簡單問。「妳為什麼離開他?」
「噢!蘿西!」
附記:我換了手機和電子信箱。我收信的地址如下。別來,那不是我住的地方。
艾比揚起眉毛。「遺憾的是,妳得付出代價,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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