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竊風波

我瞄了教職人員一眼,他們大部分的人雙手交疊在胸前,看起來很不耐煩。蓋姿和亨利分了開來,轉過身去,兩人面對相反的方向,蓋姿扭起了屁股,手指一面吧嗒吧嗒作響。她那種自在不忸怩的態度讓我大吃一驚。就在這裡,她站在滿屋子三百多人的面前,在大白天裡,而且是早上,她在跳舞。
「準備好狂歡吧!」男孩大叫。
「要是我上台,我就會跟傑米報告一樣的東西。」
跳舞日到了——即使星期六早上還是要點名和上課。我很快就發現,這對離家念書的人來說,實在是個逃跑的好理由,而且讓他們更加堅信寄宿學校和監獄實在相去不遠。鈴響開始點名時,蓋姿和亨利.索普兩人都不在講桌後方。另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十二年級女孩按了鈴,接著就走下了講台。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了音樂聲,學生紛紛停止低語。是迪斯可,我不知道這首歌,但似乎很多同學都聽過,接著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我把座位往後轉,發現了音樂的來源是兩台立體音響,分別由另外兩個十二年級的男生高舉在空中——點名的時候桌子不夠所有人坐,所以十一、十二年級的同學就站在房間的後頭。這兩個男生似乎在看著外面走廊的盡頭。不一會兒,亨利.索普現身了,他穿了一件黑色緞面的女用短睡袍、網襪,還有黑色的高跟鞋,然後一面跳著舞、一面步步逼近平時他和蓋姿使用的講桌。很多學生,尤其是十二年級的,都把雙手拱起搭在嘴邊,大聲叫好,有些則是唱起歌來,並跟著音樂擊掌、打拍子。
「妳根本就不知道。」
「那妳呢,杏君?」蒂德問道。
「要是妳不舉發她,她會繼續這麼做的。」
「也許是其他人把錢借走了。」我說。「問問雅絲貝嘛。」雅絲貝.蒙哥馬利是蒂德千方百計、最想巴著不放的女孩,她住在走廊的盡頭。我想蒂德一定覺得被指派來和我及杏君一起同住,而不是和雅絲貝共寢,實在是個天大的惡耗。
「掉東西的事情實在很怪,對吧?」我問道。
「當然沒有。」我翻了個身。「妳檢查過口袋了嗎?」
距離下課還有二十分鐘。我試著用數學讓自己冷靜下來:如果我們有十九個人住在波薩德宿舍,而過去六個星期內發生了四起竊案,那麼在從現在起到球隊練習時間結束(那時我就可以回宿舎了)之間,有人看到小冊子的機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無窮小。但已經有一起竊案是發生在我房間了,而且無論如何,我怎麼能仰賴數字是鐵面無私、保證正確的呢?要是在奧特的每個人都覺得我是女同性戀,那麼數字怎麼說又怎麼樣呢?
在蓋姿十一年級的那本紀念冊(也就是最近的一本)的最後,我看到了那張照片。紀念冊最後的部分,也就是在畢業生專屬頁面之後,是畢業典禮那天的照片:畢業班的女孩穿了白色洋裝,男生穿了白長褲、深藍短外套,加上平頂硬草帽。裡頭有幾張他們在典禮上排排坐的照片,有一張畢業致詞來賓的照片(是個最高法院的法官),還有幾張畢業生抱在一起的照片。
「我當然知道。」
「凡德霍夫太太?」接著——我做了一個日後回想起來超級丟臉的動作——我伸出手去摸她的前臂。她穿了一件有領的紫紅色絲質洋裝,腰間綁了一條紫紅色的皮帶。我的手指只不過輕輕檫過她的絲洋裝一下,她卻猛縮回去,活像是被我掐了一把似的。她瞪著我瞧,搖搖頭,然後退開了幾步。
「是這樣的,我的報告是——本來應該是——我以為我是要談——但也許,既然傑米——」
「嘿!」她又說了一次。「妳以為我在跟誰說話呀?這裡只有我們耶。」但是她的語氣是友善的,不是在揶揄我。
「沒錯。我是小的,所以妳應該能猜到我姊姊的名字吧。」她住口不說,我突然發現我好像應該要猜一下。
我聽到門把轉動的聲音,於是趕緊拉開書桌最上面的抽屜,把小冊子胡亂塞進去。我本來以為是蒂德帶著新鮮的難聽話回來了,但結果只是杏君。
「我知道。不過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偷東西,她爸媽給她超多零用錢的。」
在這些照片中——我並沒有特別在找她,而且我很可能在不知不覺就漏掉了——我看到了一張蓋姿的獨照。照片只拍到她的上半身,她穿了件有領釦的白色短袖襯衫,戴了頂牛仔帽,閃閃亮亮的秀髮從帽緣掉了出來,撒落在她的肩上。本來這照片應該是張側臉照,但看起來似乎拍照的攝影師——不論是誰——在按下快門前的一剎那叫了她的名字,她就把頭轉了過來。她可能是邊笑邊抗議,說著「哦,拜託!」之類的話,跟一個她非常喜歡的人說。
「嘿,杏君。」蒂德說。「吸一下。聞起來很臭,是吧?」
要是我留在南彎上學的話,我得念的學校叫作馬文湯普森高中,那裡的走廊鋪了淺綠色的油地毯,置物櫃髒兮兮的,還有頭髮很久沒洗、變成一撮撮的男孩,用黑色麥克筆在丹寧外套背後,寫下重金屬樂團的名字。
「我是從印第安那州來的。」我說。
「十二年級剛剛收到哈佛的回信了,那些提早申請的。但今年所有人都被刷了下來。」
我不太確定她說的故作姿態是什麼意思,這讓我想到一整排穿著白色長睡袍的女孩,直挺挺地站著,努力平衡頭上頂的精裝書,不讓書本掉下來。
「黎.費歐若,我想妳是下一位。」凡德霍夫太太說。
「我去醫護室了。」
走廊對面有間女廁,但我知道不要去那裡,因為這樣我會太容易被找到。我閃進了樓梯間,匆匆地往下走到一樓,從一個側門溜了出去。外頭陽光燦爛,涼風輕輕徐來,幾乎所有人都在上課,校園空曠得賞心悅目。我小跑步回宿舍。也許我會離開得徹底一點:搭便車到波士頓、上巴士、一路坐回印第安那州。中西部的秋天很漂亮,而且不會太漂亮——不像是東北部新英格蘭區的那種,那裡的人把一把葉子叫作一簇秋葉。在南彎時,我的兩個小弟每天晚上都會在後院踢足球,再渾身臭汗地進屋吃晚餐。他們會挑選萬聖節要穿的服裝,我爸則會刻個南瓜頭,把刀高舉過頭,臉上掛著一副抓狂的表情,踉踉蹌蹌地追趕他們。等到他們一邊尖叫、一邊跑進其他的房間,媽就會說:「泰瑞,別再嚇他們了。」
「我當場逮到她的,她在翻杏君的衣櫃。」
「怎麼防?比如像是把門反鎖嗎?」艾咪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我們所有寢室的門都沒有鎖。
我望著她瞧,這麼一看,我才第一次發現,她非常有魅力。其實她並不是很美的那種,但很亮眼,或者應該說是耐看。她大約六呎高,皮膚很白,五官細緻,眼睛是標準的水洗藍,幾乎接近灰色,有著一頭濃密的淺棕色長髮,感覺粗粗澀澀的,剪得不是很齊。在某些地方,例如陽光下,可以看到她的頭髮發出一閃一閃的金色光芒。在我們說話的當兒,她已經挽起頭髮,在頭頂盤起一個高高鬆鬆的髮髻,有幾綹比較短的髮絲散落在她的臉旁。在我的經驗裡,要不著痕跡地盤出這樣亂得渾然天成的髮髻,我得在鏡子前面手忙腳亂地弄上整整十五分鐘才有可能。但是對於蓋姿,每件事看起來似乎都是那麼地輕而易舉。
「但是妳和他報告的主題不一樣。」
「哦,別擔心,現在才開學不久呢。到了十一月,她就會全部忘光光了啦。」
她翻了一下白眼,說:「看人家出糗總是很有趣。」
凡德霍夫太太就站在我的左邊。我稍稍往她那裡靠了過去,輕聲地說:「對不起。」
「圓形競技場是皇帝或其他貴族舉辦表演的場地,其中最有名的表演就是——」我停了下來。從孩提時候起,下巴就能告訴我眼淚是不是快要潰堤,而此時此刻,我的下巴正在抖個不停,但是我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放聲大哭。
凡德霍夫太太走到她的書桌,手指在一張紙上比畫。剛剛說話的時候,我本來一直看著她,但因為現在她轉過身去了,我有點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擺,而且全班同學都在看著我。開學以來,我在課堂上時,一直都只有在被點到名了,才會開口說話,而且這種情況還不常發生,但奧特裡其他的孩子則是熱情洋溢地參與課堂討論。以前還在印第安那州南彎的中學時,好多課都讓我覺得像是老師和我之間一對一的個別討論,班上其他的同學不是在做白日夢,就是心不在焉地亂畫畫。但是在這裡,即使我確實做了課前預習,卻仍然無法脫穎而出。事實上,不論我怎麼做都無法脫穎而出。而現在,在我截至目前為止最長的一番發言中,我向全班同學昭告了,我是個又怪又矬的人。
「這個嘛,是這樣的。」我說。「好像有點小問題。」
「這很難說,不是嗎?」她戴著眼鏡,穿了套灰色的運動服。
「那妳就來報告建築。請使用發言台。」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開口。
「羅馬建築師的天才正是由此展現,」他開始說道,「他們設計的許多建築橫跨兩千年,至今仍然屹不搖,可供後人參觀憑弔。」
她沒有拒絕,看起來好像是允許我再和她說話的意思,這倒頗令我期待。不過顯然她是不會邀請我進房坐坐了——她已經打開了房門,準備要走進去。
「妳看。」蒂德指著垃圾桶裡,裡頭有個已經乾掉、剩下一條條纖維、看起來黏呼呼的東西躺在報紙上頭,還有個空的洋芋片袋,和一個盆栽植物的殘骸。那坨黏呼呼的東西是橘黃色的,大約有一呎長。
「多莉.羅潔。」亨利點名。多莉宣布國際人權特赦組織的會議將由星期天晚上六點改到七點舉行。在接下來的五、六個人宣布事項時,我發現自己一直在等待更多的驚喜——我想再看蓋姿跳舞——但看起來表演真的結束了。
到處都有後車箱開著的轎車,孩子們互相打招呼,爸爸們抱著箱子走來走去。那時我穿了一件長洋裝,上頭有水蜜桃色和淡紫色的花朵和一圈蕾絲衣領。我馬上就注意到了,大部分的學生都穿著褪色的T恤、寬寬鬆鬆的卡其色短褲和夾腳拖鞋。那時我就明白,我在奧特的日子不會太容易。
蒂德打開寢室的門,走到走廊上,又走了進來。「不是,是我們的房間。」她說。「絕對是這間房間。妳們倆都藏了些什麼吃的?」
「妳一定要一副好像搞不懂的樣子嗎?別裝得一副妳跟她們是一夥的。」
「妳的床罩;隨便妳愛怎麼叫。妳的沒有繡花。」
「拜託,蒂德。」我讓聲音聽起來很誇張,就像是五〇年代情境喜劇裡的女孩。「我們真的能當朋友嗎?」這麼討人厭感覺還滿好的,在我被奧特誘發的溫馴軟弱和多愁善感之下,發現自己還是有討人厭的天分,這讓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妳知道是蒂德掉了錢?我猜宿舍裡一定沒有任何的秘密吧?」
「妳會告訴夫人嗎?」她問。「沒什麼好說的。我沒騙妳,黎,難道妳不相信我嗎?」
我盯著這張照片看了非常之久,以至於當我抬起頭來,我很訝異眼前居然是交誼廳裡凹凹凸凸的橘色沙發和奶油色的牆面。我已經忘了自己,忘了奧特,至少忘了我自己也身處在這個三度空間的真實立體世界。剛過了十點沒多久,我決定提早跟夫人報到,然後上床睡覺,於是我放下了紀念冊。
蓋姿在空中擺了擺手。「這沒什麼好煩的。」她說。「這裡的老師什麼風風雨雨都見過了啦。我們老是把自己想像成與眾不同的獨立個體,但在他們的眼中,我們全都混融在一起,只是一大群不滿足的青少年。妳知道我的意思吧?」
「在家裡,匹茲堡。妳去過匹茲堡嗎?」
我想像把手指放到蓋姿隆起的胸部上頭。然後呢?要握一握嗎?還是用力揉搓?這畫面實在太荒謬了。但要是說我不想摸她,那我還真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幹嘛。我把小冊子塞進長外套的口袋裡,眼不見為淨。早知道不要拿就好了。
「蓋姿是個怎麼樣的人呀?我會想知道,只是因為她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擔任畢業班領袖生的女孩啦,對嗎?我知道這很不簡單呢。」
「妳說什麼?」凡德霍夫太太大約快六十歲,是個高高瘦瘦的女人https://m•hetubook•com•com,臉上長著一個削瘦的鼻子。聽說她是個寡婦,死去的丈夫是個知名的考古學家;可不是所有的考古學家對我來說都很有名。
小小咕噥著:「蒂德.史瓦茲。」接著點點頭,說:「我相信。」
這一次,她抬起頭來看著我。
「準備上床睡覺。」
護士幫我量了體溫,然後給我一個房間,我睡得很熟很熟。等我醒過來,近午的黃色陽光已經穿過百葉窗,照了進來。我聽到了電視的聲音,只穿著襪子,就走到走廊去。
我們都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久,我幾乎都以為我們不會開口了。但這樣的沉默只會出現在電影裡;在現實生活裡,你實在是很難不用話語填塞這樣的重要時刻。
我嗅嗅空氣,但我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她說得對——的確很臭。已經臭好幾天了,一開始我還以為這股魚腥味是我想像出來的,但最近味道愈來愈重了。趁著蒂德和杏君離開房間的時候,我會聞聞我的腋下和胯|下,接著聞聞我的床單,然後是我的髒衣服。鹹魚味在這些地方都沒有變重,但也沒有減輕。「的確有股怪怪的味道。」我說。
我看著地板,心想不知道她是不是很討厭我。我想問她:妳怎麼會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被抓到?還是其實妳希望自己被抓嗎?但沒有跡象顯示她曾經這麼想。
「還沒耶。」我說。「我正在進行調查,但所有的線索都走到了死胡同。」
到了耶誕假期的前一週。晨休時我走在收發室裡,突然看到十二年級的吉米.海第根狠狠地往牆上打了一拳,按著也是十二年級的瑪莉.吉勃斯和詹莎莉互相擁抱,莎莉還滿臉淚水。平常晨休時,收發室裡總是吵吵鬧鬧的,但現在卻一片靜悄悄。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死掉了——也許不是老師或學生,而是學校的行政人員。
「我不會告訴妳們掉了多少錢,我也不會說出是誰的錢被偷了。」夫人繼續說著,「要是有人知道關於這起事件的任何蛛絲馬跡,請往前一步。我要提醒各位,偷竊是嚴重違反紀律的行為,我們可以將此人開除,作為處分。」
「這話是什麼意思?」
「看吧,妳一定比我以前酷多了,因為至少印第安那比愛達荷靠近東岸。」
「妳說得顛三倒四的,費歐若小姐。」凡德霍夫太太說。「說清楚點。」
「我今晚能在妳這裡睡嗎?」
還沒走出宿舍,我就想起我忘了拿蓋姿的卡片了。我決定跳過晚餐——我可以躲在交誼廳的電話亭裡,等到我知道蒂德已經去學生餐廳了,再溜回樓上。另外,這麼做的話,我也會有時間決定該怎麼處理逮到她這件事。
「多少錢不是重點。」夫人回答。「我告訴妳們這件事,只是要妳們防患於未然。」
我退後一步,她前進了一步。
夫人——她是我們宿舍的舍監、法文組的組長,以及正宗巴黎客——透過她吊吊的貓眼眼鏡仔細凝視整個房間。這種眼鏡要不是過氣、就是又重新流行了(我不確定是哪種)。她大約四十出頭,穿著有接縫的舊式絲|襪,腳踏棕色高跟鞋,腳踝那兒有條帶子,繫在皮鈕釦上。裙子和短上衣凸顯了她的細腰以及不怎麼纖細的背部。
我站了起來,拿起我的筆記本和展示板,心想來到奧特真是大錯特錯。我永遠也不會有朋友的。面對同學,我能渴求到他們最好的態度就是憐憫了。我早就心知肚明,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但本來我還想像,我可以先低調個一陣子,慢慢抓到他們的感覺,再用他們的形象重塑自己,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可是現在,我已經原形畢露了。
現在這個時候,只有一張凳子上有人。有個穿牛仔靴和長裙的女孩躺在長凳上,一腿收了起來,屈成一個立起的三角形,一隻手臂遮住了眼睛,隨意地靠在臉上。
「錢絕對是在我的抽屜裡,有人偷了我的錢,我真不敢相信。」
我走到了宿舍的天井。波薩德宿舍是在校園東邊的八棟宿舍之一,八棟建築中,四棟是男生宿舍,四棟是女生宿舍,一同構成了一個正方形,中間的天井則有一些花崗岩長凳。我從房間窗戶往外看時,常常會看到一些情侶在使用這些凳子。男孩會坐在凳子上,兩腿往外張得開開的,女孩則站在他的兩腿之間,也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會兒,然後笑了開來,把手拿開。
「是呀,真得小心。」她搖了搖頭。「大家真夠亂的。」
「沒關係。」
但寄宿學校的男孩就不是如此,至少招生手冊裡那些握著曲棍球球棍、露出牙齒護套和燦爛笑容的男孩看起來好帥氣。而且他們一定也很聰明,因為他們都念寄宿學校。我想像著要是我離開了南彎,也許我會遇到一個多愁善感、又愛運動的男孩,他會和我一樣喜歡閱讀,在陰鬱的星期天午後,我們會穿著羊毛毛衣,一起到外頭散步。
「我只是在找味道是從哪兒來的。」她說。「一定是杏君。因為不是我跟妳,對吧?」
蓋姿咧開了嘴笑。「是我走運啦。」
「妳參加了籃球校隊,是嗎?」我問道。
「我是從愛達荷州來的,剛來這裡的時候,我可是全校最土的鄉巴佬。」她說道。「事實上,我還是坐拖拉機來的呢。」
走出去時,她說了句:「晚安。」她離開後,我從我的水桶裡拿出了牙刷和牙膏。我把牙刷伸到水龍頭下,然後注意到在我隔壁的那個水槽,剛才小小站在那裡使用的那一個,裡頭掉滿了短短粗粗的黑髮。所以雅絲貝在抱怨的是頭髮,小小的頭髮。我抽了一張擦手紙,把那些頭髮弄掉。
我的心突然一揪。羅馬建築師的天才是我的題目,不是傑米的。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時,我已經無法專心聽了。不過還是有些熟悉的字眼浮現出來:羅馬水道橋,建造的目的是傳輸水源……圓形競技場,最早又叫作芙拉維劇場……
「只有弟弟。」
「沒關係的。」我說。「其實我也不需要。」我站起身來,覺得尷尬不已。「反正我早晚總是得和芾德見面的,對吧?」我走出房間的時候,小小沒有說什麼話來挽留我。
恭喜啊。我心裡暗暗想著。
「哦,」我說,「謝了。」
「就是女孩穿男生的衣服,男孩穿女生的衣服。」我解釋。
「妳想怎麼做?」儘管我看得出來她努力要讓自己聽起來很堅定,她的聲音卻在顫抖。
他宣布的事情是關於大家留在數學教室裡、沒拿去扔的汽水罐。
「感覺怎麼樣?」他問道。
我聽到有人下樓的腳步聲。我等了一下,然後到了窗邊,趴得低低的,越過窗檯往外偷看。是蒂德。我掀開上衣,把紀念冊塞到裙子的腰帶那兒一我實在不覺得會有人發現它不見了,因為除了我之外,我從來沒見過半個人在看任何一本紀念冊。到了樓上,我把紀念冊放在我衣櫥的架子上,壓在一件毛衣底下。儘管我很想這麼做,但實在是沒必要現在就上床睡覺,因為再過不到一個小時,蒂德和杏君就會從晚餐回來,打開電燈並大聲聊天了。此外,我還是得把卡片送過去。
「妳今天不在這裡。」她說。
我的信箱是空的。我看看右邊,瞥到了西洋上古史班上的傑米.羅瑞生,我能聽到他咻咻的呼吸聲。「傑米,怎麼這麼安靜?」我問道。
我覺得每件事,至少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件事,都是從搞砸了羅馬建築報告開始的。西洋上古史是我那一天的第一堂課,就在早禮拜和點名之後。其實那也不算是真的點名,倒比較像是在一個超大房間裡(周圍有二十呎高的帕拉第奧窗,一排排桌面可往上掀開、把書放到裡頭的書桌,還有牆面上一塊塊的桃花心木板——打從奧特在一八八二年成立以來,每年的畢業班都有一塊——上頭刻著所有已經從這所學校畢業的人的名字)宣布一連串的事項。兩位畢業班領袖生站在講台上一張講桌後面主持點名,請那些已經事先登記的人上台,宣布他們要說的事。
小小是從匹茲堡來的,是宿舍裡唯一的黑人女孩,聽說她的爸媽是醫生和律師。她是越野賽跑的明星,但籃球場上的表現甚至更好。她今年十年級,住單人房,這通常帶著汙名——住單人房意味著你沒有夠親近的朋友可以一起共用房間——但是小小的黑皮膚讓她得以存在於奧特的社會階層之外。雖然這件事不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不過也沒有什麼負面的意思,反倒像是她的黑皮膚給了她選擇權,讓她得以跳脫社會階級的排行,看起來還不像是個輸家。
「那兒跟這裡很不一樣,我只能這麼講。」
我繼續往後,要退出房間。
「懂了吧?」她說。「但妳的室友肯定為了舞會興奮到不行。要是我跟那女孩住在一塊兒,我早就賞她好幾耳光了。」
我從筆記中抬起頭來,同學們的臉既不友善、也不嚴厲,既不同情、也不是在看好戲,既不聚精會神、也沒有呵欠連連。
我和她的距離已經不到十呎了,這時在相反的方向,亨利.索普冒了出來。「把東西放下,梅考斯基。」他說道。
小小遲疑了一下。
「一猜就中。」小小說道。「給這女孩來個獎品。現在我的個子已經比大大大了,但這些名字還是一直跟著我們。」
我匆匆忙忙地穿越校園,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上課,而我卻在外面遊蕩,這讓我想起了我離開西洋上古史課堂的那一天,我覺得對之前的自己有點不忍和憐惜。不過其實那時候事情也沒那麼糟,至少,還沒有那麼複雜。
小小揚起了眉毛。
「我想上床睡覺了。」我說。「可以早點報到嗎?」
我跟夫人握了握手,然後回到了浴室。
十二月來了(我已經在奧特待了七十八天)。有一個星期六晚上,其他人都出去的時候,我跟小小整晚都待在一塊兒,在交誼廳裡玩拼字遊戲,杏君則在旁邊看我們玩。另一次,只有小小和我兩個人,看了電視上的犯罪片,她做了燒焦的爆米花,不過我們還是吃了。(「我還是覺得好餓。」之後我這麼說。小小回答:「只是餓?我都餓到前胸貼後背了。」)
我把門帶上,沒有回答她。
「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這樣。」她說。
我重述了一次。我絕不可能自願做這個題目的。
「妳該報告的題目不是建築。」凡德霍夫太太說道,「妳該報告的是羅馬的運動競技。」
她似乎沒有聽到我在叫她。
「是吃的東西?」我問道,蒂德點了點頭。我說:「那杏君現在人在哪裡?」
「別擔心,」艾咪說,「我們會和平地劫富濟貧的。」我以前看過艾咪搞笑——她模仿夫人緊抱著胸口,夾雜法語、大聲驚呼類『該死唷!有人坐到我的可頌了!』這類的話——但她開的這個玩笑還是讓我大吃一驚。
「妳喜歡這裡嗎?」我問道。這是我的大毛病——不問問題,我就不知道怎麼跟別人繼續聊下去。有些人似乎覺得我很古怪,而有些人則是樂得高談闊論聊起自己,以至於根本沒發現我的怪。但不論是哪一種,我的毛病總會讓對話漸漸乾涸。在另一個人嘴巴動個不停的同時,我就得努力想著下一個要問的問題。
我不敢相信白己的耳朵。「這對我來說有什麼好的?」
她微微笑,我才明白她早就知道大家都愛死了。但她這麼說並不是要我稱讚她,不像我每次說了客氣話,是為了想聽到更多的讚美;倒比較像是——看著她,我突然明白了——她在假裝平凡。儘管她很特別,她在假裝和我們其他的人一樣普通。
「那妳怎麼沒去呢?」
亨利按鈴之後,我跑到講台那邊。「蓋姿。」我叫她。她正在把筆記本放進包包裡,沒有抬頭看。「蓋姿。」我又叫了一次。
「我就是沒辦法上台。」
「掉了多少錢呀?」艾咪.丹納克問道。艾咪十一年級,聲音沙啞,有著鬈鬈的紅髮和寬肩膀,而她讓我有點害怕。我只和她說過一次話,那時候我在交誼廳裡,等著要用公共電話,她走了進來,打開冰箱,說道:「這些健怡可樂是誰的?」我回答:「我不知道。」接著艾咪拿出了一瓶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上樓去。我在想,搞不好小偷就是她。
「是第十一屆的年度變裝狂想曲。」另一個女孩接了話。
「哦,拜託,」她開口,「妳覺得我會偷自己的東西嗎?」
「妳不會以為我有拿妳的錢吧,啊?」小小說。
她扮了個鬼臉。「我才不去變裝舞會。」
「她們家裡東西多得數不清。」最後她終於開口了。「她們不需要這筆錢。」
「我還沒決定。」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要跟誰借衣服,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會去。我幾乎沒辦法和同學聊天,而且我還絕對沒辦法跳舞。以前我在一個表哥的婚宴上試著跳了一次舞,結果整支舞下來我都不停在想:現在是不是要把手臂甩到空中了?
我的胃縮了一下。我移開了目光,瞄了一下莎儂和彼特,看看他們倆有沒有人注意到我在看這些小冊子。看來似乎沒有。
我的書桌(依照字母順序分配)離講台很近。因為我不跟坐在附近的同學說話,所以在點名之前的這段寧靜時光,我就聽著領袖生和老師、其他學生,或者彼此之間的對話。兩位領袖生的大名是亨利.索普和蓋姿.梅考斯基。這是我到學校的第四個星期,而且我對奧特還所知不多,不過我卻知道蓋姿是在奧特歷史上,第一個被選為領袖生的女孩。
「妳還好嗎?」她問道。
「我想把一些照片傳下去。」我聽到傑米這麼說,他從地上抬起了一疊書本。當他打開書本,我看到了許多鮮豔的彩色照片,正是那些我黑白影印、黏到展示板上的相同建築。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但也許改天,或者也許——什麼時候報告都可以,只有今天不行。今天我只能報告建築而已。」
「我不知道。」我試著要甩開她的手,但她抓得很緊。
「是呀,我常看到她們到處亂撒錢。她們不喜歡晚餐,就叫披薩。戶外運動服一套要七十美元?沒問題。」
「也許味道是從浴室來的。」我說。但感覺不太可能。
「我還沒跟她講。蒂德求我不要這麼做。」
「我想妳一定不知道,但是上課期間是不能待在宿舍的。」她的腿在空中畫了個半圈,坐了起來。「我們所有的人都不行,」她說。「因為某種錯綜複雜又深奧難解的理由。至於到底是為什麼,我連猜都懶得猜。十二年級的可以出來閒晃,但是只能在外頭到處晃,或者去圖書館或收發室,實在是有夠扯的。」
「對得很。」
「是沒錯。」蓋姿回答,「但我不是從山區那邊來的。總之關於奧特妳應該銘記在心的,是妳申請這個學校的初衷。是為了上大學,對吧?我不知道妳之前念什麼學校,但是奧特把我鎮上的公立高中打得慘兮兮,毫無招架之力。至於這裡暗潮洶湧,妳又能怎麼樣呢?這裡有很多的故作姿態,但那些全都沒什麼意義。」
「但是這邊的人去過愛達荷,他們在那裡滑雪。」我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蒂德.史瓦茲(我的兩個室犮之一)在她桌上擺了一張她和家人的裱框照片。照片中,他們站在鋪滿雪的斜坡上,臉上戴著太陽眼鏡,手裡握著滑雪杖。我問蒂德照片是在哪裡照的,她說太陽谷,然後我在我的地圖集裡查太陽谷,才知道是在愛達荷州。
「妳的意思是說,明天報告的同學時間都必須縮短,只因為妳的關係嗎?」
「妳現在要回宿舍嗎?」
「真的沒什麼,」我說。「別放在心上。」
我從電話亭沾滿指紋的窗戶偷偷往外瞄,慢慢地推開門,鬼鬼祟祟穿過交誼廳,溜到書架那兒,用顫抖的手指拿下了最近一個年份的紀念冊,再躡手躡腳溜回電話亭。
「等鈴響之後再去拿就好了。別害怕跟凡德霍夫太太說話,等妳們倆都冷靜下來之後,妳們會沒事的。」
九年級.秋
「我能進去嗎?」
她瞪著我看。「我當然有。來這裡上課一年要花兩萬美元耶。」
我又點了點頭。
「放手。」我又說了一次。
我在天剛暗的時候回到了寢室,蒂德正坐在她的床上剪指甲。她一看到我就跳了起來。「妳到哪兒去了?我有東西要給妳看。」她扯著我的手臂,又把我拉出了寢室外。我們在走廊上的巨大垃圾桶前停了下來,和我們房間裡一樣的臭味充斥在空氣之中。
「妳沒有要幫我找嗎?」蒂德驚訝得閤不上嘴巴,或者是氣憤得下巴都掉下來了。我突然有種古怪的欲望,想找點什麼東西塞進她的嘴巴——牙刷沒有刷毛的那一端,或者是我的手指。
「黎,妳不要這樣沒完沒了好不好?如果妳去舉發我的話,妳只會讓自己難堪而已。妳為什麼不先等等,看看杏君有沒有抱怨什麼東西不見了?如果沒有的話,就應該可以還我清白。」
蓋姿把寫字夾板傳給了亨利。
「就是妳來這裡上課但沒有自己付錢。我兩隻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我假裝看節目看得非常入神,實際上是在等他們倆離開。他們離開之後——莎儂在半小時候消失了,接著彼特慢吞吞地鑽進小廚房——我一把抓起了第三份小冊子,火速衝回寢室。
小小把一瓶油放在水槽旁的平台上,身子往前靠近鏡子,仔細盯著她的皮膚。然後她說道:「她很有錢,這就是蓋姿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她家裡有大把大把的鈔票。」她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對著鏡子吸進臉頰、抬起眉毛、扮了個鬼臉,這種事我只會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做,而且絕對不會在別人的面前做。但我還滿喜歡小小這樣的,對我的注意力時有時無,這讓我比較不會侷促不安。
找到了我的宿舍後,我爸開始和蒂德的爸爸聊天。她爸爸說:「南彎呀,是嗎?我敢說您一定是在聖母大學教書的吧?」然後我爸開心地說:「不是的,閣下,我是做床墊的。」
醫護室裡,排在走廊兩側的是六間只有病床的房間。這裡另外還有一間護士坐的房間(進來的時候蒙先去那裡量體溫)、一個電視間和一個小廚房,裡面掛著一張海報,主要在介紹各種營養素的細節。除了其他的科學知識外,海報上特別告訴讀者:吃巧克力能在腦中釋放和談戀愛一樣的化學物質。
「什麼走運,大家都知道妳會上的。」
我手裡拿著藍色的麥克筆,懸在空中,猶豫了半天,然後寫下了「愛妳的黎」。我要把卡片送到她寢室,用信封裝好,放在門外。這樣她看到信的時候,比較可能是自己一個人。
「我可以報告運動,」我有點遲疑地說,「明天我就可以報告。」
「我已經舌訴過妳,錢不在我的抽屜。」蒂德說道。「妳沒有跟我借吧?有嗎,杏君?比如說把錢拿走,然後計畫之後再還給我?要是有的話也沒關係的。」這是蒂德說過的話中格外友善的了。
「不要茶?」
電視間裡有個安靜膽小的十年級女孩莎儂.荷立,另外還有個十二年級的男生彼特.洛茲,他是蓋姿在點名時跳舞的那天、拿著立體音響的兩個男孩之一。我走進房間時,他們兩人都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但都沒有打招呼,所以我也沒多說什麼。我坐了下來。
我緊緊握住發言台的兩邊,低頭看著我的筆記。「羅馬建築最著名的例子之一就是圓形競技場。」我開始報告。「歷史學家相信,圓形競技場之所以會叫作圓形競技場,是得名自競技場旁邊一座暴君尼祿的巨大雕像。」
「嘿!」她開口。
「反串呀。」杏君重複了一次。
「對不起。」我說。
她沿著走廊一路走下去,手裡還拿著指甲剪,大概是去跟雅絲貝討論我有多怪吧。我把長外套掛了起來,躺在床上,倒在床單和被單的上面。接著我想起了外套口袋裡的小冊子。
蒂德嫌惡似吐了口長氣。「太好了,」她說,「宿舍裡有賊。」
回到寢室,我用藍色和紅色的麥克筆交替寫下每個字母,完成了大寫的「恭喜妳,蓋姿!」幾個字。接著我又寫了:「祝妳在哈佛一切順利!」然後用紫色的麥克筆畫了星星。紙張看起來仍舊是空空盪盪的,所以我用綠筆加了一些藤蔓,讓它們在字的外圍盤根錯節。接著要簽名了。我想要寫:「愛妳的黎」,但要是她覺得這樣很怪怎麼辦?只寫名字可能會不夠禮貌,但要是寫謹上或是敬上,似乎又太正式、太傻氣了。
我心想要是蒂德離開就好了,這樣我就能把紀念冊拿到樓上。我也不是要無窮無盡地、一直盯著照片看,我只是想要知道它是我的,然後在我需要的時候看看它。我想要關掉所有的燈,鑽進被子裡。在黑暗之中,在我心裡,我身邊不會有別人。我可以想像自己和蓋姿聊天,我說了點有趣的事,她笑了出來,而且不是那種為了照顧新鮮人而露出的友善笑容,是代表她尊敬我、知道我們彼此暸解的笑聲。
「沒關係。」我說。「不過謝謝妳。」
「哦,天哪。」蓋姿說。「我不是故意讓妳難過的。過來這裡,坐一下吧。」她拍了拍身邊的長凳,然後站了起來,走向我,一手環抱住我的背——我的肩膀正上下抖動得很厲害——把我帶向了長凳。
小小沉默了幾秒,說:「這整間學校裡都沒有任何的秘密。」
「我不知道。」夫人有氣無力地回答。
「但妳沒有拿獎學金吧,不是嗎?」我說。
這是這件事中我最常思考的部分:我選擇回宿舍的時機。有時候我會想那些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意外——車禍、掉下來的樹枝、半夜的火災——這些事是可以避免的,還是注定要發生的呢?要是壞事決定要發生了,這些生命中不幸的巧合是追你追到天涯海角,儘管型態千變萬化、結果卻如出一轍嗎?還是也許它們的型態根本就不改變,也許它們會堅守原貌,像烏龜般耐心等待你自己送上門。
我不太確定她怎麼知道哪張床是我的,但她說得對。我的床包是雙面的,一面紅色,一面藍色。所以這也是一條線索,我得把它記下來。
「沒我那麼好。」鏡子裡的小小笑了一下。「妳找出我的名字了嗎?」
我走過的時候,她抬起了手臂。是蓋姿.梅考斯基。
所以小小這次偷的是杏君的錢。其實她的計畫還不壞,而我似乎應該要幫忙的。在此之前,本來舉發蒂德時,我會相信她真的是那個小偷,然後不知不覺地幫到小小。但現在,因為我已經知道蒂德不是小偷,卻還是可以假裝握有證據,如果我幫她的話,我就會是故意的。
蓋姿看了看錶。她戴了一只黑色塑膠錶帶的男用運動錶。「聽著,」她說,「我該走了,我的第二堂課是希臘文。妳的下一堂是什麼?」
「還好。」我回答,然後哭了出來。
偷竊不只失態、不檢點、吃相難看,而且還揭露了你對尚未到手的東西的渴望。
「誰?」
讓一個男孩子把我的胸罩穿在他的T恤上,光用想的就覺得夠恐怖了——空盪盪的罩杯垂掛在那兒、布料緊緊繃在他的肋骨上,搞不好甚至更糟,沒有緊緊扣在上頭。當他脫下胸罩,他能一清二楚地看到我胸部究竟多大多小,而且他很可能把我的胸罩扔在臥室的地上,爬上床去睡覺前還踩個一、兩腳。但我很快明白了,也許我的恐懼是源於自己並沒有特別漂亮的胸罩。我的內衣都是米黃色的棉布材質、罩杯中間還有個米黃色蝴蝶結的那種,是我跟我媽夏天時在連鎖百貨買的。而在這裡出現的其他內衣都是緞面或蕾絲的,黑的、紅的、豹紋的,是我本來以為只有成年女人才會穿的那種胸罩。
「待在奧特可能很不容易,」她說道,「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
「妳是新生嗎?」
坐下之後,她給了我一條有薰香味道的藍色印花頭巾。雖然淚水讓我眼前一片迷濛,我對於她隨身帶著這項配件倒是很感興趣。我猶豫了一下,思忖到底要不要擤鼻涕——這樣我的鼻涕就會留在蓋姿.梅考斯基的頭巾上了——但是我整張臉就像在漏水一樣,水流個不停。
「沒半個人被錄取?」很早以前,早在奧特開始招收女學生之前,那時候的男生會在畢業的前一天到校長辦公室去,然後在小紙片寫上:哈佛、耶魯,或是普林斯頓,他們寫下的名稱就是他們要去上的學校。
我點點頭,儘管我非常肯定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像她這樣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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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胸口溢滿了喜悅,開心得像在冒泡泡。我的目光掃過收發室,迫不及待想要恭喜蓋姿,但她並不在這裡。
「是嗎?」
她看起來很失望,我想我應該要接受她的好意的,不過最適當的片刻已經過去了。
照片和我記憶中的樣子半點不差:她的牛仔帽、蓬鬆的頭髮、迷人而完美的臉龐。打開照片所在的那一頁,感覺就像是咬下蛋糕的第一口,知道還有一整片美好的滋味在前頭等著你。
「如果妳覺得是她,妳應該問她妳能不能檢查她的東西。」
「只有這個。」我指了指我書桌上的架子,那裡我放了一罐花生醬和一盒蘇打餅乾。
我穿越天井,走過了之前遇到蓋姿、現在空盪盪的花崗岩長凳。今天是個涼爽、陰鬱的日子,當我打開波薩德宿舍的大門那一刻,門把冰冰涼涼的。
「抱歉了。」我說。
「我覺得她不喜歡我。」
「這樣好像我和我的朋友都成了箭靶似的。」回到房間後蒂德這麼說道。「我們被人家歧視了。」她身子往前彎,在地上的黑褲子上方,擺了件紅色的喀什米爾毛衣。等她再度打直身子,她皺皺鼻子,說道:「有東西臭掉了。」
「哦。」杏君說道,然後轉回去看她桌上的資料。
「戴文超好笑的。」蒂德說。有時候,只是因為我剛好在場,還有比起杏君,我的英文比較流利,蒂德會跟我說些生活中發生的事。「妳要跟誰借衣服?」她問道。
這個時候我才真的相信錢被偷了,或至少相信蒂德是這麼相信。第二天晚上門禁點名時,在大聲念出學生名字、並在宿舍名單打勾核對後,波薩德夫人說:「我得告訴各位,有件事讓我很不高興。這裡發生了竊案。」
那張照片突然在我腦中閃過。感覺就像是你坐在客廳裡,心裡卻清清楚楚地知道蛋糕就在廚房裡,你只要去拿就好了。不要,我心想,蒂德會聽到妳走動的。接著我又想:可是她又不會知道是誰。
亨利伸出了一根手指往外指,再把指頭朝著他胸口的方向往回勾。我看著他指向的方向。從房間前方的那扇門,也就是靠近教職員站的地方的門口,蓋姿出現了。她穿了一套橄欖球制服,球衣下塞了兩塊厚厚的墊肩,顴骨上擦了黑色的顏料。但沒有人會把她誤認成男孩:她的頭髮是放下來的,而她的小腿肚——她沒有穿襪子——看起來既光滑又修長。她也在跳舞,高舉著雙手,搖晃著腦袋。等到她和亨利爬上了領袖生的講桌上頭,整個房間歡聲雷動的。他們靠到了一塊兒,跳起撩人的舞姿。
在杏君開口之前,我先說話了:「為什麼妳想當然耳認定是我們呢?也可能是妳。」
「妳要幹嘛?」蒂德問。
「真的嗎?」
我是笫三個報告的,我的前一個人是傑米.羅瑞生。凡德霍夫太太在教室的前面立了一座可以放講稿的發言台,傑米就站在台架的後面,手裡緊緊捏著提詞的小卡片。
「謝了,黎,」她說道,「妳人真好。」
蒂德有了大發現的那個晚上,我們的房間很安靜,只有從她的立體音響傳來的低沉聲音,還有她梳妝台抽屜開開閤閤的啪啦聲。杏君在她的書桌前看書,我已經上床睡覺。念書念到煩的時候,我就會上床睡覺——我不確定還有什麼別的事好做——然後面朝牆壁,躺在被單底下,閉上眼睛。要是有人順道過來看看蒂德,他們會用正常的音量邊說話邊進房間,看到我,然後輕聲地說:「哦,抱歉。」或者是別的什麼像是,「哎呀,糟糕。」
我點點頭。
我會覺得受寵若驚,有點莫名其妙受稱讚的感覺。有時候我會假裝自己是躺在我南彎的床上,這時宿舍的聲音就變成了我家人的聲響——沖馬桶的是我弟弟約瑟夫,走廊上的笑聲是我媽在和我阿姨講電話。
艾奇布德先生走上了講台,還沒來得及開口,坐在教室後頭的一個傢伙大叫:「蓋姿,妳願意和我跳舞嗎?」
「是嗎?好吧,我來告訴妳為什麼。那是因為我是雙胞胎。」
「我還以為蓋姿是從農場來的。」我說。
不,你不是同性戀,我心裡這麼想,你是一本手冊。真想把它給燒了。
「沒在抽屜?」杏君問道。杏君是從韓國來的,而我還無法清楚確定她到底理解多少英文。就像我一樣,杏君沒有朋友,而且我們還有一點共同之處,就是蒂德通常都對她視而不見。有時候我們倆會一起走到學生餐廳,這樣總比一個人獨自走過去來得好。
「代數。但是我把背包留在西洋上古史的班上了。」
杏君和我都沒有答話。
「艾咪喜歡搞笑啦。」我說。我並不介意藉著消遣艾咪,和小小分享一點時光,但我不太敢在走廊這麼做,因為在這裡我們的談話可能會被別人聽到。
第二天晚上是學院晚餐。大部分的人都在球隊練習後在體育館沖澡,然後直接去學生餐廳。我想要是我動作快一點,就有時間回寢室、拿卡片、再順道把卡片放過去。反正我也不喜歡太早去學院晚餐,因為先到的話,也還是要先在一邊站著。
「我不想冒犯她。」蒂德的語調很不耐煩。「黎,要是我是第一個東西被偷的人,顯然我不可能是小偷。」
直到西班牙文的課堂上(就在午飯之後),我才想了起來。恐懼流遍我的全身。我把小冊子放在我的書桌最上層的抽屜裡——你想像得到的最明顯的位置!小偷可能是想找現金,但要是被他看到了,不知道事情會變得多有趣,還有,多淒慘。
「妳病了嗎?」
「那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妳不在班上、也不在自習室?」
她幾乎要露出微笑,可是結果變成了冷笑。「是怎樣,像『天才老爹』那樣嗎?」
他們在看一部連續劇,螢幕上,有個穿著縫了圓形亮片洋裝的女人對著電話的那頭說:「可是克里斯多佛人在里約,我真的覺得不太可能。」我心想這個節目不知道是誰選的,看到這裡,我已經想起身離開了,但我又想也許這麼快就閃人會有點奇怪。我打量了一下房間,在我椅子旁邊的桌子上,有幾份小冊子排成扇形散在那兒。「我想自殺」,最上面的一份寫道,另外一份寫著「我是約會強|暴的受害者」,另一份寫著「我是同性戀嗎?」
等我拿到入學許可後,爸媽就對我解釋,他們有多麼以我為榮,還有無法負擔學費讓他們有多麼難過。後來我收到了奧特的來信,表示能夠提供我伊洛絲費登佛斯特獎學金,這將足以支付我四分之三以上的學費。信件抵達的那一天,我哭了,因為我知道我確實要離開家了。而突然之間,我不知道去寄宿學校念書究竟是不是個好主意——我發現自己和爸媽一樣,從來都沒相信過我會真的成行。
蒂德朝我這兒飄了一個白眼。
「妳的舞真的跳得很棒耶。」我說。
後來又發生了兩次竊案,是夫人在門禁點名時宣布的。這兩次我都不確定是誰的錢被偷了,但一定不是蒂德的朋友。我們房間裡的味道愈來愈重,幾乎快變成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我都會擔心,即使臭味不是從我身上發出來的,但我的衣服和皮膚上還是帶著味道。有時候在教室或者甚至在戶外,像是走出小禮拜堂的時候,臭味都會隱隱約約地突然冒出來。當其他人來我們房間時,蒂德會尷尬地開個玩笑,或是直截了當地道歉。
最後,她鬆開了她的手。「我會去告訴夫人我看了杏君的衣櫃。」她說。「這樣的話,妳會相信我嗎?」
「這是個變裝舞會。」有天晚上我聽到蒂德向杏君解釋。「就是要反串去參加。」
「我要怎麼做,妳才會相信我在說實話?」
不安的情緒讓我的胃翻攪了一下,希望她說的話不是真的。這時我們已經站在她的房間外面,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會邀請我進去。
「是唷,我也有個弟弟。我有三個兄弟,但他們和姊妹不一樣。」她把那瓶油塞到她的化妝桶裡——在入宿的第一個晚上,波薩德夫人就發給我們每個人一個小水桶來裝我們的盥洗用品——轉過身來面對我,說道:「妳人還不壞。這裡大部分的人都很不真實,但妳挺真的。」
九月中旬,我弟弟和以前的同學在南彎的學校已經開學了好幾個星期,這時我爸開車載我,從印第安那州一路到了麻薩諸塞州。當車轉進校園的鍛鐵大門,我馬上認出了照片裡的建築物——八棟磚牆建築,和一座哥德式的小禮拜堂,共同環繞著一塊圓形草地,那時我已經知道這塊草坪的直徑是五十碼,而且我也知道平時不能在草皮上走動。
卡片對摺起來,夾在我的字典裡,是我昨晚放進去的。我把卡片打開,平放在桌上。「恭喜」裡的第二個N已經暈開變糊了。我舔舔手指,然後摁在那塊汙點上,結果只讓情況變得更糟。我在想我怎麼會寫下「祝妳在哈佛一切順利!」這種話。看起來實在太笨了,說得一副好像她馬上就要離開的樣子,而事實上她還會在奧特再待上七個月。突然之間,那些星星和藤蔓看起來就像是個九歲小孩的傑作。還有「愛妳的」——愛妳的?我在騙誰呀,我們幾乎不認識彼此。我拿起卡片,把它撕成細細長長的紙條,再把紙條扯成三份。紙片的碎屑在垃圾桶內飄揚,直到落定為止。
「我強烈建議各位,不要在房間裡放太多錢。」夫人說道。「手邊如果有個十塊、十五塊,也就夠了。」她說得對,現金在奧特是派不上用場的。校園裡到處都是用錢堆出來的,但通常是隱形的,有時候你會在一些閃亮亮的東西上瞥到錢的蹤跡,像是校長賓士車的引擎蓋、教學大樓上金色的圓屋頂,或是某個女孩直到不行的金色長髮,但沒有人在帶錢包的。如果需要買筆記本或是運動長褲,你只要把學生證號碼寫在一張表格上,之後你的爸媽就會收到帳單。「如果妳們在宿舍裡見到任何陌生人士,」夫人繼續說,「請向我報告。還有其他事情要宣布嗎?」蒂德的朋友雅絲貝舉起了手。「我只是想說,把陰|毛留在洗手檯水槽的那個人,不論妳是誰,能不能拜託妳清乾淨?真的有夠噁的。」
我在奧特的這些年來,午飯時,不論是在聽別人說話,或是我自己也參與對話,不論我們在討論各種各樣的話題,常常會有人突然冒出一句:「你們知道吃巧克力能在腦中釋放和談戀愛一樣的化學物質嗎?」這時同桌的其他人就會說:「我也聽過耶。」或是「是呀,我記得在什麼地方看過這說法。」但你永遠不會記得到底在哪兒看過的,直到你因為生病或裝病、回到醫護室的那一刻,直到一板一眼的正常生活讓位給慘白的漫漫長日的那一刻。你睡覺,吃布丁和吐司,和同一天也流落到醫護室裡的其他學生,一起看白天的電視節目,也許是你的朋友,也許你們之前從來沒有說過話。
「這間學校是有好的部分。」小小說。「不過我告訴妳,在這裡,妳的事就是所有人的事。」
「認定自己是女同志的女性,會覺得其他女性具有性的吸引力,或是與女性墜入愛河。」小冊子上這麼說。「對她們而言,對女性產生性的感覺是正常且適當的。這種感覺會在童年或青少年時期出現,並持續到成年。」還有一些可以問自己的問題:「當我夢到性或是幻想性的時候,內容是關於男孩或女孩?」「我曾經愛上女孩或女人,或是與女性墜入愛河嗎?」「我是否覺得自己和其他女孩不同?」
我笑了笑,她也露出了微笑。
「蓋姿的籃球打得好嗎?」
我要進門的那一剎那,小小正好從我們的房間冒了出來。感覺上好像是她在等我回來、正在為我開門似的,只不過門一打開,她並沒有必恭必敬地讓開身子,而我們倆幾乎撞到了一塊兒。
申請學校的過程中,我的爸媽完全被搞糊塗了。在我們家人所認識的人之中,唯一一個上過寄宿學校的,是我媽辦公室裡保險經理人的兒子(我媽只是個記帳員)。那傢伙念的寄宿學校在科羅拉多州,是間與世隔絕的山頂學校,專收一無是處的人。我爸媽認為我永遠不會被我申請的學校接受(他們只是誠實面對,並非不支持我),而且他們認為我對寄宿學校的熱情就像我其他不長命的嗜好一樣,不能持久。(像是打毛線,六年級的時候,我完成了三分之一頂的帽m.hetubook•com.com子。)
有好幾次,我認出了在招生手冊中照片上的學生。這讓人有點茫茫然不知所措,就像我想像在紐約或洛杉磯的街上看到名人的感覺一樣。這些人活生生地在眼前走動、呼吸,他們會在學生餐廳吃焙果,會拿著書本走過走廊,穿著我印象以外的衣服。他們屬於真實的、觸手可及的世界,但在此之前,他們似乎曾經只屬於我。
「什麼東西?」
「哦,不是啦,妳才沒有出糗。一點兒也不會,大家都愛死了。」
「今晚八點,在學生餐廳……」一個女孩開了口。
「我可沒有把整家雜貨店都搬到這裡。」蒂德說。的確如此,杏君的床底下、抽屜裡和衣櫃裡,擺了幾個包裹和好些瓶瓶罐罐。
「好吧,大偵探。」她把身子前傾。「我告訴妳,妳實在不需要當這種怪胎的,這全都是妳自己的錯。要是妳不搞這種飛機的話,也許我們是可以當朋友的。」
她側開身子,讓我進去。我坐到她的椅子上(儘管她沒邀請我這麼做),她則盤腿坐在床上,面前放著打開的課本和筆記本。我以前從來沒進來過小小的房間,這裡非常空盪,沒有海報、掛毯或照片。除了床罩和書本外,唯一透露她個人風格的小細節,就只有一個放在窗檯上的鬧鐘收音機、一罐放在衣櫃上裝在塑膠瓶裡的乳液,還有一隻擱在床尾的小泰迪熊,小熊穿了件淺紫色的毛衣。看著小熊,我突然感到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完全掩蓋過我對蒂德的懷疑和反感,但當時那種悲傷對我來說太大了,我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在下一秒,它就過去了。
我們的眼神幾乎要對上,但最後還是沒有。我不太確定她是不是在跟我說話,別人叫我的時候,我常常都有這種不確定的感覺。我繼續往前走。
雖然蒂德處心積慮地要區別她與杏君及我的不同,她會比我們早離開寢室去做早禮拜或是吃飯,但她自己本身也不太能算是酷妹一族。要是在我的初中裡,她會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但是在這兒,顯然她並沒有有錢、或是漂亮到讓她真的很受歡迎的地步。連我都看得出來,要是把蒂德和奧特裡那些長得最好看的女孩相比較,她的鼻子有點太圓了,她的小腿有點太粗了,而她的頭髮有點……該麼說呢,太棕了。她是個跟班,貨真價實的跟班——我常看到她踏著小碎步,跟在其他兩、三個女孩的後頭。她汲汲營營、志在必得的苦心,常常讓我為她發窘。
「我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這女孩。那麼夫人怎麼說?」
這些都發生在今年的年初,我才剛剛開始我的奧特生涯不久,也就是我無時無刻不被自己的小心翼翼,和不惹人注意的期望給弄得精疲力竭的時候。練習足球時,我擔心自己會失球。搭巴士去其他學校比賽時,我擔心會坐到不想坐我旁邊的人的鄰座。上課時,我擔心自己會說錯話或是耍笨。吃飯時,我擔心自己拿了太多食物,或是沒有對應該不屑一顧的食物不屑一顧——油炸薯球、檸檬派等等。而到了晚上,我則擔心蒂德或杏君會聽到我打呼。我老是在擔心別人會注意到我,但當我發現根本沒有人在注意我時,我又覺得很孤單。
「吸一下?」
「我泡茶給妳。」
這是我第一次到醫護室。昨天晚上,我過了午夜才回房間,因為我知道這個時候蒂德和杏君一定都睡了。早上天還沒亮,我就起床了,套上牛仔褲,離開了宿舍,連牙齒都沒有刷。走在冰冰涼涼而且昏暗的晨霧中,我想要是有再多一天把事情想清楚,那我就能決定要怎麼舉發蒂德了。
小小的眉毛沉了下去,皺在了一起。「妳確定嗎?」
「妳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她很難笑。」小小說。
電話亭裡又熱又臭,聞起來像髒襪子,但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真想跳個沒完、甩掉全身擾動不停的精力。但我沒有這麼做,反而是坐在電話亭裡的椅子上,鞋底抵著座位,膝蓋縮在胸前,兩手環抱雙腿。
這幅畫面既不讓我噁心,也不讓我興奮。但也許這是因為我努力試著不要興奮起來。我繼續往下讀:「我第一次摸我女朋友的胸部時,感覺就像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情——提娜,十七歲。」我心想:十七歲的提娜,現在妳身在何處呢?妳還是十七歲嗎,或是妳已經是大人了?妳的鄰居同事知道妳的秘密嗎?我能夠想像她在亞利桑那州或是俄勒岡州的樣子,但我想她不可能住在東北部的新英格蘭區。就我所知,奧特裡是沒有同性戀的,事實上,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只遇過一位同性戀者,而我是在我家那裡遇到的——他是我們鄰居的兒子,一個三十幾歲的傢伙,搬到亞特蘭大去當空服員。
「沒錯。」
「好。」我回答。「到時候我再跟妳回報。」
「聞一下空氣。」我說,裝出深深吸氣的樣子。「我們的房間有怪味,」我說道。「不太好聞。」
「算是吧,對。」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她說。
距離下課還有十五分鐘,然後還剩十分鐘、八分鐘、五分、四分、兩分。鈴響的時候,我飛也似地從教室衝了出去。下一堂是生物課,回宿舍的話我會遲到,如果不是完全不到的話。但為了藏好小冊子,名字被呈報給學務長似乎只是個小代價。
「是農場沒錯,占了半個愛達荷州那麼大的農場。她的家人是種馬鈴薯的。我敢說妳不知道這種黏不拉答的小植物可以賺那麼多錢。」
「妳的室友。」她回答,但我還是不明白。「她今晚之前就會離開這裡。」
「黎。」我的聲音又尖又發顫。
「可是我上課上到一半就走人了。」我說道。
到了晚上,一股浮躁不安的氣氛席捲了宿舍內外。附近宿舍的男生出現在我們的交誼廳裡(除了開放的參訪時間外,平常男孩子是不許上樓的),指名要見一些女孩。一如預期,雅絲貝當然是炙手可熱的選擇,而蒂德則是常跟在她屁股後面、一起跑步下樓的小跟班。在一陣狂亂的叫囂和笑鬧中,男孩們手裡捏著小錢包,擦了指甲油,在男性T恤外穿了緊扣的胸罩。那時我正在洗衣服,當我拖著腳步在地下室和宿舍二樓間遊走時,正好目擊了這場狂歡秀的經過。
蓋姿轉了過去。
「妳會跟人家說什麼嗎?」
老師們宣布的事項直截了當、言簡意賅:請記得在星期四中午前交回導師申請表。學生們宣布的事則冗長得多——點名時間愈長,上第一堂課的時間就愈短。而且到處充滿了有顏色的一語雙關:男生足球隊今天在套套球場上操練。如果你找不到套套的話,就在校長他家後面;如果你還是找不到地方的話,去問小弟弟。你在哪裡呀,小弟弟?你要不要要不要抬個頭、舉個手呢,老哥?小弟弟在那兒啦,大家看到小弟弟了嗎?好,套套球場見。還有別忘了你們的小球球。
「但偷東西是不對的。」
凡德霍大太太把一張紙塞到我面前,我的名字就在那兒:黎.費歐若——運動競技,是凡德霍夫太太的筆跡。而在我正下方的是:傑姆士.羅瑞生——建築。我們是在課堂上舉手選報告題目的,顯然她誤會了我的意思。
「還真是酷。」我說。「那大大在哪裡念書?」
過去奧特一直是我的夢想。我在公立圖書館裡蒐集了住宿學校的資料,然後自己寫信去要招生手冊。手冊上光滑閃亮的頁面印著許多青少年的照片,他們穿著羊毛衣,有些在學校的小禮拜堂唱著聖歌,有些握著曲棍球球棍,有些則注視著寫在黑板上的數學方程式。我選擇放棄家人,來交換這種光鮮亮麗的生活。我一直假裝是為了上大學才來這裡的,但從來就不是因為這樣。
「沒有東西會不見的。」我說。「我敢說妳一定放回去了。」奇怪的是,因為我開始相信蒂德是無辜的,所以我更覺得可以大肆指控她。
我把目光移開。
「我要跟戴文借領帶,」蒂德說:「還有棒球帽。」
「運動?」
我覺得好丟臉,我爸居然稱蒂德的爸爸是閣下,我覺得他的工作好丟臉,還有我們開的白色日產速利老爺車也好丟臉。那時我真希望我爸能馬上從校園裡消失,愈快愈好,這樣我就能試著開始想念他。
我又躲到了浴室,這次是在一個角落的淋浴間。大家都知道這間的水壓很低,所以從來沒有人用過。我還沒有換掉要穿去學院晚餐的服裝,而穿著裙子坐在藍色磁磚的地上感覺好怪,而且很髒。後來我聽到浴室的門開了,蒂德往裡頭喊:「黎?黎,妳在裡面嗎?」
我轉過身去,小小.華盛頓就站在我身後的台階上。我發出了一點不置可否的聲音,表示我聽到她的評語了,雖然我連她指的是艾咪還是夫人都不確定。
在最近的三本紀念冊中,我找到一些蓋姿的照片。她會打草地曲棍球、長柄曲棍球、籃球,她九年級和十年級時住在艾爾汶宿舍,十一年級住杰克生宿舍。她十年級時的俏皮話是:「水晶球預測,亨利和蓋姿會買棟有白籬笆的房子,並且養十二個孩子。」在奧特裡,唯一的亨利就是亨利.索普,而我知道他最近正在和一個看起來一本正經、有點神經質的十年級生茉莉約會。我心想,不知道亨利和蓋姿是不是真的交往過,還有要真是如此的話,不知道在他們倆之間,不論是好是壞,是否還有任何藕斷絲連的感覺?就點名時他們一塊兒跳舞的樣子看來,似乎並沒有這麼回事。
走上階梯回二樓時,我心想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我就是那個小偷。要是我在熟睡的時候打開了蒂德的抽屜怎麼辦?或者要是我有健忘症或精神分裂症,根本無法合理解釋自己的行為怎麼辦?我想我大概沒有偷錢吧,但這似乎也不無可能。
「實在很讓人不寒而慄,」我說。「讓人感覺她好像是個病態的騙子還是什麼的,居然斬釘截鐵地說自己是第一個掉錢的人。」
在下一起竊案中,遺失的是雅絲貝的祖母寄給她的生日禮物,一張百元美金。鈔票本來在她的皮夾裡,而皮夾本來放在她的桌上。我們是在星期天知道這件事的,也就是變裝舞會後的隔天晚上。但我並不是從波薩德夫人門禁點名時的話語中,得知遺失金額和掉錢的人是誰的——夫人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小心翼翼地宣布——我是從蒂德口中知道的,她簡直氣炸了。
她站了起來,我也跟著起身,我們開始走回教學大樓。所以儘管之前風風雨雨,看起來我是不會回南彎了,至少今天不會。我們一同經過了點名室,這個房間在上課的時候就當作自習室來使用。我在想不知道有沒有學生正往窗外看,看著我與蓋姿.梅考斯基並肩同行。
「是烏賊啦。」蒂德說。「乾掉的烏賊。是這個東西在臭,在杏君的櫃子裡。這是不是妳看過最噁心的東西呀?」蒂德看起來很高興,不再絕望了。「我問杏君我能不能到處看看,她說好,然後我就找到了。我早就跟妳說過我在找的就是這個。」
小小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我敢說她一定很高興發生了這種事。這麼一來,她終於如願以償可以變成大家注意的焦點了。」
瘋狂的歡呼聲和掌聲再度爆發,整間教室又是一片鬧烘烘的。有人打開了音樂,蓋姿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搖搖頭。音樂停止了。「抱歉,表演結束嘍。」蓋姿說道。學生發出嗚嗚的噓聲鼓躁,但即使是嗚嗚聲中,聽起來也帶著點欣喜。蓋姿轉向她身旁的三位十二年級生,說道:「謝了,各位。」她拿起寫字夾板,看看裡頭登記要宣布事情的名單,然後說:「艾奇布德先生?」
我試著想像自己親吻蓋姿的畫面:我們會是站著的,面對著彼此,接著我會往前半步。也許我得踮著腳尖,因為她滿高的。我會把頭微傾,這樣我們的鼻子才不會撞在一起,然後我會把嘴按在她的嘴上。她的嘴唇會是乾乾軟軟的,等我張開嘴唇,她也會張開嘴巴,然後我們的舌頭會輕輕地滑過彼此。
「我永遠都不會拿妳的錢的,可惡,妳這女人。」她的聲音聽起來好歡樂,如果我沒有看到她的話,也許我會照做的。但她的眼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渴望和悲傷。我們站在門口,看著彼此,這一刻我彷彿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如此鮮明,以至於我幾乎要相信自己會守住她的秘密。
「一點兒也沒錯。」
蓋姿在他的手掌上拍了一下。「謝啦,老兄。」
「哦哦,」杏君說,「真棒呢!」
「我是差勁室友。」
雅絲貝每隔幾天就會跟hetubook.com.com大家宣布一次這件事。她說的是真的,水槽裡常常會有那種短短鬈鬈的黑色體毛出現,但顯然雅絲貝的抱怨一點兒效果也沒有。感覺上她只是喜歡做這些宣誓吧,這能塑造出她對抗水槽陰|毛的強烈形象。
「好,今天早上我還有四十塊錢放在最上層的抽屜裡,現在錢不在了。」蒂德說道。「妳們兩個沒有拿吧,啊?」
「妳跟她說過妳之前在翻她的衣櫥嗎?」
我從圖書館裡借了本書,從書中影印了羅馬競技場、萬神殿和戴奧克利仙浴場的照片,再把照片黏到一張展示板的上面,並用黃色和綠色的麥克筆描邊。報告的前一晚,我還站在宿舍浴室的鏡子前面,練習說我要說的話;但接著有人進來了,我只好假裝洗手,然後離開。
我還是什麼都沒說,她突然撲向我,抓著我的手臂不放。我的心跳瞬間飆高。跟她站得這麼近,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還有看到她眉毛附近、又重新長出來的細細短毛。我心想,要是在此之前我就知道她有在拔眉毛,那我就可以請她敎我怎麼弄了。但接著我又想,不可能的,我們永遠也不會變成那樣的室友。
但杏君搖了搖頭。「沒有借。」她說道。
「妳可以自己找出答案。」小小說。「驗證我的理論吧。」
到了晚上,門禁點名之後,這時蒂德有了大發現。她才剛剛完成、擺出明天要穿的衣服的大工程。每天晚上,她都會把衣服攤在地上,排成一個真人的形狀,先是鞋子,然後是褲子,或者是絲|襪加裙子,接著是襯衫,襯衫的上頭再加件毛衣或短外套。我們的房間並不大——雖然現在是三個人共用,我聽說過去這裡曾經被當作雙人房來使用——而蒂德對此毫不妥協。對我和我們的另一個室友金杏君來說,蒂德的服裝展示活像是有個真人躺在地上一樣,占用我們許多空間,但我們在剛開學的頭幾天沒有反對,所以現在蒂德的規矩儼然成形。
我可以感覺到同學們都在看我,而且愈來愈感興趣。別的部分姑且不論,奧特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它的小班制,我們這堂課上只有十二個同學。但是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覺得人數似乎沒那麼少。
「要是妳試著去瞭解這裡的很多傢伙,妳只會讓自己頭疼而已。」
我走向金色信箱組成的那一堵牆。你會知道自己收到郵件,因為你可以從信箱上的小窗戶看到信件的側影斜斜地靠著外殼,畫了一道對角線。離開奧特多年之後,有時候我還會夢到,我看見了信箱裡那些薄薄的身影。
「現在不用。」
「是啦。」亨利說道,他舉起了一隻手。「來擊個掌吧,超級巨星。」
「但妳又不確定是食物的味道。」我說。「搞不好是妳的鞋子。」我拿起我的化妝桶。
「就算說我是靠獎學金好了。」我說。「我不是在說我是或者不是,但妳又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叫做誰?就妳的室友。」
「我喜歡妳的名字。」我說。「這是妳的真名嗎?」
我想到了蒂德,她驚惶失措地否認,還有她緊緊扣住我手臂的指頭。我想找人聊聊我看到的事,但所有人都去晚餐了。我順手拿起一本蒂德的八卦雜誌,躺回自己床上,想試著看看書。奧特以外的世界似乎古怪、又離我非常遙遠,我沒有辦法專心讀那些文章。沒多久,我已經把雜誌放到了一邊,從衣櫥裡請出那本紀念冊,再度盯著蓋姿的照片猛瞧。
我瞪著她瞧。「但傑米剛剛說過了。」
「她沒那麼壞啦。」
「馬上就能水落石出的。」我走到最上一階的時候,聽到艾咪用法文腔這麼說道。接著有另一個人,一個和艾咪比起來位置相當靠近我的人說:「那個賤人瘋了。」
「到目前為止只有兩個。」傑米說。「奈文.倫斯和蓋姿.梅考斯基。剩下的人都被暫時延後了。」
「妳聽我說。」她開口,我抬起頭看她。「我會停止的。我只是在耶誕假期前需要一點現金,妳明白吧?事情這樣發生,對妳我都好。」
我們倆凝視彼此。
「為什麼?」
「大概是跟她媽媽講電話吧。她覺得很愧疚,但她的確應該愧疚,因為這實在是太噁了。」
「對不起。」我說道,然後走出了教室。
「妳一定很想念大大。」知道小小有個雙胞胎姊妹,即使是離她這麼遠,也讓我覺得或許她不需要朋友。
她聳聳肩,然後說:「妳的床包。」
「但那是她們的,不是妳的。」
他們互動間那種輕鬆自在的氣氛讓我明白,我不能接近她了,不能在這麼公開的場合。即使只是讚美蓋姿,也會讓我更加渴望她關愛的眼神。我決定做一張卡片給她好了,這樣我可以把卡片塞進她的信箱,或是留在她的房門口。
「但——但是妳爸爸不是醫生,妳媽不是律師嗎?」
「如果我們組一個『劫富濟貧團』,學生活動委員會會給我們補助嗎?」艾咪大聲地問。
「妳有姊妹嗎?」小小問道。
「沒那麼簡單吧,難道是大大嗎?」
自從上週的會面以來,我發現自己常常在想蓋姿.梅考斯基。在點名前,我會望著她看,有幾次她也正好看著我。當我們四目相會,她會露出微笑,或者說:「嘿,黎。」再轉開視線。我通常都會臉紅,覺得被逮個正著。我並不是非要跟她再次說到話不可,因為我很可能會緊張得手足無措,但我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我正在想不知道蓋姿有沒有男朋友了,這時候蒂德突然大叫:「搞什麼鬼呀!」
她對教室的後方做個手勢,音樂就停了下來。她和亨利從講桌上跳下,接著有三個十二年級生,兩女一男,走上講台的三步台階。
宿舍淨空後——連杏君都用睫毛膏刷出一撮小鬍子去反串舞會——我在房間裡讀了一會兒西班牙文生字,然後走下樓,去交誼廳裡看陳列在書架上、過去的畢業紀念冊。我喜歡這些紀念冊,它們就像是一本這間學校的地圖集。放在交誼廳裡的紀念冊中,最早的一本早到一九七三年。過去幾個星期以來,在我的努力鑽研下,我幾乎已經快要讀到最早兩年的紀念冊了。這麼多年來,紀念冊的格式都沒有改變:前面放花絮照片、接下來是社團、校隊、宿舍和所有班級的照片。紀念冊中十年級的部分,會有一篇概略的文字,記錄了那一學年九月到六月間發生的重大事件,以及關於每個人的一句俏皮話,像是:「琳賽沒有了她的電棒捲還能看嗎?」接著是最棒的部分:畢業生。他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頁,除了一般標準的感謝詞:謝謝家人、老師、朋友,以及有時懷舊、有時詩意、有時難以理解的引文之外,這些頁面裡充滿了照片。很多男孩的照片是比賽時的動態照片,很多女孩則選了坐在床上或站在海灘,手臂搭著彼此的照片。另外,女孩也特別喜歡小時候的照片。
「但妳確實看到她在杏君的衣櫥裡翻箱倒櫃?」
她笑了出來。「我可不覺得是這樣。」
接著他的報告結束了。在那天之前,我從來都沒有對傑米.羅瑞生有任何特別的感受。但當我看著這個瘦巴巴、呼吸很大聲的紅髮男孩回到座位上,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心滿意足的笑容時,我討厭他。
做禮拜時,校長和牧師跟我們談起品德、正直,還有我們必須為所享受的特別待遇付出的代價。在奧特,我們不只被期待應該規規矩矩不使壞,我們甚至還被期待不該平凡,而偷竊比平凡還糟糕。
每天早上,我站在蓮蓬頭下淋浴的時候,我都會在心裡想著:我已經來奧特二十四小時了,我已經來奧特三天了,我已經來奧特一個月了。我想像要是我媽贊成我來這裡、真心覺得念寄宿學校是個好主意的話,她會跟我怎麼說,然後再自己告訴自己:妳做得很棒,我為妳感到驕傲,黎黎。有時候我會邊洗頭髮邊哭,但這就是我要的,我夢寐以求的奧特一直就是這樣——在某些部分,之前我對於奧特的幻想和現實相去不遠。校園真的很美,黃昏時遠方低矮、模糊的山丘會變成藍色,球場是完美的矩形,哥德式主教座堂(只有北方佬的行事作風才會把教堂稱作小禮拜堂)有著彩色的玻璃窗。這些美麗的事物讓即使是最平淡無奇的思鄉病,也染上了一抹高貴和魅力。
我想高呼贊成,不過倒不是因為我真的贊成,而是因為最近我一直在考慮要試著跟小小交朋友。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我們同時用完學院晚餐回宿舍的那個晚上,那時她沒有特別對誰,而突然冒出了一句:「我得脫掉鞋子,它們好咬腳。」
當宣布結束後,亨利或是蓋姿按了書桌旁一個像門鈴的鈕,鈴聲大作,響遍了整棟教學大樓,大家拖著慢吞吞的步伐走進教室。這堂課是西洋上古史,我們要報告不同的主題,而我是那天要報告的學生之一。
「雅絲貝絕對不會沒有先問就借走人家的錢。」蒂德說。「我得告訴夫人發生了什麼事。」
「妳不會相信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我知道小偷是誰了。」
「所以妳跟蓋姿.梅考斯基在同一隊裡嘍,是嗎?」
「別忘了把錢藏好。」我說。
「很抱歉烏賊的事。」她說。
「她就跟這裡的每一個人差不多。」
聽到這話,一股新的眼淚又湧了上來。她明白的。我眨了眨眼睛。
我走出了房間,門還沒關上前,我聽到她說:「哼,我就知道。」
那天晚上,我終於在學生餐廳裡看到她了。這一天是一般晚餐,不是要盛裝出席、坐在指定座位的學院晚餐。我把碗盤放到收集髒碗盤的傳送帶上時,正巧看見了她在排隊領食物。我的心怦怦地跳,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吞下嘴裡還沒咀嚼完畢的東西,然後走向她。
我把冊子再拿出來,當我看到那個白痴的標題——「我是同性戀嗎?」一種不快的感覺油然而生。
在樓上的浴室裡,小小穿著粉紅色的浴袍,站在一個洗手台前,在頭髮上抹油。
蒂德搖了搖頭。「真是個可憐蟲。」
「沒什麼事。」
我聽到外頭有動靜,於是匆匆忙忙地趕到浴室,以避開回來的蒂德。在一間淋浴間裡了躲了十分鐘後,我直接走去小小的房間。「妳在忙嗎?」她打開門時我這麼問。
蓋姿抿著嘴微笑了一下。「請繼續吧,艾奇布德先生。」她說道。
快要抵達天井時,我突然小跑步了起來。天色暗得很早,因此不會有人看到我,然後心裡納悶:怎麼會有人穿著裙子和拖鞋跑步。波薩德宿舍很安靜。我蹦蹦跳跳地跑上二樓。一打開房門,只見蒂德用力摔上抽屜,猛地轉身,然後我瞬間明白——本來我滿腦子的心思都在卡片上,要不是她舉手投足間透露的匆忙慌亂,我壓根就不會想到其他的事——她不是站在自己的衣櫥前面,而是站在杏君的衣櫥前。
門禁點名前,我下樓去找了夫人。我想開口跟她說蒂德的事,但站在她的房間前,我能感覺到這項指控的嚴重性,以及它將對我和蒂德的生命帶來多麼重大的改變。我還沒準備好。
「事實上,我要談的也是建築。」
當我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後,她說:「凡德霍夫太太就像母夜叉,時不時就會發作一下,天曉得是為什麼,搞不好是更年期。不過說真的,她大部分時間人都還不錯啦。」
「費歐若小姐,妳是在浪費全班的時間。」
橫越海報頂端,一行大寫字母寫道:變個裝走出宿舍吧!!下面小寫的字母寫道:地點?學生餐廳!時間?這個週六!什麼花樣?跳舞去!海報紙是紅色的,上頭貼了張拜登校長穿著洋裝的影印照片。
「如果沒有其他意見,」夫人說,「那麼門禁點名完成。」大家紛紛從長沙發、椅子和地板上站了起來,去和夫人握手。那時我已經習慣這個儀式了。
要是你喜歡又有閒,你還能弄明白誰跟誰在哪一年是好朋友,還有誰跟誰約會過、誰是大眾情人、誰是運動健將、誰是怪胎和邊緣人。漸漸地,那些已經畢業的學生開始變得像是我的遠房表親一樣——我知道了他們的綽號、他們最喜歡的運動、他們曾經在許多不同的場合一再出現的毛衣或髮型。
我搖了搖頭。
「是蒂德。」
「放開我。」我說。
「她那張嘴唷。」小小加了一句,我就明白她是在指艾咪了。
我什麼也沒說。
「真的嗎?感覺上她很不一樣呢。」
「嘿,」我叫她,「舞會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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