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手機可以玩。」
最後她終於說:「只打破一個碗而已。」我想付錢,但她說不用。「這種事難免啦。」
我想到另一件事:「我這樣講很扯,但這裡感覺好像你以前常去的那個地方,從窗戶看出去的景色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幾扇窗子;閣樓的大玻璃窗旁,靠著幾扇美麗的彩繪玻璃花窗。其中兩扇是現代感的設計,色澤明亮,線條都是幾何圖形,我猜是奇岡的作品。第三扇則大不相同,彩色鑲嵌玻璃的色調鮮豔華麗,是新藝術風格。這扇窗描繪的故事似乎有些熟悉:畫面中兩個男人扯開一袋穀物,露出藏在裡頭的銀製聖杯;旁邊聚集了一群人,其中有幾個是女人;較遠處,一個穿著綠色袍子的女人獨自佇立。即便我的藝術眼光從沒受過訓練,但還是看得出這扇窗有很高的藝術造詣。雖然窗戶骯髒不堪,只有一個角已清理乾淨,其餘的部分都蒙著灰,但花窗的色澤看起來仍飽滿鮮明。然而這些在我看來都是其次,讓我驚愕不已的是玻璃窗的飾邊,設計極其繁複華麗,而這正是我今早才第一次見到的圖案:成排交疊環扣的白色圓月,依偎在絲帶般的藤蔓和鮮豔的花兒之間。
閣樓另一側的窗戶高得多,樓上的光線透過窗子流瀉進來;奇岡在這裡裝設了廚房,還有吧檯,延伸到另一頭,就成了用餐空間。他的傢俱都是二手的混搭風格,櫥櫃則是不鏽鋼材質,而飯廳設計是一九五〇年代的丹麥現代風格。一面漆白的牆上有幾個架子,架上展示成排模具壓製的藍色玻璃絕緣零件,排列得整整齊齊,宛若一頂頂迷你玻璃帽子。奇岡跟我解釋,這些就是這棟工廠從前生產的玻璃零件,他蒐集了很多。從前石油價格還沒飆高,光學纖維也還未問世,產業還沒南移,那是夢湖的往日榮光。我伸手撫摸這些海藍色的玻璃,玻璃看起來晶瑩透明,裡頭有許多氣泡,我試著想像回到過去,這些房間裡全是轟轟作響的機器,以及製作玻璃的高溫,工人大聲喊叫的聲音四起。而現在,這裡一片幽靜,只有運河的水在工廠下悠悠流過。
「有一些方向,但還不確定。怎麼了嗎?」
緹娜說:「我跟他說那樣很噁心了,但他就是要留著。」
「你知道嗎,」我原本的事說到一半,忍不住轉了話題,因為心中突然對我們當初那樣結束感到悔恨不已。「我還想跟你說很多事,也想聽你說你回來之前的經歷,我知道你也到外面待過;不過繼續講下去之前,我想先向你道歉。」
「謝謝,我想去。奇岡,為什麼你剛叫這扇窗『約瑟窗』?」
「聽到你媽的事很遺憾,我都沒聽說。」我說。
「這是我的老朋友露西。」奇岡說著,把那隻棕得發亮的甲蟲遞給我。「露西可能會留下來吃午餐,我們要邀請她嗎?她說不定會喜歡吃蟲喔。」
「因為這道飾邊,」我邊說,邊用一隻手指拂過飾邊的一塊;玻璃燒成的圓弧球體彼此相扣,色澤瑩白,厚薄有致,藤蔓和花朵都是鉛框成的。「我家有個行李箱,裡面有塊布料,是我媽很多年前找到的,布上繡了一個圖案,跟這個一模一樣。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設計,你看過嗎?」
「其實我是想跟奇岡打個招呼,我們是老朋友,很多年沒看到他了,他方便嗎?」
奇岡把麥斯要吃的三明治切成四塊,然後抬頭看著我。
「我看到啦,很不錯喔,外面一大堆人想進來。」
大家開始排隊等著吹玻璃,但我站在原地看著。奇岡指導每個人做出斑斕燦亮的玻璃球:完成的玻璃球放在一旁靜置冷卻,接著觀光客便被帶到紀念品區。終於只剩下我還坐在原地。剛剛那位助手朝我走來;這個女孩穿著鏽銅色的連身工作服,一頭紅褐色的短髮,高溫把她的雙頰烘得紅通通的。
「真的嗎?我不記得那個故事裡有聖餐杯啊。」這扇窗底部的玻璃比較厚,稍稍隆起,彷彿玻璃已經開始流動,往底部匯集。「窗戶看起來好像快融化了。」我說。
「聽起來很有趣——那後來為什麼會回來?」
這時她們已從我面前走過了,穿過正午前的陽光,走到這棟翻新工廠的另一端。我知道她們說的是奇岡。她們繼續讚美他,我跟著她們走。
女孩稍稍打量了我幾秒,點點頭,然後轉過身去,姿態靈活敏捷,從設備間穿過去,走到奇岡站的窯爐旁,朝我這邊一指。奇岡抬起頭來,點點頭,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抽出一塊布,抹抹雙手。我看得出來,他一時之間並沒有認出我,我不禁想,難道我的外表變了這麼多嗎。奇岡走到離圍欄幾呎的地方停下腳步,這才和*圖*書
認出我,他棕色的眼曈旁浮出幾道魚尾紋。
麥斯睜大了眼。「好吃嗎?」
奇岡十幾歲時性格緊繃叛逆,那時他有他憂鬱的魅力;但現在,他的舉手投足顯得悠然篤定,幾位工匠與熾灼的火焰共舞著,而他對這一切如此從容,嫻熟地指揮學徒。他從前穿著皮夾克的那股叛逆,年少的沉默寡言,以及歪著嘴的可愛微笑,似乎已不復見,但我多年前對他的感情,在那一剎那全部湧現,彷彿我未曾離開,從來沒去念大學、研究所,也未曾周遊世界。
「露西?」奇岡從閣樓另一端走過來,站在我身旁,「妳還好嗎?」
「是啊,是這樣沒錯。玻璃其實不算固體,它永遠想回到液體的狀態;隨著時間過去,鉛框的支撐力會變弱,玻璃會被重力往下拉,所以修復工作才這麼重要,否則玻璃最後會流動變形,窗戶也就毀了。」
一直看不到裡面實在洩氣,我準備要離開,但這時終於有位導覽員推開玻璃雙扇門請大家進去。店外一行人很快挪動腳步往店裡移動,我也跟著走進去。我們魚貫走進室內寬敞的空間,一陣熱氣倏地湧上來;大家在觀看的欄杆前站定位。前方的開放空間裡,有幾個人正與火慢舞,導覽員把說話的音量放大,但排氣罩隆隆呼嘯,爐火熊熊燃燒,我幾乎聽不到她說的話。
「妳眼力很好,這就是那個地方啊。」
「妳說約瑟窗嗎?」奇岡走進臥室,麥斯也跟著走過來,他爬上矮床趴著,彎起手臂,把頭枕在上面,望著我們。
熔化的玻璃如焦糖般黏稠,男人把整根管子移到一方金屬長桌上,移動時玻璃團微微變形。男人開始滾動管子,在鋼製桌面上把柔軟的玻璃團滾得細長而光滑。玻璃團的色澤慢慢淡去,隨著每一次滾動,變得益發透亮,最後終於完全透明了。男人坐下,手裡仍緩慢轉動管子,接著他舉起管子,雙唇按在最上頭,開始吹玻璃。
「喔,對啊,他得過獎喔。」
「亂講?怎麼會?蟲的蛋白質很豐富耶。」麥斯略咯笑個不停,又叫道:「爸比。」
我微笑,心裡想著蓓絲.羅蘭德,我對她只剩很模糊的印象,她是個優雅的女孩,擅長運動,留著一頭棕色的鬈髮。看得出來,麥斯長得很像她。不知為何,我忽然有種失落感。我從沒讓自己幻想過,若當初沒和奇岡突然斷絕往來,我們之間會如何發展。那時我就快離家了,後來我確實走了,但在父親死前的那年春天,我倆的生命曾經如此緊緊相繫。我原可能和奇岡步入禮堂,他開創的穩定而豐富的生活,我原可能和他一起攜手經營。
這時奇岡的視線移到別的地方。他在看窯爐吧,我心想;也或許他在看他的助手,她工作時一頭紅色短髮搖曳,或許她對他而言不只是一名員工。但這時我看到他的視線已越過窯爐,望向另一頭的牆。那道磚牆上的門已經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黑色鬈髮的小男孩,他身上穿著T恤和牛仔褲,光著腳丫子。小男孩後面站了個年輕女人,雙手摟著他的肩。她指向我們的方向,小男孩揮揮手,奇岡也對他揮揮手,站起身。
「是啊,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一切都發生得很偶然。我後來去念藝術學校,妳知道嗎,在芝加哥,我一直沒機會告訴妳。我那年春天一直在候補名單裡,但我沒跟別人說,因為我那時候不太相信自己想要的事情真的會成真。不過後來我被學校錄取了,湊夠錢和獎學金,就去念了。剛開始念的兩三年,夏天我都在貨船上工作,主要到墨西哥跟南美洲;我也在墨西哥住過一陣子。」
「不要動,」店員說;她抬起雙手,手指張得開開的,姿態像是要擋住滔滔的水波。「站著不要動,深呼吸。」
「妳說哪道窗戶?」
「妳沒問題的啊。」
「不用了,謝謝。」我在一張凳子坐下,看著奇岡俐落地疊起三明治,心裡感覺十分自在。我心想,麥斯能有奇岡這麼好笑、有趣而細心的爸爸,真是幸福。我說:「我剛才吃過。」
「露西?」他說著,笑得更開了,「露西.賈瑞特。哇,真是驚喜,多久沒見啦,一百萬年了吧?」
他點頭。「對啊,我相信一定很多人想搶那塊地。不過在蓋基地之前,原本佔據那塊地的,是一個滿繁榮的村子,市區的教會在裡頭蓋了個佈道的小禮拜堂。珍珠港事件發生之後,那塊地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清空,蓋了後勤基地,都是為了戰事,雖然現在很難想像,但那時候大家真的收拾個人物品就離開了,所有建築,房子、倉庫、店鋪,全部夷為平地。但教會高層抗議,他們說禮拜堂和那塊地m.hetubook.com•com都是神託付的神聖資產,加上那裡有一小片墓園,旁邊還緊鄰著易洛魁人的墓地,所以政府夷平村子的時候,教堂只用木板封住而已,留在原地沒動,墓園也是,算是妥協的做法。幾個月之前,有人進了禮拜堂,應該是幾十年來頭一次吧。他們發現這扇窗靠在祭壇後的牆上,就開始把其他窗上的封條也拆掉。過去幾十年來,大家幾乎都忘了有這些窗戶。這些玻璃作品的品質非常好,大家看了都很驚艷,除了這扇以外,還有另外九扇窗,我目前看過的每一道都美得不得了,真的是嘆為觀止。他們花錢請我稍微評估一下這些窗戶的品質,然後推薦可以幫忙修復的工作室,他們很需要。這扇窗沒固定在牆上,所以我先把這道搬過來,仔細研究一下。」
奇岡把錄音帶放進一台舊式錄音機裡,一支唱著動物大遊行的歡樂歌曲便開始播放了。他對我點頭示意,把那扇有特殊飾邊的窗子抬起來,搬到客廳,靠在成片的窗前。到這裡一看,玻璃花窗的色澤更顯明豔。
「有穀物和聖杯的這道,邊緣有裝飾的。」
「妳知道嗎,她一直很喜歡妳。」
要找到奇岡工作室的入口並不難;這棟建築轉角的挑高玻璃窗前,已聚集了許多人,他們正在等待下一場導覽開始。門口掛著一個招牌,上頭用手寫筆跡刻著幾個五彩繽紛的字:玻璃藝品。我定睛一看,發現這些字體是玻璃碎片黏成的馬賽克拼貼藝術。許多人湊在店外頭,擋住了我的視線,因此我只看到窗戶上反射的綠樹和湖景,和店裡遙遠的火光。站在前排的人都看得入迷,發出陣陣讚嘆。店外有不少是看起來很有錢的女人,就像剛剛那兩個經過我面前的人,但也有一些全身穿得黑壓壓的年輕人,還有兩團青少年,看起來像是來校外教學。
奇岡說:「反正那年夏天妳也要離開了,我們甚至沒談過這件事,但我也知道。所以囉,過去的事就留在過去,好嗎?」
我持槳輕輕撥著幽藍的湖水,沿著岸邊往前划,河岸線向外彎曲,延伸成湖。我來到沼澤的起點,這裡沉積著溪水夾帶而來的淤沙,長著一大片香蒲,裡頭點綴著幾朵紫花,鳴禽飛進飛出,蘆芒叢闃寂無聲,襯著鳥兒火紅、鮮黃、亮藍的身姿。以前我們總停在這裡,因為這裡是我們家土地的隱形邊界,再過去就是不得進入的後勤基地了。這時我已雙臂發痠,便放下船槳,隨波逐流。船的下面,魚的影子不時一閃而過,是鱸魚,或許是河鱸吧,如果爸爸看到了,必定會喜笑顏開。蘆葦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湖上的水波不停拍打船身。岸邊的樹都比以前長得更大了,小樹林的邊緣緊接著一片原野,雜草蔓生,被風吹起陣陣漣漪。
「真的嗎?我也想。」
奇岡在我旁邊蹲下,挨得很近,我能感覺到他手臂的溫度。
我想問奇岡他太太是誰,但不想當著麥斯的面問。
「喔,她不在這裡。」奇岡說。
我離開時非常小心,滿懷懊惱,也突然感到十分疲憊。外頭白日依然明媚,颳著風,天氣感覺變幻難測;稍早密布的烏雲現在已逐漸消散,午後的天空陽光燦爛。我開著雪佛蘭行駛在低緩的矮丘間,夢湖的波光在樹木之間閃爍。我從沒想到,和奇岡重逢竟讓我如此百感交集。或許只是因為當初我們斷得太突然了,沒有真正結束的感覺,當時我對待他的方式也有失厚道,但那些年少狂野春日的悸動,現在似乎又再度襲來,來勢洶洶,擾亂了我的心。
「那我還是不要上去好了,我不想打擾她。」我說。
「沒錯,」奇岡拍拍自己的口袋說,「就在這邊。」
「兄弟,你累了嗎?」奇岡問,然後拉起一條毯子,蓋到麥斯肩膀處。「要不要休息一下啊?我幫你放錄音帶。」
他笑出聲。「因為牧師這樣叫,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好像是那個彩衣的故事吧,就是約瑟被扔到井裡、帶去埃及的故車,就我所知,這道窗畫的是故事的最後,發生了饑荒,約瑟的哥哥們終於找到他。」
他跨過圍欄,在我旁邊坐下,身上帶著微微的熱氣和汗味,雙眼熱切注視著我,表情看起來開心又莞爾。
「教會可能知道窗戶是誰捐的。其他的花窗裡面,至少還有另一道窗也有這個飾邊圖案,那道窗比這道更大、更宏偉,也是在那座禮拜堂找到的,而且已經修復完畢了,現在放在市區的教堂展覽,讓大家在其他花窗還在評估和清理的同時,可以先參觀。我想教會應該是希望能多募點錢,因為修復的費用滿貴的。妳一定要去看看那道花窗,因為實在太美了,我https://m•hetubook•com•com明天要去那裡做事,妳要不要也去看看?」
「真不錯,」奇岡說,「你帶這個來當午餐嗎?」麥斯笑了,顯然被逗得很樂。「爸比,你亂講。」
「露西,妳想吃三明治嗎?」
奇岡走到門邊,這時我也追上了。他正蹲著跟麥斯說話,麥斯看起來大概是六、七歲的年紀,一雙眼眸的顏色跟奇岡一樣深,拳頭裡似乎握著東西。他慢慢把手指攤開,奇岡從他小小的手心上拿起一隻甲蟲。
「她有個哥哥叫大衛對吧?」
一個奇景就那樣出現在我眼前,和許多美的片刻一樣,往往發生在預料之外。那時我靜靜坐著,在湖面漂盪;這天多麼奇妙,我正想把所有擾動心房的新發現拼湊在一起,這時,鹿群在樹林間現身了。這群傳說中的白鹿,不被人類馴養,行蹤難以捉摸,我以前從沒見過。我靜止不動。白鹿一隻接一隻走了出來,最後總共出現五隻,牠們在林邊簌簌動了一會兒,後來不知讓什麼東西驚擾了,便縱身一躍,在原野上飛奔而去,宛若天上幾抹快速飛掠的雲。
「我飛回來那天,看到有人在示威抗議。」
奇岡笑了。「說真的,露西,不趕時間的話就上來吧。」他往旁邊站,讓緹娜走出來。緹娜身形纖細,嬌小玲瓏,看起來文靜不多話,身穿連帽T恤,雙手插在前面的口袋裡。奇岡從皮夾裡抽出幾張紙鈔,謝謝她臨時來幫忙。接著他對麥斯往樓梯一指,跟他說:「不管要不要吃蟲,我要弄一些午餐給你吃,下一個保姆應該一點會來。媽媽生病了,對不對,小傢伙?」他輕輕撥弄麥斯的頭髮。
「你知道這是誰的作品嗎?」
「因為我爸死後我那樣對你。」
「對,大衛。總之,一件事牽著一件事;我轉學回來,轉到阿爾弗雷德大學,然後我跟蓓絲就結婚了,結得太快,也太早了,我們那時真的還太年輕了。」他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凝視窗外的水面。「麥斯出生的時候,我們的婚姻已經岌岌可危,差不多了;那段日子對我來說不太好過。有一天我出門,沿著運河走,看到這棟建築前面有『出租』的告示,那個時候這整棟樓還沒裝修完,.都還沒人買,所以全都任我選,加上他們需要趕快賣出第一戶,這樣才可以招攬其他買主,所以價錢也很合理。可以住,又有空間可以開工作室,簡直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所以,就變成現在這樣囉。」
就在這時,吹玻璃的人把吹管插回水缸裡,動作流暢精準,一陣蒸汽倏地竄起,我這才意識到這個呵氣把玻璃吹成形的男人就是奇岡,是啊,他手肘上有一道三角形的疤,他把隔熱手套褪下,露出壯碩有力的手,那確實是奇岡的手。這雙手曾微彎握住摩托車把手;這雙手曾在沁涼的春夜裡,滑進我的外套,在我的肌膚上游移。
這時麥斯說他想吃蘋果;我漫步踱回沙發處,放眼望向窗外的運河,凝視河裡穩定的水流。高中時,奇岡發現了這個地方,在這裡打造了一個簡陋的祕密基地,拖來一張老舊的皮沙發和一張橘色的木板條小桌,旁邊全是廢棄的機械設備和各種垃圾碎片。他說這裡是他思考的地方,但有次我和他一起來過,卻有一種快窒息的感覺,這裡的每個空間都靜悄悄的,白天高溫籠罩,只有水流從外頭漠然流過。當時我比較喜歡的是飆馳摩托車的那份刺|激,或是晚上我們到幽暗的夢湖裡划獨木舟,到了湖中央,我們讓船隨意漂流,一面接吻,一面小心不讓船翻覆。
醒來時,已是日暮時分,媽媽還沒到家。媽媽一樓的窄小臥房裡,窗全開著,新鮮的空氣從窗外的松木間流瀉進來。床上攤著一件鮮黃色的洋裝,一半已垂落在床角;衣櫥的門敞開著,衣服歪歪斜斜地掛在衣架和各個門把上,看起來混亂又充滿活力,完全不像媽媽會有的樣子。我感覺身心浮躁,於是換上前一天穿的泳衣,鈷藍色的泳衣上,昨天游泳的水仍未乾透。我走到湖邊。
可能嗎?我不禁思索。過去真能留在過去?無論如何,我仍感到心頭無形的壓力卸下了。
「咬起來很脆。」我邊回答,邊把甲蟲放回麥斯濕潤的小手上。
「媽咪住在奧本市。」麥斯也說。
我動也不動,站在原地喊道:「奇岡,你這道窗戶是哪裡來的?」
「那明天見囉?」我邊問,邊走下樓梯,奇岡停下來微笑,對我揮揮手,告訴我隔天十點在聖路加教堂見。
我在窗子前的地板坐下,仔細端詳這幅蒙著塵垢、五彩斑斕的花窗圖案。
「我很好啊,過得不錯,開了這家店。」
我便照她的話做,同時看著她收拾一地的玻璃碎片。
「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分居了,」奇岡解釋,「我們分居一年了。平常的保姆臨時沒辦法來,所以請緹娜來幫忙,下午是崔西會來。我跟麥斯也說好啦,對不對?麥斯可以畫一下著色畫,玩一下黏土,然後爸比每個小時都會上樓陪麥斯一下;還有影片可以看。」
奇岡已經動手弄東西了,他放了幾片全麥麵包到吧檯上,然後塗上厚厚的花生醬和果醬。
我推開船屋的門,門發出很大的咿呀聲,我走進去,船屋裡頭陰涼而昏暗。獨木舟固定在吊機上,湖水就在下方拍打著。我把我的墨綠色獨木舟從掛勾上拿下來,拖出寬敞的門,一路拖到湖岸,獨木舟一半泡在水裡,一半在岩岸上,隨著夢湖的水波微微起伏。我走到湖水中,爬進獨木舟裡,不停用划槳抵著岩石覆蓋的湖底往後使力,直到水夠深了,才開始划船。四下涼風徐徐,我全身肌肉的律動就像呼吸般自然,暮色明豔,林葉隨風飄揚。
「沒有,從來沒看過,至少沒在玻璃作品上看過。」
「我媽生病了,得了癌症。她還好年輕,她四年前走了,過世之前也病了很多年;那時我每兩三個月就搭巴士回來看她。照顧她的護士,其中有一個就是蓓絲.羅蘭德,你還記得她嗎?」
「噢,他很厲害啊,」另一個女人說,「我去年春天也來過,那時候他的店剛開。妳知道嗎,他們會讓妳自己動手做,真的很好玩,他們會全程教妳做。不用吹很多氣,跟吹氣球之類的不一樣。我那個時候做了一個玻璃蛋。」
他點點頭。「嗯,總之目前都還不錯。我這裡開半年了。我打算給自己三年的時間,但大家說通常第一年就決定會成功還是失敗了,不過這種事說不準,如果哪個夏天天氣冷,大家就都不出來玩了,很多因素都沒辦法控制。」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不過我這個人本來就不怎麼怕冒險啦。」
「我知道,一下就好,把眼睛閉起來。」
門鈴響了。奇岡起身,打開通往工作室的門;他和新的保姆談了一下,輕聲細語但語調急促,我則拿起皮包,和那疊我整天帶在身上的文件,因為感受到周圍的氣氛已經改變,一方面對窗戶的事十分興奮,一方面也感覺自己在打擾別人。
「對啊,我對你的印象好像也是這樣。」
奇岡摘下護目鏡,朝我們這群人走來。製作玻璃的工作讓他的手臂肌肉線條壯碩;他比我印象中瘦了,好像也高了。我入神地看著他指著窯爐和其他設備,回答問題,但他講話的內容我完全沒聽進去。我腦中想的是從前的我們。那時奇岡總在幽暗的停車場等待:我會把三明治店的店門鎖上,脫去棕橘相間、聚酯纖維材質的制服,洗掉手上的火腿味,以及炸薯條的油和鹽,接著把頭髮從髮網裡放下來,穿上牛仔褲、無袖背心和黑色皮外套,然後走到停車場另一頭,跨上摩托車,緊貼住奇岡的身體,兩人疾駛進暗夜裡。
玻璃團變化的過程非常緩慢,幾乎難以察覺,熔化的玻璃漸漸鼓起,像肥皂泡般漲圓起來,表面愈來愈薄透,隱隱發出斑斕的亮澤,漸漸膨成金桔一般大,接著鼓脹成蘋果的大小。吹玻璃的人中途兩度停下來看了一下,然後把管子插回窯爐裡;導覽員解釋,這是為了讓玻璃團軟化。加熱之後,男人回到桌前,繼續吹氣塑型。有位助手拿來一支濕淋淋的木槳,按在玻璃底部,木板開始悶燒,升起一朵水蒸氣。然後她移開木槳,這時玻璃底部已塑得較為扁平了;這個步驟重複了幾次,玻璃漸漸有了花瓶的樣子。吹玻璃的人把玻璃移到另一根管子上,用金屬製的工具敞開玻璃瓶口,助手則負責轉動管子。最後他輕輕一拍,玻璃應聲而落,助手戴著手套,俐落地把玻璃花瓶送進退火爐裡冷卻。
「我想這有可能是那個年代常用的圖案,我還要查一些資料。不過這個巧合真的很驚人,感覺一定有什麼關聯。」
「沒什麼,回憶往事而已。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說。
「我不想。」麥斯回答,但卻沒動。
「我可以吃動物餅乾嗎?」麥斯在那頭喊。
這時大部分的人都走了,只剩兩三個人還留著照看窯爐、添燃料,好讓爐火維持到下一場導覽。我挨著牆邊走,盡可能離所有閃著火光的東西遠遠的;幾個工作人員都打量了我一下。聽見奇岡說「我兒子」,我還沒從震驚的情緒中恢復過來。
「該死,我告訴過緹娜不要帶他到樓下來,這裡太危險了。」奇岡一腳已跨過圍欄。「露西,妳有時間嗎,要不要跟麥斯打個招呼;來見見我兒子。」
我說:「你知道嗎?我有一次真的吃蟲當午餐,炸蟋蟀。」
「噢,露西。」和-圖-書奇岡搖搖頭,眼睛盯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手削瘦而多繭,在膝蓋間交握。「告訴妳,雖然當年我不懂,可是妳那時候那樣,我現在其實可以理解,說真的,當年我的確不懂;但妳那時候受到很大的驚嚇,我知道,失去爸爸是很嚴重的事,我那個時候不應該那樣逼妳。」
「真的嗎?這裡就是你以前的祕密基地?」
「不,真的,我當初那樣什麼都不管,真的很不應該,我這些年來常想到這件事,對不起。」
「為什麼?」
她開口:「不好意思,我們中午休息時間到囉,不過紀念品區會開著,妳可以去那邊看看,有滿多不錯的東西喔。」
我們爬上一個閣樓式的空間。這裡的天花板十分高聳,金黃色的松木地板打磨、拋光過,儘管有些刮痕,但看起來仍十分美麗。一面牆上仍裝著這棟工廠原有的大片玻璃格窗,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奇岡在這裡規劃出小小的生活空間,用傢俱區隔各種生活機能。面對窗戶的地方擺了張長沙發,前面有一張茶几和兩張椅子,從這裡能俯瞰整個運河;旁邊是看電視、玩遊戲的空間,擺了幾張懶骨頭沙發和矮桌,麥斯一定時常待在這兒,因為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蠟筆、絨毛玩具、塑膠積木,還有一罐打開的動物餅乾,地毯上則滿是餅乾碎屑。
下一場導覽已經開始了,窯爐熊熊燃燒,導覽員在對另一群著迷不已的觀光客講解製作過程。唯一的出口得經過紀念品店,我也稍稍駐足欣賞店裡的一些作品,有各式花瓶、碟盤、彩色鑲嵌玻璃掛飾和設計精緻的吹製玻璃球;我一轉身,皮包撞到了一個細緻的玻璃蛋,當我要伸手去接住這個被我動到的作品時,不小心又碰到另一件作品,成排的玻璃盤像骨牌一樣倒下,最後一個盤子撞在一個酒紅色的碗上,碗應聲滑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他一定真的很厲害。」
「那要看你已經吃了幾隻長頸鹿啦,」奇岡喊道,「已經吃了數不清隻的話,就不能再吃囉。」麥斯笑出聲來。奇岡放低嗓音對我說:「麥斯他媽很受不了我,但他待在我這裡的時候,我希望他開心。」
我問浴室在哪,奇岡往廚房再過去一點的方向指。那裡也是開放式的空間,擺著一套母子床,一張是大床,另一張是有滾輪、可以收起來的矮床,想必是給麥斯睡的。床再過去就是浴室,隔間的牆幾乎沒比我高多少,管線全是外露的設計。我用一條已經變硬的白色毛巾把手擦乾,走出浴室,四處打量,想找找有沒有鏡子。
「沒關係啦。」
工作室另一頭的牆邊有三個火爐,閃耀著深橙紅的火焰。一個男人臉上戴著護目鏡,深黑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他走到那頭,打開玻璃窯爐上的一道門,只見窯爐內部一片深金的橘色,熱氣在他和爐火之間形成一層晃動閃爍的薄幕。男人從旁邊的大水缸裡揀了一支管子插|進窯爐,慢慢轉動幾次,然後把管子取出來,管子末端的玻璃已然熔化,發著火光。
我稍微跟他說了一下我待過的地方,我到過哪裡唸書和工作;也提了我跟吉隆在雅加達跟日本的生活。一時間,和吉隆的生活似乎變得十分遙遠。
「妳也看得出來,這扇窗戶需要好好清理一下。這是從後勤基地的禮拜堂拿出來的,不知道這扇窗當初為什麼沒裝上去,他們在教堂的一個櫥櫃裡發現的。妳知道後勤基地關了吧?」
「那妳呢?我聽說妳現在繞著地球跑啊。」
欣賞這個過程十分勾魂攝魄;玻璃藝品製作的各個流程分佈在工作室四處,供大家觀賞。導覽員宣布幾分鐘後就可以開放大家問問題,問答時間之後,如果有人想吹玻璃,也可以試試。
「那要不要吃個蘋果?還是喝杯牛奶?」
他點點頭,但沒說話。我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臂上,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笑意裡帶著疑問。我想起從前,我們會騎車到杳無人煙的地方,我倆的身體仍因強風和騎車而戰慄著……於是我把手移開。
「聽說他超厲害。」一個女人說。她全神貫注在聊天上,我走出餐廳時,差點被她撞到。她肩上背著一個特大號的拼布包,我退回餐廳門口,讓她先走過去。
「哈囉。」我說。已經經過這麼久的時間,因此再度聽到奇岡的聲音,心裡除了快樂,也有激動:我感到一股震動流竄全身,自頭到腳。「你好嗎,奇岡?過得怎麼樣?」
「我的第二個家。」他附和著,一面打開冰箱,拿出一瓶鮮奶。
回到家,屋裡空無一人,我的腳步聲帶著回音,消失在上下一層層的空間裡。那個片刻,我突然明白媽媽為何鎖上那麼多房間。我上樓,睡了個時差過後的休養覺,睡得深沉,全然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