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這裡的美麗與貧窮,和蒸騰的高溫一起席捲著我們。我倆時常漫步在豔陽曝曬的街道上,穿梭在市場攤販間,拎著一籃籃色澤鮮亮的紅蘿蔔、綠葉蔬菜和整隻的鮮魚,走過重新整修過的殖民時期建築,以及茅草和防水蓬布搭成的簡陋棚屋。這裡處處留著歷史鮮明的傷疤,特別是在郊區,一會兒看到炸得焦黑的樓梯獨自矗立,通往虛空,走沒幾步又看到一個正圓形的池塘,那些圓形水池全都是炸彈炸出的開口。這裡人們的臉上也能看見相同的印記;儘管現在像是一道道急促的水流,過去卻宛若一塊塊銳利的岩石,仍不時探進頭來。我見證著這塊土地、這些人的苦難和強韌,日復一日益加謙卑。
漢娜出生幾個月後,發生了月蝕。我和吉隆整晚坐在陽台上,看著大而皎潔的月在河上冉冉升起,一塊暗影覆上邊緣,將月光逐漸蝕去。我想起約瑟.賈瑞特,他從夢中醒來,看見了彗星耀眼的光輝。我也想起玫瑰,就在那一夜,她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葡萄園裡,第一次那樣強烈地感受到生命和恐懼。
亞特和奧絲汀也送了禮物來,是一組白瓷盤,我原封不動送給了「好意」慈善機構
我和吉隆離開夢湖的前一晚,我們在夜裡通風幽黑的穹頂閣樓睡上最後一夜,我躺了很久,沒有入眠,認著夜空中的星座。天蠍座和射手座十分清楚,我將一顆顆星連起來,想著古代的人怎能想www.hetubook.com.com像出如此錯綜複雜的角色,竟能和天上這些粗略的圖樣連結在一起,我不知這麼想過多少次。同樣的星星,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好比從月亮上看,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吉隆在我身邊睡著,被單襯著他深黑的髮色,他的呼吸徐緩,聽著令人感到安心,一如湖畔的浪濤聲。幾個星期以前,我們還在惶然地動中醒來,此刻卻走到這裡,而原本熟知的世界,已經以我們料想不到的姿態徹底改變。
到了十月中旬,我和吉隆回到夢湖,最後一次看我們家的房子。我們坐在露台上,舉目所及,葉子的邊緣都已染得金黃、橙橘、火紅,襯著上頭碧藍的天。我收到一個包裹。我把外頭的一層層薄棉紙拆開,裡面是兩個小巧的高腳杯,以精緻的綠玻璃吹製而成,半透明的杯身薄透如紙。盒子裡有張卡片,簡單寫著:讓妳在婚禮上用。奇岡和麥斯敬贈。我把其中一個杯子遞給吉隆,一邊在腦海裡想像杯子塑成的過程,玻璃燒熔流動,杯身逐漸從碧綠的杯腳上膨大成形——精巧細緻,狀若人形。
吉隆在一家非營利組織工作,這個機構專門監督湄公河從中國發源,一路流經寮國、越南和柬埔寨等國的水資源管理。沿途水壩的蓄水方式,會影響湄公河和沿岸居民的未來,這些人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吉隆每天回到家都精神奕奕,腦中充滿想法。我的工作也很不錯;但意想不到的是,最後我的工作並不是透過以前的人脈找到的,而是透過蘇希。她知道金邊有個普世基督教組織致力改善農村婦女的生活。我的工作就是到鄉下協助架設人力式的腳踏水泵,這些腳踏泵由竹子和金屬活塞製成,農村裡每戶人家輪流踩,就能從井裡汲水。水是一切的起源,水可以灌溉菜園,這些農村人家種和圖書植的蔬果多了,就能拿去賣,換來的錢便能買雞來生蛋,或養牛擠奶,或許還能送家裡的孩子去學校讀書。這項計畫進展得很好,現在我的工作重心已經轉移了,時間大多花在訓練其他人展示腳踏水泵,同時也開始深入其他省分。
我是一株鬱金香,一只杯,一枚花萼。
我仍凝神諦聽。我聽的不再是鎖的聲音,而是穿過一片寂靜,聽自己最深沉的想望。信仰神秘主義的人或許會說,這種想望是我的「真我」,但我逐漸了解,這其實就是我對神的禱告。這是玫瑰傳承給我最珍貴的東西。玫瑰織的布料就掛在家裡一面上了漆的水泥牆上;我和吉隆結婚時,愛麗絲把那塊布料當成結婚賀禮送給了我們。去年,在緩慢炎熱的乾季和突如其來的雨季裡,我的肚腹漸漸隆成圓形,宛若玫瑰.賈瑞特畫的那些環環交扣的月,我的身軀緩緩漲大,一如我們小屋子前滔滔奔流的河川。我時常想起玫瑰。涼季快結束時,我和吉隆的女兒出世了,我們給她取名「漢娜」(Hannah),沒用任何人的名字,但我們確實是從花菖蒲的日文「hanashobu」發想來的;花菖蒲就是一種生在沼澤濕地的愛麗絲花。我和吉隆有時也確實喚我們的女兒「漢娜玫瑰」。
三天後,我和吉隆便搭機抵達金邊。
我和吉隆搭機飛回日本,然後轉乘一班列車,再換另一班列車,最後終於踏上了通往我們住處的鋪石路。我們的家看起來和幾個星期前離開時一模一樣。我們把房子徹底清乾淨,家電都賣了,沒辦法運走的東西都送了人,其餘的便寄到我們要展開全新人生的地方——柬埔寨。最後我和吉隆找到最理想的工作就在柬埔寨,我們應徵上也接受了。爸爸曾在越南打仗,他寫給媽媽的信裡就曾提過柬埔寨;媽媽把爸爸寄來的信,和-圖-書用一條綠色緞帶束成一疊,全都留了下來。她還收著一張照片,是爸爸站在金邊的皇宮前拍的。這就是我對那塊土地唯一的了解,但有了這個薄弱的關聯,讓我覺得我們決定去那裡是對的。因此,我和吉隆鎮日便忙著打包、清東西。地震已漸漸減少——海裡那座新生的島終於成形了。我們在日本的最後一天,藤本太太送了我一條美麗的絲巾,我也送給她一個萬花筒當作回禮;萬花筒是黃銅製的,裡頭有幾百片各色玻璃,變換不休。我和藤本太太在鋪石子路上向彼此鞠躬行禮。
月蝕快結束時,漢娜從睡夢中醒來,吉隆走進屋裡抱她,他把女兒從房裡抱出來,一路上輕聲和她說話,把她抱到陽台上。那晚,我們對女兒說:「妳看,寶貝,妳看,月亮喔。」月亮從黑影的缺口緩緩露出來,女兒看到了月亮,咯咯笑了,像所有嬰兒一樣,把手伸到空中就要抓,彷彿能把月亮抓在她的小手裡,像聖餅一樣塞進嘴裡。
漢娜發現抓不到月亮,又笑了,手更是用力往上伸,我們把她舉得更高。當然,我們不可能一直這樣抱著,再過不久,女兒搆不到,可能就會使起性子,我們便會回到屋裡,讓夜晚的星空兀自燦燦灼燒;但在這個轉瞬即逝的當下,河水緩緩流過,水色如黛黑的玻璃,我們佇立著,凝望月亮那份不羈而皎潔的美麗,等著看世界仍要如何轉移、更迭。
我和吉隆住在湄公河畔。湄公河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大河,每年雨季來臨時,河面便會高高漲起,河水讓海水擠著擠著,轉向朝北邊流去,洞里薩湖便會氾濫。洞里薩湖是一個大湖,也是柬埔寨人口中的生命之湖,因為湖裡蘊含著豐富的生命。湖上常有典雅的船隻經過,男人在船上俯著身子撒網捕魚。想當然,我仍常想起父親,但想的時候,已不再帶著那股多m.hetubook.com.com年來揮之不去的悲傷。
而我也像智慧窗裡的人們,將手高高舉起,我的腿和身軀宛若枝幹,雙臂形成一彎新月的圓弧。無謂男女,橫跨今昔。
這時微風徐徐,我想起玫瑰,以及她拿走的聖餐杯,聖杯後來或許遺失,也或許賣了燒了,熔成銀子。我也想起她的玻璃花窗,以及她那排綴著藤蔓的圓月,還有智慧窗裡雙手舉向天際的人形。我還想起媽媽種的鬱金香,朵朵色澤光豔,從綠葉間探出來,好似一只只精緻的杯子,在莖上輕盈搖晃。還有日本家裡床旁邊的頌缽。還有從纖細的玻璃杯腳膨脹生成的高腳杯杯肚,如花一般。
我仰望繁星,一顆顆星星在夜空中靜止不動,熾然灼燒。接下來發生的事,究竟是夢,還是清醒狀態下的幻象呢?我睡著了嗎?眼前只見群星依舊,月亮的圓弧依舊,但我卻立在湖畔的淺水窪裡,雙腳陷進平整的頁岩礫灘,讓夢湖的波浪濺在膝上,讓魚兒在腳踝間悠游。我的腳趾深深扎在礫石裡,像樹根一樣流瀉而出;雙臂如枝枒般探向天際,天上浮雲飛掠,圓月皎潔而美麗;而我的一根根手指頭已伸展到高處,幻化成葉,翩翩飄揚。
我和吉隆結婚當天,我們遵循日本古禮交換酒杯,用的就是這一對玻璃杯。婚禮在智慧禮拜堂舉行,由蘇希.威爾斯牧師主持,一排排長椅上坐滿親朋好友,周圍玻璃花窗中的女人圍繞著我們,玫瑰和弗蘭克也彷彿在這裡。奈德為我們唸了舊約聖經《雅歌》裡的段落。亞特和奧絲汀去參加郵輪旅行,柔伊暫時到家裡來住;我請她在婚禮上朗讀她為我們寫的一首詩。柔伊把頭髮剪短了,鎖骨上刺了個刺青,是一隻小小的蝴蝶,這樣的外型讓她看起來顯得年紀更小、更脆弱,恐怕和她的初衷不一樣。吉隆的父母親從赫爾辛基飛來參加婚禮,坐在我媽和安德旁邊。www.hetubook.com.com愛麗絲也和卡蘿、奈德一起來觀禮,茱麗還帶了她的男朋友來。奧利佛和太太一塊來,史都華.敏特也帶了他男友來。布雷克和艾芙麗也到場了,但他們坐在後頭,而且只觀禮,沒留下來參加之後的婚宴派對,因為他們的兒子上星期才出世,兩人都還有些暈頭轉向,忙得累極了,也不願把孩子拋下太久。他們給兒子取名「馬汀」,用我們爸笆的名字。
一隻隻的船是一只只容器,它們日復一日把漁人載進拂曉的湖裡,長窄的船身兩端彎起,宛若新月的弧度。人的心也是一只容器,它循著軌道將血液推送到身體裡;現代英文的「恩寵」(bless)這個詞,就源自古英文中的「血」(blestian)。這塊土地帶來的考驗很真實,有時也很艱難,但我已經學會放慢腳步,在日常生活中找尋美麗,因為我們每天接觸的所有事物、所說的每句話語,裡頭都交織著玄奧和恩寵。每天早晨,我總站在陽台邊,看一隻隻小船掠過水面,感覺血液在我的血管內勃勃脈動;我的血管也是一只只容器。
我是那月光流瀉下的一只聖餐杯。
這個夢後來跟著我好幾個月,但我除了吉隆之外,沒告訴任何一個人。夢似乎維持隱喻的狀態最好,好比池子邊翩然飛起的鷺鳥,最好沒有名字。我不願有人知道了之後嘲笑我,或挑眉懷疑,或是視若無物。然而,每當見到花兒綻放,見到別人翩翩起舞,或看到有人將雙手掏成杯狀去捧水,在許許多多的時刻,我總會想起這個夢。
婚禮結束後,我和吉隆在禮拜堂外面逗留了一段時間,草葉片片豔紅澄黃,襯著秋日蔚藍的天空。
我從床鋪上坐起來,感到激動興奮不已。四周的空氣輕盈溫柔,吉隆與我雙腳|交纏。我抽出身子,爬過床鋪,挨到窗邊。一枚圓月沉靜地掛在天上,在幽黑浩渺的水面上映出一道月光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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