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機響起,讓我無法跟她把話說得更清楚,不過,跟艾胥說話遠比什麼都重要:「很可能是我兒子打回來找我。」
我不確定是艾胥掛斷電話,或者電話自己斷掉,但也只能鬱悶地把手機放回口袋,這時,瑪爾娃喚我進飯廳:「我準備好跟妳一起整理這堆東西了。」她劈頭就說,沒給我時間消化剛剛那通電話。「應妳的要求,我已經把類似的東西放成一堆。還有,我鄭重給妳一個建議,求他沒用,這樣很沒尊嚴。」
雖然那天瑪爾娃的話羞辱了我,但我得說她一眼就看出我這人就是有辦法對問題視而不見。我瘋狂地投入這份工作,雖然明知一旦完成,瑪爾娃的遺願清單就少了一項。我並不蠢,我清楚知道這是在常助瑪爾娃往自殺邁進一步,而且,或許幫忙她將物品斷捨離就是最後一步。
「我不回去。」
愛人,死於火場。接著,我以一連串極度禮貌的道別語速速結束這通電話——過度禮貌到真正的意思幾乎是「去你的」一——後從朦朧的窗子望著屋裡的瑪爾娃,想像以前的她是什麼模樣。無法想像。現在的她那麼難搞,不過或許她曾是溫柔甜美的瑪爾娃。
「好,那就到時候見。」
總之,我不需要丹尼爾幫忙。我已經想到一、兩個可以獨自幫助瑪爾娃的點子——好吧,只有一個。有總比沒有好。
「對他來說,妳所提供的最大幫助就是放手,讓他當自己。」
「我可以打哪支電話給你?打去你朋友的手機?或者……」
跺步這一點,我沒辦法否認:「我沒求他。」
曾經只是一個沉浸愛河的女孩。
「有,妳有,妳自己就是這麼說的,我只是轉述妳的話。這樣沒有用,只是讓妳自己多添白髮。我真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多當媽的不懂得放手,老是要把孩子拽在乳|房前,不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獨立。我真的很高興妳有他的消息,現在,放手吧,給他空間。」
「好。」她說:「隨便妳。」
「我猜,她不想提起傷心事。」
「我沒想到自己的例子,不過,對,就像我跟威爾的相處。」
「我懂這個比喻。」她說:「妳不需要再絞盡腦汁想另一個。不過,現在,這個機長……」她指指自己:「想要起來走一走。」她拿起一疊紙,轉身準備離開。「妳要找我的話,我在臥房。」
我告訴他,我就是沒辦法不擔心,幾秒後才發現他已經不在線上。我的憂慮叨絮,無人聽聞。
她竟然在跟我談親職教養——任何人都比她有資格開這門課!她跟自己的兒子那麼疏遠,和_圖_書
卻在教我要如何當母親?「我們專心整理,好嗎?」我說。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嗎?」
「應該不是你們的相處,而是說妳這樣單方面對待他吧。妳以前如此,現在也是這樣,我告訴妳,妳兒子不想要妳給他的自由,他要的是一個媽咪。」
「我是說,你在哪個城市?你有地方住嗎?」為了表現得果決俐落,也不讓他覺得我要開始嘮叨,我問完這兩個問題就抿緊雙唇,免得嘴巴滾出更多問題。就在這時,我發現瑪爾娃在隔壁的小餐室整理東西,但我整個心思都在艾胥身上,所以沒去管她。
「需要,你需要。艾胥,這種事沒辦法靠自己的,況且,錢都繳了,為什麼不去呢,再說……」
「喔,嗨,丹尼爾。」
確實如此。之前我擔心瑪爾娃親眼見到自己的作品後會很沮喪,不過,我確定的是,那次訪畫之旅後,她似乎受到刺|激,斷捨離的速度變得非常快,說不定真的可以趕在她訂的期限之前完成。現在,我終於不用再浪費精力跟她拔河,可以順利地整理、打包,做我該做的事。我排定這週六辦跳蚤市場——距離今天只剩五天——接著,還有一個禮拜可以把剩下的處理完。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跟威爾說,跳蚤市場交給「幫我斷捨離!」來辦。對,他們是敵軍,可是,我願意舉白旗投降,只要不叫我親手把兩萬件物品標上價格。今天早上,我去倉儲中心跟他們碰面,交接工作。尼克載我過去,他發現我被物品的數量嚇得瞠目結舌時,竟然哈哈大笑。他是一天一天看著瑪爾娃的物品如何把這裡填滿,可我是第一次造訪就目睹「盛況」。看來我還沒完全準備好,迎接這些物品全數攤平在巨大場地的桌面上所呈現出的壯觀景象——畢竟之前它們在瑪爾娃家是往上堆到天花板。跳蚤市場一開市,顧客湧進來時,一定會很可怕。光是家具區,就是好幾戶正常人家的量,比如椅子,多到可以讓整個客廳沒空間再放其他東西。
不是我期待的那個「我」
「看來整個屋子只剩我還在忙。」尼克自鳴得意地嘻嘻笑。正準備換壁燈的他穿著一件帥到該死的Levi's牛仔褲,所以,我不只可以享受寬敞的空間,還能欣賞悅目的風景。我和海瑟閒聊近況時,她建議我:忘掉一個男人的最好方式就是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就我記憶所及,不久前,我才(衣著完整地)依偎在這個男人的懷裡,而且那感覺還挺不賴,於是我開始想像,如果……我準備做起春夢,躺在矮櫃上的手機鈴鈴響起。
「電話亭啊,現在好難找得到和_圖_書公共電話,而且還不能直接撥到你的手機,得先加上八〇〇,透過人工轉接,才能打對方付費電話。」他的口氣很不耐煩,彷彿我不值得他多撥幾個號碼。不過,我可不想浪費這通電話跟他吵架,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接到他的電話,而且這通電話還是我付錢。
我拿了車鑰匙。交代尼克接下來該做的事情後就駕車去美術用品社,花了整個下午在那裡買東西(現在我終於懂為什麼大家都說當畫家會窮困潦倒,光是幾面空白的帆布、顏料和刷子,就要花上我一整個月的日用雜貨費。不是我非買高級品不可,而是買那些我負擔得起的爛貨,怎麼可能鼓舞瑪爾娃這種才華洋溢的大畫家重拾畫筆?),週五晚上坐車坐到渾身發軟的我。在週六早晨上班前頓悟了一件事:丹尼爾害我搞錯方向了。瑪爾娃不需要人家提醒她,以前她有多愛繪畫。她需要的是明白自己內心仍有一股作畫的熱情。她只需要別人在旁邊推一下,讓她重新發現自己仍是個偉大的藝術家,而願意給她這股動力的人,只有我。
「我就是覺得自己不需要待在那裡。」
另一方面,我也蠢到相信自己可以阻止她,即使沒有丹尼爾可以商量(那天返家後,他傳了一封扼要的簡訊,說他猜想,現在我不需要他幫忙了。我回他,我還是會按照約定,把他想要的電影文物送他,當作報酬。然後,我開始套上失戀恢復期的公式:交往一年,需要半年的傷痛期。而那天我們只接吻一分鐘,所以我給自己三十秒來氣自己怎會蠢到讓他再次走進我的生活。氣完後,我決定好好過日子)。
「他說他的公司可能有空缺。」
「這樣會妨礙妳清理屋子。」
「哪裡?」
我躺在樓上房間的地毯上,張開手腳,上下揮動,假裝自己躺在雪地上,利用揮動的手腳把雪地掃出天使的形狀,我之所以這麼做,純粹只是因為這裡終於清出足夠的空間讓我可以這麼做!短短幾天,我們把樓上每個地方都清理完畢,只留下最基本的家具和裝飾(不過瑪爾娃收藏的復活節女帽在我斷捨離的大刀闊斧之下仍然存活下來,而且占據了整個櫥櫃),等美華打掃過之後——非得好好打掃一番不可——樓上這些房間就能當客房。真沒想到,即使只是用來當儲藏室,房間也能髒成這樣,好像瑪爾娃囤積的那些東西會自己生出雜絮塵埃,得藉由掃帚、整桶清潔劑和一番辛勞才能清理乾淨。
「沒有。太可怕了!誰?」
我曾犯過一個錯:艾胥還小時,我買衣服給他當生日禮物,那時他的表情幾乎跟瑪爾娃此刻的表情一和*圖*書模一樣。
「我會再找時間打給妳。」
「我不會想畫的!妳會想的。」
「給妳驚喜啊!」我努力擠出笑容,同時做好心理準備,等著這場我已經看出很難成功的推銷大會。「我想提早送妳生日禮物。之前整理屋子時我好像沒看到妳的作畫工具,所以想說送這個給妳,讓妳早點重拾畫筆。」我舉起一隻手,阻止她開口——假裝她唯一有意見的地方是這些用具的品質不夠好——然後對她說:「我知道,妳一定有個人偏好的顏料和畫筆,這些只是先給妳暖身用。」
「她有沒有提到,那場火災還奪走一個人?」
「知道,她跟我說,當時她幾乎失去了一切。」
「我不是故意要讓妳擔心。我沒事。」
顯然我們之間那種「別問,別說」的政策在短短時間內就適用於兩種狀況。除了原本專心工作少說話那種狀況,現在還包括這一項:她明明知道我在做什麼,但我不能說,因為說出來就等於提起她的自殺計畫。
「我不介意。」
尼克想幫我拿手機:「看妳躺在那裡很舒服,我來幫妳拿吧。」
「我不曉得啦。總之,打這種州際電話很貴,我只是想讓妳知道我沒事。我跟高中時認識的一個女孩通過電話,她說,聽說妳急瘋了,好像我死了或什麼的。放心,我沒死,想也知道。」
「我要掛電話了。」
我以為他會把手機遞給我,沒想到他竟然接起電話。「這是露西的電話。」一會兒後他把手機拿離耳朵,對我說:「付費電話欸,妳要接嗎?」
星期二下午,電話終於來了。
「我得接電話。」我說。每次手機響,我就默默祈禱是瑪莉.貝絲捎來更多艾胥的消息。不過到目前為止。電話另一頭的人都得承受我顯然失望的語氣。
「太扯了。」她拿起一只茶壺,把它連同一件毛衣塞入箱子裡(我想不通,這兩樣東西可以同時歸在哪一類啊)。「雖然他和我稱不上親密,不過,我的作法肯定沒錯,因為他身心健全,有份待遇優渥的工作,還有妻子和寶寶——這種人生道路可不是我替他選的——以我的品味來看,這種人生太過乏味傳統。」
我受不了了,決定對她譏諷一番:「是啊,一個禮拜前妳還不知道有那個寶寶呢。」瑪爾娃整張臉黯淡下來,我一見到那表情,原本勝利的快|感頓時走味。「對不起,我離題了。」才剛剛求過艾胥的我,發現自己就要第二次求人。不過,對瑪爾娃,起碼我有機會跟她把話說清楚,畢竟我就站在她面前,她不能掛我電話。「或許威爾跟妳沒什麼話好說,但他還是希望妳參與他的人生。要是以後永遠都沒有和_圖_書這個機會,他會心碎的。對你們母子來說,現在還不遲,只要妳願意……」
「太好了。」瑪爾娃說,突然開心起來。「人生多好啊?有大好機會犯錯,還可以不懂得從中學習。等什麼?接啊!」
他不怎麼高興地吐了一口氣,說:「還有一件事。我上網搜尋了,妳知道瑪爾娃的住家曾經失火過嗎?」
我花了幾秒才恍悟她說的是艾胥:「妳偷聽我講電話?」
「喂?」我跑到屋外,到了露臺後關上門。就算冷冽的斜風細雨打在身上,也比成天被瑪爾娃嘲笑來得好。
「妳不需要這麼做。」她說。
「瑪爾娃,妳是個畫家,我怎麼敢讓我的工作妨礙妳的藝術才華呢。妳當然需要畫筆啊,老實說,我還很訝異妳有辦法停筆這麼久呢。想想看,這就像一個機長沒飛機開!或者……或者就像……」
「要!」我連是誰打的都沒問,就從尼克的手中搶過手機——除了我兒子,誰會打對方付費電話給我。「要,要,我願意付。」然後小跑步下樓,不讓尼克聽到我講電話。總機要我提供信用卡號碼,接著喀喀兩聲,電話接通了。
「艾胥,拜託,我求你,再試試……」
「那我把這些用具留在這裡嘍,如果妳想畫畫,隨時可以動筆。」
「我和在柳樹圍認識的一個朋友住一起。」艾胥說:「他很酷。別擔心,他沒碰毒品了,非常乾淨,而且他要幫我找工作。」
「嗨,是我。」
「一切都很好,媽,妳別擔心。」
「你在哪裡打電話?」
三天後,尼克又提了好幾袋塞得鼓鼓的垃圾袋上清運卡車。「我不知道你們那次出門時,妳對她做了什麼,不過現在,她東西扔得真快。」間歇的雨勢打溼了他,脖子旁的頭髮變得有點捲,衣服緊貼著身體,看起來真誘人。「今天倉儲中心跑三趟了,說不定還沒完呢。」
「怎麼,你們這些人要敎訓我,我在自己家裡偷聽外人講電話啊?再說,我不想聽也會聽到!誰叫妳跺來跺去,簡直要把我的地板跺出洞來。」
我來到瑪爾娃的書房,將顏料一一擺在桌面上,並拿了我在屋內找到的一個盡架,將空白畫布放上去,就在這時,她走進來。「幹什麼?」她說,雙眼注視畫布的表情就像看到一籃髒衣服。
「她好幾次提到他的名字,每次的行文語氣都像在跟他說話,而且不完全是說好話。比如她提到,他總是把麻煩的事丟給她,我特別記得這一句。」
「你或許以為你行,但事實上……」
是她自找的。我試著保持禮貌,她卻抓著這主題不放。「就像妳對待威爾那樣?」
「能這麼做是我的榮幸!」
他顯m•hetubook.com.com然聽出我的失望,因為他說:「我只是打來告訴妳,我之前答應跳蚤市場開賣那天去巡一遍,看看有沒有值得收藏的漏網之魚。我說到做到,所以那天會到場。」
「我答應了。」從他的語氣,我明顯聽出他跟我一樣想盡快結束這通電話。
有時,空間雜亂到失控,你得需要人幫忙,這沒什麼丟臉的,真正丟臉的是,你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
「嗨,艾胥?」
天哪,艾胥,你的回答還能多含糊?我試著以不同的問法來追蹤他的下落:「哪間公司?是不是靠近你住的……坦帕市,對嗎?」
所以,瑪莉.貝絲還是請了莎曼珊幫忙。原來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母愛源源不絕地啟動著。要把我曾批評瑪莉.貝絲的每個惡言惡語一一收回恐怕太耗時間,不過我發誓:以後絕不再大罵她。艾胥清清喉嚨,說:「有人等著用電話,我得……」
「這就對了。真怪,她只告訴我,那場火災奪去她的所有物品,卻沒提到也奪走一個人的命。」
「你不必這麼做的。」
——「幫我斷捨離!」歡迎函
我搶在他道別之前打斷他的話:「你怎麼會離開戒毒中心?你在那裡有進步啊,不過他們說,還有持續進步的空間。寶貝,我很害怕,怕你又會回到以前的日子。你回戒毒中心吧,把療程做完,他們幫你保留了床位,可是不會一直保留下去。」
「嗨,是我。」我的口氣之輕鬆,沒人想得到我正緊張地在客廳的小空地踱來踱去,活像射擊練習場的活動標靶。麥肯利弗的叮嚀浮現腦海:設法套出艾胥的所在,別給他錢,除非是電匯到某個地址,別吼他,也別教訓他,免得把他嚇跑。現在,親耳聽到艾胥的聲音,揮之不去的憂慮起碼獲得紓緩。我一直擔心瑪莉.貝絲會不會消息錯誤,其實我的兒子已經死了?我說:「我好高興你打電話給我。聽到你離開柳樹園,我都擔心死了。」
終於,她回應道:「妳忘了嗎?妳要我把時間花在斷捨離上。我忙到幾乎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遑論拿起畫筆,我想,妳這是浪費妳的錢。」
「聽著,我很抱歉,妳為我付了那麼多錢給他們,可是我真的很希望妳沒那麼做。那裡爛透了。剛去的頭兩天還算有收穫,可是後來根本是浪費時間。我不需要那種地方,我可以靠自己戒毒。」
「據說是她長年的愛人,雖然表面上兩人是事業夥伴。他叫斐列普,桑提亞哥。聽過嗎?」我把身上的毛衣裹緊,抵禦寒氣:「斐列普?她好像在自殺筆記裡提到過。她寫了什麼?」
「嗨,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