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她要和父親一起生活半年。父親對她唯一的善意,就是讓她不必讀到她母親寫給她的那些胡言亂語,他強忍著自己的情緒,齜牙咧嘴地拿著信件對著梅西揮舞,然後把信件一拋,咻地就扔進房間另一頭的壁爐裡,這樣的舉止讓梅西覺得很有趣。不過即使是在這個時候,她也偷偷期望著自己會大鬧一場,她為自己沒有起身奮戰而感到內疚,抓狂大鬧的行動彷彿有種魔力在召喚著她:那一疊未開封的沉重信件,她很想看看裡面的花押字,媽媽最喜歡用花押字了,現在就像危險的導彈一樣颼颼地飛掠她頭頂。離婚這件大事對梅西最大的影響就是她對她的父母更重要了,她發現他們對待自己的方式更恣意而為,一下把她拉來這裡,一下又拉去那裡,親吻更是少不了,讓她不得不也同樣表現得更乖巧。她的存在似乎變得很顯眼,那些來找她父親的紳士總喜歡捏捏她的臉,把香菸吹到她臉上,有些人會叫她幫忙劃火柴點菸;還有些人會把她抱到腿上,然後劇烈搖晃,捏捏她的小腿肚,惹得她放聲尖叫,罵他們以為自己是牙籤在戳人嗎,那些人一聽她尖叫反而樂了。
等到她腦筋清楚了一點,就像那些愛取笑她小腿肚和-圖-書的紳士說的一樣,她腦海中片段的影像和聲音都能找到意義;在過去,這些影像和聲音就像是存放在一個年幼懵懂的幽暗處、鎖在昏暗的櫥櫃裡、或是高高在上的抽屜裡,就像那些她這個年紀的小朋友還不能夠玩的遊戲。同時,梅西最大的壓力就是要面對父親如何數落母親,還要表現出正確的態度,那些話都不怎麼好聽,瑪朵通常一看到這個場景就會趕快把梅西帶走,就像梅西拿到了什麼很複雜的玩具或太困難的書,還是趕快收進櫥櫃裡比較好。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櫥櫃,梅西後來就會發現這裡頭收藏的東西還真奇妙,層層疊疊堆得高高的,裡頭還包含了母親數落父親的話,都收在同一個地方了。
「牙籤」這個詞一直在梅西腦海裡縈繞,這次也是因為她有一樣的感覺,感覺自己似乎有哪裡不好,不符合大眾的喜好。她知道那是什麼,她天生就多長了一點肉,保姆瑪朵還幫她起了一個難聽的小名,吃晚餐時常常都會聽到這個讓她難過的名字,就是那個她不喜歡的動物關節。有一次,她終於能夠拋開這個念頭,瑪朵帶她到肯辛頓花園去玩,那時候她誰也不想見,只有瑪朵。瑪朵總是會坐在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凳上等著梅西回來,盯著她,不讓她跑太遠;瑪朵也只希望梅西別跑太遠,而梅西很輕易就達成她的願望。那一整天梅西都玩得很開心,只是偶爾她也會想起,不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會變得如何,很害怕萬一待會兒她跑回去時,瑪朵沒有坐在長凳上該怎麼辦?雖然她們也不是第一次來花園玩,但這裡也和從前不同了。梅西總是忍不住想看看其他小孩子的雙腳,然後問她的保姆:「他們的腳是不是像牙籤?」瑪朵說話老實得不得了,她總是回答:「喔,親愛的,沒有人的腳跟妳的一樣細啦!」這句話好像別有深意,於是瑪朵又說:「妳會覺得有壓力,就是這麼回事。以後還會更糟呢,懂嗎?」所以,打從一開始,梅西不僅是感到壓力,也知道自己感覺有壓力,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父親對她說,他也覺得有壓力,還當著梅西的面交代瑪朵,讓保姆一定要讓梅西打從心底知道這一點。梅西從六歲開始就很清楚,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因為她,一切的安排都是要讓她父親能更全心全意對待她。梅西得時時牢記著瑪朵對她說的,她父親對她有多麼多麼好。「妳爸爸希望妳永遠不要忘記,m.hetubook.com.com懂嗎,他的日子真的很不好過。」有時候梅西會覺得瑪朵臉上的皮膚好像繃得很緊,幾乎到了會痛的地步,而瑪朵一有機會就經常對梅西說這句話,但是這種時候,梅西卻沒有感覺到瑪朵臉上有ft麼異樣。梅西心裡思索著,難道這句話不會讓瑪朵的臉比平常更痛?不過一直要到後來,她才有辦法將她父親日子難過的樣子,以及特別是瑪朵談起這件事的樣子聯想在一起,推敲出這兩件事背後的意義。
現在孩子是有人照顧了,但這個新安排對年幼聰敏的梅西來說,想必是非常困惑,她強烈感覺到發生了一件絕對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焦慮地等著看,這麼嚴重的事情會帶來什麼影響。這個有耐心的小姑娘註定得面對許多狀況,比她一開始所能了解的事情還要多更多;不過即使是她一開始就了解的事情,也比其他小女孩懂的還要多,其他小女孩就算再有耐心,或許從來也不會了解這麼多,只有民謠或故事裡在戰爭中擊鼓的小男孩,才會和梅西一樣整個人身陷戰區。大人的世界交付給她太多強烈的情感,每一幕她都只能匆匆看上一眼,就像盯著魔術燈具打在牆上的幻燈秀。她的小小世界就是一場幻影魔術秀:在布幕上舞動的奇怪光影,整場秀彷彿只為她一人上演,而她這個半驚半恐的小孩就像隻小小蟲,坐在極其昏暗的劇場裡。總而言之,她從此走進一段為人慷慨的生活,讓其他人的自私能夠找到依靠,而她卻不知道拿什麼來犧牲奉獻,只好賠上年輕歲月中的謙遜。和*圖*書
那次在起居室裡,畢爾又說了些什麼,結果瑪朵突然大發脾氣,對著他咆哮:「老爺!您應該感到非常非常慚愧,說這種話怎麼也不臉紅呢?」這時,梅西的母親正坐在馬車裡等在門外,起居室裡還有位一天到晚來訪的先生,笑得非常大聲。梅西的父親抱著梅西,對瑪朵說:「妳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看我怎麼處置妳!」然後他抱著梅西,笑容咧得比平時更開,又把那些瑪朵聽不下去的話說了一次。梅西當時還不太理解這些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瑪朵突然這麼沒大沒小,臉還漲得這www.hetubook.com.com麼紅,但是過了五分鐘之後,她坐進母親的馬車,母親對她又親又抱,從她頭上的緞帶、眼睛,一直親到手臂,發出奇怪的聲響,留下甜甜的味道,她母親說:「好了,我的寶貝天使,妳那討厭的爸爸有什麼話要對妳可愛的媽媽說嗎?」此時,她聽見媽媽這樣問,就記起了討厭的爸爸說了那些話,聽進她困惑的耳朵裡,現在透過她清楚而高亢的聲音,從她天真無邪的小嘴中說出來:「他要我告訴妳,他說,」她誠實以報,「妳是一頭噁心下流的豬!」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梅西知道有一天母親就會到門口來把她帶走。梅西本來很害怕這天的到來,但是聰明的瑪朵在紙上寫了簡單好懂的大字,告訴她在另外那個家會有多好玩、多好玩,才讓梅西稍稍安心。這張紙上寫了許多承諾,像是「母親全心全意的愛」,還有「午茶時間可以吃美味的水煮蛋」等等,再加上梅西也期盼晚上可以不用睡覺,只要看著媽媽穿上絲質和天鵝絨的衣服、戴上鑽石和珍珠,精心打扮準備出門。這些對梅西來說是很大的激勵,尤其到了非常時刻,瑪朵把這張紙塞進梅西口袋,然後梅西就緊緊把紙抓在手裡。在這個非常時刻,必須讓梅西環抱著生動的想望才能保護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