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佛莫小姐想了想,臉微微紅了,然後伸手擁抱這位聰明伶俐的好朋友:「妳人真是太好了!但是我真的是老師喔。」
「那位先生嗎?」這個假設背後的涵義實在很複雜,歐佛莫小姐只能瞪大眼睛。
歐佛莫小姐又笑了,這是梅西第一次聽到她發出的笑聲這麼接近咯咯笑。
「糟糕?」梅西用疑惑的語氣重複這個詞。
幾個月過去了,梅西對這種狀況的解讀愈來愈複雜,尤其這次待在父親家的時間又更久了,她記憶中好像這次是最久的,更堅定了自己對目前情況的揣測,她漸漸了解到,她母親為了某種緣故,似乎不急著把她帶回去:每次她父親和歐佛莫小姐意見不和的時候,他就會把這點拿出來當做強力的藉口,而兩人爭執的癥結在於,畢爾老是想著得趕快把梅西送進學校,歐佛莫小姐則不同意,而且態度堅決。對一個老師來說,歐佛莫小姐居然能有反對雇主的勇氣,實在令人訝異;如果是威克斯太太,一定只會低著頭謙卑接受。歐佛莫小姐經常對梅西說,她覺得很內疚,因為自己無法讓梅西得到應有的待遇,而且法蘭芝先生經過仔細的考量,也同樣很後悔當初的決定造成的缺失;她之所以無法好好照顧梅西,因為她還有不知道是什麼的責任,歐佛莫小姐暗示說,她對法蘭芝先生有責任,對這個友善的小家庭有責任,還有那些經常來往的朋友。法蘭芝先生想要彌補一切不便,方法就是把梅西送進學校,大家都知道布萊頓還有其他地方,到處都有很多很棒的學校。但是梅西也知道,這樣一來她的母親一定會很不高興:如果她父親打算把她交給其他外人照顧,他在法官面前是完全站不住腳的;畢爾之所以不希望讓梅西接近她母親,不就是因為愛達也算是個外人嗎?
每次梅西怯生生地問歐佛莫小姐,想確定畢爾會不會覺得,自己已經受不了再和女兒同住下去,老師就會用這種追著愛達要她負和圖書
責的畫面搪塞學生。歐佛莫小姐避重就輕.只是踢一踢愛達的無情和愚蠢,揚起沙塵來遮蓋問題的核心,而看起來最能證明愛達對女兒已無心的,就是她這趟旅程還有一位男士作陪,而更令人難堪的事實是,這位男士還是愛達,嗯,「勾搭上的」。歐佛莫小姐用這個說法來形容,如果紳士淑女還沒結婚就結伴同遊,難免落人口實,就像她和法蘭芝先生也是一樣,都有可能招來誤解。梅西也注意到,歐佛莫小姐先前就經常向她解釋:「親愛的,我真不知道要是妳父親和我少了妳,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只要有了妳一切就都不一樣,我也告訴過妳了,妳讓我們兩人的行為完全合情合理。」歐佛莫小姐用這麼親切可人的口氣交給梅西這份責任,她當然接下了,好讓老師放心,這也讓她產生一股安全感,即使知道母親已經不要她了也不要緊。在梅西的成長過程中,她早就熟知所謂「合情合理」背後其實有更重要的因素,所以她知道老師和父親之所以不急著讓她離開,一定有很有力的原因。不過同時她也想起,自己不知道從哪裡聽說過有些小女孩,是上流階級的女孩,真的,替她們上課的老師是異性,而且她也知道如果她去布萊頓的學校上課,那她或許能拜在大師門下,這對她未嘗不是件好事。於是她仔細思考了一下這些事情,然後對歐佛莫小姐說,如果她去找她母親,或許那位男士可以當她的老師。
梅西自己也很清楚,穿著老舊棕色連身裙、戴著奇怪舊髮飾的老師,這個外型在歐佛莫小姐眼中一定是比較低劣的,但是讓梅西真正心痛的是,她發現威克斯太太原來根本沒有教學能力,歐佛莫小姐的評論讓梅西一時反應不過來,尤其又聽到她下了一句結論:「她真的比笑話還誇張!」這位迷人的老師這麼說,手上拿著威克斯太太寫給梅西的最後一封信,歐佛莫小姐明令禁止梅西繼續和威克m.hetubook.com•com
斯太太來往,要斷了這段奇怪的關係,更讓梅西不知所措,她困惑地問:「那我要寫信告訴她嗎?」梅西一想到她可能得在信裡寫些什麼糟糕的話,忍不住臉色發白。「親愛的,不用管這件事,我來寫,妳可以相信我!」歐佛莫小姐說,然後她就真的安靜地寫起信來,感覺都能聽見一根針砸到可憐的威克斯太太身上的聲音。然後過了一週又一週,威克斯太太毫無音訊,歐佛莫小姐的信似乎成功把她趕走了,就像她的小女兒一樣,遭到哈洛路上那輛殘忍的雙座馬車從這世上趕走。但是後來正是因為她的沉默,反而成為梅西覺醒最重要的因素:這種沉默代表了一股溫暖而適合居住的氛圍,梅西深深沉浸其中,可是她卻從來不敢跟身邊的人提起;而在這片氛圍深處,梅西頭上戴著那條無光澤的髮帶;梅西彷彿陷入一波起伏不定的惡水,而在惡水之外,威克斯太太正熱切地等著她。
「當然不是,他這人既無知又糟糕。」
對歐佛莫小姐來說,她現在稱呼畢爾.法蘭芝都只稱做「他」,而這間屋子裡就如同往常一般,神采飛揚的紳士來來去去,所以梅西聽見歐佛莫小姐叫「他」,也有可能是指別人,於是歐佛莫小姐談起「他」來就更是肆無忌憚。至於梅西呢,大家談到她,總還是談論著該拿她怎麼辦這類老調子,所以她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可以單獨沉思上好幾個鐘頭,懷念著威克斯太太寬鬆的管教;不過她還是覺得待在父親家比較好,因為這裡的訪客都不是淑女貴婦。這給她一種奇怪的安全感,尤其有一次她聽見某位紳士跟爸爸談話,那態度彷彿自己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而且顯然是在說歐佛莫小姐:「她要是肯讓別的女人接近你,那才奇怪呢!絕對不可能的啦!她還寧願讓人往她身上丟棍子,就像趕野貓一樣。」梅西絕對比較喜歡家裡的訪客是紳士,雖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他們也有取笑她的方式,比母親家那些女士更大聲,但很快就結束。他們會拉著她、捏捏她、開她玩笑,還會搔她癢,有些甚至還會朝她扔東西,但他們稱之為拋接,而且他們所有人都喜歡幫她取外號,還都是些跟她扯不上關係的外號。要是換成那些女士,她們會叫梅西是「可憐的小東西」,很少碰她,更不用說親她,但梅西最害怕的還是這些女士。
「那他就不能是真的老師嗎?」
「比妳年輕嗎?」
「就是跟媽媽一起的先生啊,這樣不就沒問題了嗎?就像妳是我的老師,所以妳就可以跟爸爸住在一起啊。」
梅西很快就發現這次待在爸爸家,上課不會是最有趣的時間,因為歐佛莫小姐身上多了好多工作,而關心梅西的教育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因為職務變動,梅西經常會聽見一旁的歐佛莫小姐和父親之間的談話,許多內容都很重要,而雙方有時意見不合,甚至談得不甚愉快。梅西從這些談話中慢慢聽出一些蹊蹺,她爸爸總是說:「這樣的情況如果換作是愛達,她一定會大肆批評。」但是歐佛莫小姐聽了之後,反應卻是和愛達完全相反。這樣的情景最後的高潮通常是歐佛莫小姐的要求,她這時候的態度比她談起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不客氣,而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是像愛達這樣的人,得在大發脾氣之後,才會有這個權力做出這樣的要求。
梅西知道愛達已經出國了,因為她好幾個禮拜以前就收到愛達的信,信中一開始寫著「我的小親親」,接下來就說她要離開一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不過梅西在信中沒有看到愛達已經不再怨恨畢爾的跡象,也沒看到愛達一貫堅決主張自己對梅西的所有權,因為讓梅西最為印象鮮明的,就是她母親除了折磨畢爾.法蘭芝以外,其他的事一概不放在心上。然而,梅西的心裡終究是生了懷疑,對於父母這樣的關係感到困惑又有點害怕,除了和_圖_書讓畢爾能夠從短暫的負擔中解脫之外,她母親會不會是找到了更能折磨父親的方法呢?這個年輕小女孩最擔心的問題就是這個,而歐佛莫小姐自信滿滿的樣子,還經常說些自己對雇主的想法,只是讓這個謎團愈來愈大。假如愛達現在放棄了監護權,那她之前跟前夫這樣爭得面紅耳赤,說什麼他不該自己獨占這個孩子,而畢爾也是那樣極力爭取,這一切豈不是顯得很矛盾?心智比實際年齡還要早熟的梅西,為了測試自己的新理論而不斷試探,而最主要的成果就是聽見她的母親遭到更多嚴厲的謾罵。到目前為止,歐佛莫小姐的立場一直都還是很正派保守,但是有一天她卻侃侃說出自己對愛達的看法,而言詞之尖銳並不亞於畢爾,她批評愛達居然就這樣逃到歐陸去,想要藉此擺脫身為母親的職責。梅西自己的結論是,就算把愛達身為母親的工作合約,也就是這個不斷長大,長到衣服都快穿不下的女兒,直接裝上船送去給她,放在她腳邊,讓她女兒親眼看看母親所作所為是多麼驚世駭俗,這樣子對待愛達也只是剛好而已。
「不管是比誰年輕,我對這個人一點也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又畫蛇添足加了一句:「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而且呢,我的小寶貝,我相信妳也不會喜歡他。」然後又是一陣熱情的擁抱安撫,她和梅西的談話最後幾乎都會演變成如此,讓這個孩子至少感覺到她對自己的熱愛,加深孩子的安全感。父母的影響力似乎已經慢慢減弱,但顯然老師還是值得信任的,就像梅西對威克斯太太,雖然目前和威克斯太太所有的聯絡管道都暫告中斷,但她依然相信老師。在兩人分開的頭幾個禮拜,克萊拉.瑪蒂達的媽媽經常寫信給梅西,信中充滿憂鬱,而梅西也熱切地回信,要不是她還得注意自己的拼字正不正確,情感恐怕難以收拾。但是威克斯太太的回信卻好巧不巧送到了歐佛莫小姐手上,結果歐佛莫小姐一點也不m.hetubook•com.com喜歡這些信。她認為法蘭芝先生並不在乎威克斯太太怎麼了,而禁不起梅西一再追問,歐佛莫小姐最後承認她自己也不關心另外那個女老師。她說她嫉妒得快要發狂了,她不應該這樣想,但這只是更加證明了自己對梅西的愛是多麼無私。她還更進一步指出威克斯太太信中諸多文法錯誤,對梅西一點幫助也沒有,她理直氣壯地說,一個理智清楚的女人,絕對不會把自己的女兒交給這麼荒謬古怪的人手上,這麼做簡直像個怪物。
梅西現在年紀也夠大了,知道自己這次待在父親家的時間根本就超出比例,也能夠稍微深入思考,究竟該如何解釋這次過長的居住期,尤其每次跟她的老師聊天時,如果一談到這個問題,她就會感到心情低落。「喔,妳不用擔心,她根本不在乎!」歐佛莫小姐都會這樣說,來安撫梅西內心的恐懼,害怕她母親會因為她這次停留太久而大發雷霆。「她還得煩惱別人的事,所以根本不會想到妳,她還跟別人出國了呢。妳一點也不用怕,她不會拘泥這多一點時間,覺得自己的權利受損了。」
老師聽見梅西的語氣,尷尬地輕笑一聲:「拜託,他年紀還那麼輕……」但卻沒往下說了。
當然還有個辦法,就是再請一位老師,找個年輕人白天時過來,好好替梅西上課,但是歐佛莫小姐完全不想聽到這樣的建議,她不但強烈反彈,還逢人就問別人的意見,只要有人上門拜訪就詢問他們是怎麼想的,如果發現他們似乎不了解把梅西送走是多可怕的事,她還會乾脆直接問梅西本人的想法。「你難道不懂嗎?如果我在這裡的工作不是照顧她,那我還能做什麼?」她不應該處在這個位置,還放肆地大聲嚷嚷,吸引別人的注意,好像這件事還讓她感覺挺光榮的。當然,要擺脫這個困境的方法就是讓她做好自己的工作,但無奈畢爾對她的要求實在太多又太高,其實大家似乎也都能了解,畢爾根本是為了自己的私心而不讓她好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