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6

傑西點點頭。
費娜整個人僵住,像個瓷娃娃似的。她的臉一片死白,瞳孔縮成兩個小黑點。
「裝什麼?」
比方說,她的肥皂盒子。看看,費娜在他們家裡已經住了將近一年,卻仍然每天早晚兩次拿著她的玳瑁肥皂盒、安美牙膏(和莫朗家習慣用的牌子不同)、一條牙刷和一只塑膠漱口杯往返浴室和傑西的房間之間。這不是很奇怪嗎?她這些日常用的盥洗用品不放在浴室,倒收藏在一個旅行用的小袋子裡,然後放在書桌上。所以說,她從來沒有打算要永久住下來,只是一個暫時的過客而已。
傑西翻動了一會兒,抬起頭,瑪姬知道這表示他醒了,於是放心地離開。她回到一樓,走進廚房,從冰箱拿出一壺冰紅茶倒了一杯出來。接著再把那杯冰紅茶放在瓷盤上,旁邊排了一圈蘇打餅乾,端出去給費娜。「來,」她對費娜說:「小口小口地吃這餅乾,再慢慢地喝茶。」
「沒有,費娜也還沒。」瑪姬回答。
艾拉的語氣突然有種清醒的味道,像在宣告什麼神諭似的。瑪姬突然覺得心頭湧上一股怒氣,他說的倒是容易!隨便就把人家趕走,連想都不想一下。
「你對著聖經發誓!」費娜說。
「你的想法是什麼?」瑪姬問,她想她知道是什麼事。「我要她把孩子留下來。」
「黛絲,去找妳哥哥!」瑪姬下令說。
「你媽告訴我——」
然而,瑪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費娜身上,後者正一一數落著傑西的不是,彷彿她花了過去這幾個月的時間列下來了一張清單。
「我不想再說錯話。」他說。
「妳要去哪裡?」傑西問。
堂恩.柏漢是個非常有教養的孩子,他是個轉學生,在十一年級的時候轉進傑西的學校就讀。傑西第一次帶堂恩到家裡來玩時,堂恩就主動和瑪姬談起天來——這對他們那個年紀的男孩來說是非常少見的。除此之外,他還耐心而禮貌地聽完黛絲介紹和展示她所收藏的風景明信片。後來他還突然對瑪姬說:「下次我來的時候,會把我的剪貼簿帶來給您看。」瑪姬回答:「噢,好啊!那太好了!」不過,堂恩再來的時候不是帶著剪貼簿,而是帶著一把吉他來,他一邊胡亂彈著,傑西一邊唱著他的一首歌:「這個世界最近好像按了快轉鍵一樣……」接著堂恩便告訴傑西他應該到外面去演唱,從那時候起傑西就走了,再也沒回來(回想起來是如此)。
婚禮結束後,傑西和費娜到海洋城去度一個星期的蜜月,回來之後便住進傑西的房間。瑪姬已經事先添加了一個衣櫃,並且從百貨公司買了一張雙人床來替換傑西原有的上下鋪。雖然這麼一來,他們的家免不了變得擁擠了些,但是氣氛卻是融洽、愉快而充滿了期待。費娜似乎很快便融入了他們的家庭,她是那麼地可人、那麼地順從,凡事讓瑪姬全權處理——這是瑪姬從自己孩子身上所見不到的。
費娜的衣服仍然掛在裡面,但是她常穿的那件外套和一件條紋的家居服卻不見了,剩下的是兩、三件裙子(她根本很少穿裙子)、幾件襯衫,以及那件她抱怨穿起來讓她顯得很胖的花邊洋裝。瑪姬轉身,走向費娜放衣服的櫃子。傑西躺在床上看著。她拉開櫃子的抽屜,看見一件刻意漂白了的牛仔褲(已經退流行)、下面是兩件去年冬天穿的高領毛衣、最底層是一件孕婦穿的鬆緊長褲。瑪姬覺得自己好像考古學家在挖掘古物似的,愈底層、年代愈久遠。她幻想自己再向下掘,會漸次找出啦啦隊的制服、小學生的圍兜兜,以及費娜嬰兒期穿的小衣服。她撫平層層衣服,關上抽屜。
「妳和女孩子都處得很好,一定能做到的!我相信。跟她說我準備辭掉信封工廠的工作,說我已經應徵一家電腦公司,他們會訓練我修理電腦,而且受訓期間就可以領薪水。他們還說我被錄用的可能性非常大。還有,樂團裡的那個戴維,他媽媽有一棟公寓出租,就在體育館附近,是頂樓的房子,十一月就會空出來,戴維說租金便宜得很,還有一間小房間可以當嬰兒房。書上說,應該讓小嬰兒單獨睡一間房,不要跟父母親睡一起。我懂得真的很多,妳一定會嚇一跳!我還決定要讓小孩吸奶嘴,雖然有些人不贊成,但是吸奶嘴可以預防小孩以後吸姆指。而且,有人說什麼吸奶嘴會讓小孩前面的牙齒凸出,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傑西許久都沒反應,彷彿他不準備回答。後來,他才開口說:「大概是她姊姊家吧!」
沒有回答。
「那妳要去哪裡?去妳姊姊家嗎?」
「有,她有說,我明明看見她嘴巴動了。」
「馬上來。」瑪姬回應。
有一回,費娜在和傑西大吵一架之後,一把抓起里洛,氣沖沖地踏出大門,當晚便在她姊姊家過夜。也許不該說是吵架,只是一點小誤會而已。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傑西的樂團要在巴爾的摩的市中心演唱,費娜打算一道去,就像平常那樣。然而後來傑西因為擔心里洛感冒,而認為費娜應該留在家裡照顧孩子。費娜說瑪姬會照顧里洛,而傑西卻說孩子生病了,需要媽媽在身邊。接著費娜又質問為什麼傑西那麼關心孩子,卻一點兒也不關心自己的妻子。傑西則說……
費娜抱起里洛,將她向上聳了一下,便大踏步走了。留下里洛的尿布、娃娃車和她自己吃了一半的午餐,紙盤中的馬鈴薯沙拉已經泛黃,看起來有些可悲。
「你可不一定了解我。」她說。
答案似乎是從艾拉那彎曲的、溫暖的、單薄而多節的脊椎骨浮現出來的。瑪姬的手指首先找到了解答。
「噢,」瑪姬說:「我們何必一直繞著搖籃的事情打轉,沒有必要嘛,是不是?那只不過是……再說,里洛現在也用不到搖籃啦,她已經有艾拉買來的那個嬰兒床了。」
「需要我?做什麼?」
「這又不是投票,瑪姬。」艾拉說。馬開始跑了,看起來有些奇怪,像玩具似的。他們跑過的聲音讓瑪姬聯想到在風中飄揚的旗幟。不一會兒,就結束了。「那麼快!」瑪姬惋惜地說。賽馬的時間如此短促,瑪姬從來沒有真正習慣過。「還是棒球的時間比較適當。」她對小嬰兒說。
「我在擔心那輛獨行俠。」瑪姬對著艾拉的皮帶說。
「就是『沒有』嘛!」
「我們講到她的肥皂盒,然後——」
「我想我應該回家去看黛絲。」
費娜放下手上的杯子,接過木桿,然後直直地盯著它們看。「搖籃?」她疑惑地說。
一輛車子開了過來,一個穿著牛仔褲的女孩下車,後面跟著一個小男孩。女孩彎腰去和駕駛說話,然後揮揮手,車子便開走了。接著他們兩人快步向診所走去,抗議的人跟著蜂擁而上。「上帝知道妳要做什麼!祂在看妳!」一個女人叫著,另一個女人擋住女孩的去路,女孩只好繞道而行。「妳的良心在哪裡?」矮小的男人在女孩身後叫著。接著女孩和小男孩消失門後,示威者只好回到原位,開始熱烈地討論著什麼。瑪姬猜想他們一定是在說做法還需要再強硬些。
「你和你的搖籃!」費娜繼續對著傑西嚷:「自己答應要做的,卻根本連開始都沒有!還對我發誓——」
費娜慢下腳步,望著瑪姬。她姊姊也停了下來。
「是啊!他要啊!」瑪姬說:「他當然不能懷孕啦!可是……」
「長長的木條。」
除此之外,雖然當時黛絲才小小年紀,但是似乎已經跳進那種「外面世界勝於家庭」的階段。她有四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其中一個的母親就是「傑出媽媽」:莫菲太太。「傑出媽媽」(因為不必上班)是「家長教師聯合會」的代表,也是學校糕餅義賣活動的負責人,還經常辦一些節目精采的「睡衣晚會」,讓孩子們到她家裡過夜。一九七八年春天,黛絲根本可以說是住到莫菲家去了。瑪姬常常下班回來,叫著:「黛絲!」但是卻面對空蕩蕩的屋子,以及留在大門旁書架上的一張字條。
她經過一間較小的等候室,可能是連接某個檢驗室或診療室吧!等候室裡的模製塑膠椅上坐著一對老夫婦,老夫婦的對面坐著一個身材粗壯的男人,他穿著一件連身工作褲,上面滿是油漆漬。正當瑪姬停下腳步,探頭向內望的時候,一個護士叫著:「普朗先生?」於是老先生起身,向裡面走去,留下一本相當新的雜誌。瑪姬快步走了進去,好像自己也是病人似的,她拿起那本雜誌,一邊笨拙地向身邊的老太太微微鞠躬,以表示自己不是故意要打擾。然後,瑪姬在那穿著工作褲的男人身邊坐了下來。雖然這又是一本女性雜誌,但是至少書頁仍然散發出那種新書的味道,而且裡面洩漏祕訣的那些明星都梳著相當現代的髮型。她大略地讀著其中一篇文章,裡面介紹著一種新的節食法。選一種自己最喜歡的食物,然後盡量地吃,一天吃三次,其他什麼也不吃。瑪姬想:要是她的話,可能會選擇雷西頓市場賣的那種包牛肉和豆子的墨西哥包餅吧!
「妳怎麼告訴他?」他問。
直到有一天下午,房子不像往常一樣,而是充滿了耳語聲和鬼鬼祟祟的氣氛。瑪姬一踏進門就立刻感覺到了。來到樓上之後,她發現傑西的房門關著。她敲了敲門,裡面一陣驚慌的靜止,然後傑西叫著:「等一下!」瑪姬聽見房裡有騷動和私語的聲音,等傑西好不容易出來時,身後跟著一個女孩。她的金髮凌亂,嘴唇有微瘀的痕跡。經過瑪姬身旁時,她側著身體,眼睛朝下,就這樣跟著傑西走下樓去。接著,瑪姬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傑西低聲說再見。等傑西上樓之後(他毫不羞愧地直接向瑪姬走來),瑪姬立刻對他說:那女孩的母親——不管是誰——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和另一個男孩單獨關在房間裡,一定會嚇壞了。傑西聽了之後說:「噢,費娜她媽住在賓州,不會知道的。費娜住在她姊姊家,她姊姊一點也不在乎。」
費娜再度閉上雙眼,瑪姬發動引擎,向前駛去。
和傑西說話時,費娜的語氣開始變得嘮叨、不滿。她抱怨這一切不公平,因為傑西還是可以照常出去上班,而她卻必須待在家裡,愈變愈痴肥。她還說:她應該留在學校繼續唸書的,至少把這學期唸完。但是,傑西偏不同意,硬要照他的意思主導這一切,讓她做一個家庭主婦、一個未成年的媽媽。費娜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像個老女人:而傑西回答的時候,則顯得鬱悶寡歡。「你聽見我說的沒有?」費娜會這麼問。傑西則回答:「聽見了,聽見了。」不知怎麼,瑪姬覺得這一切聽起來好熟悉,就像一首老歌似的。沒錯,就像過去傑西和父母親爭吵時的樣子。他和費娜不像夫妻,倒像母子。
「艾拉,有小嬰兒的媽媽不會只拿著自己的皮包就出門的,她們一定會打包,不能不打包的!你想想看!」瑪姬說:「記不記得我們光是到賽馬場去,她就拿了多少東西?你知道我猜是怎麼一回事嗎?我猜費娜先回來,把車停好,然後帶著里洛到雜貨店去買嬰兒餅乾——因為她昨天早上說餅乾快沒有了,然後就被歹徒挾持了。你知道那些搶匪總是找女人和小孩下手,因為那樣比較容易得逞。」
一時之間,瑪姬不知道傑西在說什麼。「孩子」兩個字從傑西嘴裡說出來顯得多麼怪異,甚至有點令人害怕的可愛。
有一回,瑪姬下班回來,沒有到艾拉的裱框店去,只是坐在餐桌旁足足發呆了兩個小時。等艾拉打烊回來,走進屋裡說:「晚餐吃什麼?」瑪姬則回答:「我沒辦法弄晚餐!你看看,這樣子我怎麼弄!」她指著面前的罐頭湯,唸著上面的標籤:「二又四分之三人份!這怎麼弄啊!去哪裡找二又四分之三的人?還是給三個人吃,其中一個人少吃一點?或是把剩下的四分之三留到下一餐吃?可是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累積到剛剛好的整數?先是四分之三,然後是四分之六,再來是四分之九。要開到四罐以後哪!我告訴你!連喝四罐一樣口味的湯!」
她感覺衣袖又被扯動,轉身一看,是艾拉的父親,手上仍然舉著他的賭籤。「我買祕訣書是對的,艾拉還叫我別買。」他說:「他哪裡有我懂?」
傑西還在襁褓中的時候,艾拉總是說:「不要他一哭就抱他,也不要他一餓就餵他,妳會把他寵壞的!」
「不會,不會……」瑪姬會這樣回答。接著她又會問:「我答應了你什麼事?」她搞不清自己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的?一天晚上,傑西走到瑪姬面前,塞了一張紙條到她手心裡,是惠特街的一個住址。應該就是那家診所吧!瑪姬想。她把紙條放進皮包,然後對傑西說:「你知道我沒辦法——」可是話才一出口,傑西早已身手矯捷地消失不見了。
「好吧,可是妳答應我一定要回來!現在就出發!」
「那她怎麼說?」
瑪姬來到等候室,裡面大得像個足球場。地上鋪著米黃色的地毯,上面擺著幾張套著塑膠套的米黄色長沙發和單人椅。瑪姬選了一張沒有人的長沙發坐下,從旁邊一張米黃色的小桌子拿起一本皺巴巴的雜誌。「如何常保婚姻的活力」,第一篇文章的標題是這樣。裡面教導做太太的人要常給先生意外的驚喜,比方在他下班時,身上只穿一件黑色的蕾絲圍裙。要是這樣做,艾拉不認為她瘋了才怪!更別提家裡還有傑西、費娜和那五個對費娜肚子著迷的女孩們。瑪姬真後悔沒把自己i的毛線帶出來。其實她並不擅長織毛線,因為她的針法總是一會兒鬆垮垮的,一會兒又緊縮在一塊兒,讓人聯想到那種走走停停的老車。不過,她最近正積極在為即將出生的小嬰兒織一件紫色毛衣(費娜會生個男孩,大家都這麼想,連為他取的幾個名字也都是男孩名)。
「妳打電話給他?剛剛打的?」
「我不會讓她一個人去承擔啊!我會在旁邊支持她、照顧她。媽,我真的很想這麼做。」
噢!剛開始的時候他生了好大的氣,瑪姬都不得不以為他會從此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接下來他連續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當傑西一靠近他,他就立刻走開,不願和傑西共處一室。不過,漸漸地他畢竟還是消氣了。瑪姬總覺得艾拉最喜歡表現出一副受苦和容忍的樣子。這可是一個大好機會啦!再說,他的預期也終於實現了:他的兒子把別人家的女兒肚子搞大了,他的太太不可饒恕地出手干預,最後那女孩還搬進傑西的房間住。這下子他可以嘆口氣說:「看吧!我早就警告過妳吧!」(或者就算不說出來,他也可以擺出這樣的臉色。)
回到車旁時,艾拉問她:「她們要待多久?」
「我們明天要送黛絲去學校,妳忘了嗎?」
「我說,尿液!你把這個瓶子帶回家去。裝你的尿液。二十四小時之內的尿。然後拿回來給我們。」
他們兩人同時望向瑪姬,巧的是里洛正好也靜了下來,深深地喘著氣。賽馬場的擴音器正放著一個低沉的聲音,宣布著某一匹馬退出比賽。
「他在乎。真的!」
「妳確定裡面什麼也沒少嗎?包括她最喜歡穿的那件毛衣?還有她常穿的那件外套?」
「可是傑西還沒有做搖籃。」
里洛仍然靜靜的喘著氣,一邊專注地盯著馬姬看。
「冷靜一點,費娜。」傑西說。
「我才不去讓自己出醜呢!」
艾拉彎身看著車內的瑪姬,問:「是妳告訴他的?」
「唯一的問題是,」傑西一邊說,一邊用狐疑的眼神看著那個老女人。「她生的是個女兒,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到書店去買育嬰的書?」
她說這些話時,仍然在大叫。不過,為了蓋過里洛的哭聲,她也不得不大叫就是了。里洛滿臉通紅,一條條潮濕的頭髮覆蓋在額頭上。老實說,她看起來實在不漂亮。瑪姬心底突然興起一股衝動想轉身離去,假裝自己和這些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不過,她並沒有這麼做,反而降低聲音說:「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傑西離我們並不太遠,所以應該——」
「什麼?不行。」
「就只到明天。」
然而,事後,瑪姬卻告訴艾拉:「我從來沒聽說過男人也會得產後憂鬱症的!」也許,如果母親不得,做父親的就會得吧!是不是這樣呢?因為費娜本身倒是快樂得很,對於生產之前的事,似乎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看她在里洛身旁團團轉的樣子,根本不像個母親,倒像是那些好奇的女孩之一。瑪姬總覺得費娜太過在意里洛身上的小飾物,例如像花邊衣裳啦!或是綁頭髮的絲帶等等。也許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也或許是瑪姬出於嫉妒才有的感覺吧!的確,每天早晨瑪姬出門去上班時,總是千不甘、萬不願地放下里洛。「我怎麼能離開她?」她對艾拉哀嚎著說:「費娜根本不懂得怎麼照顧孩子!」
「什麼事?」傑西來到她們身邊,語氣輕快地問。
傑西伸手到牛仔褲後面的口袋去掏,拿出一串繫在小球鞋鑰匙圈上的鑰匙。「妳要回家嗎?還是去哪裡?」他問。
然而,艾拉和他父親已經離開座位,到窗口去下注了。瑪姬說:「噢!我的老——朵麗,拜託妳去幫我找傑西,好嗎?」
「她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離開的,關警察什麼事?」
瑪姬衝下樓,經過大門時向外面叫著:「他來了!」一邊想像費娜起身準備離開的情形。穿過廚房,走下一小階木梯,來到艾拉做木工的板凳旁。沒有構圖,一張也沒有。艾拉的工具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的板子上,每一個都放在固定的地方——顯示傑西根本沒有來過這裡。板凳上放著兩張沙紙和幾根用橡皮圈捆住的木桿,那是艾拉準備用來做後院曬衣架的材料——他答應瑪姬的。瑪姬一把抓起木桿,跑上木梯,碰一聲推開紗門,對費娜說:「妳看!傑西的搖籃。」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聽艾拉講起來,好像她們每天都這樣子,而艾拉則是諾貝爾和平獎的最佳人選似的。「我告訴你,」瑪姬說:「我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這裡管我自己的事——」
「你不必對我大吼大叫!」費娜說。
「她說是要做搖籃的欄杆用的。」
瑪姬的眼眶盈滿淚水,她放下手上的雜誌,伸手到皮包裡去掏面紙。這時候穿工作褲的男人說:「這位太太,妳沒事吧?」
瑪姬回答:「什麼也沒發生!老天!我只是說——」
「什麼?」
「妳不會告訴爸吧?」
傑西瞄了她一眼,說:「克麗絲。」
「沒問題的,傑西,你相信我。」
「妳才不是那個意思!」費娜說,兩手抱住里洛,顯然太緊了些。「妳是想控制我們的生活,就像妳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想控制我們的生活。」
「妳不能把糖果放在這裡,朵麗,不然別人怎麼坐?」
瑪姬微笑搖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接著穿著工作褲的那個男人動了動身體,把他那毛茸茸的巨大拳頭放在膝蓋上,然後清清喉嚨說:「你們知道嗎?很奇怪,我聽得見那護士說的每一和_圖_書句話,一點問題也沒有,可是她到底在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男人和老太太靜靜聽著,臉上的表情為了迎接接下來的壞消息而轉為驚訝和同情。瑪姬不能老實說:「這全都是我的錯,是我一個人主導這一切,完全不顧後果。」於是她改口說:「生得太早了,距離預產期還有好幾個月……」
如果今天晚上一切順利的話,明天根本不需要什麼詭計了。
瑪姬也沒有,她始終小心翼翼地迴避這個話題。就她所知,那棟公寓後來無法出租,也許是原先的房客改變了計畫吧!總而言之,傑西和費娜對於要搬出去的事隻字未提就是了。到了這個時候,費娜在家裡時時刻刻都跟在瑪姬身後走,就像傑西和黛絲小時候那樣。她不停地問瑪姬各種心煩的問題:「為什麼我感覺整個人變得好遲鈍?」
「我想我還是把車子開去還給戴維好了。」傑西說。
費娜細細審視著那些木桿,彷彿上面寫著字似的。
「沒有什麼好考慮的。」費娜的姊姊斷然地說:「她才十七歲。」
「小姐,妳給我聽著……艾拉?」
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令瑪姬感到驚訝的了,她實在無法想像傑西會做這樣的事。
比賽結果立刻出現在電子看板上,四號馬一點蹤影也沒有。瑪姬不覺失望,倒覺輕鬆了不少,至少她不必再做決定了。唯一贏了的人是艾拉的父親,他的八號馬為他贏了八塊錢,而那匹馬正是他的祕訣書上所建議的其中一匹。「看,沒錯吧?」他對艾拉說。黛絲一塊錢也沒賭,她要等到更確定的時候才肯下注。
原來艾拉和瑪姬一樣悲哀,為了相同的理由。
費娜的姊姊轉頭大聲說著:「是他要懷胎十月嗎?是他要每天晚上起來哄孩子、換尿布嗎?」
九月的一個星期六,他們為艾拉的父親慶生。瑪姬依照慣例,把地點選在平利賽馬場。大家都去了,就連艾拉也關了裱框店,休業一天。他們計畫在賽馬場野餐,而且每個人有十塊錢的賭金賭馬。過去都是由艾拉開車,大家全擠在一輛車子裡,但是這次不行了,因為多了費娜和傑西(去年此時他們正好去蜜月旅行),當然還有小里洛,就連艾拉的姊姊裘妮也決定冒險一試。於是,傑西向人借來那輛他們經常用來載運樂器的箱型車,車門上還印著「旋轉貓」幾個大字,字尾勾畫成貓的尾巴模樣。就這樣,他們把一個個野餐籃子和嬰兒用品塞進車子的行李箱,然後再一路開到裱框店去接艾拉的父親和姊姊。裘妮打扮成她外出慣常的樣子,穿著斜向一邊的服裝,拿著一把無法收起的陽傘,因此還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坐進車內。朵麗則緊緊抱著她的「皮箱」,上車時甚至比裘妮更加麻煩。不過,大家都和顏悅色,就連艾拉的父親也不例外——他總是說自己年紀太大,不必再對生日這樣小題大作了。
沒錯,瑪姬至今仍然記得小時候華格納雄偉的歌劇是如何地響遍了他們家的個個角落,那沉悶的音樂令她忍不住全身發癢。還有,她也清楚記得每當自己從外面帶回家一些精采消息,才一開口就被母親打斷的那種挫折之感。「今天小美還有我到——」她會那麼起頭。「不對,應該說:『今天我和小美……。』」她母親則立刻糾正。瑪姬當下就發誓將來絕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一定會讓孩子先講完他們要講的話,至於文法則船到橋頭自然直了。然而,船到橋頭並沒有直就是了,至少在傑西的例子沒有。
「艾拉,怎麼了?」她問。
「我要出去買點東西。」瑪姬說。
她自己小的時候怎麼從來不知道當孩子的人也能有如此龐大的影響力?瑪姬覺得自己真是錯過了機會。小時候,她總是那麼膽小,輕易就被大人擺平。做夢也沒想過小孩子竟然能為一個家庭帶來如此大的風暴!
「沒有,我沒忘。」
「我只是想讓妳舒服一點。妳現在覺得怎樣?孩子有沒有在動?」
傑西說:「你在說什麼?她只是一個普通朋友而已。」
「對。」
黛絲說:「在哪裡?」費娜的反應較快,她急急轉身,說:「沒錯,是他。」然後尖叫著:「傑西.莫朗!你給我滾回來!」
在他們身後的其他遊客雖然刻意望向其他地方,但是卻相互交換著示意的眼光和低低的竊笑。莫朗一家人果真出盡了洋相。瑪姬實在受不了,於是開口說:「拜託,我們都坐下來,好不好?」
費娜聽了尖叫起來,瑪姬忍無可忍猛然踩下煞車,三個人幾乎撞向擋風玻璃。傑西說:「讓我們下車!我們乾脆走路好了,讓她就在人行道上生產。」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惱怒,好像認為自己的妻子有幸逃過了什麼災難似的。瑪姬再咋了一下舌,然後拍拍他的手背。老鷹的爪子摸起來應該就是這樣吧!瑪姬不禁想。
後來,傑西一有了其他朋友(沒有一個不喜歡傑西),就開始成天往外跑,難得待在家了。這也是最讓艾拉詬病的地方之一,因為傑西因此超過規定的時間還不回家、錯過晚餐、還為了打棒球而忽略功課。艾拉以前都稱傑西做:「那個沒有明天的人。」瑪姬不得不承認傑西的確如此。是不是有些人生來就只活在今天而不管明天呢?如果是,那麼傑西就是其中之一。他做事從來不顧後果,也始終不明白怎麼會有人為了幾個小時或甚至幾天前發生的事記恨於他,而他自己早在事情發生之後就隨即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瑪姬放下雜誌,走到牆上的公用電話旁。她先撥了通電話回家,沒人接聽,就連黛絲也不在,通常她三點鐘以前就已經放學回到家來了。瑪姬看看手錶,這才發現兩點鐘都還不到。於是,她再撥了通電話到艾拉的店裡。「山姆裱框店。」艾拉說。
瑪姬看見傑西走進等候室。「好了,我不跟你講了。」她對艾拉說,然後掛上電話。「傑西!」她叫著,一邊快步走向他。「現在怎麼樣?」
「決賽,我的馬得了冠軍。」
「聽著!」艾拉說:「現在大家都坐下,靜一靜。不要擋住別人的視線。」
「從哪裡?」傑西問,緊接著又說:「噢,不,那只是迷信而已,說什麼八個月的孩子——」
瑪姬和費娜同時說:「什麼?」
瑪姬開始撿座位下的杯蓋,「行李箱可以關起來了。」她對艾拉說。
「夠了,瑪姬。」艾拉說。
費娜畏縮了。瑪姬說:「妳看不出她已經被妳嚇到了嗎?」此時她們已經來到了診所的大門前,不過那個短小精幹的示威男子擋住了入口。瑪姬對他說:「讓開!」「費娜!我只要求妳至少再考慮一下吧!」
傑西伸手環住費娜,頭靠在她肩上。這樣的景象——他深色的頭髮靠著她金色的髮絲——不知怎麼地讓瑪姬想起過去還單身的時候,自己對婚姻抱有的幻想。當時的她總覺得婚姻是生命中的一大改變,是兩個極端不同的人像星球一樣相互撞擊,從此結合在一起。她也以為一旦結婚之後,自己過去舊有的問題都會從此消失不見。就好像外出去度假,把一些麻煩的問題拋在身後,彷彿自己再也不需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面對那樣。當然,她的想法是錯的。然而,此刻,看著眼前的傑西和費娜,那樣的幻想幾乎成真了。她靜悄悄回到屋內,輕輕關上紗門,然後賭定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瑪姬簡直太了解那種感受了。
「我不知道。」費娜說。里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了費娜的懷裡,只見費娜猛然將她用力朝肩上聳起,里洛便皺起一張小臉發出伊伊呀呀的聲音了。瑪姬早就預料到了,對小嬰兒怎麼能那麼唐突而粗魯呢?難道費娜到現在還沒學會這一點嗎?瑪姬覺得有些惱怒。老實說,惹她煩的與其說是費娜,不如說是唉叫個不停的里洛。要不是瑪姬必須忙著弄大家的午餐的話,她早就一把從費娜手中接過里洛了。可是她不行,於是只好提出建議:「把她放進娃娃車看看,費娜,說不定她會很快就睡著了。」
「什麼木頭?」
「你不是說你去那裡沒找到她嗎?」
「噢!」艾拉說:「我明白了!這全是妳的詭計,妳想藉這個機會,讓傑西和費娜再湊在一起,我還不了解妳嗎?瑪姬.莫朗。」
「費娜要到我們那裡去玩一下。」瑪姬說:「那不是很好嗎?」
「我懷黛絲的時候,」瑪姬說:「整整兩個月都只吃蘇打餅乾和冰紅茶,不過她和我都沒有營養不良,真是個奇蹟。那時候我吐得好厲害,以為自己都活不了了。懷傑西的時候就好得很,從頭到尾一點點不舒服都沒有。很奇怪,對不對?照道理講應該是顛倒過來才對。」
「公司發現他沒有高中文憑,所以不用他了。」艾拉解釋。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而且,他現在還交了一個女朋友。」
「可是你還不到十八歲呀!」瑪姬說:「我猜那女孩子一定也不到。你們太年輕了!」
「親愛的,聽我說,你不知道養小孩有多困難!你自己都還只是個孩子,怎麼能養小孩呢?」
「還是B型?C型?或是那個……反正不是為了可憐人家就是了。他真的比誰都想要這個孩子。」
艾拉挺直身體,靠著車子站。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說:「我不明白。」
「妳以為我沒試過嗎?我講到最後都快氣炸了也沒用。而且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讓她生氣,反正怎麼講都不對,好像兩個人犯沖一樣。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力氣再談了,真的累斃了!」
傑西小時候最喜歡在瑪姬做菜的時候講故事給她聽了,彷彿他認為瑪姬在廚房忙的時候會需要消遣似的。「從前,從前,有一個媽媽只載她的孩子吃甜甜圈……」他會這樣講。或是:「從前,從前,有一個人住在摩天輪上面……」傑西講的故事都是隨性拈來、憑空揑造的。現在回想起來,瑪姬發現那些故事的主題,全都是平凡生活中的快樂和成功。其中有一個故事,傑西一連講了好幾個禮拜。內容是描述一個智障的父親把買菜的錢拿去買電子琴。之所以有智障這方面的靈感,應該是來自他的姑姑裘妮吧!瑪姬想。然而,聽傑西說故事的樣子,智障似乎變成了一種美德。那父親說:「買菜要做什麼?我寧願我的孩子們有好聽的音樂聽。」瑪姬後來把故事轉述給艾拉聽,說到這部分時不禁笑了起來。不過,艾拉並不覺得好笑。他不喜歡這個故事,一方面是因為裘妮的緣故(他向來不喜歡聽到「智障」這兩個字),一方面則是因為他自己。為什麼智障的是父親,而不是母親呢?在現實生活中,應該是瑪姬比較適合扮演智障的角色吧!也或許這只是瑪姬自己的想法,艾拉並沒有這個意思。無論如何,最後他們大吵了一架就是了。
瑪姬把頭斜向一邊。
瑪姬起身,來到艾拉身旁,彎腰擁住他。
「你是說她準備把孩子給別人認養?」瑪姬問:「還是她……想停止懷孕了?」
不過,艾拉說的沒錯,一直到第二天天亮,費娜仍然沒有回來。傑西下樓來吃早餐時,臉上仍然帶著那種震驚的神情。瑪姬實在不想問,不過最後還是開口了:「親愛的,你沒有找到她嗎?」
「噢,艾拉!」瑪姬叫著。
於是,瑪姬留了下來。不過,她躲到自己的房間去,沒有出來。由於瑪姬和艾拉的房間座落在屋子的前方,因此當一輛車子開近她們家門前時,瑪姬可以拉開窗帘偷偷看有哪些人來。是克麗絲和一個身材壯碩的年輕人,八成是費娜一天到晚提到的克麗絲的男朋友。原來他才是克麗絲在電話中說的「我們」。至於費娜,顯然沒來。瑪姬放下窗帘,聽見門鈴響了。傑西叫著:「來了!」他兩步併做一步地跑下樓去。接著是幾秒鐘的靜止,跟著是簡短的對話,然後大門便碰的一聲關上了。難道是傑西把他們都趕出去了嗎?還是怎樣?瑪姬拉開窗帘,偷偷向下看,結果她看見的不是他們的客人,而是傑西。他正快步走在人行道上,邊走邊穿外套。樓下傳來克麗絲的聲音:「莫朗太太?」她的聲音不再那麼刺耳,倒是充滿了猶疑。
「會,會,現在就可以來。」瑪姬說。瑪姬之所以強調「現在」,是因為傑西正好在家——又躺在床上。她掛了電話之後,立刻到傑西房間去。
瑪姬嘆了一口氣,「黛絲在學校,」她說:「而且,她都那麼大了,早就不需要人看。」
瑪姬停止哭泣,叫著:「艾拉?」
「可是,她會到哪裡去呢?」她問傑西。
傑西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回在廚房裡跟在瑪姬身後鬧著玩,他一邊取笑瑪姬做的菜,一邊用拳頭打著自己手上的棒球手套。後來電話響了,傑西去接,說:「喂?是邦奇先生?」邦奇先生是傑西小學六年級的老師,於是瑪姬以為電話是找傑西的,就繼續到廚房裡去忙。她聽見傑西對著聽筒說:「喂?等等!那又不是我的錯,你怎麼能怪我?」說完便啪一聲掛上電話,瑪姬轉過頭去,看見傑西的眼睛下緣又出現那掩飾不了的黑眼圈。「傑西,親愛的,發生什麼事了?」瑪姬問。「沒什麼。」傑西粗魯地說,然後便出門去了。他留在餐桌上的棒球手套看起來破舊、深邃,像有生命似的,而整個廚房也跟著回響起來。
艾拉說完,首先坐下。然後轉頭看看身後的座椅。
「來,我們走吧!」護士說。她推著費娜離開,傑西跟在身後,他臉上又是那副受傷害、毫無防備的表情——最近瑪姬常常看見他這樣。
「你是說你們要結婚?」
「黛絲,跟那些人在一起的是不是妳哥?」瑪姬問。
「我告訴你,」瑪姬說:「傑西已經知道她們要去了,他晚上會回來吃飯。」
「不可能!」費娜說:「我還沒有準備好!」
瑪姬傾耳去聽,然後說:「是『罐裝熱力』。」
「不,艾拉。」瑪姬哀叫著,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只要艾拉別再堅持去證實什麼。「那些你要用來做搖籃的木條啊!」她對傑西說:「你連藍圖都已經有了,不是嗎?」
那天晚上,當傑西出門之後遲遲未再回來時,瑪姬便告訴自己:傑西一定找到費娜了,兩人正在和解,把事情解釋清楚。於是,瑪姬把自己織得亂七八糟的毛線全部拆掉,捲成線球,然後上床睡覺了。黑暗中,艾拉喃喃地問:「傑西回來了嗎?」
「媽,拜託妳。」他說。
「我從來沒有對妳發過什麼誓!為什麼妳老是要提這搖籃的事,簡直莫名其妙!」
費娜的姊姊說:「不用了,我已經受夠了傑西.莫朗!」她一手推開那個身邊跟著兩個孩子、懷裡抱著一個嬰兒的示威女人。
那一天天氣宜人,是那種早晨涼爽、太陽出來後又暖洋洋的好日子。黛絲試圖帶動大夥兒唱歌;艾拉的父親則不願意又不好意思地微笑著。一家人本來就應該如此,瑪姬這麼想。抵達賽馬場之後,他車停在停車場,然後搭乘賽馬場提供的巴士進場。那輛巴士幾乎一半以上的座位都被他們一家人佔據了,除了人之外,還有野餐籃、尿布袋和措疊起來的娃娃車。瑪姬不得不對其他的乘客感到些微歉意,他們有的單獨、有的成雙坐著,身上穿著規規矩矩的衣服,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看起來完全沒有度假的樣子。沒錯,他們是來贏錢的,而莫朗一家人則是來歡慶生日。
她走進傑西的房間,猛然拉開兩道窗帘,想找出那本史波克醫生寫的《懷孕須知》,好在傑西下來之前作為說服費娜的工具,或者當作談天的話題。然而,瑪姬怎麼找也找不到,只看見一堆髒衣服、幾個裝炸薯條的空紙盒,以及一些沒有封套的唱片。於是,瑪姬想到了製作搖籃的那張構圖。長什麼樣子呢?應該就像一般的藍圖那樣吧!沒有,還是沒有。噢!一定是傑西拿到地下室去了,因為那裡是艾拉收藏工具的地方。
「振作起來,要不就給我滾蛋。」艾拉告訴傑西。他要傑西趁著暑假把當掉的學分全修回來,否則就去找工作做,自己租房子住。傑西說他反正已經唸夠了書,還樂得出去工作呢!而且自己一個人住更好,高興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省得有人在他耳邊嘮叨個沒完。艾拉聽了說:「很好!滾吧!」說完便上樓去,沒再多說。而傑西則踏出門去,厚重的靴子敲響了前廊的地板。瑪姬開始哭泣。
她也沒有啊!(瑪姬原本可以這樣說。)不過,從某些方面看來,她的確像是費娜的親人。
接著,傑西像他慣常那樣倉促地擁了一下瑪姬,然後便又消失了蹤影。
不久之後,傑西甚至開始寫他自己的歌,還為它們取些非常現代的名字,像「微波四重唱」以及「錄音帶藍調」等等。其中有些歌傑西還唱給瑪姬聽,不過都是趁艾拉不在的時候就是了。他唱歌面無表情,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在說話似的。在瑪姬看來,頗具歌星的架勢,就像收音機裡放的歌一樣。畢竟兒子總是自己的好,不過瑪姬知道傑西的朋友也同樣欣賞他的歌聲。堂恩.柏漢(他的表哥就差點進入演藝圈,成為樂團巡迴公演的協調人)就說傑西有足夠的能力和才華自組合唱團,公開演唱。
「跟她說妳認為她應該把孩子留住。」
他說:「費娜什麼?」
「如果我記的沒錯,」艾拉插|進來說:「那些木條是買來做曬衣架的,就是後院的曬衣架,你們都看到的啊!」
那麼傑西呢?他是個盡心盡力的好爸爸,總是試圖插手幫忙,但是卻笨手笨腳地幫了倒忙——依照費娜所說。當里洛哭鬧的時候,傑西抱著她來回走動:夜裡他離開溫暖的被窩,起身餵里洛喝兩點鐘的奶,再替她拍背、讓她打嗝,然後將她抱回瑪姬房間。有一回瑪姬帶著費娜出門去逛街,傑西花了一整個星期六上午獨自照顧里洛,等他把里洛交還給她們時,臉上一點疲態也沒有。雖然看得出他非常仔細地替里洛穿衣,但是卻把衣帶錯誤地鉗在領子下,把領口的荷葉邊擠成一團。瑪姬看在眼裡,不知怎麼覺得很悲哀。傑西聲稱他從來沒想過要男孩:就算有,他也不記得是為什麼了。「女兒才好呢!」他說:「里洛根本沒得挑剔,除了……」
然而,不到十分鐘之後,瑪姬卻看到傑西和他的朋友亞柏特在前院裡笑翻了天,踩著那告訴過他千百次不准踐踏的竹籬笆又跑又跳。
艾拉住嘴,滿臉驚訝。
奇怪的是雖然達成了目的——至少暫時,瑪姬其實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事情是怎麼弄到這個地步的?她不是一直在設法告訴傑西他還太年輕,不適合做父親嗎?噢,老天!她做了什麼?瑪姬偷偷看了費娜一眼,費娜的皮膚看起來如此光滑,幾乎像是上釉似了的。「妳有沒有不舒服?」瑪姬問。
回到家時,瑪姬看見傑西正在用他特地買的那隻碼錶,為費娜的陣痛間隔計時。他看起來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陣痛的間隔愈來愈短!」他告訴瑪姬。和圖書
「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我不想在這裡。」
瑪姬對面坐的老太太不好意思地低聲笑了幾聲。「他根本像個聾子一樣。」老太太對瑪姬說:「一定要人家用吼的,他才聽得見。」
「我在乎。」瑪姬說。
瑪姬把里洛交給黛絲,去為大家準備午餐了。「這裡有火腿麵包,有火雞麵包,有牛肉麵包。」她向大家宣布:「還有雞肉沙拉、辣味蛋、馬鈴薯沙拉、涼拌高麗菜。也有水果:桃子、草莓、哈密瓜。記住,不要吃太飽,還有生日蛋糕喔!」坐在他們附近的人吃的都是賽馬場賣的垃圾食物,於是全都好奇地盯著他們的野餐籃子看,上面還鋪著黛絲準備的方格紋布,漿直而平整。瑪姬一面把餐巾紙發給大家,一面在人群中搜尋著,問:「傑西在哪裡?」
裡面的房間傳來護士的聲音:「普朗先生,這個瓶子給你裝尿液。」
「暫時還不會。」瑪姬彆扭地說。「不用想都知道他會怎麼說。」他說。
「我想知道妳等一下會不會在家,因為我們要過去拿費娜的東西。」
艾拉哪裡能了解傑西過的生活?艾拉是那種天生就比別人聰明能幹的人,什麼事情得來都輕而易舉。他看不見傑西每天早晨拖著沉重的腳步上學,才一出門肩膀便已經聳起,外套領子歪七扭八地向上豎起,雙手深深地插|進口袋裡,準備應付眼前即將來臨的挫敗。
傑西又說:「只是考慮一下。」
「這只是老毛病而已,」費娜說:「我在懷孕前就常常覺得腰痛。」
「她很害怕。」他說:「我一直安慰她,可是那些人不停趕我出來。只要一有什麼重要的人進去,他們就叫我出來。」
是不是純粹出於嫉炉——一個個性拘謹、容易心煩的人,對另一個天性樂觀、無憂無慮的人所產生的嫉妒?
「傑西,親愛的,」瑪姬一邊說,一邊揉揉左邊的太陽穴,她覺得好像聽漏了什麼重要的線索。「我想,如果費娜已經決定——」
費娜說:「什麼?」
費娜的叫聲尖銳而細長,惹來不少旁人的側目。瑪姬說:「噢,不必這樣——」
是黛絲接的電話,說艾拉正在做煎餅。「沒有蔬菜嗎?」瑪姬問:「綠色蔬菜呢?」艾拉接起聽筒,告訴瑪姬除了煎餅之外,他還準備了辣味蟹肉蘋果圈。「那又不是綠色蔬菜!」瑪姬說。她覺得自己幾乎要哭了出來,她不應該待在這等候室,而應該回家去照顧家人的飲食,去產房安慰費娜,去把傑西抱在懷裡搖——因為他還只是個孩子啊!怎麼能承受這一切?但是她什麼也沒做,只是站在這裡,拿著一只散發著鹹味的公用電話聽筒。她開始覺得肚子的肌肉緊繃,這樣的感覺讓她想起自己躺在產房裡也才不過是不久前的事啊!
「我不要爸爸,我要奶奶!」費娜叫著說,聽起來像個六歲孩子。
瑪姬考慮先回家一趙(已經快五點了),不過她回家也只會來回踱步且更加煩躁,於是她打消念頭,決定打電話回去。
「這個時候你還要這樣想?」老太太質問:「那孩子是從死神的手裡搶過來的啊!」
無論如何,她還是下了車,朝費娜和她姊姊走去,然後叫了一聲:「費娜?」
「閉嘴!瑪姬,她沒有權利對妳說那種話。」艾拉說完,繼續對費娜說:「這就是瑪姬的弱點,她總是喜歡去改變別人的生活,總是高估她所愛的人,所以才會這樣不停地去改變周圍的事情,好符合她自己的看法。」
沒有回答,不過瑪姬聽見浴帘被拉開的聲音。
那個肥胖的示威女人對費娜說:「現在天堂裡的所有天使都在對妳呼喚了!」
「鑰匙。」費娜說。
傑西說完,轉身面壁,結束這段對話。
「她是說要那麼做,可是——」
這時候傑西出現了,身上帶著洗髮精的香味。他的頭髮濕答答地攪成一團,皮膚透著光澤。
然而,只是假裝而已。
「天使說這是謀殺!」那女人說。
「這是搖籃的……欄杆,對,沒錯。」瑪姬說:「那種古典的式樣。」
於是,瑪姬會來到裱框店的樓上,聽艾拉的姊姊講述電視連續劇的最新發展,或是讓艾拉的父親向她報告他從頭到腳的病痛。艾拉的父親除了所謂的「心臟衰弱」之外,還有關節炎和視力減退等等的毛病。畢竟,他也八十好幾了。艾拉的家族有一個傳統,那就是男人都到了相當大的年紀才做父親。因此,當艾拉的父親提到他的曾祖父時,便是追溯到十八世紀初期的時代了。瑪姬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一點,此刻她不禁覺得毛骨悚然。原來,她生活的世界竟是如此蒼老、如此衰微!早上,她在養老院;下午,在艾拉的父親家:晚上,是艾拉的單人紙牌……。想到這裡,她把身上的毛衣裹得更緊了,一邊咋舌附和著艾拉的父親,聽他唸著他的消化不良。「以前我什麼都能吃,」他說:「現在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他用一雙黯然無光的眼睛凝視著瑪姬,彷彿在等待一個解答。最近他的上眼皮更加下垂了,愈來愈有印地安人的樣子。「羅娜還沒經歷這一切就死了,」他繼續對瑪姬說(羅娜是艾拉的母親):「她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樣的情形:皺紋、肉瘤、關節老化、心口灼熱等等的,這些她都沒聽過。」
「反正我很快就會看到了,不是嗎?」艾拉問。
不過,第二天早上傑西和費娜又和好如初,甚至看起來更親密融洽。因此,事實證明瑪姬只是白操心了一場。
「她不會睡的,一定又會爬出來。」費娜說:「噢,傑西跑到哪裡去了?」
「可是我明明看見——」
顯然,里洛不像艾拉那麼容易吃驚。她只說:「噢,好。」然後有模有樣地把飛盤朝艾拉丟了過來,接著便蹦蹦跳跳地進屋裡去了。飛盤打到艾拉的左膝,掉到土裡。艾拉低頭漫不經心地看著。
「只有孩子的爸爸可以進去,」護士說:「奶奶要在外面等。」
如今,為時已晚。
克麗絲和她的男朋友帶來幾個酒品專賣店的紙箱,瑪姬幫著打包——或者應該說是試著幫忙。她取下衣架上的一件襯衫,再充滿遺憾地將它緩緩疊好,可是克麗絲卻說:「那些襯衫妳可以拿去送人,費娜告訴我衣服都不必拿,她搬回家去住了,那裡衣櫃擺不下。」
「怎麼會,別胡說!」瑪姬說:「為了一個搖籃,我從來沒聽過這種——」
「妳們就不能好好的沒事一分鐘嗎?」艾拉說:「裘妮為什麼那樣躺著?怎麼才一下子,事情就變成這樣?」
可惜傑西不是。他瞇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徘徊在市區街頭找工作,從前的無憂無慮全都消失不見了。他渴望在唱片公司工作,口袋裡一毛錢也沒有(既沒有零用錢,而他的樂團也沒有絲毫收入,全是免費演唱——據他們所說是為了爭取「亮相」的機會)。因此,他不得不向瑪姬借坐公車的錢。就這樣,傑西變得愈來愈陰鬱,每天在市區的大街上徘徊著找工作。晚上回來後也一定會和艾拉大吵一架。「如果你想去應徵工作,就穿得像個正常人那樣——」艾拉告訴他。「如果一個公司那麼在乎員工的穿著,我也不想在那裡工作了。」傑西回答。「好,那你最好現在就學習怎麼挖水溝,因為那是唯一一種不會在乎穿著的工作!」
「去追她!」瑪姬對傑西說。然而,傑西卻回答:「我為什麼要去追?是她自己要走的。」第二天費娜回來的時候,傑西已經去上班了。她一臉蒼白,雙眼浮腫,未梳理的髮絲和外套帽子邊緣的人造假毛糾結在一起,而里洛則被胡亂包裹在一床鮮豔的花案毛毯裡,八成是從費娜姊姊家拿來的。
「傑西?沒有!」
瑪姬伸手在圍裙上擦擦,然後說:「是不是那個叫做費娜的女孩?」
「一切都很好,至少他們是這麼說。」
里洛後來學會了爬,而且立刻爬出了她的抽屜。第二天,艾拉下班回來時,買了個嬰兒床回來。艾拉在他和瑪姬的臥房裡組裝,沒有說什麼。費娜站在門口看著,也沒有說什麼,她的眼睛底下露出土黃色的渾濁色調。
「快有了!電腦。還有升遷的機會!」瑪姬說。她必須像發電報那樣盡可能精簡地說,因為費娜的姊姊不知怎麼地已經成功打退了示威者,開出一條通道來。其中一個示威女人拿起一張明信片伸到費娜的面前:又是一個捲髮小嬰兒。瑪姬把它揮開,對費娜說:「先跟我回去和傑西談談吧!如果妳還是要這麼做,也來得及。」
「她可能是——」
傑西緩緩坐起來,把腳連同靴子移到床下。
「費娜,妳沒有吧?」他問。費娜抬起頭,手上仍然握著木桿,像握著權杖似的。「好吧!傑西,如果你要,我們就結婚吧!如果你要的話。」
里洛是個身材瘦長的嬰兒,費娜一直擔心她很快就會睡不下那個充當嬰兒床的抽屜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開始做搖籃?」她問傑西。「快了,就這幾天。」傑西回答。
「我的腳會不會恢復以前那樣,還是以後一輩子都會這樣腫了?」除此之外,費娜開始上一些分娩課程,還堅持生產的時候要瑪姬陪她進產房。據她說,因為傑西會昏倒之類的。瑪姬聽了說:「可是傑西會很想陪妳進去的!」費娜說:「我不要讓他看見我那個樣子!他跟我又沒有血親關係。」
「除了……老天!在她出生以前,我一直抱著一種……一種期待,現在她生下來了,我就沒有什麼期待了,妳懂嗎?」
「我沒去那裡。」
「噢,馬!」瑪姬說:「真是……」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
「他不是那個意思,妳誤會了。他是真的想要跟妳結婚。」
「書店啊!不然還會有哪裡?」
選定了一排座椅之後,他們將坐在娃娃車內的里洛停在座椅旁,接著艾拉的父親(一向自豪對賽馬內行)便走向圍場去做評估了,艾拉也陪著他一道去。傑西碰見了他所認識的一對男女——男人一副摩托車騎士的裝束,而身材纖細的女人則穿著一件邊緣飾著鹿皮的長褲,於是傑西便跟著他們消失不見了。他反正也不熱中賭博。剩下她們幾個女人紛紛坐定之後,便開始依照馬匹的名字來下注了。瑪姬看中一匹叫做「恩慈」馬,裘妮並不同意,理由是那樣的名字聽起來沒有什麼戰鬥力。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嫁給你,我就是個笨蛋,這些我早就說過了,不是嗎?可是你偏要那麼一頭熱,什麼奶嘴、史波克醫生……」
「好,」瑪姬說:「下車!」
就連艾拉在克服了最初的震驚之後,似乎也順應了整個局面。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示威者的身邊,其中一個女人遞出一本小冊子,封面的彩色照片是一個未出生的胎兒,看起來早已成形,似乎就要出生了。費娜向後退縮,「不要碰她!」瑪姬先對那示威的女人說,然後再對費娜說:「費娜,傑西真的很在乎妳,妳一定要相信我。」
「噢。」
「有!」
幾分鐘過後,一個女人搭著計程車來到,年紀大概和瑪姬差不多,穿著相當體面,身旁沒有其他人陪同。抗議的人似乎想要彌補前次的失敗,全體齊擁上來將女人包圍住,七嘴八舌地說著話,瑪姬一句也沒聽清楚。他們把各式各樣的小冊子塞進女人的懷裡,其中最高大的那個女性示威者還伸出手臂環住女人的肩膀,最後女人大叫:「放開我!」然後用手肘推打其中一個示威者的胸膛,接著便匆匆走進診所裡去了。被推打的那名示威者彎下腰去,剛開始瑪姬以為她是因為痛得受不了,後來才發現她只是彎身去抱起其中一名小孩。接著示威者各自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他們的動作如此緩慢,使得剛剛的激憤顯得做作而虛假。
來到家門前,瑪姬把車停妥,步出車外,走到另一邊來攙扶費娜。費娜整個人沉甸甸的,重重地倚著瑪姬。不過,她身上散發出年輕的氣味——剛燙好的棉質衣裳、廉價的少女化粧品,讓瑪姬心定了不少。噢,這個女孩心地一點兒也不壞啊!她沒有比黛絲大多少,只是個天真、尋常的孩子,為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不知所措罷了。
後來,傑西總於找到了工作,是一家做信封的工廠,負責出貨方面的工作。於是他開始找房子租。問題是房租如此地高,而他的薪水又是如此地微薄。艾拉說:「很好,這下子讓他嘗到現實的冷酷了吧!」瑪姬只想叫艾拉閉嘴。她告訴傑西:「沒關係,慢慢來,總會找到的。」可是六月過去了,七月傑西仍然住在家裡。八月的一個星期三下午,傑西到廚房來找瑪姬,平靜而直截了當地告訴瑪姬:他認識的一個女孩有麻煩了,跟他有關係。
「那我們要怎麼跟傑西說?」艾拉問:「就說:兒子,看我們帶給你什麼驚喜!是你的前妻和失散多年的女兒!雖然你們已經離婚很多年了也沒關係,我們想你們還是在一起好了。」
「對呀!如果她真是自願離開的話——」
「我要妳去跟費娜說。」
艾拉把頭枕在瑪姬肩上。他的頭髮濃密而雜亂,當中穿插著不少白髮,那是瑪姬過去從沒有注意到的。頓時她的心像被針刺了似的,比她看見自己的白髮還難過。她將艾拉緊緊擁住,用自己的臉頰摩擦著他的顴骨,然後說:「別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他們不是我的死黨,只是——」
進到醫院時,瑪姬在櫃檯找到了他們。費娜正坐進輪椅裡,她對身旁的護士說:「我要我婆婆跟我一起進去!」
「讓你們單獨談談。」
艾拉有個特點,那就是:每當他非常驚訝的時候,臉就會像被凍住似的值在那裡。瑪姬原本還擔心他會生氣。不過沒有,他只是向後退了一步,瞪著她看,一臉木然,活像個雕像。
到了晚上,如果傑西的樂團有表演的話,他和費娜就會一道出門,直到深夜兩、三點鐘才回來。而瑪姬會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他們走上樓梯時悄悄說話的聲音,接著他們會偷偷地將房門鏗鏘一聲鎖上,然後瑪姬便再度沉入夢鄉——帶著一顆滿足的心。
「給我出來!聽見沒有?」
奶奶?
「如果妳嫁給傑西是為了一個搖籃的話,」艾拉對費娜說:「那妳就犯了一個可悲的錯誤。」
「靠什麼吃飯?」費娜的姊姊問。她的聲音粗而難聽,和費娜比起來低沉多了。「他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沒有!」
現在,就連做晚飯都顯得多餘了。傑西總是在外面打發,而黛絲則在「傑出媽媽」家吃:就算被迫回家來吃,她也一定嘟著一張嘴。弄到最後,瑪姬也懶得勉強了。因此,最近到了晚餐時間,瑪姬都只是加熱一些現成的冷凍食物,或是開幾個罐頭就算。有時候,甚至連弄都不弄。
「確定啊!我昨天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們的衣櫥。」
「親愛的,我相信你不會說錯話的。」
「她說她很累,不想出門,所以才不跟我來格雷飯店的!」
有一回,瑪姬抱著小傑西上公車,還未坐定時她就發現在原本在懷裡哭哭啼啼的傑西,突然間安靜下來。於是瑪姬低頭去看,這才發現傑西兩眼直直盯著公車上一位穿著得體的金髮女郞看著,並且開始對她微笑,還伸出兩隻手臂。噢!他終於找到跟他同一類的人了!只可惜那位金髮女郎低頭看著雜誌,完全沒有注意到傑西。
「費娜怎麼樣?」
不過,費娜的身體的確不舒服,也難怪她變得那麼煩躁。懷孕初期的困倦從未消失,到了第七、八個月時,當其他孕婦都精力旺盛的時候,費娜仍然無精打采。當傑西說:「去換衣服!今天晚上我們要到格雷飯店去演唱,他們要付我們錢,白花花的鈔票!」而費娜則回答:「我想我還是不去好了,你自己去吧!」
「媽和費娜在吵架。」黛絲說完,端莊而秀氣地咬了一小口三明治。
「誰說她有權利謀殺肚子裡的孩子?」一個示威女人反問。
「寵壞?」瑪姬問:「他餓了餵他吃東西,叫做寵他?簡直胡說八道!」
「有,你有!」
後來,傑西不再喜歡他的同學們喜歡的音樂,還說排行榜上的歌曲是「牙醫音樂」和「電梯音樂」。(「噢,怎麼會呢?」瑪姬曾經這樣惋惜地嘆著,因為她還頗喜歡那些歌曲的,就算不是全部,也是部分。)接下來,響遍家裡的音樂變調了,變得放肆而粗暴,主唱的歌手全是些穿著怪異(破衣或軍服)、舉止乖張的人。先前那些舊唱片全都被搬到樓下客廳來,陳列在音響下面的架子上。就這是傑西每進入一個新階段,瑪姬收藏的舊唱片就多了一些。有時候她一個人在家,還會偷偷放來聽。
她抓起馬把的杯蓋朝後院走去,丟進一個已經扭曲變形的垃圾桶,再把那象徵性的垃圾桶蓋蓋上。四周的牆壁起著一點一點的霉斑,窗子底下的油箱連著一條條的鐵銹。
「親手做一個搖籃,很漂亮的搖籃,上面還有遮蓬。」瑪姬接口說。如果日後傑西做出來的是個沒有遮蓬的搖籃,那她就可以說是她弄錯了。
「什麼?你要我去跟她說什麼?」
瑪姬只是靜靜地聽,沒有回應,暗自思考著。
瑪姬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而這點傑西一定也察覺到了。他停止踱步,和瑪姬面對面站著。「媽,現在妳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只是要妳把我的想法告訴費娜,如此而已。剩下的就讓她自己來決定了。只是跟她說一下,有什麼關係呢?」他說。
「克麗絲。她們要來拿她的東西。」
「我沒有!」
「深呼吸!」瑪姬打斷裘妮武斷地說,畢竟這種情形時常發生。「告訴妳自己來這裡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和別人一樣。」
雖然當時瑪姬言語堅定,但是內心卻並不確定。難道真會把他寵壞了?在傑西之前,瑪姬從來沒有接觸過小嬰兒。她是家中的老么,不像有些同學還照顧過自己的弟弟妹妹。再說,傑西剛生下來的時候又那麼難帶,還患急性腹痛,根本看不出後來稍大些時,會變得那麼活潑快樂。那時候,他常在半夜突然間火紅著小臉哭鬧不止,瑪姬必須起來抱著他繞著餐桌一圈又一圈地走,最後地毯都被踩出一道路線出來。
「車鑰匙,給我。」
還是沒有回答。
「我還會自己做搖籃,從電視上那個自己動手做的節目學來的,構想都已經有了。」
艾拉常常說:人很奇怪,常常為了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可以做到欺騙自己的地步。(他的意思是指瑪姬很奇怪吧!)當傑西為了酒醉鬧事的罪名被拘禁在警察局時,瑪姬揚言要告警察的時候,艾拉說了這句話。當瑪姬對天發誓說「旋轉貓」聽起來比「披頭四」還好聽時,艾拉也說這句話。而現在,當瑪姬拒絕接受費娜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時,艾拉也說了這句話。費娜負氣出走的那天,從賽馬場回到家時,晚上瑪姬坐在客廳裡熬夜陪伴著傑西,手上假裝在織毛衣,而其實一邊織、一邊拆。傑西則不停地www.hetubook•com.com用指頭敲著椅子的扶手。「你就不能靜靜地坐著嗎?」瑪姬問。然後又說:「也許你應該再打個電話到她姊姊家看看。」
雖然瑪姬和艾拉總是盡可能避免在孩子面前爭吵,但是傑西多多少少還是聽到了一些。(或者他感受到了吧!而且愈來愈強烈。)因為當傑西進入青春期時,他和艾拉變得非常疏離,就算偶爾開口說話也只是和瑪姬說。而當他告訴瑪姬有關費娜懷孕的消息時,連瑪姬自己都覺得和艾拉相隔遙遠。畢竟她和艾拉已經經歷了太多的衝突,也為了傑西的事爭吵過不下億萬次。因此,瑪姬會刻意隱瞞艾拉並不只是因為她答應了傑西,而是因為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吵架了。艾拉要是知道了,不把房子拆了才怪!他就算真的這麼做了,也是有理的。
難怪他最喜歡的消遣竟然是去閱讀那些冗長的航海日誌,寫的都是孤單單一個人獨自橫越大西洋的故事。
「就好像她根本沒有真正活過一樣。」他說,彷彿沒聽見瑪姬說的話似的。「我是說整個人生,包括最後這些亂七八糟的麻煩日子。」
費娜看起來已經好多了,挺直著身體坐著。她說:「謝謝。」然後從瑪姬放在她腿上的瓷盤上拿起一片餅乾,咬了尖角的一小口。而瑪姬則在費娜身旁的一張搖椅坐了下來。
「尿液。」
瑪姬的母親說的沒錯:他們家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如此,不光是職業或教育程度而已,還有他們教育子女的方式和理家的形態。(「妳怎麼弄得那麼平庸?」瑪姬再一次聽見她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一天,瑪姬的母親戴利太太來到瑪姬家,看著熟睡中的里洛,一臉不以為然地皺起雙唇。「他們把這孩子放在書桌抽屜裡?還讓她跟妳和艾拉住在一起?他們是怎麼想的?一定是那個費娜的主意!說真的,瑪姬,那個費娜實在……再說,她根本不是巴爾的摩人,對不對?連發音都不正確!那是什麼鬼聲音啊?」
現在想起來,瑪姬和艾拉似乎是從傑西一生下來就為了他的事情爭吵不休。兩個人的立場也始終沒有改變過:艾拉責備傑西,瑪姬袒護傑西。艾拉總是說傑西到店裡來幫忙時,連一句禮貌的話都不會講,臉上老是一副倔強的表情,而且動不動就出錯。瑪姬聽了則說:他只是需要長一點時間而已,有些人學習的速度比較慢。「要多久,幾十年嗎?」艾拉問。瑪姬說:「艾拉,有耐心一點!」這倒是有些反常,因為通常有耐心的人總是艾拉,而莽莽撞撞的則是瑪姬。
「媽,妳至少考慮一下,好不好?」
也許他還是生氣比較好。
費娜的姊姊喃喃地說:「我就跟妳說這些人會找麻煩吧!」她一定是誤把瑪姬當做是反墮胎的示威者了。費娜繼續向前走,眼簾低垂,露出兩道白色的半月形。「費娜,我是傑西的媽媽。」瑪姬說。
「他還跟他們一塊兒喝酒。」黛絲低聲說,眼睛仍然看著她的三明治。
費娜凝望著面前的街道,過了一會兒才說:「如果我剛剛留在醫院的話,現在就已經都結束了。」
「她們不會那樣的!」
「又不是我要他去找那些笨蛋朋友的!」黛絲說:「我才剛開始吃我的三明治。」
艾拉站起身來,拍拍屁股,說:「大家聽著——」
「我告訴你們,憲法上面明文規定我們有權利這麼做!」瑪姬說。示威女人看起來一臉疑惑。
「我贏了。」
「他跟我說:『別擔心,費娜,我不會讓妳失望。』好像我是一個大包袱一樣,讓別人可憐的東西。」
坐在車內的瑪姬挺直背脊,透過擋風玻璃找著其他人。他們應該都準備好了。是的,里洛正拖著一個比她身體還大的皮箱倒退著步出大門,而艾拉則跌跌撞撞地把東西一樣樣塞進後車箱,嘴上吹著輕快的調子,是「馬路之王」那首歌。瑪姬下車,去把後座的車門拉開。現在回想起來,瑪姬不禁覺得自己彷彿從早晨起床的那一剎那起,便不知不覺地朝這個目標緩緩邁進。這目標正是要把里洛和費娜接回家。是的,終於要接她們回家了。
瑪姬伸手到皮包掏出一張紙來搧風。她真想下車去透透氣,但是要站到哪裡去呢?難道要跟示威者站在一起嗎?
「媽,我是認真在拜託妳幫忙。」傑西說。他臉上的確露出了那種只有在他態度十分堅定的時候,才會出現的深刻線條。
「那又怎麼樣?假正經小姐?」
艾拉沒回答。
「什麼藍圖?我只是——」
「當然啊!」
「我現在就出發。」
「我已經打了三次了!老天!她們一定是故意不接電話。」
黛絲和她的那堆死黨也把「傑出媽媽」拋在腦後,全都搬進了瑪姬家的客廳,五個女孩終日帶著驚奇和崇拜的眼光,盯著費娜的肚子看。而費娜也和她們一搭一唱地玩在一塊,有時候還會邀請她們到她房裡去欣賞日益增多的嬰兒用品,之後在讓她們一個個輪流坐在梳粧台前,拿她們的頭髮做實驗。(費娜的姊姊是位美容師,她把該知道的技術全都傳給了費娜——照費娜所說。)
「媽,冷靜一點!」傑西說:「沒有必要這樣歇斯底里。每次只要一遇到稍微緊急一點的情況,媽就變成這樣。」他告訴費娜。
她們穿過門前的人行道,爬上階梯,來到前廊。她們的鞋子踩在木板地上發出空洞的聲響。「坐這裡。」瑪姬說,她扶著費娜坐進自己昨天坐了一整個下午的椅子。「妳需要呼吸新鮮空氣。」她說:「多深呼吸幾下。我去叫傑西。」費娜閉上雙眼。
「曬衣架。」費娜說,眼睛仍然看著瑪姬。
「你管我?我高興怎麼呼吸,就怎麼呼吸!」
「把行李箱打開,好嗎?」她對艾拉說。
瑪姬原本還擔心自己只見過費娜一面會認不出來,但是沒想到第一眼就認出來了。一頭金色的長髮,一張未經歲月刻蝕的蒼白臉蛋,身上穿著牛仔褲和一件亮粉紅色的T恤。不巧的是,那樣的粉紅色正是瑪姬最討厭的顏色,因為總會讓她聯想到下層階級。
他組了一個合唱團,叫做「旋轉貓」。團員除了他之外,還有幾個比他大的男孩,大部分都是高中輟學生。瑪姬想不透傑西是怎麼把他們找來的。傑西開始穿著沉重的衣服,好像要去打仗似的——黑色的牛仔襯衫,黑色的牛仔褲,腳上還穿著皺巴巴的皮靴。他每次回家來總是滿身酒味和煙味,誰知道?說不定是比香菸更糟糕的東西也說不定。而他身邊的女孩也和過去不同了,比較豔麗也比較乾脆,連說話都懶得跟瑪姬多說,更別提到廚房來湊合了。那年春天,瑪姬和艾拉發現傑西已經曠課多時,必須留級一年,升不上高三了。
瑪姬說到這裡,開始哭泣,淚水泉湧而出地滑下面頰。她覺得自己像個搗蛋的孩子,明知到自己不對,嚇壞了大人,卻又不肯罷休,甚至還從中找到幾分樂趣。
「剛開始你們可以先跟我們住,」瑪姬說:「等十一月的時候,你們再搬到傑西找的那間公寓去,就在體育館附近。這些傑西都已經想好了。」
「不是,真的,費娜——」
「木條?做搖籃?我才沒有買過什麼木條!」
「你要我幫什麼呢?」瑪姬說。
「瑪姬,旅行包是她要睡在旅館的時候才用得到,如果她是到她姊姊家,或者是到她娘家,那裡有她自己的東西,哪用得到那個旅行包?」
「可是,她經歷了其他的病痛啊!」瑪姬提醒他。「可能還更糟呢!」
「我想我可能會吐。」費娜說,嘴唇只微微地蠕動。
費娜顯得惶恐不安,她不住地低低呻|吟,不是在陣痛期間,而是在間隔的時候。「親愛的,妳呼吸的方法不對!」傑西說。
瑪姬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彷彿載了一籃子的雞蛋。
瑪姬聽見周圍的人在竊竊私語,就像水塘的漣漪漸漸向外擴散那樣。
「噢……只是考慮的話,」瑪姬說:「也許……」
之後她會下檯去找艾拉,說服他早幾分鐘關門,然後和她一道散步回家。一路上,艾拉會拖著腳步無精打采地走著,眼光似乎不是朝外、而是朝內看著。當他們經過拉爾金姊妹家前時,瑪姬會偷偷看一眼她們的屋子,然後趕忙把目光挪開。過去,當她推著里洛散步回家時,都會看見拉爾金姊妹家的前廊上有一個木馬:小小的木製搖馬,身上的漆已褪色,臉上帶著腼腆的微笑,兩道睫毛長長地垂著。然而現在,拉爾金家前的階梯頂端什麼也沒有。唉!就連這兩位老太太都知道莫朗家沒有能力讓一家人團聚在一起。
「他說什麼?」
果然,這句話成功地轉移了艾拉的注意力,就像所有的邏輯問題那樣。艾拉匆匆離開,去查看那輛車子的位置,瑪姬感覺車子晃動了一下。她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
「他有動,還是沒有動?費娜,妳應該多少有感覺啊!」
示威者退開了去,其中一個開口說:「噢,好,我們……」
「噢,費娜,」他說:「她不會回來了。」
瑪姬無法明說是因為他的仁慈感動了她(一個外表如此粗壯的人,卻有一顆如此纖細的心),因此只好說:「噢,是我兒子,他要當爸爸了,我是說我的媳婦要生了。」
有時候,瑪姬也會在心底深處偷偷地責怪自己。她發覺從以前到現在她對待孩子的方式都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孩子終究是孩子,已經注定要經歷困惑無助的歲月,她憐惜他們都來不及了,說什麼也不能再增加他們的苦痛。於是,她總是遷就他們,也可以無條件原諒他們所有的過錯。也許,她對於自己小時候所經歷的一切感受如果不記得這麼清楚的話,如今就可以做一個比較成功的母親吧!
「才不是這樣!不是!」瑪姬說。
然而,費娜卻說:「不行,我要一個搖籃。」然後對傑西說:「你答應的。」
傑西說完,便起身離去。瑪姬並沒有設法阻止,因為她暗自認為傑西一定是要偷偷到費娜姊姊家去。
「如果要我去求她,那我寧願不要她。」他說。
「就好像我前腳才剛剛踏出,妳們兩個就開始計畫。」他說:「妳是怎麼做到的?」
「就是出去啦!傑西,我想她很快就會回來。」
「喝一罐銀色扁平的金屬酒瓶,是那個女人的。」
傑西一口氣說的話,比他過去幾個月合起來的都還多。可悲的是,他說得愈多,就愈顯得孩子氣。他的指尖劃過糾結纏繞的髮絲,多稜多角的身子在廚房裡不停踱著步。瑪姬說:「傑西,親愛的,我知道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很優秀的父親,但是這個決定真的應該由女方來做,畢竟懷孕的人是她。」
傑西回到費娜身旁去,不過每隔半個小時左右,他就會出來把最新發展告知瑪姬。「現在進展得很快了。」其中一次他這樣說。還有一次是:「很多人都說八個月的早產兒比七個月的還危險,不過那只是迷信啦!」他的頭髮一撮撮地豎了起來,像風吹起的草。瑪姬強忍住自己不去替他撫平。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傑西竟然讓她想起了艾拉。雖然他們兩人在其他方面是那麼地截然不同,但是卻都同樣相信事前閱讀相關書籍或購買所需設備,會讓他們更有能力去應付事情。
「傑西,親愛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費娜說,她一把抓過傑西手上的鑰匙。
真是的!什麼進步的社會嘛!男人仍然被限制在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之外。瑪姬不禁這麼想。
瑪姬說:「我看我們乾脆買一個嬰兒床好了,因為搖籃是給剛生下來的小嬰兒睡的,里洛也睡不了多久了。」
「一定有問題。」
「可是,傑西——」
「妳和傑西商量過了嗎?」瑪姬跟著跑向前去說:「傑西想要這個孩子!他告訴我的。」
「丟臉?」
瑪姬突然想起過去傑西還小的時候流行過的一首歌,歌詞這樣含蓄地唱著:「我一定要想辦法,進入妳的心扉……」
「可是——」
傑西和衣躺在床上,兩手枕在頭下。看見瑪姬進來時,他瞥了一眼。「對不起,打擾一下。」瑪姬說完,打開衣櫥的門。
「媽,再過兩個禮拜我就滿十八歲了,費娜也快了。她反正也不喜歡唸書,有一半以上的課她都翹掉了,跟我在一起。而且,我一直就想要有個孩子,一個真正屬於我自己的東西,那才是我需要的啊!」
傑西關了水龍頭,說:「什麼?」
到了中午,瑪姬從養老院打電話回來時,費娜便不再那麼篤定了。她說:「我覺得肚子痛,好像在抽筋。」她告訴瑪姬:「妳能不能早點回來?」
傑西接口說:「太好了!這樣就夠了。謝謝!真的太謝謝妳了!媽。」
瑪姬說:「噢。」然後把襯衫放到一旁。她突然感到幾分妒意,要是能這樣只帶走幾件真正值得留存的東西,而丟下其他一切,該有多好!當克麗絲和她男朋友離去之後,留下來的只是一堆廢物。
「可是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告訴她呢?」瑪姬問。
「怎麼樣?」傑西問黛絲。
「傑西,你在說什麼?你已經有一個你自己的家了!」
「怎麼會這樣?」艾拉問。
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
她瞪眼看著瑪姬,無視里洛的哭鬧。瑪姬真希望時間能夠倒轉,一切重來。她一向就不懂得要如何應付一個生氣的女人。而在同時,傑西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被大聲尖叫之後,開始穿梭著人群朝她們走來。瑪姬說:「噢,他來了!」
「好!我做!我做!我剛剛不是說好了嗎?」
「我告訴妳,」瑪姬對那示威女人說:「不要只因為妳自己有太多的孩子,就希望別人也和妳一樣!」
「不一樣!」傑西說:「我從來不覺得……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已經在想辦法換工作了,妳知道,小孩子需要很多東西,我列了一張單子,寫了所有該買的東西,照史波克醫生說的。」瑪姬瞪著傑西看著,她唯一能想出的問題就是:「你到哪裡去找了個史波克醫生?」
「除了什麼?」瑪姬問。
這幾天艾拉心情一直很好,因為他聽說了傑西那個修電腦的工作。事情果真如傑西所預期地那樣,他被錄用了,而九月份即將開始受訓。「這還像話一點,」艾拉對瑪姬說:「總算找了個比較有前途的工作。說不定呀,過一陣子他還會想再回學校去唸書呢!公司的人也一定會希望他拿到高中畢業證害,才可能給他升遷的機會。」
「因為我覺得這些話不應該由我來說,我並不是那種喜歡改變別人生活的人。」艾拉回答。然後(正當瑪姬決定要恨他一輩子的時候),他的臉沉了下來,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我不該說出來的。」他說。
屋內涼爽而陰暗。瑪姬爬上二樓,來到傑西的房門前,敲了敲,然後探頭進去叫:「傑西?」
他寂寞、疲累而了無希望。他的兒子辜負了他的期望,他的女兒對他也沒有多高的評價。而他至今仍然想不透自己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感謝老天!」老女人喊著,兩手伸向天花板。
婚禮在卡維城史塔基太太家的客廳舉行,只有雙方的家人參加。艾拉沉默不語、面貌冷酷,瑪姬的母親氣憤地挺直背脊坐著,而瑪姬的父親則顯得迷惑。事實上,全場只有史塔基太太看起來有辦喜事的樣子。她穿著一套紫紅色的絨布褲裝,身上配著一朵比她的頭還要大的胸花,而在婚禮舉行前她便告訴在場的所有人,她唯一的遺憾就只是史塔基先生沒能在生前參加這場婚禮。她還說:也許史塔基先生的靈就在左右,說到這裡便開始大談闊論她對神鬼的看法(說什麼鬼是死者的意志,為了經歷他們生前未完成的事項,因此史塔基先生很可能此刻就在客廳裡)。接著她又說:在她看來,結婚就像唸書一樣,學的東西可能比高中還多。「我自己高中沒唸完就休學了,」她說:「可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費娜的姊姊聽了瞪眼轉珠。不過,史塔基太太能這麼想倒是好事,因為費娜還不滿十八歲,必須要經過父母親同意才能結婚。
「她比誰都有權利!費娜,他真的是一個生來就會照顧別人的人,妳真應該看看他在A型感冒流行的時候那個樣子!」
費娜的姊姊跟在她們身後快步走著,她的鞋跟發出急促的答答聲響。她說:「費娜,妳現在馬上跟我進去,要不然我從此以後再也不管這件事了,我告訴妳。費娜,醫生和護士在等妳!」那些示威者跟在她們身後隔著一小段距離,滿臉狐疑的模樣。費娜的手腕光滑而格外地纖細,就像竹竿一樣。為了開車門,瑪姬不情願地鬆開手。「坐進去。」她說,然後又對示威者說:「走開!」接著再對費娜的姊姊說:「幸會了。」
接下來,他們三人都沉默不語。到了醫院時,瑪姬先讓他們在門口下車,然後自己去停車。
「費娜,不必這樣大叫。」瑪姬說。
傑西沒再多說什麼,而那女孩從此也不再出現。或者應該說瑪姬在家的時候她不再出現吧!除了憑藉第六感之外,瑪姬還有線索可尋。她注意到傑西外出的時間愈來愈長,就算回家來也是人在心不在,總是關在房間裡打長長的電話,而每當瑪姬不小心拿起聽筒時,聽見的也總是同一個女孩的聲音——柔細而好聽。
「噢!我是。」
是的,每當瑪姬想起傑西時,浮現在她腦海的總是傑西的笑臉——閃動的雙眼、雪白的皓齒、頭向後仰起揭露出頸部乾淨的棕色線條……。為什麼瑪姬總是記得傑西的笑,而艾拉卻只記得傑西的怒呢?
「胎兒沒有動。」傑西告訴瑪姬。
「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吧!」
「如果你早就知道這些,」瑪姬質問艾拉:「為什麼不說出來?」
「你要不要來跟我們一起等?還得再一下子。」
星期六瑪姬必須上班,因此可以藉著忙碌來轉移心思。然而,星期天瑪姬獨自坐在前廊,許久不動。天氣晴朗炎熱,好像所有人都帶著小嬰兒出來溜達了。一輛輛的娃娃車推過來又推過去,要不然就是做父親的背上背著小娃娃。不知道傑西列出來的那張單子上有沒有背帶,一定有的,瑪姬這麼想。她探頭向屋裡傾,靜靜聽著。艾拉在看電視轉播的球賽,黛絲到「傑出媽媽」家去了,而傑西還在睡覺,因為他昨晚到豪爾縣的一家舞廳演奏,凌晨三點多才回來。當時瑪姬聽見他踏上樓來,嘴裡還輕輕哼唱著:「女孩,如果我能,我願將妳解凍……」
才十七歲半,就把自己的前途全毀了,只因為朋友的一句話。艾拉這麼說傑西。而堂恩.柏漢自己還不是傑西樂團的一員呢!他倒是順順利利升上高三。在艾拉的眼裡,堂恩像是命運的傳令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他就這樣拋下一句話,從此改變了傑西的一生。艾拉一直這麼認為。
「不行,我在吃東西。」
「可是,」艾拉冷靜地對費娜說:「事實證明,傑西做事情從來不會貫徹到底,就和圖書算是一個小小的搖籃也不行。我知道他是我兒子,但是我必須承認他沒有這種能力。所以,妳最好也面對事實,他不是一個會從頭到尾、貫徹始終的人。他在一個月前就丟了工作,現在也不另外找工作,每天只知道和他的朋友混在一起。」
來到樹林之後,瑪姬注意到左手邊出現一抹白色,仔細一看是一個身穿白襯衫、白短褲的女孩躺在樹葉堆上,而傑西則壓在她身上。雖然他的衣服仍然好好穿在身上,但是,沒錯,他的確是在吻她。而女孩白皙的雙臂則緊緊纏繞著傑西的頸項。「傑西,我要趕著回家去。」瑪姬叫著,說完便轉身向車子走去,尷尬不已。沒過多久,她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是傑西趕了上來,他加快腳步向前跑去,大大的球鞋靈巧地踏在跑道上,兩隻性格的棕色手臂交替著在空中划著。
里洛的哭聲已經進展到上氣不接下氣的啜泣。
「這孩子快把我整死了!」費娜對瑪姬說。里洛顯然不想被抱著,她不停地朝著散落著瓶蓋和菸蒂的地板扭動身子。原本應該幫忙的朵麗已經打開她的「皮箱」,開始在座椅上排列著整齊的一排白色軟糖,從座椅的這一頭一直排到另一頭去。於是瑪姬說:「來,我來抱她,可憐的小東西。」她從費娜手中接過里洛後,帶著她靠著圍欄觀馬。此時,所有的馬兒已經全集中在閘門前,做著準備工作。「馬兒是怎麼叫的啊?」瑪姬問里洛,然後自己回答:「是咿——咿!」艾拉和他父親回來了,嘴上仍然熱烈討論著,此刻他們的主題是賽馬祕訣書,那是艾拉的父親向一個老人買來的。「你們投給誰?」瑪姬問。
有誰比她更清楚女孩子的詭計和心機呢?男孩子哪是她們的對手?不過,傑西只是若無其事地邁出家門,當目光和女孩子交接時,臉上的表情連動都不動一下,他的T恤散發出酵母般的汗水味,額前的頭髮遮住了雙眼。女孩們見狀,無不因自尊心受傷而強裝出驕傲的神情。於是,瑪姬這才知道居於下風的不是傑西,而是這些女孩子啊!她既覺同情,又感驕傲,更為自己的驕傲感而羞恥。於是為了補償,瑪姬對每個來到家裡的女孩子都格外親切、友善。因此,這些女孩子即使在被傑西甩了之後,還是常常來看瑪姬。她們會在廚房裡和瑪姬談天,不只談傑西,也談其他的事,例如像她們跟父母之間的問題等等。有時候黛絲也會坐在旁邊,低頭做著功課。瑪姬覺得她們好像三個姊妹淘似的,形成溫暖的小小世界,那是在她從小到大身為家中唯一女兒的成長過程中所不曾感受過的。
她快步走到駕駛座邊,害怕費娜會逃跑。不過當她進到車內時,卻發現費娜癱軟地坐著,頭倚著靠背,雙眼緊閉。這時候她姊姊彎身探頭進來說:「費娜,妳告訴我,如果傑西.莫朗真的那麼想要這個孩子的話,為什麼他自己不來?」
她蹲在他身旁,試圖瞥見他手中的臉龐。是他父親出事了嗎?還是他姊姊?或者他只是再也受不了瑪姬了?到底是什麼?
事實也的確如此。別問為什麼,因為她也不清楚。首先,傑西對自己的新工作非常滿意,也似乎漸漸恢復了從前的活力。接著,黛絲聲稱「傑出媽媽」對網球太過入迷,於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瑪姬也終止了她的「偷窺之旅」,彷彿里洛和費娜暫時在她心中的角落歇息了。然而,這些都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艾拉,是那天在廚房裡把臉埋進手中的艾拉——瑪姬始終這麼相信。不過,他們事後再也沒有提起那一天的事,艾拉像往常一樣工作、回家,他們的生活也回到了老樣子,沒有絲毫不同。
「對。」
「我們只是好朋友,我告訴你!她是戴維的女朋友!」
接下來的幾天瑪姬日日煩惱,舉棋不定。她腦海裡浮現出傑西過去善變的例子和只維持三分鐘熱度的興趣(就像同年齡大多數的男孩那樣),可是這回對象是老婆和孩子啊!怎麼能說丟就丟呢?然而,繼之瑪姬腦海又浮現截然不同的影像,其中一個便是有一年他們全家得了重感冒,只有傑西一人倖免,於是他獨自挑起重擔照顧臥病在床的三個人。瑪姬還記得那時候她躺在床上,迷濛暈眩中瞥見傑西坐在床緣捧著雞湯,一瓢一瓢地餵著她喝。而當她喝著喝著就沉沉睡去時,傑西依然坐在旁邊,靜靜等待,沒有絲毫埋怨,一直到她突然驚醒過來,他再繼續餵她。
「吵架?」艾拉問:「吵什麼?」
有一天下午,瑪姬工作的老人院裡有一個中年男子來探望他母親——一個目光呆滯、下顎鬆弛、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瑪姬無意間聽見他們的談話。男人先告訴母親自己妻子的近況、孩子的近況,老人靜靜聽著,用手撫弄著腿上的外袍。接著男人又提到他工作的近況,老人則拔著外袍上的毛球,把它們一一彈到地上。然後,男人又說家裡有一張明信片,是教堂寄來給老太太的,內容在通知她教堂即將舉行復活節園遊會,並且要她選擇自己有興趣參與的志願工作項目。男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充滿了調侃的味道,因為老太太行動不便根本無法工作。「他們還要妳自己選呢!」男人咯咯笑著說:「可以在針線攤位收錢,也可以照顧小嬰兒。」這時候老太太的手停止動作,抬起頭來,用興奮卻微弱的語氣說:「噢,我要照顧小嬰兒!」
艾拉和他父親出現在傑西身後的走道上。「發生了什麼事?」艾拉的聲音超越了里洛的哭聲問著。
「還有你!」費娜轉向傑西,尖叫著說:「你以為這孩子只是我一個人的嗎?為什麼你就可以老和你的死黨混在一起,而我就必須困在這裡照顧她?你回答我啊!」
「費娜,我之所以會和那女孩子說話,只是因為她不像其他人那樣把我看成笨蛋。妳一定要相信我,費娜。」
「她的旅行包。」艾拉指出。
「噢,親愛的。」瑪姬說。突然之間她覺得非常沮喪,腦海中浮現出艾拉在知道她幹了這些「好事」之後,可能會擺出的那張臉。「其實還不晚,費娜,妳來這裡只是要和傑西討論一下,是不是?一切都還沒決定。」然而,話雖如此,連瑪姬自己都覺得那家診所似乎離他們愈來愈遠。這種事情就像跳繩一樣,一且錯過了關鍵的時刻,即使只是一秒之差,也絕對跳不到了——瑪姬不禁這麼想。她伸出手去觸摸費娜的手臂,說:「畢竟,你們彼此相愛,不是嗎?」
「可是她其實並不想那樣做,我知道她不想。」傑西說:「她只是太固執了!她好像總是把我想得很壞,好像我一定會把她甩掉一樣。剛開始的時候,她還不告訴我呢!妳相信嗎?不讓我知道!自己一個人煩惱了好幾個禮拜,每天照樣跟我見面,可是一個字也不說。等到檢查結果出來確定之後,妳知道她怎麼樣?她跟我借錢要去把孩子拿掉!我說:『什麼?等等,妳要幹嘛?說清楚一點!』我說:『妳不覺得妳好像少了什麼事情沒有做嗎?妳問過我的意見了嗎?妳和我商量過了嗎?妳連一個機會都不給我嗎?』我這樣問她。她說:『什麼機會?』我說:『老天!讓我負責任的機會啊!比方像結婚怎麼樣?』她說:『傑西.莫朗!你不必同情我!』我說:『同情?我們現在是在說我的親生骨肉喁!』然後她說:『噢,我可不會做夢!』她每次發起神經來的時候說話就是這樣。她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是那種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人,搖滾合唱團的主唱,我太了解你了!你什麼都不必說。』我聽了之後真想吐血!我是說,她從哪裡得來那些想法的?我平常可不是那樣的人。根本不是,我告訴妳。所以我就跟她說:『我不會給妳錢去墮胎的,絕不!』她說:『我早就應該料到你不會幫我的。』故意扭曲我的意思,我最恨人家這樣了。假裝出一副被欺負的樣子。她說:『我早就該想到,就連一點點墮胎用的錢,我也不必指望你會給我!』她竟然這樣說!我先愣了一下,然後才說:『他媽的!費娜——』她說:『噢,很好!太好了!不但不借我錢,還要對我破口大罵。』然後我說——」
這時候瑪姬感覺自己的衣袖被拉扯,是艾拉的父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瑪姬的身後,舉著一張紙。「幹嘛?」瑪姬問。
也許瑪姬是自甘墮落,而且是處心積慮要這麼做的。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她就太對不起傑西。也許傑西在不知不覺中充當了瑪姬祕密革命的實驗品,否則他今天很可能是——是個名律師也說不定,就像瑪姬的外祖父一樣。
傑西每天早上高高興興地出門,去做他的那份電腦工作,晚上回來時便帶著嬰兒用的小東西——例如像玩偶形狀的尿布別針、帶著吸管的可愛杯子等等。他還不停地閱讀有關分娩的書籍,不停地改變想法,推陳出新。比方說,有一陣子他就主張要在水裡進行分娩,但是怎麼也找不到一家願意配合的醫院。
「當然是打電話啊!」
瑪姬想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朝傑西房間走去。
「你把我的糖果壓扁了!」
瑪姬對於那種情形真是再了解不過了。
一直到下午時分,瑪姬腦海才閃過一個念頭:費娜和里洛可能出事了。一定是的!如果費娜真要帶著里洛永久離開的話,不可能不帶走尿布、娃娃車和里洛喝果汁一定要用的那個粉紅色杯子的。她們一定是被綁架了,或者更糟,在街上就被搶匪給槍殺了等等。應該去問問警察局,他們應該有記錄。瑪姬把這樣的想法告訴正在客廳看星期天報紙的艾拉,而艾拉連頭都沒抬一下,只是靜靜地說:「瑪姬,別到警察局去丟臉了。」
費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瑪姬原本還擔心她會再也不回來了,而那生病的可憐里洛正是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哪是費娜能夠應付的呢?其實仔細想想,費娜一定早就打算要遺棄他們、帶著里洛遠走高飛了,怎麼說呢?有許多線索可循。
「我?」
「那更糟!」傑西說:「我才不要站在外面敲門,讓她們躲在裡面偷聽,一邊笑我、一邊做鬼臉。」
「你聽見沒有?」費娜繼續叫著。里洛開始大哭起來。
「噢,你胡說!」瑪姬說:「不然你去看看衣櫥,她的衣服全在裡面。」
艾拉清清喉嚨,說:「你們說的是那些尖尖的木條嗎?那是我的。」
沒錯,雖然傑西買了不少嬰兒用品,但是那搖籃卻依然不見蹤影。瑪姬說:「別擔心,妳在醫院的時候,他就會做好。」
「像個三歲孩子似的!」瑪姬說,假裝自己是在說笑。
那時候她常想:會不會這孩子這樣哭鬧不為別的,就只因為他不喜歡她?誰說子女一定會跟自己的父母處得來呢?這麼一來,許多家庭能夠和樂融融實在是不可思議。一切純靠機運,讓基因剛好組合對了。就傑西的例子來說,也許是因為這樣的運氣差了些。所以使得他和自己的父母摩擦甚多,畢竟他的父母親太偏狹、太嚴肅、也太保守。
她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東西可以付出,只要有人給她機會!
房裡的窗帘低垂,瑪姬看不清楚裡面的擺設,只看見一團棉被。「傑西,我把費娜帶來了,」她說:「你到前廊去一下,好嗎?」
是不是就在這時候音樂進入了傑西的生命?那震天雷響的音樂,在一夜之間充斥整棟屋子,彷彿傑西在踏入青春期的時候也就此開啟了一扇門,讓大大小小的鼓和電吉他頓時湧進他的世界似的。就算他只是到廚房裡來拿個三明治,也一定會把收音機電子鐘打開,大聲放著「說謊的眼睛」。就算他只是到房間去拿他的棒球手套,也一定會讓他的音響大唱「午後歡樂」。當然,音樂一旦開了,從來不會關上,就算他出門去了,音樂也不曾停歇。也許傑西是故意這麼做的,那音樂像是他的簽名、他的足印,對他們訴說著:「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但是不要忘記我。」於是,他走後,留下一屋子的空虛,只剩下隆隆響的「何時愛我」伴著呆坐沙發、索然無味的兩個大人,和一個規規矩矩、正經八百的小女孩。
「祕訣書。」
那男子站在原處不動,讓費娜有時間轉向瑪姬。她看起來眼眶有些濕潤,「傑西根本不在乎。」她說。
「我就是為了那個搖籃才嫁給你!」
「啊?」
艾拉的目光越過報紙上端停在瑪姬臉上,顯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彷彿他對瑪姬的話並不十分感興趣。
費娜放下餅乾,說:「我應該留在醫院的。」
「對。」
「我的糖果!」朵麗粗聲叫著。
她向艾拉道了再見,走出傑西不斷進進出出的那道門。她穿過走廊,希望至少能找到育嬰室,看看那些初生的小婴兒,好讓自己心情快活些。
「有,你有!」費娜說。
「我大概要生病了!」裘妮仰頭對著她的陽傘說。
然而,傑西並不相信瑪姬。這也正是為什麼他們會早早就來到醫院的原因了。到醫院的途中是由瑪姬開車,因為傑西說:如果他來開的話,八成會撞車。不過,一路上,他卻不斷批評瑪姬的一舉一動。「妳跟在大巴士後面做什麼?換車道!不是現在,老天!看清楚照後鏡再換。噢!天哪!我們可能還到不了醫院就上西天了。到時候他們必須在大街上把費娜的肚子剖開,拿出孩子。」
「別擔心,他等一下就會了。」瑪姬說。
里洛顯得有些煩躁,也許是因為正在長牙吧!於是她們幾個女人只好輪流到窗口去下注。費娜和艾拉的兩個姊姊先去,由瑪姬和黛絲看著里洛。等她們回來之後,瑪姬和黛絲再一道去。一路上黛絲不斷提供建議,她說:「妳可以這麼做:先賭兩塊錢來探探情形,這樣比較安全。」瑪姬回答:「我如果要安全的話,就待在家裡了,還來這裡幹嘛?」於是瑪姬將十塊錢全賭在四號馬身上。
每天早晨費娜起床到浴室去盥洗,身上穿著蓬鬆的粉紅色睡袍、腳上穿著毛茸茸的粉紅色拖鞋、手上拿著她的玳瑁肥皂盒,當她經過艾拉身旁時,艾拉都側著身子緊貼牆壁站,好像費娜的體型腫了兩倍大似的。不過,艾拉對待費娜倒是以一貫不變的禮貌。為了怕她待在家裡太無聊,他甚至還教費娜玩最複雜的那種單人紙牌,借她看他從圖書館借來的航海叢書——一些曾經獨自航行世界的水手寫下的回憶錄,也是艾拉過去一直嘗試硬要傑西和黛絲讀的書。「對我來說,」費娜曾經告訴瑪姬:「那些書根本就像路線圖一樣,男人最愛讀的。」不過,她並沒有讓艾拉知道。到了十一月,當傑西和費娜沒有按照預定的計畫搬到體育館旁的公寓去,卻仍然住在家裡時,艾拉連問都沒問一聲。
他們從賽馬場回來之後,就看見傑西向人借來的那輛箱型車停在門前。剛開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以為費娜在家裡。進門後,他們看見車鑰匙就放在書架的頂端,那是他們一家人慣常放鑰匙、手套和留字條的地方。不過,上面沒有費娜留的字條。而傑西房間裡他們睡的那張未整理的床則有一種冰凍的樣子,床單上每個凸起的地方似乎都變僵硬了。放在瑪姬和艾拉房間裡的那張嬰兒床,看起來空洞而荒涼。然而,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不可能永久。畢竟,費娜什麼東西都沒!,就連放在書桌上裝盥洗用具的旅行包也都還在原位。
「我們得把車子清一清。」瑪姬說:「要是我早知道她們會跟我們一起回去的話,就……」她朝他們的道奇走去,一輛紅色的福特獨行俠擋在前面,一定是史塔基太太的車。他們的道奇有一種灰頭土臉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剛開過長途車程。瑪姬打開後座的門,嘖了一聲。座位上散落著一疊圖書館借來的書,還有那件她找了好幾天的手鉤毛線衣,皺答答地擰成一團,毫無疑問剛剛一定被奧提斯先生坐過了。座位底下滿是用來蓋保力龍杯子的塑膠蓋子。瑪姬伸手進去先收拾書——杜斯妥也夫斯基和托馬斯曼(Thomas Mann)主要小說作品,她在初夏的時候滿腹雄心壯志地從圖書館借回來,現在早已逾期多時,卻仍然一字未讀。
「要懂,就只有學啊!」艾拉說。於是瑪姬只好放手離開,但是一顆心卻留在家裡,並且一天打好幾通電話回來查問里洛的情況。不過,里洛總是安然無恙就是了。
「你不笨,那你買那些木頭做什麼?」
「有什麼好不明白的?」
艾拉慢慢地走到車後,打開行李箱,臉上的表情未曾稍動。瑪姬把書一古腦全丟進行李箱,然後去拿毛衣。
「媽,」傑西當時回答:「妳還沒搞清楚嗎?以前的人只是比較會掩飾而已。其實骨子裡一直都是『今夜陪我度過』啊!」
費娜張開眼睛,轉頭看著瑪姬。「他想來啊!」瑪姬說:「他也試過好幾次要跟妳說,可是你們兩個好像都說不通,一開口就誤會了對方的意思。」
「請你不要在那裡發號施令,可以嗎?」費娜說。
「留下來?」瑪姬說。「我想找間房子租,夠三個人住的。」
「等等,別走,我要怎麼——?說不定我們會需要妳。」
「妳現在趕快去,還來得及!」瑪姬一邊看錶,一邊說。
「那也許你應該親自跑一趟。」
「艾拉,」瑪姬說:「我在醫院。」
就在這時候有人走了過來,是兩個人,瑪姬抬頭看見費娜和一個比她年紀稍大的人,那應該就是她的姊姊了。
接著傑西會往外走,碰一聲把門摔上。噢!屋子裡一旦少了傑西之後,變得多麼黯淡,多麼了無生氣!瑪姬和艾拉各坐在客廳的一方,冷冷地瞪視著對方。瑪姬怪艾拉,怪他對傑西太過嚴厲:艾拉也怪瑪姬,怪她太寵傑西。
「要不要我停車。」
現在回想起來,瑪姬實在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把費娜看做是下層階級的人。她平白無故就將費娜和「低賤」二字劃上等號,她不信任費娜臉上的蒼白色調,更懷疑她姊姊的濃粧豔抹,也是為了掩飾同樣病態的膚色。唉!這根本是心胸狹窄所造成的偏見啊!瑪姬在了解費娜的優點之後,不得不這樣承認。
「我馬上回來。」瑪姬說:「妳打電話給傑西了沒?」
費娜凝視著瑪姬的臉,說:「他還親手做……?」
那個時候黛絲九歲,或者即將滿九歲。雖然聽起來還是個孩子,應該足夠讓瑪姬忙的了,但是事實不然。黛絲已經開始成長,逐漸飛離了瑪姬的身邊。她從小就是個早熟的孩子。還在懷裡吃奶的時候,艾拉就稱黛絲做「小小女士」。因為她看起來那麼地成熟又自制,小小的臉蛋充滿了見解。十三個月大的時候,她就已經會坐馬桶了。小學一年級開始,她就自己撥鬧鐘,比家裡每個人都早起一個小時,輕手輕腳地到樓下的烘乾機去找當天要穿的衣服。那個時候,她就會自己燙衣服了,甚至燙得比瑪姬還好。她喜歡穿戴得整整齊齊的,還會自和圖書己搭配顏色。
費娜說:「什麼?」
「如果妳真的確定要這麼做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阻止妳的。」瑪姬說:「可是,費娜,妳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沒有』。」
「他說他會回來吃飯?」
有一天晚上,瑪姬夢見傑西死了。在夢裡,傑西已經死了好多年——在他還是個頑皮活潑的小男孩的時候,只是瑪姬一直沒有察覺。她夢見自己失控地哭著,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後來她看見碼頭邊的人群中(因為夢裡她突然間出現在海上划著一艘船)有個長得很像傑西的小男孩,跟他的父母親站在一起。小男孩看了瑪姬一眼,然後很快移開目光:然而,瑪姬看得出來他也覺得瑪姬很面熟。於是,她對他微笑,小男孩又看了看她,再望向別處。瑪姬把船向岸邊划近一些,卻假裝看著海平線的那一方。是傑西回來了,回到另一個家庭去,展開另一種生活。瑪姬這樣告訴自己。不過沒關係,她可以重頭開始,再把他爭取回來。她感覺小男孩的眼光又落在她身上,顯得那麼地迷惑,彷彿記得她,但又不完全記得。瑪姬知道,在心底深處,她和傑西將永遠深愛著對方。
「看到沒?」瑪姬指著費娜的旅行包對傑西說,因為她看得出傑西也在擔心。「噢,對。」傑西放心地回應。接著瑪姬穿過走道,來到浴室,看見一整列的塑膠鴨子和玩具小船也還在原處。
從車內瑪姬只能看見艾拉的中間一截,空洞的白襯衫垂在皮帶上。他不覺得燙嗎?車子的板金摸起來一定像熨斗一樣。事實上,四周的空氣的確是比先前涼了一些,太陽也西沉了些,掛在遠方的樹林邊。
「是,可是如果我們結婚的話,他以後很可能會怨我。」費娜說:「因為,他是樂團的主唱啊!將來等他成名之後,他可能要去英國、澳洲,或是其他國家什麼的。而且,現在他的樂團也沒有收入,我們要住哪裡?要怎麼過?」
「妳確定嗎?」
「我們沒有吵架!」瑪姬叫著,「我只是建議——」
「怎麼做?」瑪姬問。「第二種。」
費娜伸出手掌,對傑西說:「鑰匙給我。」
「我沒有大吼大叫。」
「什麼?」
「我怎麼不記得我答應過妳?」
身在傑西的處境該是什麼樣子啊?有個中規中矩、完美無瑕的妹妹,以及行事嚴謹、從不犯錯的父親!他唯一的安慰應該就只有他那笨手笨腳、動不動就出醜的母親了,瑪姬這麼對自己說。這是她常常暗地挖苦自己的玩笑之一,不過她知道那也是事實就是了。瑪姬真希望傑西能多像她一樣,像她一樣凡事總往好處想,像她一樣容易接受事實、順應現狀。
在他們這樣一個幾乎沒有社交的家庭裡,傑西倒是出人意料地反常。他身邊永遠不乏朋友,每天下午總有三五成群的同學和他一起放學回來,逢週末常常還帶著七、八個同學回來過夜,他們的睡袋佔滿了傑西的房間,夾克、玩具槍以及模型飛機的零件散落一地。而當早晨瑪姬到房間去叫他們起來吃早餐時,便會聞到濃重的男生氣味充斥整個房間,使得她不得不眨眨眼、急急忙忙退避到廚房去。來到廚房之後,她又看見小黛絲身上綁著她的圍裙,長及腳趾,站在一張椅子上殷勤地調著麵糊。
為什麼艾拉對傑西總是批評多過讚賞?為什麼每次只要一提到傑西,他的臉就會露出那種不信任的表情?噢!傑西雖然不完美,但是也有許多討人喜歡的優點啊!他為人慷慨,又重感情。就算他很容易發脾氣,但是也很快就氣消啊!再說,他從來不會去記恨——這個優點在艾拉身上是看不到的。
「妳不去?」傑西會說:「要我自己一個人去?」然後一臉受傷害和驚訝的表情。然後,便自己走了。有一回,傑西在費娜一開口拒絕之後就轉身離開,連晚飯都沒吃就出門,而當時連六點鐘都不到。費娜也沒吃,坐在桌子旁邊玩弄她的腳,眼淚不時滑下面龐。後來她穿了一件釦子已經扣不住的連帽運動外套,就這樣出門去了好久。大概去散步吧!也可能到她姊姊家去。瑪姬不得而知。大約八點鐘左右,傑西打電話回來,瑪姬不得不說費娜出去了。「什麼出去了?」傑西問。
「她過一陣子就沒事了。」瑪姬對傑西說完,轉向艾拉:「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艾拉.莫朗。」
在過去,瑪姬都會設法說服大家把錢全集中在一起,到高額賭注窗口去下注,因為那樣比較刺|激、好玩。不過,她現在已經學乖了,不再白費力氣。回座位的途中,她們撞見艾拉和他父親,兩人正熱烈討論著統計數字,包括騎師的體重、過去的記錄、馬匹的速度,以及怎樣的場地牠們最檀長。真要討論起來的話,可是沒完沒了的。黛絲加入他們,三個人站著討論,而瑪姬則逕自離開。
「那簡單了。」
「史塔基太太的車子。我實在不想叫她出來移車,可是擋在那裡,我們大概出不去了。」
「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沒有。」傑西斷然回答,接著便向瑪姬要果醬,顯然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
後來,傑西在一家唱片公司找到了工作,不再日日躺在家裡。黛絲和她那些女同學們也重新回到了「傑出媽媽」家。於是,瑪姬又落單了。她不再有機會和人分享閒話,也不再能從那些女孩子口中探知別人家的隱私。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瑪姬開始一個人偷偷開車到卡維城去,不過成果不彰就是了。要不然就是在下班以後徒步到山姆的裱框店去,而不要一個人待在空屋子裡。然而,來到裱框店之後,她又會不知為何而來。因為,艾拉根本沒空和她說話。再說,他也告訴她再過一、兩個小時之後,他就會收工回家了。那麼,她還來做什麼呢?
「她的什麼?我是說事情為怎麼會突然決定,那麼倉促!我才出來玩一下飛盤,妳就搞出了那麼多的客人,說話還有酒味!」
「是費娜的姊姊打來的。」她告訴傑西:「叫克麗兒?」
「可是,我在排我的軟糖啊!」朵麗說。
瑪姬打開前座車門,坐了進去。車子裡面令人窒息,瑪姬用裙角擦擦嘴唇上方。
一時之間,四周的空氣變得出奇地沉寂。
「快去。老天!我一個人沒辦法做那麼多事!」
「對。」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艾拉說:「但是我知道她是另一個搖滾樂團的成員,那個樂團叫做『困境寶貝』。」
「你看,她連她的肥皂盒子都沒帶走!還有牙刷!」瑪姬說。
朵麗的白色軟糖現在已經貫穿整個座位,排列成工整完好的一條虛線。也正是因為如此,沒有人可以坐下。在座椅的另一端,不斷有人停下來準備找位子坐,但是他們看見了朵麗的糖果之後,便又走開了。瑪姬嘆了一口氣。這時候她身後響起了號角聲,不過她不理會,繼續在人群中搜尋著傑西的蹤影。裘妮伸手撥開一些軟糖,猛然坐了下來,雙手緊緊抓著她的陽傘,然後喃喃地說:「瑪姬,我覺得好……不知道,突然覺得好……」
「什麼?」
噢!費娜哪能應付里洛所需要的時時刻刻的關注?照顧一個小孩並不只是餵她、幫她換尿布就夠了的啊!尤其,里洛又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孩子,經常不是從樓梯上、就是從椅子上摔下來,以為別人會隨時伸出援手。而費娜這個人一點兒也不警覺,瑪姬也注意到她的嗅覺根本不行。以瑪姬自己來說,在火還沒燃燒起來之前,她就已經嗅到了味道。另外,大家去逛街的時候,瑪姬在老遠就可以偵測到哪個小吃攤的東西不新鮮,嗅到一種腐臭的、乙醚般的剌鼻味(就像覺察到小孩發燒了一樣),而且鮮少出錯過。至於其他人則一點警覺心也沒有,於是瑪姬會喊著:「別去!」然後伸出一隻手擋住大家的去路,「不要那家!隨便哪家都行。就是不要那家!」
「我已經懂很多了,」傑西說:「我覺得費娜應該要餵母奶比較好。」
「就算真要做搖籃,也不會用到木條。」
然而,有一回,傑西消失在樹林之後便沒再出現。其他先後進入樹林的人,都陸續出來了,就連速度最慢的那一個,以及兩隻手像雞翅膀一樣擺動著做關節運動的步行者也不例外。最後瑪姬不得不下車進入操場,用手遮住陽光找著傑西。她走到彎道處,進入樹林,膠底鞋陷在木屑裡吃力地走著。一個個慢跑者喘著氣息經過她身旁,雖然只看了她一眼,但是瑪姬卻感覺他們超前之後眼睛似乎都長到身後來了。
「我們走吧!」瑪姬說,她突破重圍,抓著傑西的臂膀往外衝去。
「妳沒忘記吧?」不論什麼時候,最近只要傑西一看見她就會這樣問。「妳答應我的事,不會又反悔吧?」
「在醫院?出了什麼事?」
「我跟你說我不知道。沒有,他沒有動。」
「裝尿液!」
「柺杖日曆?我不是在問妳歌名,我是說妳怎麼放這種音樂!你們小時候,我都放貝多芬、布拉姆斯的音樂給你們聽,還有華格納的歌劇,每一首都有!」
「噢,」傑西說:「這就是我要跟妳商量的事。我是說,我的想法跟她的想法不一樣。」
「不用了,就開吧!」
她料想艾拉可能會轉身離開,踏出家門。可是,沒有,他沉坐在瑪姬對面的椅子上,把臉埋進手中。
艾拉弄散了朵麗的軟糖,不過朵麗對氣氛的變化相當敏感,所以只是靜靜地去撿軟糖。
「沒事,是費娜要生了。」
「嗯?」
「怎麼會沒有準備好?嬰兒用品都買了,要帶到醫院的東西也打包好了——」
「到底怎麼一回事?」瑪姬問。她像傑西一樣平靜,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彷彿事情是發生在別人家裡似的。也許在潛意識裡,瑪姬早就料到會有那麼一天吧!也許事情就像冰河那樣,一天一天逐漸向他們逼近。
瑪姬住口,一張嘴仍然張得大大的。
「沒有!」瑪姬憤憤地說,一邊把費娜的三明治包起來。
瑪姬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噢,傑西。」
「里洛也要去。」瑪姬補充說。
瑪姬繞過艾拉身旁,臉上仍保持微笑,然後叫著:「里洛,親愛的,妳媽媽叫妳進去,要妳幫忙收拾東西。」
「隨便哪裡都行,不關你的事,我只想好好過我自己的生活。」
星期一早上,瑪姬向往常一樣七點鐘準時上班,到了八點四十五分的時候,她就假藉生病之由向上司請假,然後開著車子直驅惠特街。診所看起來是由商店改裝過來的,平板玻璃窗上吊著窗帘。瑪姬第一眼認出來,不是因為門牌號碼,而是憑著診所前站著的一小群反墮胎示威人士:三個女人、幾個小孩,以及一個身材短小精幹的男人。他們舉著幾個牌子,其中之一上面寫著:「這是一家專殺無辜的診所」;另一個上面貼著一張放大的照片,裡面是一個微笑的嬰兒,黑黑的一叢頭髮上寫著白色的幾個大字:「請給她一個生存的機會」。瑪姬把車停在診所隔壁的一家保險公司前,那些抗議的人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去守診所。
「就我所知,妳從來都不懂得只管自己的事!」費娜說。
費娜的預產期在三月初,不過二月一日那天早晨,費娜起床時就覺得腰痛。瑪姬一聽說之後整個人就興奮起來,她告訴費娜:「這就是了!我敢跟妳打賭!」
瑪姬放棄了。老天保佑她臨終前千萬別在醫院,否則艾拉可能不會見她最後一面了。她說:「好吧!隨便你,艾拉,我以為你會想看看自己的孫子。」
「妳是叫我不要對我自己的丈夫大叫嗎?」費娜質問。
「總得要有人煮晚飯啊!」
「噢。」他說:「我還以為妳出車禍了。」
「我只要換個薪水高一點的工作就行了。」
接下來,他們的生活完全被小嬰兒給佔據了。她放肆的哭聲、如晨鴿般低低的咕嚕聲、身上融合痱子粉和尿味的氣息,以及不斷舞動的小手和小腳。她雖然有著費娜的金髮碧眼,卻有傑西的活躍個性和充沛精力(這次可不像黛絲了)。她嬌小細緻的五官全擠在臉上偏下的地方,而當費娜把她的頭髮集成一撮綁在頭頂時,她看起來就像個丘比特娃娃。黛絲和她的同學們總喜歡推著她到處去走,只要一有機會就爭先恐後地逗著她玩,恨不得能把學校的課都蹺了,只為了托著她小小的腋下來回走動,或是在瑪姬替她洗澡時,全湊在瑪姬的頭頂上看著,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男人嘖了一聲,額頭皺了起來,就像一塊布似的。對面的老太太則開口說:「噢!親愛的,妳一定擔心極了!但是不要難過,我姪子布雷的太太安琪也是這樣,她……」
就這樣,幾分鐘之後,傑西從產房出來,沿著走廊走時,便看見自己的母親竟然和幾個陌生人坐在一起,促膝圍談——一個老女人、一個工人、一個拿著夾板的護士,以及一個捧著巨大空罐子的駝背老人。他們紛紛拍著他母親的背,說著安慰的話。「媽?」傑西叫著,走了進來。「費娜生了,一切順利。」
接下來傑西的生活中除了女孩子,還是女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的金髮美女,全都有著纖細的身段、細緻而未臻成熟的臉龐,以及整潔清麗的衣著。她們有的打電話來,有的寄香水信籤給傑西,還有的乾脆就來到他們家門口,對瑪姬獻上她許久未曾享有的敬意和尊崇。她們會一邊讚美瑪姬:「噢!莫朗媽媽,妳的襯衫好漂亮!」一邊搜索著傑西的蹤影。而瑪姬則必須耐住性子不生氣,並且壓抑內心想把她們趕走的衝動。
「我想我要昏倒了。」裘妮說完,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平躺在座椅上,腳上又尖又細的兩個鞋跟騰空而起。而她的陽傘直立在胸口,向空中聳起,彷彿原本就固定在那裡似的。朵麗衝向裘妮,在她身旁慌張地繞著,盡力挽救著她的白色軟糖。
瑪姬挺直背脊,轉身面對那群人,「我說:『沒有。』就這兩個字,可以嗎?」她大聲叫著。人群中有人發出驚訝的噓聲,接著大家都轉頭朝別處看去。
「這家診所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費娜的姊姊說:「我還帶她去做檢查,幫她掛號,我犧牲了那麼好的一天沒和我男朋友去海洋城玩,就只為了陪她來這裡——」
「她已經預約好星期一一大早去,就是惠特街的那家診所。星期一她姊姊休假,會陪她一起去。妳看!她連找我一起去都不肯!反正我能說的都說了,嘴巴都快說爛了也沒用。所以我才會來找妳,只有妳可以幫我到診所去阻止她。」
然而,瑪姬又想起傑西把湯匙送到她嘴邊,敦促著她喝雞湯的情景。那時候她在高燒中,還不時聽見傑西的耳機中,傳出微弱而哀傷的曲調,而她甚至也相信那悲歌正是傑西內在深處的真正情感。
「妳會這麼說,只是因為妳對他有成見,」瑪姬說:「因為他是搖滾樂團的成員,又讓妳妹妹懷孕,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他買了一本史波克醫生寫的《懷孕須知》。他有沒有告訴妳,費娜?他已經開始硏究該不該讓小孩吃奶嘴,他還說妳應該要餵母乳比較好。」
「我們可以搭公車回去。」
費娜猶豫了,她的姊姊叫著:「老天!費娜!」瑪姬趁機抓住費娜的手腕,牽著她穿過人群往馬路走,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鼓勵的話。「他說他要親手做一個搖籃,連構圖都已經有了,妳看了一定會很感動的。不要碰她!該死!要我叫警察嗎?誰說你們有權利來騷擾我們的?」
當天費娜穿了一件米黃色的寬鬆洋裝,是瑪姬和她一起逛街挑選的。傑西則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看起來出色而成熟,簡直就像個成年人。和傑西比起來,黛絲顯得羞澀而彆扭,一邊緊抓著瑪姬的手臂,一邊抬頭望著傑西。「妳是怎麼搞的?站好!」瑪姬這麼對黛絲說。那一天她不知怎地覺得非常煩躁。她擔心艾拉會從此一輩子怪她、氣她,因為他好像把這一切都歸咎於瑪姬。
「噢,費娜,別這樣!告訴我我這樣做是對的!」瑪姬說。她轉頭尋找傑西,這孩子到底在做什麼?在這裡求婚獻殷勤的人不應該是她啊!「妳等一下。」瑪姬說。她起身快步朝屋裡走去,叫著:「傑西!」沒有回答。她聽見浴室傳來沖水的聲音。要是家裡失火了,傑西也會堅持先洗個澡的,瑪姬想。她跑上樓去,大聲敲浴室的門,「傑西,你到底下不下來?」她問。
「現在的流行音樂和以前真是大不相同了!」瑪姬曾經這樣對傑西說。「以前的歌詞是『永遠愛我』,現在是『今夜陪我度過』。」
「噢!過一陣子就好了。」瑪姬說:「別擔心!」
「傑西——」
艾拉說:「把鑰匙給她,傑西。」
「嗨!你們好啊!」她快樂地說。離開浴室,再一次經過傑西的房門前時,瑪姬看見傑西站在書桌前,雙眼微閉,鼻子埋進費娜的肥皂盒裡嗅著。瑪姬太了解傑西了。氣味比照片更能清楚喚回對一個人的記憶,她自己不也是這樣嗎?怎麼會不懂呢?
某個春天,傑西突然迷上跑步,其著迷的程度簡直可以用瘋狂兩字來形容,一如他對任何感興趣的東西都毫無保留地投入,然而永遠都只有五分鐘熱度。那時候他十五歲,還不能開車,於是常常要求瑪姬載他到他最喜歡的運動場去跑步。那是巴爾的摩一所叫做羅爾斯頓學校的操場,四周圍繞著樹林,椭圓形的跑道上還鋪著杉木屑。瑪姬總是坐在車內等他,一邊讀著圖書館借來的書,一邊不時抬頭看看傑西的進展。有時候跑道上會攜滿了人——一個個穿著運動服的中年婦人,以及身著制服的羅爾斯頓學校男生,不過瑪姬從來不需花費任何工夫就輕易找到傑西。他總是穿著一件破洞的牛仔褲,以及袖子被扯爛的黑色T恤。然而,讓瑪姬一眼就認出的主要並不是傑西的穿著,而是他那獨特的跑步方式——自由而放任地邁著大步,彷彿就要這樣永遠跑下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保留。他的兩隻腿騰空飛舞著,手臂向前伸展到極至,揮動著大把大把的空氣。每當瑪姬抬頭看著傑西時,她的一顆心便在母愛的衝擊下微微抽痛,一直到傑西暫時消失在操場末端的樹林中時,她才低頭回到自己的書本上。
「贏了什麼?」
費娜順從她姊姊的牽引向前走去,不過仍然回過頭來望著瑪姬。
話未說完,傑西已經掛斷電話了。瑪姬的耳邊響起嗡的一聲。
「噢,我的老天!好,就算我曾經想過要自己動手做一個搖籃,但是我可沒真的神經到會去做。用想的都知道,如果我真的動手去做的話,爸一定會每天在旁邊嫌我這個做得不好、那個做得不對,而妳一定也點頭附和,跟著說我的不是,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笨蛋一樣。哼!我才不會去做呢!」
「怎麼了?艾拉,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呢。」瑪姬一邊說,一邊把毛衣摺好,放進行李箱。
兩、三天之後,費娜的姊姊打電話來了。她說:「是莫朗太太嗎?」她那像驢一樣的破鑼嗓子,瑪姬一聽就認出來了。「我是克麗絲.史塔基,費娜的姊姊。」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