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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西大笑,然後轉為哭泣。艾倫離開貓咪,然後在廚房桌邊坐下,桌上有兩瓣已經擠乾的檸檬,躺在冰塊溶成的水灘上。她邊聽電話邊斜身向前,這個姿勢創造了一個私密空間,她的耳朵和女兒的嘴巴在其中進行接觸。「親愛的,」她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很多男人都很蠢,」她母親說:「但至少他無害,大部分男人可不是這樣。」
「崔西……」她準備開始數落,但隨即轉念想自己在十七歲時是否有聽過亨利.費爾汀?她十七歲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她女兒做的事憑什麼比較高貴?
「肛|交?」艾倫稍稍停住,想找到問題的答案。答案是什麼?所有男人都想要。「我從沒聽說有哪個女人喜歡的。」她說。
「這個助教的年紀多大?」
「我覺得很噁心,」崔西說:「我覺得全部都錯了。」
艾倫不情願地擰握屁股的肌肉。括約肌,她想。對於女兒的痛,她不知該給什麼建議;不管是什麼傷害,如果她提供的是像拿針縫線那樣一針見血,就絕不會是個好答案。艾倫看不到宿舍房間,看不到宿舍附近的煙囪、麥田,以及入夜後的小城。除了,那曾是她自己的宿舍,在二十年前,冬天的堪薩斯州。新鮮人的孤獨感:這股力量像是朝著她的胃揮了一拳。孤獨感從未停止刺痛她;那是場需要不斷學習的教訓,一次又一次。「寶貝,我該怎麼做?我希望能……」她希望能代替她痛,從崔西身上抽出那份痛苦,再吸入自己的體內。這是她之所以總是因子女受罪而感到痛苦的原因,她無能為他們受罪。
「一點點。」崔西說。
「噓!有人在敲門。」崔西說,聲音裡含著恐懼。
「我想遇見某個人。我一直這麼想,我以為……」
聽到這個,她的心怎麼可能不軟化?她的情人也會讓她想到朗尼。
「他會知道的!」崔西哭喊:「我永遠都騙不了他!」
「你爸很愛你啊。」艾倫說,這句話表示崔西可以把事情都告訴他。
「你現在在哪裡?」她問:「你在哪裡,親愛的?」
「他說他的水床可能漏水。」
「不會,親愛的,不會的。」但艾倫和崔西一樣清楚,他會受不了那些細節。「就跟他說那是你的第一次。他會瞭解的。你不需要為自己的沮喪說謊。你現在是沮喪。」
「就本質上來說。」
他坐在她的手肘邊,以及他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這兩件事的感覺很像:她想把他推開,也想把他拉近。有時候,她會用牙齒咬進他的肩膀,假裝那是性|愛挑逗。他毫無保留地愛女兒,就像他愛妻子和兒子一樣。這令人反胃、令人放心、令人受困、令人恐懼。令人感到安全:像安全帶或監牢。
怕怕,孩子們(艾倫的女兒崔西和兒子朗尼)都習慣這樣講。「怕什麼?」艾倫的屋子裡有月亮和街燈穿射進來的光,凌晨三點三十分,這是最糟糕的巫蠱時刻。她下意識地從客廳拿著電話走進兒子的房間(兒子正在睡覺),感覺比較安全。在那之前,艾倫正夢到她的舊情人。至今,她想念他的時間已經比當初那段關係在苦苦堅持的時間還來得長。現在,她覺得這樣的想望很正常,已成為她的一部分。她的女兒在電話那頭已幾近哭泣,似乎在處罰艾倫竟做著不忠的夢:小心,如果你不注意,如果你的感情四處遊蕩,看看會發生什麼後果。「你在怕什麼?」
「為什麼會尷尬?」她問,突然開始懷疑這通電話,懷疑這些眼淚。過度戲劇化,她兒子可能會這麼說。那是崔西的作風,她主修戲劇的歷史很漫長,甚至在進大學前就已經在修了。時光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個還沒到要談修習什麼的時候。那時談的只是潛能。那時,她要求家人證明對她的愛;她喜歡在半夜觸動警報,然後看家人嚇一跳。她依賴家人隨她起舞演戲的意願。
「那比較是心理上的痛,而不是……算了,」崔西回話:「你知道的。」艾倫頭痛。她想起自己因酒醉而頭暈。女兒的電話讓她暫時分心,但現在她又突然噁心想吐。她已遺忘的夜晚再次浮現:酒醉、做|愛、昏迷。水,她想,她需要喝水,需要一片吐司,需要吃點退燒藥,需要在額頭上放一條又熱又濕的毛巾。「寶貝,你有沒有流血?」她邊問邊找自我治療所需的東西。
「他其實不是個教授,就本質上來說,」崔西說:「比較像是助教。」
艾倫平穩地呼吸,想把心境調整得和貓咪一樣。多年來,嗶嗶只是默默地在每個房間裡漫步、在每一餐之間漫步,讓崔西來了又去,不斷親愛她然後又忘記她。嗶嗶存活得很好,一年過一年。
「不跟他說全部的事並不表示那是說謊。」那算是艾倫送給丈夫的禮物;她也曾這麼拯救過他。聽到崔西涕淚交加,她很想告訴女兒,爸爸愛她更甚於愛其他人。崔西是否準備好接受這樣的父愛呢?是否準備好聽艾倫說自己也是m•hetubook.com•com以同樣的方式在愛朗尼,甚至愛得更多?更好?這樣的直言不諱對女兒公平嗎?她丈夫絕不會承認自己最愛崔西。他怎麼可能承認自己不知道的事?
「媽,我被強|暴了。」這時,崔西真的哭了。
「才不是。」艾倫反駁。
「哪種音樂?」她母親問,認為可以從他的音樂品味來看他的為人,女兒的肢體課程助教。但是,什麼類型的音樂才能讓他免於被一個憤怒的母親處死?古典樂?爵士樂?波爾卡舞曲?
「呵,」崔西開始夢幻:「你知道的,他的腳也又大又矬。」
而艾倫替他知道。
「是什麼,寶貝?」艾倫玩弄著電話的伸縮天線,往上拉長再往下收回。她為自己的語調注入一股耐心,感覺就像在頭上戴起帽子。
「我有聽到。」他聲音苦苦地說,把內褲塞進褲襠接著迅速地拉上拉鍊:「我要過去了。」他的決定像拉拉鍊一樣自動自發;或者說,他的思維已在暗夜迷霧中開拓了一條道路。那是一種令人炫目且精確、先發制人的思維模式。前頭,他只看到自己的女兒。艾倫只有驚奇的分。「你守著電話。」他告訴她。他的頭髮狂亂,當他甩上門時鞋帶還在地上拖著。
「我一點也不想說謊!」
「那很痛,媽,真的很痛。」
「我沒有開車,媽,我是走路過去的。那是在住家後面的家庭式旅館。」現今,艾倫舊情人的公寓已經改裝成小別墅,但改裝的結果並不討喜。讓她覺得困擾的是,女兒竟酒醉地在阿布奎基城的中央大道上走動,不顧往來車輛,一路擦身而過諸多妓|女和惡狼般的流浪漢,往小別墅遊蕩過去。
「是她認識的人。」艾倫跟他說。
「這是第一次?」
「就是性嘛,」崔西說。「你知道的。」
「媽。」崔西現在終於又開口說話了。好久以前,那曾是她學會說的第一個字,第二個字是「爸」。
「我沒有第四臺,」崔西語調平平地說:「而且傑克.漢納很蠢。」
「不要找警察!」崔西的聲音從電話線溜了出來:「那是我認識的人。」這時,艾倫的丈夫已開始在四角內褲外套上長褲。他不顧衣褲在腰間緊皺著,在各個房間裡衝來撞去,想找到皮夾、鑰匙、眼鏡和外套,身上的襯衫劇烈地擺動像一面旗。
「打開電視,」艾倫建議:「看電視會讓你覺得好一點。」她往客廳的大螢幕走去,家人平常會在那裡看電影,就像祖先們圍著火爐對話一樣。「可以轉到傑克.漢納的節目。」他的天籟聲音應該會讓人很舒服吧?任何事都令他驚奇興奮:他一直都開開心心地感受驚奇,像個小孩。難道驚奇不該是開心愉快的嗎?可憐的崔西,糟糕的約會和笨拙的驚奇。「喝酒在前面,打撲克牌在後面。」艾倫想起這曾經有趣的雙關語。「傑克.漢納在跟麋鹿說話耶。」她邊說邊看電視上的麋鹿在森林裡大搖大擺,頭上的一大堆鹿角常常撞到樹。她想到,宿醉感覺就像頭上有一堆鹿角。
「你和爸爸是在大學裡認識的,」崔西哀求:「他是你的助教。」
「好,我知道怎麼做了。你覺得我真的沒事嗎?」
艾倫的心跳在新的憤怒中震撼槌打,是一股緊跟在恐懼之後的憤怒。這股憤怒在進化著,以更複雜的方式恣意成形,像蕾絲,像珊瑚。最糟的是,嗯,崔西的反應並非如此。發生的事,並不如艾倫想的那麼簡單,不是簡單的暴力事件。那個男人,不是埋伏在暗巷裡的陌生人,也不是光顧宿舍的夜賊。他不是派對裡的男孩,也不是酒吧裡的醉漢。他,是個中年男子,躺在床上,床邊桌上堆滿了書,以及花朵圖案的床單,抽屜裡有醫師的處方藥,那臥房和艾倫夫婦的沒什麼不同,裡面放置著各種熟悉的物品,這些物品象徵舒適、有尊嚴的生活,象徵世故、質感、經歷。很快地,那房子在艾倫的腦子裡成形,在聽到「教授」二字後便迅速築起,離婚的教授,與妻子分居的教授,趁妻子外出或去學校教書,行淫|盪罪惡的好色教授,而崔西在那屋子裡,因老男人的拐騸而遭誘|奸。「跟我說,」艾倫對女兒說:「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
「你有沒有聽到朗尼打呼?」艾倫輕聲。
「看一個男生在哭,那感覺像凌遲。」
「真的?」崔西帶著鼻音說:「你那時候十九歲,對不對?爸爸第一次做|愛是在十四歲的時候。」
崔西說:「所以那不是真的強|暴,對不對?」
「不過我很納悶,真和圖書的有人會想……是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
「我瞭解。」艾倫說。她再度走到兒子的房間。兒子躺在房裡,四肢大開躺在床上,穿著四角內褲和T恤,就和他父親一樣。褲襠裡躺著他的陰|莖。他有陰|莖,他父親也有,亨利.費爾汀也有。它們會變硬,然後想找個地方放進去。它們有傷人的力量。它們很顯眼,像脆弱的靶子。曾經有個女人把自己丈夫的陰|莖割下然後丟到街上。它就躺在那褲襠裡面,像個毒菇。
「媽,我這裡出了一點事。」這裡,指的是她的大學城,距她父母的家有兩小時車程。這是她的第一個學期。艾倫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艾倫試著阻止自己想像女兒的血沾到男生的床單上。高中時有一整個夏天艾倫都在更換床單、打掃旅館房間。大家把各種東西都遺棄在旅館房間裡:羞恥,禮節,嘔吐,陰|毛,殘餘的毒品、飲料、食物、衣服。有一次,她拉開天臺窗戶的大窗簾,發現一塊很大的玻璃碎片,那玻璃龜裂歪曲,它看似充滿暴力的完整性令人毛骨悚然。但大多時候,旅館床上滿是體液,尿、精|液、口水、血。床上的血量沒有大到讓人懷疑是否發生謀殺。那血量只暗示了疼痛。某種程度的羞辱。處女。月經。不情願的肛|門。艾倫會將它們收拾乾淨,塞進手推車到樓下交給墨西哥非法移民漂白。艾倫會為那些床鋪上乾淨的床單,以她母親教導的方式把剛洗好還有點皺的床單邊緣塞進床的各個角落,整整齊齊,像剛封好的白色信封等人拆開。
「以後上課一定會很奇怪,」崔西淒涼地說:「真不公平。」她聽起來疲累虛弱,似乎很快就會昏睡過去。
「不是嗎?」
「他是嚇壞了。」艾倫說。「男人總是在嚇壞時發怒。他在氣那個強|暴你的人,不管那是誰。」
「我是個好演員,」崔西虛弱地說,感覺像是要提起精神。「我可以瞬間讓眼睛流淚。」
「他知道是你的第一次嗎?」
艾倫想起丈夫痛哭的樣子。當初他看清彼此共同的生活已走入終結時,便開始哭泣。崔西是對的。那時候的確很糟糕,令她畏怯。他令人驚懼,本身卻很可悲,需要人拍拍頭安慰,但也讓人想逃開、想躲避、想把他鎖在門外。面對男人的痛哭,沒有什麼反應是正確的,沒有什麼反應是有用的。男人不懂哭泣,不懂抑揚頓挫,不懂得如何面對或處理自己的情緒爆發。艾倫覺得,男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很愚蠢:他們在痛苦中表現得極為醜陋,笨得不知該屈服於比自己巨大的力量。她想起舊情人的扭曲表情,他也哭過一兩次。「寶貝。」她說。
「這個教授的年紀多大?」艾倫突然問。崔西剛剛說了某些話讓她對這個男人的想像起了變化。床,那是張水床。
「記得。」艾倫說。這項回憶讓她興奮起來。她對兒子的愛比對其他人的愛更純粹。他曾經跟爸爸說食物的味道像狐臭,那是真的,不是汙辱,而是他的觀察。那只是艾倫之所以愛朗尼的百萬分之一理由。
「好吧,親愛的。失去控制。」艾倫又陷入她揮之不去的習慣,退縮。她對這個小伎倆挺心存感激,至少,那可以在許多昂貴又囉唆的治療中派上用場,也可以在嘗試忘卻舊情人的自我治療中派上用場。對於這個習慣的著迷像是個病毒,像是存在她身體內部的新生命體。
「媽,你知道嗎?」崔西輕聲回答:「亨利.費爾汀有點讓我想到朗尼。」
「亨利.費爾汀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清洗床單上的血跡,」崔西說:「他就是這麼蠢。我看他準備要用熱水洗了。」
「別讓他來這裡,」女兒一再重複:「拜託,不要讓他來。」好像他可以被阻止似的。
「兩情相悅?」
「喔,這很尷尬。」
「崔西。」艾倫拉緊浴衣。暖氣開了,貓咪閒晃到朗尼的吉他架子旁的暖氣口。她是什麼時候穿上浴衣的?她幾分鐘前在想些什麼,竟一|絲|不|掛地站在兒子的房裡?她這才想起,自己和丈夫在睡前做了愛,這說明她為何裸體,也說明她為何夢到舊情人。「崔西,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算強|暴是什麼意思?」她早已知道女兒處事習慣先盛後衰:先極端,然後踩煞車。
「是你爸。他的速度破世界紀錄了。」艾倫坐起身子,看看床邊的鐘:一個半小時。貓咪停止喵喵叫,耳朵豎起,鬍鬚立著。「讓他進去吧。」她告訴崔西。貓咪輕巧地跳到地上。
「媽,對不起。」
「他會覺得我是婊子。」崔西大哭。
「那你還好嗎?」
「你是怎麼去他家的?」
「真的啦!」
「他不會知道的,」艾倫保證:「你早就騙過他了。」當崔西放下話筒,艾倫有被放手的感覺,被遺棄。現在,當門鎖轉動、房門打開時,她只是個躺在宿舍桌上的塑膠設備。他不會知道的,艾倫聽到,而且過了很久還是會聽到,那聲音回響著,你早就騙過他了。
「我沒https://m.hetubook.com•com事。我只是有點怕怕。」
「他給我借一件襯衫。他穿的是老牌的高級釦子襯衫……」給我借?他們這個在上個學期進大學前的學業性向測驗第一名的女兒,到底是怎麼了?「然後,」崔西繼續:「然後我們開始接吻。」她母親想像,那時她身上應該有他象牙皂的味道。男生通常會買象牙皂,沒有香水味,但有股熟悉的味道。他淋浴間裡的設備應該不會太齊全,所以崔西必須用肥皂洗頭髮,洗她那頭遺傳自奶奶的義大利波浪髮。艾倫很清楚那頭髮弄濕以後的樣子。髮尾濕透滴水,像畫筆上的顏料往下滴落,水沿臉頰穩穩流下。她有很美的紫色豐嘴,有天籟般的女高音音質,還有古怪的幽默感。她會把眼睛對著她愛的人,純真忠實,像一隻小狗。她的動作緩慢實在,既穩重又性感,身體和她母親的不一樣,天性更甜美、骨架更對稱,真是個既狡猾又有趣的女孩。但是很純真。亨利.費爾汀能看出她精湛演技、成熟聲音和聰明伶俐下的純真嗎?
「不知道。二十五歲左右吧?」
艾倫嘆氣。比她的舊情人年輕不到哪裡去。現在,這教授的高貴臥房漸漸變成了舊情人的破爛公寓。床墊擺在地上,偷來的銀器,椅子的骨架上纏著膠帶,拋棄式刮鬍刀,裝著酒的紙箱。「他強|暴你?還是他在你不想的時候和你做|愛?還是怎樣?」
艾倫想替自己倒一杯酒。時鐘顯示五點零三分。她從未在一天的這個時刻喝酒。她在早上四點喝過酒,在早上九點喝過酒,但從未在五點喝過酒。這個時間太晚也太早。但為什麼不?她想,這是酒保巴可會對她說的話。「為什麼不?」他總是響亮地喊出這一句。艾倫很熱愛她的酒保,每天晚上都會去找他,就和年輕時她父親每天去找他的酒保一樣。她和她父親都需要逃脫他們配偶的純真——她母親,她丈夫,這類溫柔的好心人。只有煙霧瀰漫的酒吧才有效,有時候。如果現在是下午五點,她就會跑去酒吧。
「我沒事。」「有沒有受傷?」
「媽?」她吸入眼淚。「那其實不算是強|暴。」
「親愛的,我們得談談。」艾倫告訴她十七歲的女兒。她是一名年輕的大學學生,在某些方面總是走在同年學生前頭,而在某些方面總是落後。她聰明但多愁善感,具有母性但幼稚如小孩,身材圓滿,上嘴唇、前臂和頸背上隱約生有陰黑的軟毛。她和外婆有詭異的相似度。艾倫可能永遠無法逃脫那種跋扈與天真的混合,她像是被母親和女兒這兩個書檔夾在中間。這兩個小黑農夫。務實、認真、善良,她們用力兩面夾攻,像在壓花。像是老虎鉗。
「沒錯。」
「那很有用。」艾倫說。然後,她聽到丈夫在敲崔西的宿舍房門.於是再次感到驚嚇。她可以在一百哩外認出他拳頭極有自信的力量。絕不會認錯。
「嗯,真不公平。」那是大學教給崔西的東西。那是到頭來唯一的一堂課,而有些人永遠學不會。
艾倫嘆氣。因為她兒子,她一直無法忘懷幾年前的一切。那人是個很有趣的男孩子,敏感,古怪,這一秒淚流滿面、下一秒瘋瘋癲癲。聽到崔西被一個像她弟弟的男生吸引,艾倫一點也不意外。她兒子以後可能也會犯錯,把陰|莖放錯位置,然後痛哭。艾倫的眼裡充滿淚水,為朗尼,為崔西,為自己和丈夫,為她消逝的情人,甚至,也為亨利.費爾汀(不用懷疑)。
艾倫要她說出事情的始末。對於這個女孩,她只有一個原則:坦白。「如果你撒謊,我會比誰都生氣。」對於艾倫,其實已經很明顯了:真相。但事實上,有很多人都不願意發現真相。她丈夫不願意。他不想知道艾倫愛的是別人。他把錢投資在結婚戒指上,投資在他每夜都爬上床和艾倫在一起(而艾倫也和他在一起)的鐵證上。
「寶貝,」艾倫從陰暗中歸來:赤|裸、清醒、敏銳。「怎麼了?」
「我不認為。那是我同意的,那是我要的。我是說,有某些部分是我要的。他是我的教授。」
「什麼?」艾倫的丈夫叫出聲。他們回到自己的臥房,他邊罵著邊穿上衣服,點燈,亂摔抽屜。艾倫雙手緊握話筒,好像它會跳向空中。
「親愛的,不需要道歉。只要讓你爸相信你沒事就好了。」
艾倫回到她的臥房。她把電燈關掉,也讓傑克.漢納閉嘴,然後把疼痛的頭擱在枕頭上,話筒裡的女兒躺在身邊。貓咪跳到她的腳上,然後趴在鋪著毯子的大腿上。
「你知道最糟的是什麼嗎?那種看起來最糟的、那種真的真的很難解決的事情?」
她把話筒移開嘴巴然後喝水。艾倫想,宿醉是暴飲暴食所導致的症狀。她常常在星期天早上想起那幾個字,也就是今天早上。星期天。暴飲暴食。真是完美的詞藻。
「不知道。我騙了他。」崔西又哭了起來。這樣的哭哭啼啼會讓她的眼睛腫得像梅子一樣。和*圖*書崔西的膚色較暗,眼睛下面幾乎是黑色的,和她奶奶一樣。這些陰影使她看起來比實際上稍微年長、稍微聰明。她眼睛下方的圓腫可以讓她輕易地騙過所有酒保和助教。
遠方,她女兒說出了她學會說的第二個字。「爸。」她說。然後艾倫掛斷了電話。
「水床?」艾倫回想。「我以為已經不流行了。」
「他瘋了嗎?」崔西問。
「所以當我去漢克那裡時已經有點醉了。因為喝了點啤酒。」
「我可以瞭解。」崔西說,接著又爆出哭聲。艾倫由著她哭。好多年前,當她自己念大學時打電話回家,她母親從來不讓通話像這樣空窗著,只剩下沉默和眼淚,以及死寂的空氣。那時候,那一個世代,毎個人都很在意長途電話的計時器、電話帳單、費用,以及親密對話在電話兩頭所引起的簡單不安——或甚至在個人內心的不安。她的母親絕對不接受那些不貞潔的人性特徵,她不允許所愛的人擁有那些特徵。艾倫以一種類似驕傲的情緒聆聽著女兒哭泣;如果有必要,她可以讓女兒哭好幾個小時,價值好幾百元的眼淚。
「他為什麼要哭?為什麼?」
「也不是。比較像是撞車。只是……失去控制。」
「媽?」她說。這個字穿刺了所有層次:黑暗的屋子,幽幽的夜,深沉的睡眠,仍汙染著她血液的杜松子酒,以及仍編織不斷、天馬行空的迷夢。女兒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所有層次宛如被手術刀一一切落。
「水會流來流去,感覺像是坐在船上。」
「現在還會痛嗎?」
「不是。那比較像是……」
「親愛的。」艾倫發抖。她無法不想像女兒的裸體,眼前似乎出現一張發黃的舊照片,照片裡有個露齒發笑的胖嬰兒,在浴缸裡戲水的裸體小女孩,手臂下方緊圍浴巾然後頂著腳尖從浴室跑回臥房的青春期女孩。
「因為他傷害我。」
「你會的。」會嗎?艾倫懷疑。「應該會的,遇到某個像你爸的人。遇到一個很愛你的人。」
「他是我的肢體老師。」她開始說,接下來的話艾倫一點也不意外。她也上過大學,也暗戀過幾個教授,那些教授都很瞭解文史科目。女兒令艾倫總是吃驚的是,她從來不會拒絕把自身的女性情事告訴母親。乳|房、男生、月經、化妝、姊妹爭執、背叛。當這個女孩的母親是令人不安的事。她太有話直說了,如此坦白健全,如此若無其事。她怎麼會變成這樣?艾倫覺得自己似乎被她的蛻變過程排除在外;她本身並沒有那麼健全,目前,她仍有點厭食、仍喝酒過量、仍偶爾抽煙,在感情方面也會對丈夫說謊。她有自己的祕密,祕密並非藏在抽屜或衣櫥或日記裡,而是藏在她的心裡、她的視線之後,以及她的唇邊。崔西的率真令人讚賞,但似乎不是逍傳自艾倫,所以,一定是遺傳自她父親。
「她在怕什麼?」艾倫的丈夫問,因為睡眠也因為年齡的關係,從他嘴裡散發的味道很苦。
「我忘了。」她不知道女兒竟然知道這種事。
「他會煮菜,」崔西說,像是在避免剛剛那句話所造成太久的沉默。「他說他喜歡煮菜,很常煮。和爸爸一樣。記不記得朗尼說過爸爸煮的東西吃起來都像狐臭的味道?」
「什麼?」
崔西繼續說,當她抵達,亨利在聽音樂。
「當然。你一呼叫,他就會出現。」
艾倫再度覺得憤怒在心中升起。憤怒與同情:這兩種情緒總是伴隨著她對女兒的罪惡感與關愛,一直都是這樣。她在屋裡來回走動,玄關、廚房、飯廳、客廳、門廊,然後是一道平順的弧形構造,她的兒女將它當成跑道在上面追逐。貓咪(和崔西同年齡)看著她走動,睿智冷靜地眨眼睛。這個遙遠的阿布奎基城裡的男人不斷在艾倫的腦子裡變形,像漫畫中的超級英雄,極富變化性。於是,她轉而專注在丈夫的影像上,他堅定地駕車穿越沙漠,清新的月亮毫無掩飾地照耀他,他的雙手緊握著方向盤。但他不是變形人。「他怎樣傷害你?他做了什麼?」
「我還挺喜歡那場做|愛的,」崔西說得像是在回顧一道餐點或一場電影。「沒有想像中那麼痛,開始的那一段。」
「我不知道。跟我說。」貓咪在飯廳地板上翻身四腳朝天,放鬆地躺平著,好像帶著微笑些微酒醉著。崔西正在談她和助教之間的調情。他的名字是亨利.費爾汀
但是朗尼沒有醒來。他十二歲,瘦小、單純,眼皮近乎透明,正經驗著十初歲青少年的熱情眠夢。
「是啊。」當然,如果不是,女兒以前應該就告訴艾倫了。
「嗯,我是這麼覺得。」她這麼覺得,真的。她昏昏欲睡地聽著毫無雜音的空寂。她有沒有必要告訴崔西,這只是震撼教育的開始而已?要不要https://m.hetubook.com.com告訴她,單純的愛情與無私的行為都經不起時間的考驗?電話兩頭都沉默著,好像兩人都已經睡著,進入相同的夢境。
「那仍可能是強|暴……」
「我是說,我認識他很久了,我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他邀請我去他家,我去了,也知道我們會做|愛。還有,你不要一直叫我的名字。」她最後加了這一句,暫且跳開自己的悲劇,準備讓母親激怒。
「到底是怎樣,寶貝?實際是怎樣,崔西?」
「我第一次做|愛時也說了謊。」艾倫略加思索地說。
「有的人會將那稱為『從後面輸送』。從後門進去。」她暫停。「從我的屁股進去?」
「會,有兩種不一樣的痛。我現在趴在床上,壓著胃。」她暫停,然後補充:「他有用了幾個保險套。」
「有用保險套總是好的。」崔西同意。她是個很早就被教導自身美德的女孩,念十年級時,她的背包裡就開始放著一個保險套,以防萬一。
「在我的……宿舍裡。」女兒說。那建築物似乎行自我意志地聳立著,驕傲而正當地將女孩圍繞在四樓的房裡,那是一間貼滿海報、放滿玩具熊以及空啤酒罐的房間。
「我知道爸很愛我,」崔西說:「但我不希望他知道發生什麼事。」
「很好。」艾倫說,聽見保險套的複數讓她頭昏眼花。
「他並不是故意要把陰|莖放進那裡的!」崔西大叫。「我想,那不小心滑了一下。他也搞糊塗了。」她啜泣。喔,糊塗的陰|莖,滑了一下,兩個洞是如此接近,黑暗中兩具光溜溜的身體,愛情的火辣刺|激,或者,愛情的可能萌芽。他們躺在漏水的水床上,感覺像漂流在大海上,像一場風暴、緊急事故,而他犯了錯。或者不是犯錯。如果那不是犯錯,那麼,就表示他的個性很粗暴、無情、霸道、危險。如果那不是犯錯,那麼,他根本不在乎崔西,不在乎她的痛苦或快樂。艾倫完全不願意想像女兒做|愛的畫面,更別提那是痛苦的做|愛了,一場迷迷糊糊的做|愛。那身體在艾倫的控管之下已有一些年了;她是傑出的管理人。那小子有什麼權利可以這樣使用那身體?
「你聽過這個人?」
「要不要報警?」丈夫問,想搶電話。
崔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從事發當夜的原點回溯起。「原本,我是和一些朋友跑去酒吧,為了想激勵一下蒂芙妮。」
「但大家都叫他漢克。爸爸真的要過來嗎?」
「痛哭的男人,」崔西說:「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不能忍受。」
艾倫隱約聽到類似咯咯的笑聲。崔西總在表面下帶著輕佻。她是個愛笑的人,是個樂於發掘趣事的開心女孩,曾不止一次在父母的嚴厲說教之下爆出笑聲。她非常相信父母會對自己寬容。艾倫想起自己曾賞她巴掌(她怎麼能這麼大膽地嘲笑母親的懲罰?),然後在看到女兒臉上的嬉笑消失時感到快活。
「亨利.費爾汀?」
「不知道,就是音樂嘛,像吉他彈奏的聲音。亨利對煙味過敏,我身上有酒吧的臭味。」崔西繼續:「你知道從酒吧出來有多臭嗎?」感覺好像她和母親正坐在宿舍裡交換小祕密,然後把發臭的衣服吊到窗外吹風,希望她們的內褲不要被吹到草皮上。當女兒還差四歲才能進酒吧但卻提早進去了,做母親的難道不應該給她一點教訓嗎?但如果要教訓,故事要怎麼繼續說下去?她也曾在未成年進入酒吧,也去教授家或已婚男人家,也去舊情人家,這並不是太久以前。艾倫把灌爛的IMS丟進水槽,然後用手擦拭桌上那灘水,像是在消除自己在這個夜晚裡的酒意。「所以我就脫衣服去沖澡。」她說。他們早已在課堂上打情罵俏。他很害羞、很矬,離家很遠,他家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地方,常說:「想回去東部。」他不久前也主修戲劇,想當演員。演員!而她想唱歌。和她奶奶一樣,崔西的歌聲很強勁,歌聲從胸膛升起,而胸膛內有一顆特別的心臟。艾倫懷疑,亨利.費爾汀怎麼配得起那顆心臟?只有她丈夫配得起,也就是崔西的父親。再一次,她想像正在方向盤後的他,他對所謂的強|暴是一竅不通。他邊開車怒氣邊不斷升高。
「我要怎麼跟爸爸說?」崔西說:「我不想跟爸爸說這個。」
「喔!他為什麼一定要來?」崔西誇張地哀嚎。艾倫想像得到淚水在女兒的橄攬色皮膚上濕滑著的樣子,然後她走回兒子的房間。兒子的皮膚就完全相反,平滑、幾乎無毛,它覆蓋的是一具非常不同、爬滿疙瘩的身體。只要看他的臉,你就可以了解這個孩子,也可以預見他將成為什麼樣的男人,精瘦、虛弱,迷人、笨拙。「你爸當然得過去,而我們要談到他過去為止。」艾倫的腦子裡浮現了他們之間的一百哩,浮現了沙漠、明月,以及各種動物匆忙地逃開丈夫在走的路線。這段旅程會是簡單直接,像手槍裡射出的子彈。方才,他在舉起車庫門時展現了足夠的力量,使屋裡的燈光震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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