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能會失去小狗;牆的高度並不能真的圍住他。所有可能的危險,發現,背叛,所有的這些,只為了找到一刻的快樂。
安德莉亞的身後,在她粉紅色房子裡,她想像她的三個小孩和她的丈夫越退越遠,在她高速離開時越變越小。每天離開工作和學校之後,他們不開心地回到家,準備到能允許自己哭泣的家人面前,開始崩潰。他們可能會看電視、舒適地吃餅乾,而她的丈夫會開始喝第一罐啤酒,整晚會喝個幾罐,完全無害。極有可能的是,她丈夫會坐在那裡自我譴責:他會像個大小孩般地看著卡通,喝著啤酒,而她會出門散步,為了健康,以及最重要的,為了保持精神正常。
那麼,她為什麼哭呢?她總在做|愛時哭泣,尤其是和羅賓一起的時候。他的臥房是她睡過最甜美的空間,而她的感覺,如此巨大和罪惡和熱情,整個淹沒了她。這個房間,在拖車的尾端,和火車的豪華車廂沒什麼兩樣:全景窗戶,而窗外是廣大的棉白楊,葉子在初入夜的光芒下閃爍,像錢幣,像水面。棕色的小鳥,普通、不起眼的小鳥,在吱吱叫著。安德莉亞覺得自己普通、不起眼——有時候奇特,非常惹人愛。羅賓愛慕她,而這件事讓她感覺像嗑了藥。在他的拖車上,她想到奧沙克山脈,想到她在吊床上慵懶地盪來盪去,想到她祖母或她母親或某些孩提的慰藉,想到自己在吊床上被推來推去。這種感覺讓安德莉亞幾乎落淚,但仍感到快樂。她覺得完滿,在羅賓親吻她、抱她、和她性|交之後,然後再抱她一次,再親吻她幾次。最棒的部分是第二輪的親吻。其中有很疲勞的部分,疲勞、滿足、完整、臉紅。他這些行為,他這種作風,在完事以後還記得寵愛她。他的滑稽拖車以及周遭的老樹,由沉重的石牆包圍著,以及隨意迂迴的「鐵繡小路」。漸弱的日光透進窗戶,像火車,像一場去某個遙遠懷舊之地的旅行。
「是小腦子害了他們。沒有想像力。」
「現在是怎樣?」她問羅賓。這是他們常說的話。她第一次說這句話時,是他當初沒什麼正當理由就跑來市中心的工作場所找她時。他們閒談了一會,然後他說自己應該要離開了,卻沒有離開,然後兩人都沒說話,就只是坐在兩張椅子上偷偷瞄對方,又趕緊轉移視線。兩個人對調情都不在行。好多好多年以前,他們在高中時都是社交白癡。他們也都很喜歡安德莉亞的丈https://www.hetubook.com.com夫。不過,某些東西還是在那時開始了。「現在是怎樣?」安德莉亞那時問,而羅賓聳肩,神魂顛倒,絕望無助。
「他有野性的慾望。」安德莉亞會這麼解釋。
「輕鬆做個愛,」有位朋友曾這麼建議。那是在安德莉亞發著陷入困境的牢騷時,爆炸、自我毀滅的速度讓她起了戒心時。「你需要輕鬆做個愛。」現在她瞭解,這句話是一種很深奧的矛盾語法。
安德莉亞的手越過貨車座位握住羅賓的手。他吞口水。小狗從車子地板上起身,凝視著那些大鳥,目不轉睛。他們是什麼東西?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外面,第二隻鴕鳥平靜地坐在那圍著兩個籬笆的園地裡,坐在光禿禿的泥地上。她看起來很像孵蛋的怪異母雞,鎮定,動彈不得。安德莉亞怎麼知道這隻是女的?她就是知道。假如她想做個類比,假如她想在這些鳥的生活裡看見自己的生活,她可能會是揮翅膀的那隻,她的小頭撞來撞去,似乎已準備好離開這個鬼圍欄。
籬笆裡,籬笆之外又圍了一道籬笆,圍得好像有人會想把他們偷走似的。「牠的頭在哪裡?」安德莉亞指的是那隻顏色較黑的鳥。難不成一隻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裡她會看不到?難不成這種事其實是羅賓設計的?
然後就是狼的時光。穿上步行服裝,皮膚呈現紅色,剛接觸了羅賓的胸部、肚臍、脖子。嘴唇和下巴有種微微的龜裂感。他們在拖車的駕駛室裡分享護唇膏。需要開大燈。小狗發臭,那味道不曉得是什麼骯髒的爛泥還是有毒的廢水,或者,他吃了什麼死掉的東西,動物屍體蟲。他變得野蠻,僅剩自己的本能。在黑暗中,他可能爬過牆然後消失在那包圍著城市的野性沙漠之中。在距離她家三個街區的路口處,安德莉亞不肯下車。堅決不肯。她的座位溫暖地震動著,像洗衣機,像一顆心在結實的胸膛裡跳動。每次,每一次,她都忘記這個部分有多麼恐怖。你以為她總該學會,你以為她會找到某種方法來準備面對。他們上頭的街燈發出嗡嗡聲,準備與他們的綠色螢光一同閃耀。
他們一起喝某個罐子裡的啤酒,那罐子讓安德莉亞想到機油的容器。很大很重,需要兩隻手拿。羅賓的拖車停在一個院子裡,周遭圍著一道非常厚的牆。安德莉亞開的玩笑是,拖車們都想逃走,但是這道牆不讓它們走。拖車們趁主人不在時一起密謀逃脫,它們在各自的水泥區塊上動來動去、低聲對話,準備趁牆不注意時逃走。繞經拖車場的那條路叫做「鐵鏽小路」,而在盡頭和這條路呈T字形相接的是「馬籠頭小徑」。「我是個生鏽的新娘。」安德莉亞有時會這麼說,因為她比羅賓年長,只差三歲,但那已足以讓她覺得自己的乳|房存在著弱點,那是兩個軟弱無力的、延伸得長長的東西,像是在胸前長了魚鱗。難道他不應該去找個修長健康的二十五歲女生,而那女生像鳥一樣自由,隨時準備為他奉獻生命,在他們一起走過停車場去看日場電影時能公開地搖著他的手,在購物中心裡能當著上帝與所有人的面前親吻他?m.hetubook.com.com
「如果你停止愛我,」安德莉亞曾告訴過羅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有一天你來我的辦公室說你只想當朋友,我會甩你一巴掌。你得買輛新車、而且不能跟我說是哪一輛,這樣我就不會到處找這輛藍色貨車了。」
「好啊,安德莉亞同意。她喜歡坐在羅賓的貨車上到處晃,雖然她偶爾會擔心被人看到。」同時,她也希望有人能看到;當有人向她丈夫告密而他來詢問她時,她會眨眼,好像在回想那個事件,然後,對耶,羅賓在某個大熱天載她回家。就是在她其中一次的遠程步行時。散步可以讓她減重也可以帶來整體的健康和極度的快樂。
這些扛著背包的戶外遠足活動,原本應該就只是個遛狗的活動而已。小狗被迫得被拴著快步走,牠邊走邊用黃色尾巴甩打空氣。安德莉亞走了幾個街區,然後上了情人的小貨車。小狗已經習慣了,直接跟在她的腳邊跳上車。貨車上的床引起不了他的興趣。
快樂時光:這在古歐洲時期稱為「犬狼時光」,當城牆外漫步的犬形身影無法被確實地區分辨別時,如何得知是朋友還是敵人?你必須關上城門,把狼隔離在另一邊,把家畜留在裡面。安德莉亞的德州西城並沒有城牆,但是它的範圍內都是一片綠色、肥沃、整齊,而周圍是廣大的棕色沙漠,充滿危險。所有道路都從城市往外奔離,像旋轉的風車。騎上風車,往未知前https://m•hetubook.com•com進。
「你會以為他們可以用那樣的翅膀飛起來。」
安德莉亞越過他們之間的空間靠向他,然後把鼻子湊向他的脖子。她的舌頭滑過鬍渣。就是這種感覺,她會在稍後的深夜裡回顧,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身旁,羅賓那火熱觸感的喉嚨在她的嘴唇上。「我愛上你了。」她對他說,悲哀地。她的前方是一些酒(葡萄酒或杜松子酒)、陪孩子一起度過的就寢時間、和丈夫之間那疲憊傷心的友情、清洗碗盤、鎖門、看錄影帶。她已忘記她的小枕頭,她在離開羅賓後才想起,當她稍後醒來、嘴巴有棉花的感覺、因極度口渴而頭暈、背也在痛、肩膀因睡姿錯誤而有灼熱感時,那時,她才想起她忘了小枕頭。完全錯誤的睡眠。
外遇是健康的,安德莉亞激動地想。她不認為那健康的部分是明顯的,因為其中並沒有健美體操。幾乎沒有任何肌肉在運動,除了她的心臟以外,當然,心臟會上昇下降、劇烈跳動、腫大,而且毫無疑問地,到最後一定會心碎,遲早的事。但是,這個每幾天會去一次的祕密地點,似乎對她有著不容置疑的好處。想念情人可以讓生活更加美好,而且不僅僅是安德莉亞的生活,每個人都由於她的意亂情迷而獲得了些好處:早晨時間,她原本是人人怨恨的對象,但她現在都開開心心地起床,還縱容孩子們繃著臉的睡意。她會讓丈夫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然後去準備法式吐司、穿梭在廚房和臥房之間尋找鞋襪、在三份不同的午餐裡塞三種不同廠牌的洋芋片。她還會將各個孩子的時間表牢記在心,還有他們的過敏藥物、最愛的早餐麥片。她可以一邊幫兒子為三明治切邊,一邊叫最小的女兒先去上完廁所再來桌邊坐下。在戀愛中,安德莉亞如此認為,她是個模範母親。坐在美麗的孩子們之間,她會感到驚訝:因為她是這個獨一無二俱樂部的成員,因為她未曾夢想自己有資格加入這種團體。為了贏得他們的看好、為了娛樂自己,她讓寵物講話,讓寵物們吐出胸中的不滿,而孩子們是邊聽邊笑。在戀愛中,她擁有許多額外的能量與智慧。她是這個團體的靈魂人物。她瘦了一些。她為丈夫口|交,純為娛樂。
因為她有一種奮不顧身的慾望想抓住她的生活,強烈地搖撼它的肩膀,直到它的牙齒hetubook.com.com發出咯咯聲,直到它的器官移位,直到得付出下地獄的代價為止。
外面,瑞普自己在玩,興奮地亂跳。他在車道兩端來回跑動,聞完一種氣味後再衝去聞另一種,尾巴像螺旋槳,他的腿在激動時會向兩旁彈開。因為小狗在遠足完回家後必須表現得精疲力盡,就好像她在春天的沙漠熱氣裡行走了一個半小時。所以今晚的其中一個風險,就是瑞普自由地在拖車外活動。他快樂地在路上走來走去(路面因為高速車輪的摩擦碰撞而凹凸不平),然後他會突然停住,被某種味道或動靜吸引過去。他已經開始把拖車場當成私人公園。他在樹邊撒尿,充滿全新的鬥志。他的步伐中有一種搖擺的姿態,在對你說他曾來過這裡。
「那是我們角度的關係,」他說:「頭在另一邊。看,他在揮手。」黑鳥的確在揮手,翅膀大得嚇人。
今晚,他想帶她去看鴕鳥,就在城市邊界不遠處。他喜歡趣聞,一些他發現或看到的奇怪事情,然後告訴安德莉亞。這是在最初時能讓他們相互吸引的原因,奇怪的事情。每天早上閱讀當地的糟糕報紙時,安德莉亞會尋找有趣的標題、讀者寫給編輯的愚蠢信件、她的星座在當天的運勢有幾顆星、警察記錄裡那些遺失的、尋回的、遭竊的、遭毀的好笑物品。她知道,羅賓正在他的拖車裡喝咖啡,正在閱讀同一份報紙。在城市的這頭與那頭,她想,他們一起笑著。有什麼東西比幽默感更具誘惑力?
在她戀愛之前,一切都沒有這麼棒。有時候,她下班回家就開始喝酒,喝個不停,直到她倒到床上、頭放到小羽毛枕頭上失去意識為止。因為喝酒,她幾乎無法照料自己的夜間生活。一切事物都模模糊糊地進行。罪惡感的程度很大,但無助感的程度更大。她很不快樂也很不安,生命似乎正從她身上一點一滴漏出。至少,喝酒像是在那裡堵了個塞子。幸運地,她丈夫似乎有感受到她的狀態,不是造成這個狀態的原因,而是這狀態具有說服性的力量——他沒有責備她。事實上,就是他建議要養狗、遛狗的。而那也是他的朋友羅賓,之所以會開藍色小貨車過來,在天空染紅的落日下悲傷地微笑著,讓安德莉亞和瑞普跳上車。
當她到情人的住處時,帶著自己已睡了二十年的小羽毛枕頭。枕頭小小的,讓她如願地塞到背包裡,只讓背包腫了不是很明顯的一小塊。輕輕地放進去,沒什麼重量。像個小公主,她只要這個枕頭,和-圖-書其他的什麼都不要。
安德莉亞與羅賓做|愛時,總是期待聽到車子撞到瑞普的聲音,尖銳的煞車聲,也許還會聽到斥責聲,或更糟的是,病態的寂靜。那會是她的審判,她的懲罰。她怎麼能這樣犧牲她的小狗?她怎麼能躺在這裡,把臉靠在羅賓白淨有雀斑的肩膀上,如此冷靜地想像家犬的死亡?
「我要讓你看個東西。」羅賓害羞地說。他們從安德莉亞住家的鄰近街道加速離開。即使這場戀愛已經談了幾個月,他們對彼此仍感到緊張。那是一種熱切的緊張感。可能會燃燒卡路里。
「來。」他邊說邊拿下安德莉亞的背包。他熟悉地伸手進去,在水壺、粉紅手帕、隨身聽、手機、防曬油、護唇膏之間,拿出小羽毛枕頭。他拿著枕頭,一邊往臥房走、一邊將它整回原形,隨著安德莉亞走過擁擠的客廳、穿過廚房的窄小通道,然後進入溫暖的空間看到他凌亂的床。這就是快樂時光,此時此地。
羅賓為她開門,貨車門,紗門,室內木門。他擁有能令人感動的好態度,是一種不太順暢且經常出錯的禮貌,感覺像是父母忘了教、而他得訓練自己。
他們都喜歡喝很多酒。這也許和他們清醒時所感覺到的社交尷尬有關。害羞,不引人注目,給他們上點油,他們的真實本性就會浮現:甜美、糊塗、好色。他們很容易臉紅。他們常讓彼此臉紅。安德莉亞懷疑他們是否真的那麼相像,還是說她只是在做自己常做的事:吸收親密之人的個性。為了打入團體,她不自覺地採用朋友的姿勢,學習他們的調調,學他們說話、動作、大笑、回憶過去的故事,而那些故事和朋友們的都很類似。這就是她——只是角度不同而已,從一種模糊扭曲的角度檢視她的生活。她大學時期最好的朋友指出了她的這個習慣,侮辱了她。到那時為止,她常納悶為何在聽到自己的聲音時卻認不出來。她的聲音總是在變,不管她當時剛好愛上誰,她的聲音在那個人面前就會開始進行偽裝。現在她愛的是羅賓,現在她似乎變得像他。
「那隻狗好臭。」她丈夫可能會抱怨。
她踏出羅賓的貨車走入幽暗,快樂時光之後的孤獨散步,回到她的房子,其中塞滿了夜間的模糊的幻影。
「我為你瘋狂。」羅賓說。他沒有看她,而是望著擋風玻璃外,望向拖車。他將自己一個人回到拖車上。每隔幾天,他們都得放棄對方。他的意思是,他的愛讓他瘋狂,而他的眼睛濕了。「安德小褲褲。」他這樣稱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