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第一部
Swan 天鵝

雖然已經開學,艾芙卻依然常常徹夜不歸,她不介意跑過讓清晨露水沾濕的草地:而即使天氣轉涼,她卻依然渾身燥熱。在兩個妹妹們準備出門上學的時分,艾芙不聲不響摸上床,赤|裸而濕透,搖她不動,問話不答。她精疲力竭卻躁動不安:好不容易終於入睡卻又囈語連連,用的也總是阿霓爾語。
她曾要她倆發誓不說,但她們藏在背後的手卻悄悄交疊食指與中指,艾芙一直是她們學習的對象,她倆也因此學會了說謊。美格把艾芙的背包交給母親,她們如果不插手,她永遠不會停。
美格聳聳肩。「我覺得你就是你,改變不了的。」
美格則認定項鍊是個拙劣的模仿,艾芙前腳剛離開房間,她就對克萊兒咕噥道,「她甚至不甘心讓死者就此安息。」她們的長姊散發出如此強烈的騷動能量;只要她在,三樓臥房就像給一場禁錮在瓶裡,然後又釋放出來的風暴橫掃過。一會艾芙再度踱回房裡,美格便陷入沉默。
墨鏡摘下,艾芙一眼看出賈斯汀又開始暗自飲泣。難道真沒有人認得清真實世界的真相嗎?她對他的軟弱感到無比嫌惡。街底的溫斯坦先生終於過世,老巴吉度犬如今成天待在外頭草坪上,溫斯坦太太不准老狗進屋,艾芙每回經過老狗身邊,也會有想哭的衝動。她必須停止這一切,一切都是徒勞,一如她試圖在阿霓爾宮廷贏取一席之地,一如她試圖擺脫心裡的黑籽、擺脫那股鐵與鹼液的味道。車上的男人把她帶回家鎖進房裡那天,她也曾哭泣,直到明白眼淚於事無補才終於停止。她完成女王要求的一切,卻未曾得到任何回應。阿霓爾根本毫無意義。
「我好得很,」美格說道。
艾芙明白她的意思。是你。一直都是你。
天空飄著小雨,美格與克萊兒都穿上了雨衣,她們的母親正在處理那些沒人要吃的包心菜,打算把它們送到鎮公所分送給有需要的人。
美格說服克萊兒這麼做才是對的,但直到此刻,克萊兒卻依然無法確定,她近來常常失眠,她害怕賈斯汀.李維的鬼魂會出現在窗外,依然尋找著艾芙。她想到惡魔和長著黑色翅膀的女人,在那個可怕的日子,她曾在街角的暫停再開號誌下等了好幾個小時,渾身讓小黑蠅叮得體無完膚,她會這麼等上一千年,怎麼也不願拋下姊姊一個人回家去。
「這是我的房子,」安妮說道。「家規由我訂。」
安妮造訪母親尋求建議,她擔心史托利姊妹們。一個保持緘默,一個疏離冷漠,一個則彷彿正自她的眼前漸漸消失、幻化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也許那場離婚和艾倫的背叛對姊妹們的影響,比她當初想的還要深。也或許,一切都是安妮的錯——她一直悶悶不樂,陷在變調的婚姻裡走不出來。她逕往花草的世界尋求慰藉,卻忘了自己還有三個女兒,她孤立自己,不約會也少見朋友——完全不是合群生活的好範本。
每年這時節,史托利姊妹餐餐吃番茄。裹了麵包粉糊的油炸番茄,加了西洋芹、羅勒與鮮奶油熬煮的番茄濃湯,灑了幾滴葡萄黑醋的黃番茄沙拉。有一回,一鍋還在熬煮的番茄果醬給忘在了爐上,姊妹們後來給鍋底殘存的濃醬命名為「黑死番茄醬」,鏟一匙放在吐司麵包上,美味極了。她們還說番茄笑話:番茄為什麼會變紅?因為他看到沙拉穿衣服!要怎麼修理破掉的番茄?用番茄糊!她們也會試作耗時的瘋狂食譜:番茄慕斯、番茄雪酪、綠番茄蛋糕。但今年夏天,艾芙卻宣稱自己對番茄過敏。她堅稱番茄會引發她的蕁麻疼,一口也不肯吃,她推開餐盤,無視她母親花了多少工夫烹煮一餐。艾芙毫不在乎,她只吃想吃的東西,她只做想做的事。她低聲囁嚅,但大家都聽到了。
「你又怎麼了?」艾芙問道。在阿霓爾,人人都明白哭泣未必有眼淚,也知道該在恐懼中振作勇氣,但美格什麼也不懂。「舌頭給貓咬掉了嗎?」
「隨便。」艾芙脹紅了臉。「我根本不在乎美格。」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應道。她想要找一個毫不畏懼鋼鐵與繩索的人,一個脫逃專家,這才是她想要的。一個能夠顛覆她的世界、讓她再度有感覺的人。她已經失去感覺的能力很久了,她可以坐在臥房衣櫥裡拿刀劃自己,卻依然什麼也感覺不到,她可以用手撫過燃燒中的燭焰卻毫無反應。她只消閉上眼睛。
「她吸安,」美格告訴她們的母親。
史托利姊妹上回造訪她在巴黎的公寓時,娜妲莉雅曾發現艾芙躺在衣櫥地板上,像個小女孩似地縮著身子熟睡著。她的珠寶盒讓人撬開,一條金鏈不翼而飛,娜妲莉雅堅信艾芙戴過金鏈後會物歸原位,金鏈卻至今不見蹤影。
「她可以爬窗出去。」
艾芙往巷口走去的身影依然隱約可見,她駐足溫斯坦家前院草坪,拍拍那隻老巴吉度犬的頭,眼看就要消失在快速聚攏的夜色裡。她像抹影子,只能想像卻無以捉摸。她不是在冰淇淋店,便是在往橋頭走去的路上。聚在橋頭那群青少年多少聲名狼藉,可至少他們知道怎麼尋開心,但即使那些女孩也對艾芙保持距離,艾芙一靠近,她們便把身旁男友攬得更緊。連在他們眼裡,艾芙都是一號危險人物,什麼都敢試:給藥就吞,和*圖*書給酒就喝。她的面不改色幾乎成了一則傳奇,但賈斯汀.李維卻看過她驚慌失措的一幕。一回,在海灘那邊,她看到停車場裡的一輛車,竟轉身就跑,賈斯汀好不容易在主街追上她,才發現她渾身顫抖不已。
克萊兒問起菸斗裡的粉末是什麼,艾芙說,「是對抗人類的解毒劑,」接著便笑了。「說真的,其實沒什麼,粉筆灰罷了。」
有時,她看著長孫女——那塗成黑色的指甲、以為沒人注意時的表情、還有皮膚上那一道道整齊得彷彿是自殘傷口的刀痕——娜妲莉雅不住為這孩子感到惶恐不已。好友黎雅.寇恩曾警告她,惡魔常對少女伸出魔爪,它們自窗子潛入,悄悄騙開房門。老友說起這些故事時,娜妲莉雅多少當成耳邊風,但此刻的她卻不再有一笑置之的自信。她發現自己開始會在艾芙來訪期間隨手鎖門,不給進也不給出。她漸漸明白,原來失去近在隔壁房間的親人也是可能的事。老友的警告益發言猶在耳。娜妲莉雅不願干涉女兒的家務事,卻還是在安妮即將返家的一刻,出手扯住女兒臂膀。
鎮上的爬牆虎和紫藤一片欣欣向榮,連野草都猛地抽了三呎高。好一季蠢蠢欲動的夏日。下雷雨砸冰雹,某個潮濕的夜晚甚至傳出天下活蛙的奇聞。孩子們捧著美乃滋空罐把青蛙當螢火蟲抓。空氣彷彿帶電,悶熱而惑人,壓得人昏昏欲睡,只想逃避自欺。連聰明人都免不了遭到瞞騙,尤其是被自己的孩子。漫天煙味的當兒,又怎麼辨別得出是什麼著了火?那些安妮早該識破的端倪,當時卻都看似巧合:花園裡的菸蒂、甩上的門、半夜朝窗戶扔石子的男孩、某夜意外撞見穿著黑外套的鄰家男孩賈斯汀.李維坐在樹籬間哭泣。如果她曾把事情一件件拼湊起來,或許早能正確判讀跡象。
八月的花園瀰漫著蓬勃生長的番茄藤蔓的氣味,這氣味總叫史托利姊妹們想起她們的母親。有時,她們會看到母親在菜田畦間,邊拔雜草邊啜泣。她們不住納悶,她是因為還愛著她們的父親,還是有別的事情叫她哭泣。艾芙猜想她只是自憐自艾,克萊兒認為她們不該窺問,以免更加困擾母親。只有美格,走進花園問母親需不需要幫手一起除雜草,安妮展臂擁抱二女兒,此後她們便常常並肩勞動,通常在下午近黃昏的菜圃裡,太陽西斜、而蚊子大軍尚未出動之時,母女倆深深享受這份靜謐與彼此的陪伴。
「年輕女孩難免情緒化,」娜妲莉雅這麼告訴她。養兒育女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可以把她鎖在房間裡。」
「你覺得過去的事會跟著人一輩子嗎?」克萊兒某日問美格道,她倆正忙著把支撐瓜藤負重處的木架移走收好。「你覺得人有辦法擺脫過去嗎?」
「都是偷來的贓物,」警官冷硬地說道。
「就這樣走了,永遠消失了,」克萊兒說道。她看得到她們臥房的窗子,山楂樹的葉片彷若無數黑色翅膀,她閉上眼睛,祈禱艾芙永遠平安無恙,祈禱能回到她們變成現在模樣之前的從前。
「好好看著艾芙,」她說道。「往裡看。」
想到那群孩子和他們聽到艾芙名字時的反應,安妮猛地探手抓鞋。「我去跟。」
「沒錯,」安妮說道。「我是沒打算。」這不是那個曾在花園裡聽她說故事的小女孩,她那親愛而值得信任的女兒。「再讓我找到藥,艾芙,我就要送你去勒戒中心。我是說真的。」這是伊麗絲的另一個建議:不可繼續坐視不管,必須主動出擊。
安妮搖搖頭。「真要跟蹤,也該由我來。」
「安非他命,」美格解釋道。「布萊恩.培斯敦的妹妹海蒂告訴我的,他以前也和我們上同一個學校,後來被退學了,」
美格與克萊兒比肩而坐,膝蓋碰膝蓋,她倆決定一起對母親坦承艾芙的事,即便明知她們必定得為此舉付出不忠的代價,艾芙絕不會輕易原諒她們。「者.內.司貝屈.斯維特.內.瑞列爾.哈兒,」美格找到那管玻璃菸斗和白粉的時候,克萊兒曾聽到艾芙這麼說道。敢說出去一個字,我絕對讓你後悔這麼做。
那之後,安妮便不再和表姊聯絡,一如她避開鎮上大部分的人那樣。她不想聽到別人孩子的事——SAT測驗考了高分、優秀的成績、光明的未來。她不想看到他們問了艾芙近來如何後,那寫滿一臉的同情。艾芙是全鎮居民討論的焦點,她的誇張行徑為鎮民提供源源不絕的話題,有人在墓園裡看到她赤腳抽菸,在賈斯汀.李維的新墳附近神出鬼沒。她敢跟其他學生都畏懼不已的歷史老師頂嘴,導致西爾太太到現在還請病假。她從溫斯坦太太的院子裡偷來整把得獎玫瑰,用線串成一串掛在床頭,敏塔護身符,她說道。「這樣精靈才無法把我們生吞下肚,」她對找上門的溫斯坦太太這麼解釋道。「還是你寧可看我們死掉?像普列索那樣慘死?」巴吉度獵犬普列索月初才剛慘死在超速車的輪下,牠又老又瞎,根本不該待在屋外,但溫斯坦太太就是堅持不讓牠進屋。艾芙蛋洗溫斯坦太太的本田轎車,溫斯坦太太至今視此為懸案。當街上行人為艾芙的一身黑和尖頭皮靴紛紛側目時,她大吼,「你們看個屁啊!」
美格往床上跑去,拉起床罩蓋住頭,她每回哭泣時總是這麼做,以為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真的嗎?」艾芙說道。「換作她也會救你嗎?」
「什麼?」安妮看著女兒們,她倆明早有課,不該熬夜,克萊兒才十三歲,而美格也只有十五歲。
「你看來像個白痴,」艾芙下回遇上他時說道。那是在一家紅茶店裡,艾芙身旁的男伴則是嗑藥出了名的布萊恩.培斯敦,他另外的著名事蹟則是放火燒了他家在柏克夏山區的避暑別墅。布萊恩蠢而帥,倒是個好伴侶和_圖_書。「至少拿下墨鏡吧,」艾芙對賈斯汀說道。
「但要是你被鯊魚攻擊或是被綁架了呢?這些事情都會改變你,你懂我的意思吧?事情發生後,你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了。」
克萊兒想像艾芙叫喚著她,無法說話不能言語,只是默默召喚,用的是最絕望的時刻才會出現的咒語。芮尤納.馬林。救我。她們別無選擇,這是她倆今晚靜候母親返家的理由,她們決定告訴母親艾芙的真相,即便明知此舉一出即將改變一切。
「整個鎮都吞得下去,」安妮說道。「住家、商店,然後有一天,牠突然就走了,回到牠所屬的大海,從此不曾再想起這個叫做北角港的小鎮。」
那晚,艾芙在垃圾桶裡放把火,燒光了自己所有的衣物。她再次往遠離人類世界暴虐無情的路上邁了一大步。她從衣櫥裡捧出一把一把的泳衣、鞋子、皮包和襪子,她倒是留下兩件黑裙、一件黑色牛仔褲、幾件T恤,還有巴黎來的尖頭馬靴。她到最後一刻,才決定抽出外婆親手為她縫製的藍洋裝,剩餘的全送進了火堆,連冬季大衣也不留。她倒了打火機油,點燃一整包火柴,附近幾條街全都瀰漫著羊毛燃燒的味道,溫斯坦太太看見自家院子裡那株垂絲海棠後方冒出火光,打電話叫了消防隊,亡夫的那條老狗兀自嚎叫。
安妮脫掉涼鞋,腳底一層灰,她不禁覺得不可思議,艾芙竟能赤腳滿城遊蕩,彷彿什麼也傷不了她,無論石子、玻璃或樹枝。她們住的這小城確實相當安全,犯罪率近零,但少女落了單,難保會發生什麼事,聽說靠港區那邊常有露天派對玩得很兇,警方派車定時巡邏,派對便移到沙洲上繼續舉行。沒人知道那些當地的青少年哪裡弄來那麼多啤酒,但他們反正有辦法:沒人知道那些毒品又是哪裡來的,但反正就是有。某回,在從市場返家的路上,安妮偶然瞥見一群青少年聚集在海灣公園的旗杆附近,看起來不像什麼壞孩子。她停車,下車企圖攀談,青少年一哄而散,就幾個還留在原地故作談笑,因為大人接近而顯得有些緊張。安妮問他們艾芙是不是也常來,幾個孩子全都側頭挪開目光,其中一個男孩低聲竊笑。安妮轉身往車子走時,聽到背後傳來女孩們的笑聲。
美格和海蒂的友誼後來就到此為止,她天天和克萊兒一起走路回家,九月的天光如此白熾,曬棕了草皮,人們從窗子看出去,心想這兩個史托利姊妹真像對雙胞胎。每晚,當艾芙在外遊蕩時,她倆便一起在廚房裡做功課,美格毫不在意還有沒有機會和海蒂說到話。事實上,她對朋友已經失去興趣,她現在有克萊兒了,夫復何求。
美格滿十五歲了,是個認真勤奮的可愛少女,她戴了副眼鏡,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處。在三姊妹中,美格最能讓安妮想起這年紀的自己:害羞、認真、瘋狂熱愛閱讀。美格在夏令營擔任助理輔導員,非常受到營隊隊員的喜愛,她主持每天下午的讀書會,很快就成了那年夏天最受歡迎的活動,小女孩爭相坐在她身旁,好獲得為她翻頁的殊榮,所有女孩們都學美格戴起絲絨髮箍,好幾個人甚至回家央求母親想要剪短頭髮。
「放開我!」美格說道,她試著掙脫卻不得其法,她哭了,卻試圖隱藏淚水不讓艾芙看到,皮膚上讓艾芙掐過的地方泛出紅色勒痕。
美格望向地板,不住溢出一聲啜泣。
「而且牠嘴裡還長了一千顆牙齒,」美格附和道。「一口吞得下整匹馬,甚至整頭牛。」
「其實有過一隻。」安妮聽到姊妹的對話,走過來加入對談,她很喜歡這樣的母女相處時光。「繞過蒙淘克過來的。」
「媽,」美格哀傷地喊道。
艾芙在床頭桌上留了一本日誌,安妮拎著下樓往花園走去。她雙手不住顫抖,感覺自己像故事裡的巫婆,掠奪城堡、搜括骨骸。那天早上下過雨,暑氣消散不少:鳥兒低飛搜尋小蟲,番茄沾滿閃亮水珠。日誌大半是用阿霓爾語寫的,寫在綠黑兩色的水彩畫下方。長了翅膀的女孩讓人從親生父母身旁擄走。枯萎的玫瑰。鐵欄杆圍著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失去生氣的軀體靜躺一旁.一個叫做癸敏的男人綑綁精靈,把她們肏得鮮血直流。妖精穿梭樹叢伺機強|暴迫害。
「要不要我跟蹤她?」美格某晚開口問道。夜鶯巷群樹襯著掩至的夜色,黝綠近黑,竟顯得悽楚憂悶,遠方地平線上縷縷雲霧翻騰攏聚。
艾芙穿著一件貼胸黑色薄上衣,下身則是黑色牛仔褲,雖然結霜,她卻依然赤足。她一落地便拔腿開跑,安妮不假思索追上去,不曾考慮,純是本能行動,彷彿有人觸動開關,鬆開安妮身體裡某條彈簧,讓她別無選擇只能往前衝。艾芙的腳步輕盈無聲卻意外迅速,不消多時,安妮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她還是堅持,跟在女兒身後。萬籟俱寂中,彷彿全世界都陷入沉睡,只有時間匆匆流逝,後院偶爾傳來狗吠,入秋樹葉開始轉紅,但暗夜中只有一片漆黑。
到家的時候,她看到廚房燈竟亮著,心底突然升起一絲希望——也許他們還是把艾芙送回家了——她推門,卻只看到美格與克萊兒,泡了壺熱茶,等著。
艾芙眼白發黃。她連做好事都會招惹麻煩,換作美格發蛋糕,八成可以贏面獎章,是鎮上的乖寶寶模範生。「我拒絕當你們這些人想要我當的人,」艾芙說道。
安妮搖搖頭,在女孩們旁邊坐了下來。克萊兒遞給母親一張沾濕的紙巾,多刺樹叢在安妮身上留下處處傷口,前額與手臂都冒著血珠。
艾芙的手指因為拿安全別針在骨頭上鑽洞而冒著血珠。
「好,」艾芙冷冷應道,她把這場對話當作是逼她全面宣戰的挑釁。「隨便你,你不會再找到任何東西。」
那之後,賈斯汀再見到艾芙甚至連招呼也不www.hetubook.com•com打。他不顧八月酷暑,天天穿件黑大衣,連夜裡都堅持戴著墨鏡。他開始招來訕笑。
「一會見嘍,」克萊兒嚷著回道,滿心希望自己年紀夠大,能跟著她一起去。
「警察剛來過,」安妮說道。
「全體人類,」艾芙倨傲應道。
「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伊麗絲建議我報警。」
賈斯汀被甩當天到最後甚至哭了出來,正好印證她的說法。
美格研讀了許多有關安非他命的資料,她和克萊兒坐在圖書館裡,逐行讀去安非他命的副作用:紅疹、譫妄、爆發性暴力行為、失眠,一切都太熟悉了。美格後來曾偶遇海蒂.培斯敦,她說她哥哥布萊恩被送到緬因州的住宿學校,因為她父母逮到他和艾芙在他們家地下室嗑藥。不過後來布來恩就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美格與克萊兒上樓找出那只鞋盒,她們仔細研究衣櫥牆上的地圖,克萊兒之前從不曾留意,原來阿霓爾所有的路都只是繞圈圈,終點總是回到起點。
克萊兒幫著她一起處理掉所有可疑物品,自製刺青的針頭與顏料、大麻菸斗、捲菸紙、避孕藥空盒、她拿來割傷自己的剃刀。她說她的血是綠的,但克萊兒看著剃刀劃入艾芙皮肉,冒出來的血卻是紅的。克萊兒好幾次撞見姊姊全|裸站在浴室鏡前,出神地注視自己。她倆於是就這麼站著,一起看著艾芙那在克萊兒眼裡完美無瑕的身體,但艾芙卻似乎對自己失望至極,她轉身審視背後,尋找黑色羽翼長出的地方,但她背後除了皮與骨外,並無其他。
沒有回應。
阿霓爾語的貓叫做猈拉,大聲說出時充滿惡意。
夜裡空氣開始轉涼了,叫人非得套件毛衣或薄外套不可,葉片的邊緣也開始轉黃,今年的秋天來早了;但接在一季濕熱的夏天後,這涼秋備受歡迎。安妮把整個花園菜圃的土都翻了過來,把熟爛的包心菜、綴著黃白小花的瓜藤、還有焦黃的豆莢全都扔掉。美格出手幫忙,克萊兒不久也加入行列,母女三人合作無間,工作節奏順暢,拔雜草、翻土、收成最後的蔬菜,她們對準落地的番茄猛一踩,讓噗吱一聲逗得幾乎笑倒在地。
克萊兒感覺血液衝上腦門。「不要那樣對她說話!」
夏未,賈斯汀在自家臥房裡上吊自殺,葬禮在杭廷頓的教堂舉行,艾芙沒有出席。那晚,克萊兒透過窗子看到艾芙挖出埋在花園裡的知更鳥骨骸,小心翼翼地排放在乾淨的餐盤上,端進屋裡。克萊兒溜下樓,加入廚房桌前的姊姊。艾芙拿來母親的針線包,找出黑線與長針,決心把埋在樹籬底下的雛鳥骸骨做成項鍊。紀念亡靈的信物。
「我像艾芙那樣嗎?」安妮就想知道。
「隨便,」艾芙應道,態度冷漠而不耐煩。
安妮終於說服警官罪微不成案。她送走警官,轉身上樓,敲了敲臥房門。艾芙在家時,房門總是鎖上的。門鎖喀噠一聲開了,滿臉惱怒的艾芙現身,衣不蔽體、頭髮糾結。
伊麗絲建議安妮,下回艾芙再逾時不歸就直接報警。但安妮擔心這樣的舉動會逼走艾芙:她會變成電視上那種受虐逃家的不良少女,最後終於失蹤、遭到謀殺。於是,下回艾芙又遲遲不歸時,安妮只是拉張椅子,守著後門等待。艾芙終於神情渙散地回到家時,天色都已露白。草坪濕潤,廚房地板都是艾芙的腳印。她發現母親等在廚房裡時,既不意外也不緊張,啪地落坐在早餐椅上,要求吃鬆餅。「餓死了,」她說道。她心跳得愈快愈能感覺自己還活著:她一發餓就是餓得要命。
「找到她了嗎?」美格問道。
安妮甚至沒想過艾芙會知道這些事情,更別說在日誌裡晝滿這些色情血腥的畫面。她丟掉藥罐,回到樓上。屋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人在家讓空間感覺尤其大,她想起和艾倫正式離婚的前一年、想起那些爭吵聲必定曾在閣樓迴蕩不去。姊妹們是否曾經以手掩耳?是否曾經躲在毯子裡希望自己不住在這裡?安妮把日誌放回原處,關上臥室門,然後打電話給前夫。她邊說邊哭,說得斷續不好懂,艾倫終於聽懂後,堅稱艾芙所作所為都還在正常的青少年行為範醻內。他畢竟是個高中校長,輕度濫用藥物和墮入想像世界算什麼,他看過更糟的例子,而那些孩子不少後來還是順利畢業,進入大學就讀,過著正常的人生。是安妮不改前性,又反應過度了。但他可知道艾芙日夜不分地往外跑?伊麗絲曾告訴她說,瑪莉看見艾芙和一幫高中男孩在海邊裸泳。她不守家規,晚上偷溜出門又怎麼說?他說這也只能等,她遲早會自己想通回頭的。
「我說真的,」艾芙說道,「不准你再跟那女孩說一句話。」
「我以前也那樣嗎?」
艾芙不在乎整條夜鶯巷煙灰飄揚,消防隊來的時候,她赤腳昂首,輕蔑以對。最後,在確定火堆安全無虞後,他們便響著警笛揚長而去。之後幾小時,安妮與美格忙著在院子裡澆水,確保迸落的餘燼完全熄滅。那晚空氣裡瀰漫著濃濃的野草燒焦味和番茄藤給燻烤過的嗆鼻氣味:藤蔓上最後幾個豆莢給熱氣逼得一一迸裂,彷彿逐一點燃的鞭炮。
「早就發生過了。」問我啊。讓你知道我是誰。
「停車場裡沒半輛車,」他喘噓噓地報告道,她忠心耿耿的傳令兵。
「足足有十呎長,」安妮信誓旦旦,一臉笑意。她感覺彷彿回到從前,那個女兒還小她也還年輕的從前。即使在離婚前,艾倫也鮮少在家,一直都是她們母女四人,四人一體。
「不。」娜妲莉雅搖搖頭。巴黎那男人在女孩們走了好久之後還不時前來窺探。那個月,娜妲莉雅整理客房時,在床底下找到一把刀和一截繩索。她也把小貓莎蒂從巴黎帶來了紐約:馬汀小憩的午後,小貓就窩在她的膝上陪伴她。娜妲莉雅常常還會想起那晚,溜回家hetubook.com.com來的艾芙渾身滴著水,激昂而慈悲。「不像艾芙。」
我的妹妹藏躲在房裡。地凝望天空,垂淚飲泣。你以為,她該樂於為人,但她卻頻頻說道需要自由。我已經失去一個又一個姊妹,難道合該再失去她?她站在外頭窗台上:她只有一條手臂,萬一失足.底下的岩石必將她擊為碎片飛散。
但美格在安妮眼裡依然有那麼一點難解,她像個局外人,即使和姊妹們一起時也一樣。喏,其實女孩們個個都帶著神祕感,都是謎,艾芙與克萊兒依然會用她們的祕密語言交談,為只有彼此能懂的笑話發噱。但美格一走進房裡,她倆便不再作聲,三姊妹間顯然存在著安妮無以理解的嫌隙。
「誰是『你們這些人』?」安妮被搞糊塗了,然後她才突然想到,艾芙說不定剛嗑過藥。
我注視著,直到她遠如天邊一朵雲,她自由了,而我亦然。我往都市走去,找到一份工作,我畢竟擁有天分。當人們問起我的家人,我從不提起曾經擁有十二個姊妹,我說我孓然一身,自己照顧自己,我說我喜歡這樣:一陣子後,我竟也信了自己的話。
「老天,賈斯汀。去找別人吧,找個好人,比我好的人。我是你最不該碰的人。你該為我這個建議感謝我。」
我在午夜時分外出採集蘆葦,儘管外頭有野狗與懷抱殺意的惡人四伏。我攜帶尖銳針頭與木棒。夜裡妹妹哭泣,我埋首編織蘆桿。終於完成後,我將披風披在她肩上,她化身為鳥.振翅離去。
她決定改變故事。
「他還在那裡嗎?」她問他。她穿著泳衣,外頭裹了條濕浴巾,她甚至沒想到打電話報警,直覺就想逃。
上學期結束,艾芙所有科目都不及格。她順手牽羊被送警,後來以承諾不再光臨附近藥局為交換銷了案。不過是罐指甲油和薄荷糖罷了,她抱怨道,又不是什麼聯邦重罪。至少艾倫請了個不錯的律師,還付掉那張數目不小的帳單。屋裡氣氛愈發凝重,艾芙週週都換新男友,他們像條小狗跟在她身後,不久又消失,換上新人。漸漸地,她變成家裡的陌生人,幾乎不開口,像抹影子無聲來去。有關海蒂.培斯敦的那場爭執後,她甚至連心愛的克萊兒也不太理會了。某晚克萊兒爬上她的床時,她告訴她,她需要自己的空間,要克萊兒走開,雖然她不住哭泣、皮膚冰冷而滿心孤單。
「杯子蛋糕?」
「你根本無法阻止她,她甚至不會跟你上車。」
某日凌晨,克萊兒半夜醒來,看到艾芙床上坐了一個穿著黑外套的男孩。男孩像場夢,克萊兒閉上眼睛,祈禱男孩快快消失,一會後,他真的走了,翻窗,穿越花園而去。是賈斯汀。克萊兒曾看過他在夜鶯巷徘徊留連,有次她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他在附近樹林裡,一味哭泣。
「天啊,不會吧!」美格與克萊兒笑道。
「不痛嗎?」克萊兒問道。
「不過是杯子蛋糕,」安妮說道,直覺地為女兒辯解。
十月初某夜,外頭突然結起了霜,安妮記掛花園裡最後一批還沒收成的番茄,每年這時節,她依然有新鮮番茄可採收,製作成義大利麵醬供漫漫長冬使用。她拿出塑膠布,試圖覆蓋住僅剩那幾條在寒風中顫抖的藤蔓,她偶然抬頭,卻看到艾芙翻窗而出,攀住樹幹往下爬。安妮動也不動,隱身葉叢後,風聲颼颼,花園裡最後幾隻舞蛾窣窣振翅,在黑暗中散發微光。
美格對阿霓爾不再感到任何興趣,她偷偷在心底不屑的不只是語言,還包括那一整個世界。那裡戰火方熾——精靈對抗惡魔與人類,艾芙講述的故事充滿殘酷暴行,有的甚至叫美格不住皺眉掩耳,天鵝慘遭屠殺,沾血的羽毛被一根根拔除:玫瑰中咒變成荊棘叢,刺穿手、眼和心臟。故事愈發生動駭人,艾芙便訴說得愈發熱情投入。艾芙一心想殺掉一個名叫癸敏的男人,她和克萊兒一起想了幾個最痛苦的緩慢死法:油烹、烏鴉啄、鎖入關了蜂群的鐵箱裡。
「我做錯了什麼?」賈斯汀可憐兮兮地問道,艾芙剛剛開口要他別再跟著她了。
「沒什麼值得聽懂的,她們反正自以為了不起,如此而已。」
「美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克萊兒對艾芙說道,卻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她和艾芙原本如此密不可分,彼此相挺,但自從艾芙開始吸食那些白色粉末後,一切就變了。人有時候就是要耍狠,她曾對克萊兒低語道,你必須不計代價捍衛自己。「美格愛和誰做朋友就和誰做朋友,」克萊兒說道。
安妮總是要問艾芙何時回家,雖然答案也總是一成不變。
艾芙每晚出門,砰地甩上門頭也不回,她赤著腳沉著臉,來去匆匆。「一會見,」她側頭對克萊兒說道,她是她唯一還願意開口的人,也是唯一知道她真實身分的人。
「我可以把她禁足,我可以處罰她不能看電視,我可以規定她整個夏天都不准再出門。」
美格開始藏匿珍愛的物品,把它們全藏在客房衣櫥裡,外頭還掛上一個從五金賣場買來的鎖,小鑰匙則隨身帶在背包裡。很多東西神祕失蹤:髮箍、首飾、衣物,艾芙把自己的東西都燒了,現在她想要什麼隨手就拿。伊麗絲打電話給安妮,說是瑪莉有天回家發現艾芙正在她房裡翻衣櫥,艾芙是撬開窗戶爬進來的。瑪莉大步走進房裡,當場逮到艾芙裝了滿袋搜括來的戰利品,但艾芙卻反過來威脅她,膽敢洩漏就放火燒屋。瑪莉後來氣喘嚴重發作,讓伊麗絲送進了醫院。
在那之後,艾芙繼續讓賈斯汀在她後頭跟了好一陣,直到他竟愚蠢地對她示愛。他愈來愈叫人厭煩,八月中不到,艾芙終於忍無可忍。
她決定去到另一邊。
艾芙轉身,一臉訝異。
「你他媽就是一頭蠢https://www.hetubook.com.com母牛,專愛管別人閒事,所以我和克萊兒才會這麼討厭你。你根本什麼也不是,美格。」
如果我們不幫她,那就沒有人幫得了她了,美格今晚曾耳語道。現在不做就永遠來不及了。
看到艾芙頸上日日戴著那條骨骸項鍊後,鎮上的人開始謠傳艾芙根本是個女巫,但克萊兒只覺得項鍊哀傷而美麗。艾芙曾讓她試戴過一次,她倆一起站在臥室長鏡前,即使剪去了長髮,克萊兒還是滿意地發現自己和姊姊模樣如此相像。
艾芙笑了。她喉頭像哽了什麼東西:每回想起賈斯汀都會這樣。他是如此怕疼,她早該教他如何走過這個世界。她早該示範給他看,該如何把世界鎖在外面。「沒有人能傷我比我傷害自己還要深,」她告訴妹妹。「閉著眼睛都做得到。」
艾芙正納悶自己怎會把鞋盒藏不見了,這會總算恍然大悟。是她母親。「你翻動我的私人物品?」她說道。
讓蜂群解決他,克萊兒決定道,成千上萬的殺人蜂,南美來的那種。
美格認識一個名叫海蒂.培斯敦的女孩宣稱,她哥哥隨時可以用藥交換艾芙陪他上床,他握有安非他命、奧施康定還有利他能的貨源。海蒂說起這些還頗能平心而論,彷彿她是個新聞播報員,不過是在陳述事實罷了。接下來幾個星期,美格讓海蒂當她最好的朋友,海蒂有關藥與性的豐富知識讓她既意外又入迷,直到艾芙撞見她倆混在一起。震怒的艾芙當天下午放學後,就把美格拉到一旁,「你少管我的事,」她厲聲說道,「你他媽的給我離布萊恩的妹妹遠一點!」她們在三樓臥房裡,鎖了門,艾芙朝美格一撲,把她往牆上猛推,十指緊掐牽制住她,在克萊兒眼裡,三樓空間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與人類世界無所連繫。艾芙寫了滿牆綠色墨水,床腳則圍繞著一圈揉皺的紙團和用過的杯碗。
「這個鎮上的人全都蠢斃了,」她對克萊兒吐露道:但克萊兒卻開始揣想,會不會真有太過大無畏這件事。她還開始噩夢頻頻,夢見中央公園的馬、夢見艾芙床上的男孩、夢見巷口的老狗。「相信我,你得小心提防,」艾芙對小妹告誡道。「不然遲早被那些白痴規則搞死。」
「真希望能聽懂她們的話,」安妮某日對美格衝口而出:當時母女正在花園裡忙著,把拔除的成堆雜草往木桶裡填。
第二天早上,警察上門通知安妮,說她女兒從麵包店裡偷了一整托盤的杯子蛋糕。她把蛋糕帶到公園裡分給小朋友吃,緊張兮兮的媽媽們看了趕緊衝過去,搶下來路不明的免費點心仍了。
「你不能這樣到處亂跑。徹夜在外遊蕩是很危險的事,多少可怕的意外等著發生。」
她從閣樓開始搜。閣樓是他們當初選擇這幢房子的原因之一——斜斜的屋簷、寬闊的空間、透過窗子映照入室的老山楂樹影,是養大三個女兒的完美處所。他們把屋裡所有木作部分全都漆上仿古白漆,牆上則貼了壁紙。安妮先找到藏了大麻的鞋盒,然後是一小罐藥丸——從外公外婆家偷來的配西汀止痛劑。衣櫥壁上貼了一張張艾芙親吻不同男孩的照片,另外就是一張神祕地圖,綠色墨水畫的羊腸小徑穿越荊棘花園,惡魔在激烈瘋狂的圍剿中負了傷。
賈斯汀聳聳肩,一頭霧水,她要他跑回去查看。
艾芙望向母親,下巴一揚。「我猜你是沒打算做鬆餅了。」
在那些該上學的清晨,克萊兒常常坐在艾芙床角,憂心忡忡,她開始擔憂未來。艾芙眼看著一步步遭到吞噬,克萊兒不禁臆想,阿霓爾的大門會不會在人最不防備的當兒突然關上,把姊姊永遠關入那個地下世界。她低喊艾芙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她輕輕撫摸艾芙在自己皮膚上留下的疤痕,當時刻來臨,她會知道如何極救艾芙嗎?她會站在那裡、無聲地看著姊姊被帶走,還是終於能鼓起勇氣?
「可是我在乎,」克萊兒激動應道。
換作別人,此時該說的話是,不是你的錯,全是因為我——想擺脫糾纏時的標準台詞。但艾芙選擇誠實。
天氣開始變了,時序進入九月,開學了。晚上,艾芙開始吸食某種白色粉末。她用玻璃菸斗抽,吸氣時冒出的火光很是嚇人。艾芙抽菸斗時,克萊兒便坐在三樓臥房門外幫忙把風。「謝謝你,姬姬,」克萊兒回到房裡時,艾芙這麼對她說道。「我總算可以呼吸了。」
「嗯,你倒還好,我從來不必處罰你,可你常常會沒由來地哭泣。那年紀就是這樣,情緒起伏大,摸索嘗試,拋棄放下。」
艾芙朝著一家雜貨店的停車場跑去,一輛老爺車停在幾株從瀝青路面硬冒出來的刺槐旁,沒熄火,白煙縷縷沒入暗黑夜色裡。安妮在多刺的石南叢邊停下腳步,急促的喘氣聲在腦海裡迴盪,儘管冷冽空氣包圍,她卻依然汗流浹背,她看到車門開了,震耳樂聲倏然竄出,接著艾芙上車,揚塵而去。安妮站在原地,大口喘氣,她拖著腳步開始往家的方向走,肋邊傳來陣陣刺痛,那輛車裡坐著幾個男孩,全是外地人,安妮一個也不認識,她想她曾聽到了艾芙的笑聲。
薄暮時分,安妮與美格常常坐在前廊,就著八月的黃昏微光閱讀小說。至於艾芙則在冰淇淋店找了份工作,那是一家完全無法與貝堤詠相提並論的寒酸小店,就賣些軟塌塌的卡士達冰淇淋。那樣不入流的地方叫艾芙深深引以為恥——但她需要自己的錢與自己的時間表,每晚回到家時,她身上總飄散著熱巧克力醬與硫磺的味道。她再也不說實話了,不對母親說、不對鄰居朋友路人說、不對店裡常常讓她漏找零錢的客人說、甚至不對自己說。人們眼裡的事實對她而言一文不值:事實於她不過是一個個詭譎狡猾、漏洞百出的故事,讓人拿來說服自己人生還值得活下去。
「北角港沒有鯊魚,」美格說道。
「謝謝你們,」安妮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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