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苣是他向夏琳買的。他還沒踏進她的咖啡店以前,就知道她的烘焙製品都是從零做起的;他從店門外頭的人行道上就分辨得出來。那是純正奶油、純正麵粉的撲鼻香氣。當門鈴清脆響起、宣告他的到來時,她從後面的房間冒了出來。繃緊的圍裙強調出她鬆軟的肚腹與寬臀。他心想,這身體屬於貨真價實的女人;這身體屬於會認真看待自製甜點的女性。
伊傑真不敢相信,自己當面跟夏琳說話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他不敢相信這段時間以來她竟然持續寫信、寄發電郵與簡訊不綴,甚至時不時會打電話來。手機在清晨四點嗶嗶響起時,他知道那就是夏琳。
尼克用他特有的那種渾身亂顫的方式狂笑。
崔佛斯喊道:「嘿,早啊。」
他陸續替玉米瑪芬、燕麥麩瑪芬、巧克力、鬆餅、肉桂蘋果以及櫛瓜番茄,重複同樣的製程。他把烤盤滑進烤箱,調好計時器。他快速審視存貨,確認一切都有充足存量,讓他相當滿意:杯子、紙巾、糖包。為了讓夏琳另眼相看(她的確頗為折服,因為她上一封信的附註寫著,「你環保起來了喔,好傢伙!」),伊傑近來有百分之八十用的都是回收再製的紙杯、未經漂白的紙巾與粗糖。他想,下一步是採用有機的原料或是公平交易的商品。他在心裡特別註記,要查明兩者之間的差異。
他從她的小手接過咖啡並向她致謝。他注意到她有張菱型的嘴。
伊傑笑了。「混帳,」他說,「你嚇到我了。」他把空奶油桶扔進大箱,貓咪朝街上跳離。
伊傑認出潔兒的黃帽與連指手套。就是七歲左右跟他、尼克一起將螢火蟲抓進玻璃罐的同一個潔兒。就是高一家政課老巫婆的課堂上,坐在他身旁、試吃他第一批出爐的瑪芬、即使家政課老巫婆對她下達噤口令仍不禁說出「伊傑,好好吃喔,你應和-圖-書該去當烘焙師傅什麼的,說真的」的那位潔兒(瀏海用髮膠固定成文風不動的爪子狀)。
伊傑說:「噓。」他瞥瞥坐在廂型車裡的法蘭絲;羅斯好像想激她玩玩拇指角力賽,但她根本不予理會。伊傑與法蘭絲彼此互有感覺,已是久遠以前的事。伊傑很久沒對誰動過心了。
他原本應該在八月去拜訪她的。是她主動提出邀請的,而他也做了應有的安排;他計畫休假兩週、驅車南下。他甚至到綠谷購物中心買了顆極小的鑽石墜子,不過她下一封信裡提及挖掘鑽石的暴行、她參加過的覺醒集會,於是他把墜子拿去退還了。沒禮物可送讓他苦惱不已,又因為尼克不在身邊給他意見而替自己難過。
她說:「全部由店家招待。」她往另一個托盤裡多塞三杯咖啡,接著把奶油球、糖包與攪拌棒放進紙袋。
亞伯領著潔兒前行。他們轉進停車場,朝瑪芬店走來,但突然停住腳步。他們正看著或尋找什麼——也許在找怪異噪音的起源。伊傑引頸張望,但放眼只見一片漆黑。潔兒與亞伯忽地轉身,幾乎用跑的沿著人行道遠去,回到主街,繼而離開視線。
伊傑心想,這就對了。潔兒收到他的紙條,現在他們終於可以暢談一番了。
她往外瞥瞥正在街上等候的、威帕芒克的跨宗教廂型車。「你從北邊來的啊?」
幾分鐘以後,車輛頭燈掃過停車場。伊傑查看牆上的時鐘:小木匙時針指著四,大木匙分針指著六,那就表示崔佛斯一如既往又遲到了,至少他作法前後一貫。
她漾出微笑。「你是跟什麼志工團體一起的嗎?」
「什麼啦?」
當時他點了八杯咖啡。她放聲朗笑(八杯啊!),然後倒起咖啡。他欣賞她後腰誇張的凹處,這讓她的圓臀誘人地向外凸翘。她蒼白耳朵的周圍披著光澤閃耀的黑和_圖_書色鬈髮,讓她有種淘氣小精靈的模樣。
「我不會啦,」尼克又笑了,「你這壞傢伙。」
「老遠長途開到這邊,是要幫忙處理卡崔娜颶風造成的損害嗎?」
她轉過身來、嫣然一笑,把大杯的菊苣咖啡遞給他。她以溫暖緩慢的拉長語調說:「給你的這杯免費喔。」
「什麼事?」伊傑在廂型車旁停下腳步。他與尼克眼神交會。
接近回收桶的地方閃過動靜——輕薄透明、異質的綠眸浮顯出來。先是眼睛、後是身形笨重的貓身,團團毛球幾乎讓牠斜向一側,好似長了腿的馬鈴薯麻袋。牠坐下來瞄嗚一番。是畢達德老先生的貓咪。一隻真正的穀倉貓。
他察覺自己紅了臉頰。他跟尼克說:「什麼都別說喔。」
「噢,我們只有今天才會來觀光區,」伊傑說,「因為——」
他們終於離開咖啡館,手裡各捧一托盤的咖啡。尼克在人行道上止住腳步並說:「看著我。」
「我們明天會回來的。」
他沒回答。她雙眼底下的肌膚有些模糊暗影,手腕上沾了一道道麵糊。伊傑暗想,我們的底子一模一樣。即使淋浴過後,她身上可能還會散發咖啡與糖的氣味。她可能滿喜歡與顧客閒聊的,但也喜歡用白色抹刀刮淨銀製大碗的獨處時光。
從那之後,每三個星期,就有一批菊苣根從紐奧良運來,隨貨都會附上一封夏琳手寫的信。
他攪著藍莓瑪芬麵糊(糖、麵粉、發粉、鹽、肉桂、蛋、奶油、植物油、牛奶,以及他七月在威帕芒克農場上親摘的冷凍藍莓)。他把麵糊倒入特大的瑪芬錫杯裡。在莫托能的瑪芬店裡,不會大量訂購那種從塑膠袋裡擠出、事先調製好的現成麵糊。他在強生威爾斯大學以班上榜首之姿畢業,可不是浪得虛名。
羅斯把廂型車門滑開,從伊傑那兒接過托盤。「什麼事這麼好笑?我每次都會錯過和-圖-書。」
她的腋下夾了東西!——是那份禮物。尼克放在烤箱的禮物。伊傑心想,老天,也許她希望打開禮物時,有他陪在身邊。他嚥下熱騰騰的咖啡,將閒著無事的手臂伸展過頭。老天。他到底要跟她說什麼?
尼克用他真誠友善的招牌方式跟夏琳說話。他把那趟旅程、他們各自的職務、目前留宿何處與正在忙什麼,一五一十全跟她說了。
通常會以「謝謝你的訂購。在白色大北方的生活可好?」這類的話開場,彷彿整個麻薩諸塞州都是一片難以穿越、天寒地凍的冰原。
「沒事,」伊傑說,「絕對沒事。」他在羅斯身邊就座。但伊傑卻笑容滿面地幫忙分咖啡給大家——羅斯、法蘭絲、丹尼斯、隊長、切特神父跟負責開車的席拉牧師。他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裡都笑吟吟的。
崔佛斯進來時,前門的鈴鐺琅琅響起。他在踏腳墊上抹淨靴子時,墊上的鬃毛發出刮擦的聲音。
夏琳瞅著伊傑,點了點頭。「如果方便的話,你們明天再過來吧。」
伊傑從夏琳那裡學到「遷移」這個專有名詞。早先他向她提及自己的夢魘,夢境中的他再三目睹尼克的遭遇。她回信寫道,所有的倖存者都會做惡夢;那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她寫到卡崔娜受害者的「遷移」。「他們並未死亡。他們經歷的是通向某地的遷移。我真心這麼相信。」
夏琳從未來過新英格蘭。他想像自己招待她來家裡作客、帶她在鎮上四處參訪自己鍾愛的所有去處。威帕芒克山的頂峰(雖然他可能得開車載她到山巔,因為他的體能狀況很差);老消防站的二樓從一八九二年傳下來的古董黃銅桿子與撞球桌;他自己後院裡俯瞰著莫騰湖的長凳。長凳背後刻著他媽媽的名字,他會指給夏琳看。是他父親替他母親刻的。他老爸總在修東補西、忙著製作物品。那張
https://m.hetubook.com.com長凳是他在夫妻兩人仳離之前所做的最後一樣東西。
可是夏琳的母親突如其來過世了,她淚漣漣地來電說他不該過去。她頻頻致歉,而他一直說:「不、不,妳不需要道歉。」那是半年前的事了,而她遲遲未再邀請他。
門鈴叮噹響起;尼克站在門口。尼克問:「筒倉,需要幫忙嗎?」因為伊傑的身形,他總叫伊傑「筒倉」:高大又粗壯。尼克湊近櫃檯,夏琳把固定好四杯咖啡的紙托盤遞給他。
伊傑聽到自己說:「啊,是啊。」
「你明明知道是什麼。」尼克往咖啡館的方向把頭一扭。「你根本在對那個可愛的咖啡店卡郡馬子眉來眼去嘛。你剛剛的表情就跟你十二歲時法蘭絲邀你一起跳〈天堂之梯〉沒兩樣。」
伊傑替自己斟了杯紐奧良咖啡。他一面啜飲咖啡、一面單手翻下椅子。窗戶因為烤箱熱度而水氣迷濛,他走近窗戶時,注意到外頭有些動靜。他往街上窺看,見到那兒有個人而心頭一震,某個全身穿得厚滾滾的人。什麼人都有可能,伊傑瞇眼細看,這才注意到亞伯。的確是船長錯不了。他是威帕芒克唯一的靈緹犬,也是鎮上唯一半年期間會穿外套與靴子的九十磅重狗兒。
「早。」伊傑打開後門。他正準備把大型的空奶油桶扔進回收箱,那時某種要他凝止不動的靜默指令,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他似乎渾身灌滿一種瞪大雙眼、微微刺痛的意識狀態。要是他有頸毛,肯定會全部直豎起來。他在尼克「遷移」之前,也同樣經歷過皮膚刺癢、瞳孔放大的準備感。伊傑是這麼想的:尼克不是死亡而是遷移。不是隨機發生,更不是引人憾恨的恐怖事件,和_圖_書而是某種有如宿命的高貴事情。或者該說是,如果有人事先讓尼克了解他將會失去性命,他也不會表示異議的事件。
伊傑說:「她怯場了。」他啜飲紐奧良咖啡,又翻下一張椅子。「竟然怯場了。」
伊傑抓緊空奶油桶。雞皮疙瘩沿著頸背冒出來。有東西逐漸接近——可能就是潔兒與亞伯不久之前看到的生物。他後退一步,想起突襲垃圾桶的黑熊,接著憶起此時是冬天,熊兒應該都在冬眠。他想,說不定是一頭山獅呢,謠傳牠們老在這區域遊蕩。
他在咖啡工作檯那裡撕開一包一般咖啡,將豆子倒入濾網時,深深嗅了一下。他準備低咖啡因咖啡以及所有冬季口味的咖啡(蛋酒香料、薄荷甜酒、奶油糖)時,都重複了相同步驟。接著他煮了一壺自己發明的口味:「紐奧良」。他把一般的咖啡豆倒入濾網,然後在上方擺了幾支菊苣根。
半夜三點半。主街一片墨藍,白日鬧區轉為夜半荒城。在這個時段觀看世界是相當詭異的事——穩穩座落於不算黑夜也非白天的時辰裡。伊傑轉動車鑰匙時,鎖頭抗議似地發出呻|吟,伊傑自己也需要來點哄誘才能清醒過來。他用雙手揉揉面孔,放任自己打了幾個全身顫動的呵欠,強迫手掌緊抓著冷得讓人發麻的方向盤。(老爸總說,芬蘭裔美國人身強體壯,是不戴手套的。)他讓引擎空轉幾分鐘,再從車道上倒車進入烏青色的世界,朝瑪芬店開去。
他的聲音再次說道:「嗯啊。」
一到那兒,他就先預熱烤箱。旋轉按鈕(即使好好清掃過一番,還是油膩滑溜)時,他想起潔兒沾滿煙灰的烤箱。尼克會把待送給潔兒的禮物預藏在烤箱裡,這事他知道好幾年了。伊傑曉得她廚藝不佳,但他有所不知的是她從不下廚。她花了至少一年又三個月才找到這份禮物,不管裡面是什麼;唉,她那麼久都沒碰烤箱,這讓他更為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