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廚房餐桌上擱著一只紙袋:剩下的巧克力瑪芬。他要把它們擺進冷凍庫。反之他將整袋速速塞進外套,穿越黑暗中的湖面。走起來很容易;城鎮的娛樂部門為了年度的冰釣競賽,把冰上大多的積雪都清掉了。
「沒有,」他嘆氣,「我想我該去拜訪她一下。可是我一直拖著沒去。她也沒來看我。她的狀況怎樣?」
伊傑聳聳肩。「我們一直沒跟對方說話。聽著。我是要通知你,我們計畫替尼克辦理一場紀念會。由法蘭絲主導策畫。」
她的電話進入語音信箱。「嘿,」嗶聲響起時他說,「我只是坐在這裡想妳。我只是……唉……很想跟妳說說話。如果妳在的話。也許晚點再聊吧?」他啪地關起手機,免得傾吐更多。「可惡。」
尼克呼嚕喝著咖啡。「像是男人棚屋什麼的。」
「不用了。可是你可以拿去溜達溜達。不用拿回來了。」
「就這樣吧,」洛伊先生說,「代我向她問候一聲。」
尼克的老爸噘起嘴唇、微微嘆息,彷彿在說:要才怪。「我有三十五年沒坐過了。」
「後來我又計畫跟尼克一起去密梅斯健行,」洛伊先生說,「可是我們一直拖著沒去。應該先把整條步道健行一遍之後,才去訂購這些臂章。可是我還是直接就替我們兩人訂了。也許我不該那樣做的。也許是我替我們招來楣運的。」他瞅著伊傑手中的臂章。「我知道這種想法有點蠢。不過那些臂章就是尼克會喜歡的東西。」
「那就是我們打算要新建一座桑拿的原因,」尼克說,「就在男人棚屋旁邊。」
洛伊先生站起身,查看他背後的架子。一層架上排滿瓶子與盤子,另一層擺滿馬克杯與碗狀酒杯。那些物品全在各種不同的乾涸階段。「筒倉,你知道我不喜歡熱鬧場面,」他背對著伊傑說,「我不想參與籌辦。可是我祝福你們,不管你們想不想要。我是絕對會到場的。尼克的叔叔雷蒙也會來。」洛伊先生朝窯爐瞥一眼。「有你們這些好朋友,尼克真有福氣。」
「她是你的了。我堅持。我何必一直抓著她不放呢?沒有理由啊。我又沒有子孫可以傳承下去。」他往座椅靠墊猛力一拍。「尼克會希望把她送給你的。你知道他會的。」
伊傑跳出來,將車門滑開。夏琳往他臉上一啄,然後爬進車來。
「老兄,幫她開門吧,」尼克說,和圖書「南方女生喜歡那種紳士表現。」
洛伊先生點點頭。「是羅德島到新罕布夏的步道,總共大約九十哩。分成好幾段路程,所以可以一次只走四到五哩。步道有一部分從威帕芒克大樓後面經過。」
「也許你不該在黑壓壓的天色下坐雪橇。」洛伊先生說,語調含有笑意。他掐掐伊傑的肩膀。「滑得愉快囉。」
「帶走吧。」
伊傑用指頭把玩臂章,然後擺進外套口袋裡。他突然一陣憂鬱。他抗拒著這股隱約的衝動:為了錯失的機會、為了籌畫好卻被遺忘的計畫而哀悼心傷。他說:「我會拿給潔兒。」
要是伊傑把湖岸的地產賣給建商,或許能小賺一筆。建商會剷除整塊地的草木、摧毀舊屋,繼而興建另一幢豪宅。但伊傑的老爸就在離婚之後、搬到加州以前(老媽則遷往鱈魚角)才付清最後一筆房貸。每個月不用償付房貸是件好事。住在符合自己需求的小地方,小湖的聲響與氣味使得周遭環境感覺起來野性天然、與世隔絕,這樣也很不錯。
洛伊先生說:「欸,我堅持。」他從牆上拿下雪橇,險點摔到地上,伊傑趕緊接住另一端。
軟木塞材質的布告欄上展示著尼克拍的照片:洛伊先生坐在威帕芒克山的纜車升降椅上;洛伊先生把小花架的邊緣放進一桶釉料裡。軟木塞布告欄的角落,以圖釘固定住兩枚布片,就是拿來縫在袖子上的那種臂章。臂章的圖案是無葉的樹木佇立於綠丘之上,背後襯著一片藍天。有條著地平線蜿蜒而去。
「等不及要看看,」尼克說,「我想多學點木工。我在想,等我跟伊傑回麻州以後,應該一起建個什麼東西。」
尼克露齒一笑。「我想這位彪形大漢不需要那種東西吧,」他跟皮耶說,「筒倉的頭顱夠厚實的了。」
「我十四歲的時候,」伊傑說,「有個建商透過可疑的生意交易,取得那塊土地,把桑拿浴室剷平之後建起豪宅。」
伊傑說:「尼克,請先走。」
他說:「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知道我會的。」他們一起把平底雪橇抬到屋外、放在雪地上;斜坡上的雪橇往下朝向湖泊。遠在湖冰的另一側,伊傑後院的探照燈照亮了火堆,老爸製作的長凳從遠處看來很迷你。他跨坐在雪橇上,在自己的腳印旁邊hetubook•com•com
闢出一條平行的路徑。
尼克轉身,他的灰眸定定望著伊傑。
他按響門鈴。一分鐘後,門猛然打開,他步入洛伊先生的廚房。這棟房子的氣味(電暖氣結合土壤的塵灰味)即刻熟悉起來。
「所以?」
「什麼?」
「想看看嗎?」洛伊先生咯咯輕笑。他帶路往車庫去,那裡的牆上掛著又長又重的雪橇,座位面向外側。伊傑用手掌撫過軟墊、指尖掠過木頭邊緣。
他們全都噗嗤一笑,走出廂型車。新教堂的骨架從平地升起,好似巨型化石。距離完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已經看得出有大船的模樣。方舟。
他們坐在地下室沾有陶土的長凳上。伊傑翹腿跨膝,不時抖著腳:這是他自己幾乎意識不到的老習慣。三座高度及腰的窯爐在角落裡吐放熱氣,同時還喀答喀答響著,具有撫慰人心的奇異效果。沒過多久,伊傑開始出汗。他想,我們兩個都是靠熱氣來鍛造成品的。
他跟洛伊先生說了法蘭絲的構想。「我們很希望你能出席。如果你想要以任何方式參與籌辦,請先讓我知道。」他邀請他想帶多少親友就盡量帶來。
「那會很美。」尼克說,舉步踏進那間八角室。
「噢,是嗎?」伊傑說,「像什麼?」
「洛伊先生,我不能把平底雪橇拿走。那是古董耶。已經在洛伊家有——」
他們接近一個八角型大房間的框架,皮耶往上一指並說,最後這裡會建成天窗,好讓光線灑進來。
夏琳將他們介紹給工頭,這位叫皮耶的傢伙是她老爸的好友。
他們在紐奧良的最後一個早晨,尼克開著跨宗教的廂型車,伊傑坐在乘客座。他們到夏琳的咖啡店接她。她緩緩接近廂型車,捧著一托盤的咖啡跟一只紙袋,後來發現紙袋裡裝的是乳酪丹麥酥。
夏琳呵呵笑了。「每個男子漢都需要男人專用的棚屋。」
「還不曉得,」伊傑說,「不過,我想我很快會跟她說。」
「想阻止女士使用新桑拿,會滿困難的喔,」夏琳說,「女士們也喜歡三溫暖。」
「老天,你們小鬼以前好瘋那個東西,」洛伊先生說,「還好那些日子伊蓮已經不在了。不然她絕對不肯讓你們坐滿整架雪橇,還用那種速度衝刺的。」
洛伊先生循著伊傑的眼光看去。「這些是密梅斯步道的正式臂章,」他說,「我跟尼克一直說要去健https://m.hetubook.com.com行,想一段一段分次走。你知道密梅斯嗎?」
「因為我的後院跟郵票一樣大小。你覺得怎樣嘛,筒倉?」
伊傑離開時,洛伊先生把那袋瑪芬遞還給他。「大個兒,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一直不是早餐迷。不過還是很謝謝。」
伊傑呼呼吹冷咖啡。「我想,那是你娶潔兒以來,第一個想出來的好主意。」
「拿去吧。我永遠也走不完整條密梅斯的。我在騙誰啊。」
「早安,尼克,」她說,遞一杯咖啡給他,「很高興你也來了。直直往前開,然後在前面那裡左轉。」她談了一會兒新教堂以及如何打造成諾亞方舟外型的事。
伊傑把袋子塞進外套。「你還有那架平底雪橇嗎?」
「真可惜,」夏琳說,「可惜啊。」
伊傑跟在尼克後面,夏琳尾隨伊傑。甬道愈來愈窄,他感覺她把雙手搭在他肩上。她說:「甜心,等等我。」他放慢速度。
洛伊先生說:「一定勾起回憶了吧。」
伊傑登上洛伊先生的側院。回憶淹沒了他:冬天滑雪橇、夏天把螢火蟲抓進玻璃罐。每年秋天,對幼小的伊傑跟尼克來說,蘋果樹感覺高大得好像還能攀爬的時候,洛伊先生會開車載他們到畢達德的果園。伊傑心想,要是我現在試爬蘋果樹,肯定會把樹枝壓斷吧。他納悶,我怎麼可能跟當時的我是同一個人(同一個存在體)呢?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洛伊先生把手抵在一側眉毛上,彷彿想替眼睛遮去燦亮的陽光。他的小指顫抖著。他問:「潔兒曉得嗎?」
尼克把廂型車推到停車檔。「管他什麼鬼建築許可。」
尼克對著後視鏡咧嘴笑開。他的計畫,他說,就是在伊傑的後院那裡搭起男人棚屋,就在湖畔、工具棚隔壁。尼克說:「羅斯可以幫忙我們。」
洛伊先生用雙臂擁抱他。「筒倉,你來啦,」他說,「我一直希望你會過來看看我。」
「謝謝你,甜心。」
「男人棚屋?」
伊傑噗嗤出聲。他憶起雪橇衝抵最高的速度時,強風呼嘯掃過、呼吸一時卡在喉嚨的感受,然後雪橇的角度才轉成水平、奔越湖冰。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離,伊傑聽到車庫門隆隆關上。形單影隻的他打量眼前的陡峭斜坡。天際沒有多少月光與星光。積雪與湖泊構成某種無法辨別的團塊,泛著鬼魂似的藍白幽光。他縮身躲在平底雪橇頭的曲板後hetubook•com•com面。他正準備抬起雙腳,外套裡的某個地方就響起一聲嗶。他撈出手機。螢光綠的小長方框映亮了黑暗。他點出夏琳的簡訊:「剛接到你的語音留言,還想談談嗎?你還好嗎?忙些什麼?」
尼克說:「欸,也許桑拿室可以男女共用。」
伊傑敲鍵回覆:「在黑暗中滑雪橇!」
伊傑表示同感:「他肯定會喜歡。」
她把頭往後一仰、呵呵大笑——這陣笑聲讓伊傑想到清澈涼爽的水。「噢,我想我很喜歡這種傳統,」她一面說,一面啜飲咖啡,「跟我多說一些吧。」
他把手機蓋彈開、按下二,直到電話自動撥起她的號碼。夏琳會安慰他、說錯不在他。說等潔兒自己覺得可以的時候,自然就會跟他說話;說她不可能對他懷恨在心。尼克馬上就過去了,夏琳會說——就剎那間,他絕對感覺不到任何痛楚的。
洛伊家的房子與伊傑父母的房子(三間臥室的平房)是七〇年代莫騰湖邊最早的兩棟。現在有幾十幢幾乎一模一樣的豪宅面對湖岸線,矗立在空無樹木、整齊畫一的地上。
「想來一趟嗎?」
「可是男人棚屋不行喔。」伊傑舉起咖啡杯晃了晃。
伊傑說:「可惡。」他有時能靠自己的聲音來制止回憶。
伊傑從皮耶那兒接過安全帽,在下巴繫好帶子。
伊傑跟夏琳說起他的曾叔與祖父在一九三〇年代建成的獨立桑拿浴室,就在莫騰湖畔,地點離他現在的房子不遠,夏琳聽得著迷不已。他說:「我家族的男性都有一個偉大傳統,就是先在桑拿浴室裡半小時左右,狠狠流上一頓汗,然後再衝到冰冷的湖邊猛跳進去。」
「你知道棚屋跟桑拿浴室都要先拿到建築許可吧,」伊傑說,「要向鎮上申請。」
威帕芒克大樓就在水庫街上,轉型之前是座大工廠,一世紀前專門生產染料。當時的小溪週一與週二會流出粉紅的溪水,週三與週四是黃色,週五與週六則是綠色。現在使用這棟建築物的正是《威帕芒克人報》。伊傑記得尼克在地下室的暗房。這陣子以來可能都是那位新手在用吧。洛伊先生把臂章拆下、拿給伊傑看。他說:「起先,密梅斯步道是我一直計畫要跟伊蓮去走的。」
「就在這邊。」夏琳往前傾身,從前座之間的空隙指著。伊傑喜歡她細薄的銀手環吭噹作響的模樣。她聞起來有甜點師傅的糖味。她的水晶耳環貼在臉頰上晶和_圖_書晶閃爍。「靠邊吧,」她說,「你可以停在這裡。」
「我們是還沒開始。」
他們站在廚房裡。洛伊先生的模樣多少跟以前相同:普通的運動衫;耐磨牛仔褲;不修邊幅、灰白夾雜的鬍子與蓬密的頭髮,給他一種圓渾腫胖的感覺;深邃的灰眸。房子看起來也一樣——設有褐紫紅防濺護壁板的實用廚房;客廳裡有深色的鑲板牆壁與厚重的垂簾,有把破敗的木吉他倚在沙發旁。
「真是永遠的紳士啊,筒倉。」尼克的安全帽尺寸不合,頂在頭上看來小得滑稽。可是他們只是要穿過一段短短的甬道。頂多十分鐘路程。
「沒錯,」尼克說,「男人棚屋不能共用。」
「你常見到她嗎?」
就在那時,伊傑感覺有種刺痛的醒覺感竄遍全身。
「為什麼要在我的後院?」伊傑說,「為什麼不在你家後院?」
「這邊右轉,」夏琳說,「不遠啦。」
伊傑說:「就是從北到南、跨越麻州的健行步道嗎?」
伊傑把那袋瑪芬遞給洛伊先生。「希望沒有壓得太扁。」
伊傑說:「我叔叔、老爸跟每個人以前老愛調侃我,說我不可能是百分百的芬蘭血統,因為等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已經比莫托能氏族的任何成人都還壯碩了。我肌肉發達到很不芬蘭人的地步。」他回憶某個抹滅不去的景象:動作靈活的老男人們裸著身子的輪廓,他們赤腳奔越月光籠罩的雪地,把毛巾拋到一旁,哄然大笑,渾身散發薩蒂啤酒味,逕自往湖泊衝去,猛然躍入。
「就是我們去當男人的地方。你知道的。就是喝啤酒、玩撲克牌的地方啊。」
男人們的吶喊從上方傳來。
尼克說:「她是好對象喔。」伊傑望著她、欣賞她在陽光下散發光澤的黑髮。
伊傑挺直身子。他很詫異洛伊先生竟會提起那個名字。尼克在成長期間幾乎從未討論過自己的母親。她在他很年幼的時候就過世了。這房子的某個地方或許還放著紀念她的信物——她親手寫的卡片、穿過的外套。可是,誰知道那個信物現在塞藏於何處?
除此之外,他老爸總是說,芬蘭裔美國人不喜歡過度鋪張。
伊傑搖搖頭。
「我們又不玩撲克牌。」伊傑咬一大口丹麥酥。
伊傑說:「這些丹麥酥真完美。」它們真的是。
「想到樓下去嗎?」洛伊先生問,「下面滿溫暖的。我不大放暖氣,因為窯爐很耗電力。而且反正我通常都待在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