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她倒抽一口氣,「沒錯。」
「妳不能雇個大學生把它畫完嗎?」
「戴著耳塞在念書?」
「切特神父。妳看過他啊,就在妳家車道上。記得嗎?」
我停下顱骨的繪製工作稍事休息,用毛茸茸的編織毯子將自己裹住,在屋後台階上靜坐一陣。我盯著柵門,想像亞伯穿門而過。
此時正值中午,我們坐在瑪芬店最受人垂涎的那桌(就是前側的三角窗那桌)。吉兒穿著繫有腰帶的喀什米爾毛衣,戴了花生米大小的鑽石耳環。她拿起巧克力棉花糖瑪芬,捧在臉旁。「看這個,」她說,「比我的腦袋還大。昨天晚上我先在橢圓訓練機上運動一個小時,又在划船健身器上花一個小時,然後才能跟妳來這裡,把這整個東西吃下去。如果不這樣,就等於直接把它揉到屁股上變成肥肉。自從我搬到維蒙特以來,莫托能的瑪芬店是我唯一懷念的地方——真的好懷念。」
「我從自然教室回來了喔,」她說,「我剛剛叫。我想過來,但我爸說太晚了,要我別吵妳。」
「甜心,我是替妳做筆記耶。」
「嗯,我是喜歡他啊。」我聽到英格麗咯咯笑著。我說:「妳在笑我喔。」
「不要。我希望由妳來完成,潔兒。」她牢牢瞅著我,「我才不要找什麼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我們的大學生咧。」
「妳知道的,泰瑞說亞伯只是和*圖*書『出門逍遙遊』。狗兒決定離家出走一陣子的時候,英國人就是這麼形容。這種說法不是滿可愛的嗎?他爸媽的米格魯老是出門逍遙遊,然後總是毫髮無傷地回家來。聽著,亞伯的事我也難過,我知道他對妳的意義重大,可是現在放棄希望還嫌太早。我不是想催妳把浴室弄完。我只是認為妳做事應該有始有終。時候到了吧?況且,它可以轉移妳的注意力。」
「我等明天再跟妳說。我們應該去走一段。」我一直在想密梅斯,還有伊傑給我的傻臂章(尼克一定會愛不釋手)。我們向來很少去走密梅斯;威帕芒克的景色較有可觀之處。一路蜿蜒穿越樹林的密梅斯步道雖說美麗,卻很少能給旅客極目遠眺幾哩縱深美景的賞_。尼克愛極了縱深美景。
她沒回答。
「那妳有得等了。因為我現在做不到。」
「亞伯?」我對著幽暗輕聲細語。「船長嗎?」
我努力別去想那隻瘦骨嶙峋的半盲老狗,在冬季樹林裡會有多少可能的死法,但思緒就是蜂擁而來。他沒穿外套也沒套靴子,視力衰退的混濁眼睛。我想像突襲的麋鹿、成群的土狼、從冬眠醒來而飢腸轆轆的黑熊。我記得亞伯的肋骨,在毛皮下的輪廓清晰可見;他略灰的牙齒冷得格格打顫;天冷月份腳掌上結起的血痂;他的後腿上,介於肌腱與骨骼之間
https://m.hetubook•com.com的肌膚如此細薄,視線可以穿透肌膚、瞥見微細的交叉血管。
「嘿!」我喊道。英格麗咯咯發笑。「我還以為這是我跟英格麗之間的秘密小管道。」
「妳每次都問我,我爸在哪裡。妳是不是喜歡他還是什麼的?」
那時門上掛鈴響起,我從咖啡抬起頭來,看到切特神父大步穿過門口。我想想,從追思會以來我沒跟他說過話,他與我四目相接時漾起微笑,然後走近我們的桌子。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五秒。六秒。然後再次跳動,一開始很激烈。
「拜託喔,吉兒。他是天主教神父耶。」
我問:「聽著,妳知道密梅斯步道的事嗎?」
我試著對他微微一笑。「是啊。很高興看到你。」
我聽到葛瑞特低沉的笑聲。他說:「納克斯家裡是沒秘密的。」
「我不知道。我就是辦不到。」
「吉兒已婚,婚姻生活美滿,還生了個孩子,過得幸福快樂呢。」
「我真的很喜歡健行。我是說,比以前還喜歡。我爸說我們應該多去健行,我們三個。」
「妳猜。」
「那也可能改變啊。」她從提包裡挖出一支筆,在紙巾上速速記下東西。
那個柔軟地方的專有名詞是「前囟」。塔莎出生之後,我跟尼克開車北上到歐奇摩附近的醫院。我摟著小塔莎時,發現自己(出於本能)嗅著她那m.hetubook.com.com個柔軟而極易受傷的地方。
我畫了新生兒的頭顱。波形的線條暗示那個顱骨塊最後會挪移、密合,然後硬化。這些接縫處使得新生兒的顱骨富有延展性,讓骨頭在出生時與後來的成長期便於移動。
「呣。」她扯開五個糖包,把糖粉全倒進咖啡裡並徐徐攪動。「不賴喔。大學生。」
「我也會去喔。」是葛瑞特的聲音。
她說:「啊。對。」她嘆口氣,暫時別開目光,肯定想起了那個恐怖的日子。接著她的臉龐一亮。「欸,反正他長得不難看,對吧?英國歌手席爾式的長相。」
吉兒對切特神父粲然一笑。等他聽不見的時候,她用雙手往桌上猛然一拍。「那是誰啊?」
吉兒把瑪芬的頂端剝下。蒸汽拂過她的下巴。「可是我離題了啦,」她說,「我有正事要跟妳說。」她把一口瑪芬頂拋進嘴裡,頭往後一仰。「老天爺,真好吃。」
「我在大學上過一學期的法文,」吉兒說,「我發音還算不錯。我要用線上翻譯查查他剛說的話。性感男人開口的時候,吉兒會好好傾聽,然後認真做筆記。」
我的喉嚨有種疼痛的鼓起。我嘗試吞嚥,但它不動如山。
「切特神父,」我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對吉兒點點頭,然後稍微彎身,用法文低聲說了點話,聽起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是努斯恩巴拉巴拉巴拉。我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神父。」
我走向梳妝室,雙手往圍裙抹了抹。我朝著牆壁說:「英格麗嗎?」
亞伯離開幾天之後,吉兒從歐奇摩開車南下,幫我在鎮上搜尋。我們用她的休旅車四處開了兩個鐘頭,但一直不見船長的蹤影。
「聽著。我會付錢給妳。」
「妳爸呢?」
她清清喉嚨,細心地把湯匙擱在桌上。「是因為亞伯的關係嗎?」
我努力保持清潔,但糊泥還是頻頻飛出碗外、噴上流理檯與櫥櫃。
「妳好煩喔。」
敲——敲——敲,暫停。敲——敲——敲,暫停。
楚蒂把她的手持攪拌器借給我,我時常拿來用,因為我想讓房子充滿噪音,這樣就不會時時想起亞伯不在的事。某晚,我把草莓優酪乳與榛果巧克力醬混打成稀薄的液體。我看著粉紅漸漸轉為微紅的黃褐色,然後想起亞伯會有多麼痛恨攪拌器,因為攪拌器嘈雜不堪。「對不起,船長。」我說,即使不在場的他並不會受到打攪。
「營隊怎麼樣?」
「好,」英格麗說,「什麼都行。」
「不知道。」
我睡不著。我的衝動是想帶著亞伯上球場去,可是當然沒辦法,只好把唱機捧到工作室,將唱針放上葛蕾蒂絲的唱片。她問道,如果再也看不到她男人柔情似水的笑容,那麼擁有一雙眼睛又有何用?
他說:「我想我可以和圖書替莫托能的瑪芬店添點色彩啊。」他把頭往後一仰、呵呵笑開。「哈囉,蘿絲艾倫。我一陣子沒見到妳了。」
「為什麼?」
他往空中搖搖長手指,走向櫃檯去點咖啡。「用線上翻譯查查吧,蘿絲艾倫。如果妳把那個瑪芬整個吃完,就要說十次萬福瑪利亞喔。」
「乾杯。」她舉起咖啡跟我碰杯,然後大口狂飲。
「妳在幹嘛?」我不餓,但還是小口啃著草莓小麥瑪芬。
陣陣罪惡感撕扯我的胸膛。我努力別去想自己原本能夠做什麼來阻擋亞伯、別讓他跑走,但就是止不住思緒。我原本能夠用牽繩把他留在身邊的;原本可以在崔維斯進門時,馬上要他把門關起來;原本可以抓住亞伯的尾巴,使勁全力猛扯,直到他滑回我身邊來。
一蓬橘色東西從暗影裡躍上柵門柱子,原來是果園的貓咪。牠蹲踞在柱上望著我,我拉緊編織毛毯以裹住雙肩。我跺跺腳、發出嘶聲。貓咪從柱子跳下,大步奔馳離開。
我知道她在想客房浴室跟壁畫的事。我說:「我要老爸叫妳用好看的淡褐色油漆蓋過去。」
「亞伯,你什麼時候想回來都行喔,」我低聲呢喃,「無論何時我都能接受的。」
「在『克瑞格清單』網站上登個廣告嘛,」我說,「給個幾百美金,就會有一打飢渴的大學生在妳家門口排隊應徵,快到妳都還來不及——」
我聽到柵門外面響起嘎吱聲,是動物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