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天,我對媽撒了個謊。我得去一趟布魯塞爾,真是無聊得要命,但我是被逼的你知道吧,我的編輯、我的書,不得不去。要去錄個電視新聞,還加了這一句,為了讓我的道歉更有說服力,也為了在她面前賣弄一下。不過我是一邊說,一邊在壓。壓著她的肚子,力道不大但很穩定。腹水在流,我儘量不去想那股奇怪的味道、黏黏的液體,看起來是不是太稠了,而且那人還是我媽。我試著讓自己相信我的肚子裡一定也有水。她露出微笑,我笑了,她跟著我笑,流出來的腹水越來越多,她對我說你是第一次看到我懷孕吧,這是她在世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好笑的話。
她就站在那兒,打扮得好好的,腳上那雙很特別的鞋子後來還陪著她一起下葬,雙腿浮腫,奇大無比的肚子外罩著漂亮的針織外套,外套是我們用爸給的錢買的,那次的預算是兩千歐元,她本來有點擔心,因為她覺得兩千法郎買不到什麼東西,在她腦袋裡還一直用法郎計算,對歐元沒有概念,結果我們買了不少好看的衣服,讓她想起了以前和蘇菲亞從時髦的服裝店裡偷走的衣服,還有她們從高級餐館摸走的大衣——通常是毛皮大衣——她們趁離開的時候,悄悄地連同自己的大衣順手帶走,然後重新剪裁成外套、裙子、長褲或背心,https://m•hetubook•com.com這樣別人才不會發現。你美得就像偷來的車子,這是蘇菲亞慣用的說法,她會這麼說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她們也偷過幾輛車子,偷衣服和偷車子用的都是同樣的手法。
那天,她穿著那件開襟的針織外套,塗著最漂亮的口紅,僅餘的頭髮用絲巾圍起來,還成功地把假牙裝上去了。也好,這樣她就可以在護士拿針連刺三次、試著把導管插在她肚子上、讓腹水一滴一滴流出來時,能夠張開嘴、扯著喉嚨、好好地叫個夠。我看著她的肚子,想著那裡面正在進行噁心無比的戰役。由於那天正好是護士的生日,她得回家吹蠟燭,就在醫院附近,所以我也做了些護士的工作。有事的話就打給我,她說。不過媽不想打,她不要毀了護士的生日,所以只好由我按著大肚子,讓那個一開始我以為是小便的東西流出來,而且我還把它弄翻了,潑在我們的袋子上,她的袋子裡都是文件,我的袋子裡是全新的性感內衣。
你看,媽說,是不是裝滿了水啊?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是啊,太不可思議了。他帶著微笑,他繼續觸診,他看看她,他看看我。他的神情既誠懇又驚訝,額頭上的皺紋就像山上的小路。她很高興有人照顧她,而且總算認真地把她當回事hetubook.com•com了,不過她沒說什麼。他也是,沒說什麼。他已經全摸清楚了,他知道敵人就在那兒,戴上了偽裝的面具,把自己弄得看起來像腹水,但從她肚子裡流出來的不是水,而是正在腐爛的髒東西,是轉移造成的壞湯。
前天她打電話給我,驚慌失措,說著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肚子變得好大,不停地脹起來,我打給順勢療法的醫生找不到他,按摩師又去渡假了,我得了什麼病啊,到底是怎麼了。你先冷靜下來,我對她說,我們打電話給大夫,我們把爸特別鎖定、拿媽試驗超新治療方案的超級名模稱為大夫,我們打電話給大夫,他會立刻幫你檢查,絕對不會有事的,你太緊張了。然而大夫沒有接她的電話,大夫從來就不理她,大夫只有在爸親自打電話時他才會接,但爸正在外地,在很遠的沙漠中,除非是緊急事件否則不能找他,而我從頭到尾的想法正好就是這不能視為緊急事件。沒事的,我對媽說,你直接到醫院門診部,我待會去找你,他們會幫你解決,不會有問題的。
接下來,我等他睡著了才開始仔細列出旅行用品的清單:性感內衣、高跟鞋、有機餅乾、薰香紙、可以一起唸的書,還有進行活塞運動時吃的維他命,我希望這個驚喜能夠成功,能夠很完美,比完美更完美,和_圖_書我要他知道我是多麼愛他,他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在他身旁除了那樣的露易絲以外,還有這樣的露易絲——那一個在心情低落、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會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的露易絲。
出發的那天早上是我把他叫醒的,有史以來第一次。親愛的,生日快樂,起來整理行李我們要出發了。通常都是他比我早起,是他慢工出細活地為我倆做出豐盛的早餐,我連煮咖啡都不會,濾紙、水、咖啡粉,什麼東西要放在哪兒、怎麼放,我完全不知道,想來是不會難到哪兒去,但我就是缺乏訓練,後來進了計程車,他還帶著濃濃的睡意,一頭亂髮、一臉鬍渣,他斜眼看著我,不可置信的傻樣子透著幸福的表情,他的手機響個不停,全是朋友們打來的,生日快樂,我老婆把我綁架了,他笑著告訴他們,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去多久,他握著我的手,握得緊緊的,我也是。
媽不想動。我動不了,肚子這個樣子,頭髮也是,還有,這要怎麼說呢,我的牙齒,A醫生幫我做的那一副,花了你爸好多錢的那副假牙上星期壞了,現在根本裝不上去。沒關係,媽,我說,沒有人會注意你的牙齒。她氣得大叫,為什麼會沒人注意我的牙齒呢,然後哭得像個小孩似的。滿心羞愧,滿嘴食物,我正在咀嚼美味的早和圖書餐,研究要買些什麼帶去羅馬製造效果,我嘆了口氣:你還是先試一試把假牙喬上去吧,應該不會太難,只是白天戴一下,看診的時候戴就夠了,我馬上就到。我們同時抵達醫院。當時,不管是她還是我,都不知道接下來她再也無法真正地擺脫醫院了。
這是我給他的驚喜。我沒有說出去,帕布洛不知情,沒有任何人知情,我悄悄地把他所有的約會都取消了。我第一次做這種事。第一次翻他的東西、他的記事本,看他的手機。我覺得有點丟臉,甚至是很害怕。通常都是在這種時候會發現一些恐怖的事,像是情婦、私生子,或是某椿罪行之類的。幸好,什麼也沒發現。當然我也很小心,沒有超出翻查的範圍。我只鎖定旅行的那三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他有場發行新片的宣傳訪問,有天中午得和經紀人吃飯,談關於皮耶.勾德曼的新戲,另外一頓午餐是和某個男性友人。我打電話取消的時候還一直發抖——如果對方不是男的,而是某個拍片時認識的女人呢?我慌得心裡打鼓,嫉妒實在是件可憎的事,它會把一切都毀了,讓人變笨,以後誰也別想再讓我和_圖_書製造什麼驚喜了。
我沒有想到媽,尤其是不願意想到她;個人待在醫院裡。好吧,我承認有稍微想一下,但是她有很好的醫生看著,我又不是出門很多天,真要找我也找得到,她的化療已經結束兩個月了,現在只是腹部還有一點點液體,那是腹水,腹水沒什麼,我看了網路上面寫的,腹腔或腹膜腔內出現過量的液體積存,猛一看挺嚇人的,但其實不用大驚小怪,也不用取消我計畫的驚喜。
里比醫生是個好人,我相信媽有點喜歡他,媽直到最後都喜歡展現自己的魅力,即使她的肚子脹得那麼大、即使她的假牙搖搖欲墜、即使臉上掛著死亡的面具、即使頭頂半禿,她仍然對著里比醫生微笑,睜著她藍藍的、細長的雙眼,她相信自己的這雙眼睛,它們從來沒有背叛過她,不論是拉K到半死狀態,不論是痛苦到了極點,或正好相反狀況好到不行、飄飄欲仙連眼神都不知飄到何處,或是我四歲時某天早上發現她光著身子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半翻白眼,我試著把她拉走,像隻勇敢的小狗,拉到床上或地毯上,或至少把她叫醒,但就連在那種時刻,她仍然有著相同的眼睛,如果有什麼東西是只屬於她的話,那就是這個目光了,而且我知道他看見了,好好醫生里比,我很清楚當他摸她肚子的同時覺得她很美,更假裝自己不是在診斷病情。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