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對聖路易醫院的部分回憶,屬於她剛發病的期間。媽和我,我們在候診室等著。大夫,那個大教授,總是把我們排在兩個看診時段之間。我指的是兩個真正的約診,真正的病人,付錢的病人,因為我們是免費的,他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才這麼做,我們都是作家溝通起來沒問題,沒錯,我也是作家,他每次都會強調這件事,真的真的,我寫了一本小說,不要以為我只是大夫。我看過他的小說,全是愛,溼答答的,爸為了獻殷勤,走到哪兒都為那本書說好話,就是希望他能多照顧媽一點、認真地把她當回事、讓我們在聖路易醫院的冷板凳上少等一點時間。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等著,什麼也沒說、也不抱怨,就算是沒完沒了的等,就算偶而等上幾個小時,付錢的人當然要跳過我們先看,那些頭髮、或假髮做得很美的太太們,一個個毛皮大衣迷你狗,我們什麼也不敢表示,了不起開口講講笑話,輪流跑到樓梯間偷偷抽根菸,偶而媽倒是放膽跟那個壞脾氣的祕書要水喝,她老是忘了倒水,後來我們都當做是去野餐,能夠待著就已經不錯了,那個大夫、閣下、精英、大師,他讓我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一點,就算遲了又怎樣,只要他注意到我們就是我們的福氣。
大夫總算把門打開了。他和我打招呼,永遠是那麼親切,你父親還好嗎?
他完全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當時他正把假笑抬出來,每次他看夠了我們的時候就會裝出這種虛偽的自責表情。他把嘴噘得像雞屁股,意思是說使命在呼喚我了。那麼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嗎,杜特庫太太?他邊說邊把手放在媽的肩膀上,讓她明白該是起身的時候了。就在這一刻——我自己後來也搞不懂,像我這麼害羞的人怎麼做得出這種事,就在這一刻,我站起身來朝他的脖子撲了過去。更準確地說,是縱身一躍。什麼也阻擋不了的狂怒,滿心怨恨來自他大老闆的辦公椅、高級亞麻料的窗帘,那麼舒適,還有那兩片自滿的嘴唇,看起來就像兩條香腸。我緊緊掐住他的脖子,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杜特里,她的名字,我媽……叫杜特里,你這智障……。我邊掐邊吼、邊掐邊哭。等到他的兩個助手出現,用同樣的姿勢向我撲過來時,我放開了智障但最後還想到做一件事:把他辦公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到地下。他那張木頭與皮料的大桌子,唯一的用處就是拿來擺那些無恥的名人合照,看他這張抬頭挺胸的德性,雙手叉腰和前文化部長賈克.朗(Jack Lang)站在一起,宴會長褲紮得緊緊地,活像綁起來送烤的兩隻羊腿,那一張穿著阿拉伯長袍,笑得多開心,旁邊是摩洛哥和*圖*書國王,那我媽呢?你沒有和我媽合照的相片嗎?你覺得她不夠大咖,不配和你照相是吧?全都被我丟下地了,幹得好,像在打掃一樣,恢復這裡的秩序,我想做這件事已經想很久了,媽一動也不動,什麼也沒說,但我看到她眨了眨眼皮,眼睛裡又開始有了光,我知道她很高興。
今天,在那個偌大的候診室裡,可能是為了打發時間,也可能是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例外地只有我們倆,媽決定給我看她的疤。來不及說這個嘛,也來不及說,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麼想看你的疤,反正她開始解扣子露出她的無胸、她的非胸、她以前有乳|房的地方。淡的像水洗過的藍眼珠盯著我、審視著我,可不是嗎?真恐怖,看他們把我弄得,藍眼珠這麼對我說,別找藉口,小心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千萬不要轉移目光、神情要自然,腦袋裡的叮嚀咻咻閃過,盯著,盯著就好,可以的話就不要看,把心裡的眼睛閉上,等到它們閉緊了,再裝出注意看的樣子但什麼也看不見,要不然看見一點點就行了。我用十分了解狀況的口吻說,噢,弄得很乾淨,非常好。其實我專心在看另一邊,另外那個完整的乳|房,又美又挺,巨大有如庫克羅普斯,現在是它在掌控大局,那麼強壯,只有它一個看起來真魁梧。有個比較好的方法,就是我瞇著眼睛,像這樣,就能看出兩個來了,兩個乳|房跟以前一樣,那時候一切都很正常,媽仍然是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真的,不是什麼修辭的說法,媽穿上迷你裙街上就會塞車,男孩子都對她吹口哨,而她呢,因為她用風趣、優雅、輕鬆的方式看待自己的美麗,她說,噢!是因為我的帽子、我的鞋子、春天來了吧。等一下,還有個方法更好、更有效,努力回想找出好笑的事情,想了又想,想到帕布洛從浴室出來鬍子刮得亂七八糟,夠了,別笑了,我沒找到眼鏡,簡直就是閉著眼睛瞎刮,結果又弄成卓別林的小鬍子了,是不是?看吧,就知道,卓別林的小鬍子,也許媽不覺得好笑,但我覺得,笑死我了,我需要的就是它來讓我心情變好,幸好有這麼一段能讓我緊緊抓著,可以分心想點別的不致於那麼想盯著看。挺不錯的,媽,我又重複了一遍,像個壞心的小機器人,沒種承擔事情的真相,不敢和她一起掉眼淚、不敢告訴她我心裡真正的想法,說他們技術真差把她給毀了、那道疤真醜、又深、又腫,那些人是混蛋。確實不錯,媽,我和*圖*書
重複了一遍,很俐落,很清爽,多虧了我的策略,最後只有在她扣扣子的時候,勉強看了一眼。
他從小房間裡出來了,媽跟在後面。他在辦公桌後坐了下來,十根短指交扣,兩條短腿交疊,用滿意的表情看著我們,向我們解釋接下來該如何進行。
不過現在他就在眼前,他已經幫媽檢查過了,他用來自遠方的聲音為我們背出演說的內容。他慢慢地說,這樣就不用重複好幾遍,他把每個音節都分開來,對我們說話像在對白痴說話。同時他還想著別的事,想要偷看一下現在幾點,不巧手錶滑到袖子裡面,所以他假裝看自己的指甲,趁機動一動那幾根香腸指,讓手錶掉下來一點點。一看就知道他那些指頭從來沒用過,不論是愛撫、畫畫或工作,一樣也沒做過,衰衰笨笨的手指,專門用來握一握健康的手、牽一牽大人物的指頭,完全不會敲一敲腫瘤和粗手臂,不像好醫生里比那樣的手指頭。他真是腦滿腸肥,我這麼想。他的病人變得越瘦,他就越肥。媽變得越是衰弱,他的健康狀況就越是明亮照人。眼前,就在他跟我們講話的時候,他一定在想接下來該做什麼,因為今天他是某場超大趴的貴賓,偏偏我們又花了他不少時間:現在回家絕對來不及,只是沖個澡也不行,幸好早上有想到把禮服帶出來,反正絕對能空出三分鐘抹兩把古銅色面霜,這是一定要的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成為這種大趴的貴賓,他還想好了要說幾句話,要表現得很謙虛、很有說服力,聲音裡帶點哽咽的意思,幾次下來他已經養成習慣了,大家都很感動,現場還有媒體,攝影師會幫他和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外國太太拍個照,他救了她的命,她可是直接從法蘭克福飛來跑趴的。那就這樣吧杜特庫太太。六個月以後再見了杜特輩太太。加油囉杜特飛太太!看診結束了。他必須為晚宴上的幾句話省省力氣。就這樣他帶著一臉的不情願告退了。
大夫根本不在乎她有沒有縮肚子,在他的辦公桌上,在那個他媽的混蛋的辦公桌上,全是裝模作樣的加框照片,明擺著是在嘲笑進來看診的病人,我們這兒的身體好得很,我們啊,大夫的身後是永恆,我們有的是了不起的朋友,關注各種社會與藝術的議題,可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小醫生。照片上是他和席哈克、他和密特朗、他和伊莉莎白.泰勒,是他,他還有他,以及世界上所有那些和他再也沒有往來的大人物,那些有錢的、有名的、有魅力的,還有怪里怪氣的,但他連我媽的名字都搞不清楚,硬是要叫她杜特黑,或杜特麗,請把衣服脫掉杜特庫,每一次媽和我都轉頭互看,要不要糾正他呢?也https://m.hetubook.com.com許等一下,等看診完畢,我會和他說她叫杜特里,混蛋,記好了杜特里,王八蛋,我會像隻狗一樣的撲向他的喉嚨,看我變成一隻狗,我知道該怎麼做,沒問題,但現在最好別惹他……。
沒問題大夫,這個療程真是太好了,我們對你充滿信心,我聽到媽這麼對他說。不過那不是她,不是她的聲音,語調很冷,不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裡有恐懼,它不相信說出來的每個字句,那聲音了解自己不會擁有六個月以後的時間,六個月後她就死了。他呢,他還能狂撈兩百個晚宴,當然還要救上幾條命,不完全是多虧了他的治療,但當然也有一點是這個原因,誰知道呢?反正不是她,不是我媽,他沒有救活我媽,不幸的統計數字把我媽給包括進去了,就這樣,六個月後,他就會忘了杜特墨太太……。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我看著他的白色長袍,緊得足以讓人估量底下那條合身的黑色長褲燙得有多平整。我看著他的亮漆皮鞋,訂做的,是他那些富婆病人付的錢,也有部分是絕望的富翁捐給科學研究的錢,這樣就能被大教授記在小本子裡了,他們捐錢就像有人在教堂捐錢,為了要捐而捐、為了迷信而捐、為了改運而捐、不為什麼而捐,或是為了亮漆皮鞋而捐,為了要比別人獲得更好的待遇而捐,自己都快死了哪裡還在乎別人,媽並不會不在乎,但我會,我不在乎,你們滾遠一點這是我媽的位子,我們也是花了錢買大夫的,還花了一大把鈔票呢,我們也許沒有付掛號費,但卻另外付了一大筆,一次付清,跟其他人一樣,跟那些尊貴的抗癌善心人一樣,簡而言之,我看著他的皮鞋,然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在那一刻我向他撲了過去。
感覺得出他今天很急。有其他的病人在等著呢,有錢的病人、有名的病人,因為罹癌所以掏錢的病人,在凡爾賽宮參加盛宴的病人,那兒對企鵝服的規定可嚴格了,我們呢,只有張無法兌現的空白支票,全靠爸的關係我們才能鑽進來,一開始媽對這件事非常反感,絕對不可以這麼做,這是公立醫院,想要看到病有得等了,要是你爸不在我不知道要排多久才能約到醫生!而且我要拿什麼來付醫藥費?不不不、絕不,她也不願意享有什麼特權,她想跟大家一樣地接受治療,和其他人、那些貧民、和她在克萊蒙大飯店一起喝酒、領最低工資的朋友一樣,如果我的朋友知道這件事會怎麼說我?不過我還是成功地說服了她,沒錯,媽這樣做很噁心,我知道你那些死黨都沒有門路可以這樣看病,而且這麼快就看到病,但你就先把病治好,然後我們再來革命,好不好?真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向你保證,等著瞧吧,等我們成功以後,一定會把他們搞得雞飛狗跳的。
我是不是真的這麼想呢?一開始,是的。新的治療方法,新的診斷線索,他們會找到某種藥物、某種疫苗、某種神奇的配方,他們不斷在研究,大家有錢出錢,我們也出了錢,況且再怎麼說也還有奇蹟,是有的,會發生的,我看過這方面的報導,也有人告訴過我,我周圍一直都有這些例子,它們發生在朋友身上,在朋友的朋友身上,我和帕布洛懶得做飯的時候,常會去附近一家餐廳,那裡有個女的她男朋友就得了乳癌、肝癌、喉癌、胰腺癌、腹膜與心包膜癌、軟組織惡性腫廇、惡性淚腺腫廇,還有膽管癌、胸骨癌,你連這世上有這幾種癌症都不知道嗎?這下子你知道了,我還可以順便告訴你有人治好了,剛開始只是病情逐漸緩和,緩和了很長一段時間,療程的設計好得教人不敢相信,簡直是傑出的醫學成果,然後病就好了。我那時不曉得這些事從來都不是真的。我那時還不知道這是場打不贏的仗,從來就沒打贏過。那時我是真的相信。我說媽,別再拜那些上師了,還有你的綠茶、按摩什麼的,這一次我們需要的是科學,要用科學的方法來辦事,而且要快。不過她還是有話要說,不管什麼事她都有話說,從來不會聽別人的,更何況那是她自己的癌症。好吧,我們需要科學,她反駁我,那佛教的科學呢?還有中國的醫學呢?印度的阿育吠陀療法(therapies ayurvediques)呢?我說我要生氣了,媽。我威脅她,如果她再這樣,我會強迫她念所有關於癌症轉移的大作:馴服癌細胞……癌症這場仗……飲食抗癌……癌症的最中心……我治好了——我的抗癌之路……請問醫生什麼是癌症……癌症這隻野獸……向癌症說不……癌症與靈修……癌細胞趨向轉移……癌症是法國的嗎?……黑暗中的癌症——一線生機……救命,我得了癌症……我的抗癌戰役……癌症,你打不倒我……關於癌症的基本常識……癌症問答記錄……癌症——我忘了是什麼的最高階段,可能是帝國主義,或是全球化,管它呢……。結果我們倆就忙著吵這個。尤其是當我們待在那兒的時候,我們兩個,等上幾個小時等著大夫大教授提出作戰計畫的時候。
像要說同為作家但見面的時間實在不夠,然後他對媽說,跟我來,我們到另一間看診室,我幫你檢查一下。把衣服脫掉,我聽到他這麼說。不過他沒有盯著她看,這一點我可以確定,而且他還不是假裝自己意亂情迷到沒辦法看。在他面前的可是個大美女啊,是全世界的大攝影師都想合作的對象,是迷倒眾生的女人,沒有男人逃得出她的手掌心,但那廝,可惡,他只說了句把衣服脫掉她就脫衣服了。要不了多久以前,他這句話可能會說得結結巴巴,或許邊說還要邊扭動幾下身體,裝出專家的模樣,才不會讓它聽起來很猥褻。如今反而是媽變成說話結巴的那一個,身體不安地扭了幾下,媽害怕見到自己的裸體,這個粗糙的、攤開來的、毀了的裸體。他們雖然在隔壁那一間,但就像我也在那兒似的。媽如果不是裝出一副小女孩穿著大人衣服的模樣,就是幫她唯一的乳|房穿上了蕾絲胸罩,也有可能兩種表現都有,正好做個對比。她應該會為襪子上的圖案說幾句抱歉的話,笑自己的腳因為天熱而發脹,假裝發現自己的腳指頭很像燒紅的小榔頭,噢啦啦我好像皮球一邊傻笑一邊縮肚子,但坐下來以後還是會擠出好幾層,還有她胖胖的手臂和腋下的毛,她已經沒辦法把手臂抬到刮腋毛的高度,長年使用刮毛刀把它們變得很茂密,看起來就像鬍子,奇怪的是化療並沒有降低它們生長的能力。她應該會流汗。應該會告訴大夫沒事,都是因為我的手臂太粗了,這隻手臂因為神經節的問題粗得像大腿一樣,你會把它治好的對不對?她已經沒有頭髮了。沒有睫毛,也沒有眉毛。而且她已經停經了,我想是他們讓她停經的,這一點我也沒有搞得很清楚,我對女生的這些事情一向都不太了解,有一次我的一邊乳|房很痛,是那種刀刺下去的痛,當時我好害怕,完了,我也得了癌症,還這麼年輕,不公平,第一個該告訴誰,不能去嚇老爸:不能折磨老媽,她已經生病了;不能告訴帕布洛,我一天到晚都在煩他。所以我找了個醫生打過去,你好,我有緊急狀況想請佩提醫生看診,你要打肉毒桿菌嗎?不,我要做超音波,啊,佩提醫生現在只打肉毒桿菌,我只好找來急救醫生(SOS Medecin),那傢伙邊笑邊說我只是月經要來了,這就說明我有多了解自己了!媽媽她不會再有月經了,癌症把她變成了小女孩,年老衰弱變了形的小女孩,就像《侍女》一樣。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而且絕對不會有錯,那就是大夫在幫她檢查的時候她會縮肚子,也許還會用手把那隻孤零零的乳|房遮起來,臉也紅了,表現得像個小女孩。https://m.hetubook.com.com
就在我們被助理趕出去之前,趁著空檔,我看到大夫彎下身子,小心翼翼把其中一個相框的碎片撿起來捧在手中,彷彿捧著打破的神像,抑或蝴蝶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