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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髮院出來,我們去喬瑪麗的店吃晚餐,覆盆子派,紅蘿蔔燉牛肉,我們覺得好玩就把酒瓶的軟木塞燒焦、拿來畫假八字鬍,鄰座的傢伙跑來夾在我們中間,自己畫上希特勒的鬍子,破壞了氣氛。餐廳裡大家紛紛預測我哪一天會生:十二月十二日、下弦月:不,二十六日、上弦月;不,會延遲,第一胎都會拖。到了晚一點的時候,帕布洛附過來耳語,這些人太蠢了,我要去男爵酒吧。
去男爵酒吧,是他用來等一切過去、等我生產的方法。每一次都讓我覺得有點難過,因為偶而我也會想和他一起去。不過那兒人太多,煙也太多,不適合我、不適合我現在的狀況!話是這麼說,但管它狀況不狀況的,這次我忍不住了。我回到家,生著悶氣把房間整理好,打開電視看了一些白痴節目。過了不知多久,我覺得受夠了。再也想像不下去他正和那些十七歲的俄國婊子跳黏巴達,於是我起身去找他,精疲力竭。
據說有些女人會拒絕無痛分娩,我呢,我堅持無痛分娩。我還堅持帕布洛立刻過來,不准拖,別管什麼該死的電影了,你要是不在我就不生,我太怕了,實在太痛了,再說生不生由我決定,可是我還沒準備好,我沒有小孩的睡衣,小孩的布偶和奶嘴,你給我過來,你和他們解釋,我不要生,絕不,叫他們不要碰我。我想生的時候才生,這是最重要的,前提是如果我要生的話。如果我不要生那就免談。生孩子,難道不就像參加高中畢業考?像中樂透?像得凱撒獎(Cesar)一樣嗎?所有那些可發生、可不發生的事,沒有定論,全看我們要不要,看它來不來,誰也不知道。
其實我還不是這麼想的。我下的結論更糟。怎麼說呢,我越回想、越是在腦海裡把那一幕一遍又一遍地篩過,就越是堅信——其實是有的,你有聽見我說的話。你從枕頭上挺起身,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你當然有聽見我說什麼。只是https://m.hetubook.com.com你不相信我說的。你的目光傳達出懷疑與怒氣,和我小時候你聽我吹牛時的神情一樣:你才沒有懷孕呢,你的眼睛這麼說,別瞎說了我的寶貝、我的貓咪,你要怎麼懷孕呢,小女孩是不會懷孕的,我是你的孩子,年幼、胡言亂語的孩子,你正朝著死亡邁進,而你認為是我在胡言亂語,你永遠也沒機會知道你女兒確實懷孕了。
我去了一趟美髮院,請他們把我的頭髮染成褐髮。我覺得一頭褐髮的媽媽看起來比較嚴肅,不會太年輕,不會太業餘。反正我也不能繼續裝成小女孩了,角色馬上就要定下來了。我已經沒有媽媽,而且快要有個孩子了,那孩子不久就要喊我媽。媽?嘿是我。我在這兒。再也不能故作天真,也不可以逃避。我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當我的肚子漸漸隆起的時候,當我體內的女兒慢慢長大的時候,離我遠去的、是我心中屬於兒童的成分。要學著當個大人,這道理我明白。可是該怎麼做呢?讀哪本書、聽從哪個建議、上什麼課、用什麼說明書?褐色的頭髮,我覺得是個好的開始,真的。其他的以後就知道了。
我猜,他們也開始害怕了。過了好久以後,我才知道爸有打電話去威脅:我警告你們,嗯,心平氣和的警告你們,如果我的寶貝女兒發生任何事,哪怕是個米粒大的傷口,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你們任何人,麻醉師、醫生、護士,每一個人。他緊張得要命,就怕手術時醫生的手會抖,或是我身上留下歪七扭八的疤痕。不過還好,我連米粒大的傷口也沒有。
他去什麼地方都把超音波照片帶在身上。照片裡根本看不出什麼來,尤其是第一張,他還最喜歡那一張,我是完全不了解為什麼,而且他不論遇到誰都要秀一下照片。他們只看出一個黑點、一個水滴、一小團物體、一陣煙。不過,對他來說,那是一個生命,億萬個可能的和-圖-書生命中的一個。是這一個,不是另一個。這個生命選擇了要住在這兒,住在他的露易絲的肚子裡,像住在什麼小窩裡,而且似乎是很滿意。他全心全意地抓住了這個生命。他只有超音波照片,他沒有挺出來的大肚子,沒有孕吐,沒有腫脹的腳,不用穿上看起來像室內拖鞋的鞋子。所以對他來說,那不是一滴水而是大海,不是一個生命而是整個人生。他好高興,那是他的孩子。
坐在計程車裡,司機問我:偉大的時刻來臨了嗎?還沒有,我說,對他擠了個微笑,但看起來一定像鬼臉,因為太痛了。如果真是偉大的那一天,你以為我會像這樣一個人、老公不在身旁嗎?做檢查而已。我只待十分鐘,絕不久留。你可以在門口等我嗎?謝謝。然後我要去買聖誕樹,去不二價超市,他們可以送貨,很方便。到了醫院,毫無疑問的,我被留下來了。計程車等了我一小時,他在樓下的詢問處大吵大鬧。由於我到的時候已經痛得受不了,動也沒法動,醫院的人想不出來是哪個女的會叫計程車等十分鐘,然後再去超市。
保鑣一句話也沒說就跟我進去了。我來找我老公,我這樣大吼著穿過人群,我的肚子像張盾牌,腳上套著室內穿的便鞋——才不呢,豬頭,這不是室內鞋,這是媽媽鞋,你沒聽過懷孕時腳會腫嗎?她用不到這雙鞋了,因為她死了,還不如給我穿,正好也讓我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媽媽。
所以我撒了個謊。掛上電話我對帕布洛說,助產士只是建議我,如果情況持續下去的話,星期一要去醫院檢查,但目前沒問題。帕布洛放心了,他講了幾個很好笑的笑話,他真是我們這一帶的大頭目。他邀隔壁桌的人和我們一起吃飯,他說,是她邀的、我太太邀你們的,她懷孕了,快生了,當然不是今天,要不然我們就不會在這兒了,咱們一起慶祝吧。不過我還是很痛,表面上看不出來。感覺不像會停下來。所以喝咖啡的時候和圖書我說,這樣吧,我還是去一趟醫院好了,先了解一下狀況也比較容易適應。帕布洛抱著我親了一下。有部片子他必須去郊區一趟,他向我保證,只拍一小段而已,不會花多少時間的,然後我們就來處理聖誕節的事,擺聖誕樹,掛裝飾品,做黑麥蛋糕,幫未來的寶寶準備禮物,待會見親愛的。來接他的是輛摩托計程車,他很高興,他在摩托車引擎劈里啪啦的聲響中離開。生命就像節慶,他熱愛摩托計程車以及我還沒有陣痛的時刻。
下午兩點我們終於起床了,星期六太棒了,而且一點也不痛了,這一次是真的,完全不痛,我們去瑪札酣吃飯吧,我愉快地點了根香菸,就在這時,討厭中的討厭,假警報又響了,陣痛再度光臨但方向改變了,這一次它的頻率增加,強度加劇,一棒一棒地像打在肚子裡,太奇怪了。我打電話給莎米雅,這個助產士我只見過一次,但除了她我能打給誰呢?星期六不能打擾醫生。爸目前在外地,很遠的地方,那裡和這裡一定有時差。不要傻傻的等在那兒,莎米雅叫得很大聲。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只要開始陣痛就得衝到醫院去嗎?難道是我不想去醫院嗎?我等這一刻已經好幾個月了,沒錯。幾個月來我一直想要脫離這個大肚子,甩開那些後腰上剪了一刀的牛仔褲,告別一陣陣噁心的發熱,還有可笑的饑餓感。是沒錯,一想到所有這些事,衝到醫院去、像莎米雅說的那樣,確實很讓人心動。不過同時……。再多懷孕一下子,把不需要負責任的時間再延長一會兒,多看幾個路人的微笑,讓他們再欣賞一會兒我的肚子,說幾句評語、幾句恭喜的話,其實並沒有那麼讓人不愉快。我想,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不過有件事讓我很煩,有一次他們說了母親和孩子在生產時死亡的事,拿這個來嚇我,那時真想叫魔鬼把他們通通抓走;有的時候我也覺得不多享受一下目前的狀態也是挺傻的。
起初我有想過媽或許也會這樣投入。或許會是讓她活久一點的理由,可以救她一命。此外就沒有其他的理由了嗎?這就是理由啊,媽。這樣你不是就多了一個新角色、一個新的遊戲、一齣有著新規定和新演員的新戲,等著瞧吧,一定會很不錯的,會像以前一樣,像我小時候我們在街上把人攔下來那樣,假裝我們迷路了、我們是比利時人、我們問路要去馬丘比丘、要看蒙娜麗莎的微笑、卡斯塔妃的寶石、你的護照、一坨狗屎、打了兩個洞的地鐵票、一顆石頭、一隻貓。不過我的動作太慢了。猶豫太久了。那一天,我終於下定決心,帶著超音波照片去醫院,打算用得意揚揚的口吻告訴你,媽我懷孕了,但你已經離開了,進入了昏迷狀態,我說的話你全沒聽見。和*圖*書
那天晚上,我讓帕布洛自己去男爵,我幾乎立刻就後悔了。早上四點我把他帶回來,他醉得一塌糊塗,倒頭就開始打鼾。他那味道是不太好聞,那個下三濫的死男爵給了他一身菸味、汗味、酒味。不過我還是蜷縮在他身旁。怎麼說那都是他,永遠的他,我想他想得要命,真希望他能轉過身來抱著我,像以往那樣,把我摟在懷裡。就在這個時候,它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難道這就是他們說過的、那個叫陣痛的東西?我的肚子痛極了,痛得我呻|吟,越來越痛,我試著把他叫醒。可是他太醉太睏了,他也開始呻|吟,口齒不清地說了什麼超音波之類的東西,身體動也沒動。我說好吧,那我起來吧,我得去買斯帕豐,就這麼決定了。結果這句話讓他醒了過來,而且是驚醒。不,你別動,我去,他邊說邊做出找長褲的手勢。不不,我說,千萬不。斯帕豐是栓劑,怎麼可以讓他去買,他偶而會在坐計程車時看點劑量學的書,他知道。絕對不可以,他很堅持,越來越清醒,說什麼我都不能讓你現在這種狀況一個人出門,才早上五點你知道嗎?然後我說不不不,反正現在也不痛了,虛驚一場,陣痛已經沒了。這下他才放心繼續睡覺,我呢,自己默默地在一旁陣痛,吞了三顆多力片,然後也睡著了。和_圖_書
醫院的人給了我鎮靜劑,但完全沒有把我鎮住。帕布洛一臉妝、一頭髮油,驚慌抵達的時候,我正處於陣痛間的空檔,狂笑不止,喘不過氣來。這些人真好笑,所有的人都穿著藍色的外衣,戴著浴帽,一臉忙碌的樣子,帕布洛還光著上身只穿了件外套,那妝化的也太詭異了,這什麼鞋子我從來沒看過,那麼大一雙上面還有魔鬼黏,笑痛我的肚皮,我是笑痛的還是本來就痛?最後,他們決定打開我的肚子,我不太了解為什麼,也許他們看夠了我笑的那個白痴樣,不笑的時候又大叫好痛!好痛!我也沒怎麼抗議就是了。隨他們去弄。說真的,我急著想擺脫。不想再痛,不想再笑,笑起來更痛,讓帕布洛趕快回去拍戲,要不就把那個妝給卸了,看到不想再看了。
保鑣本來還有點猶豫。接著就是那副噢啦啦看看,她要找碴可不好惹,我不想冒這個險,讓她進去算了。裡面的人見我就躲,好像摩西前方的紅海。我大概嚇到他們了,恐怖的眼神,恐怖的打扮,搞不好她會來個就地生產,就在這兒,死活不顧,就為了掃我們的興怎麼辦?我在一瓶伏特加的前面找到癱在那兒的帕布洛,搖晃著頭、半閉著眼,正在把超音波照片秀給一個醉得像死豬的德國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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