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行,這可以安排。」
「喂,你回來很久了吧?」艾迪問。
「你還是不了解,那是一個已經有人提起告訴的案子。」
「情況是這樣的……」我說。
「還好嗎?」我問。
「我不想打擾你們。提醒你一下,馬西歐一顆橄欖都沒有了。你看現在幾點了。」
「這他媽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盡快把妳弄出去。小美人,妳要好好撐著。」
一個鐘頭過後,我們討論了一下,我打了幾通電話,了解情況。我喝下一杯加水的蘭姆酒,然後套上夾克。
「好啦,不過你至少也不要搞死自己吧,別想太多……」
「我可以喝一點嗎?你想不想來一杯?」他問道。
「來了兩名警察,一來就把她帶走了!」
「如果可以帶走一小截頭髮,我心情會好一點。」我結結巴巴。
「媽的,二十七次耶……老天!」
她笑著,長髮款擺。這裡已經不再是間牢房,而是阿里巴巴的藏寶窟。我可能瘋了,不過,瘋了才好,我大可什麼都不顧,只顧把手伸向眼前這個女孩,把那一堆纏繞我們的荒謬屁事拋在腦後,點燃體內的焰火。
「怎麼了?妳到底在說什麼?」我問。
他甚至迴避掉我的目光,一隻手一直在長褲上摳。剛喝下肚的伏特加開始發威,我有點激動起來,講話的音量提高,好像忘了這裡是警察局一樣。
「媽的!」他說:「我有點難以相信耶!」
「希望老天爺給你的書帶來好運。」我最後說。
「就是這樣囉。」我說:「對了,貝蒂這件事情怎麼處理?在我們討論了這麼多後,有可能一筆勾消嗎?」
好像有一條輸送帶拖著我往門口退。我沿著牆倒退走,離開這裡之前,我必須在腦子裡留住一幅溫柔的倩影,就好像保留一個吉祥物一般。
「不會有事的。」我說:「我得走了,但我跟妳保證,妳不會在這裡等太久的,因為我會把一切搞定。我會把所有問題解決掉的!」
我咬著嘴唇。艾迪越過車頂看著我們,這回他就沒耍起寶來了。莉莎完全心神不寧,牙齒直打顫。街上逐漸昏暗。
「請聽我說,」他開始道來:「躲在那些出版社裡的,全是些只會拉屎的智障……」
兩天後,警察把貝蒂帶走。事發時我跟艾迪在一起,不在家裡。那是星期一下午,我們在整個市區開車繞來繞去,就為了買橄欖。大部分商店差不多都打烊了。我們是www•hetubook•com.com在前一天晚上才發現所有的橄欖都用完了。看來馬西歐在訂貨時忘了橄欖。對呀,要煮東西,他隨隨便便就能搞定——艾迪跟我解釋——但其他事情,你最好不要期望太高,因為他根本就辦不到。這一天起風了,戶外溫度不超過三、四度,氣溫一下子就往下掉。
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兩個都沒再講話。然後我站起來,拎起那罐百分之百的天然果汁。
「那麼,你說,為什麼他們不出我的書呢?他們腦子裡到底裝什麼?我知道有些警察的回憶錄就賣上幾百萬本,那麼現在這些出版社是吃錯藥了嗎?難道他們不再喜歡警察故事了?」
「是喔。喂,你還是要注意看前面吧。」我說。
就要到達前,我幸運地遇上一間還開著的小店,於是走進去想買幾粒柳橙。說起來實在有點呆,不過我真不知該買什麼給待在牢房裡的女孩。我無法專心思考這個問題,柳橙富含維他命,我於是決定買兩罐紙盒裝的柳橙汁。紙盒上的圖案中,有一名半裸少女在跳舞,沙灘別無他人,海水清澈湛藍——男人們真該無憂無慮才是。
「真的嗎?你這麼認為?」
這些鐵欄杆,一根根都很粗。喝了這麼多酒後,我根本沒力氣去扳開。我感覺她的一頭秀髮似乎想跟我訴說什麼,我伸出手撫摸。
「我想現在是你講清楚的時候了。」我說。
「要記得我會把妳弄出去的!」我大喊:「不要害怕……」
我沒有照做,甚至還往後退了一下。
可是我就這樣走掉。我往後再退了一兩步,整個人就落入走廊的陰影之內。我看不到她了。
「對。我想數字可能還會往上跳,因為這些出版社也許都串通好了。真是一些低能的笨蛋!」
「聽好,」我說:「請別跟我說已經無計可施。我們至少人還在警察局吧,我們是可以想點辦法吧!你不相信嗎?」
「所以你了解,關於你的朋友,我不能說她做得對,但我也不會說她做錯。那些傢伙蹺著二郎腿坐在那裡納涼,然後只用五分鐘就把你一年的工作給否定掉。不能只是跟我說一句『警察故事已經沒人感興趣』就完了,對吧?不能這樣胡說八道嘛!」
「我跟你一道去。」艾迪說。
「很高興能讓您開心。」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大落紙張,直接放到桌子上。粗看應該有個一公斤半,和*圖*書用橡皮筋綁著。
「好啊,絕對沒問題,我看得出來,不過你兩隻腳都快站不穩了。我很確定你一定會處理得好好的。喂,別這樣走掉啊……」
「是呀。那麼,我可以去找她嘍?」
「天殺的!當那個混蛋打電話來報案時,我聽完就覺得好窩心。啊,在他臉上戳個洞,幹得好!我立刻喝上好幾杯來慶祝。終於出口氣了,我對自己說,這個倒楣鬼頂了其他人的罪!」
「老天,我很清楚啦。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有人提告的事實,真的讓我很難做。」
「是的。對對……總之我嘗試要出版……」
我慢慢走回家,為免碰見艾迪和莉莎,我從後門繞路走,直接往床上躺下,連燈都沒開。我聽見樓下他們講話的聲音。我躺平,點燃一根菸,緩慢呼吸,讓她的影像一次又一次浮現在我眼前,而且高興凝視多久就多久。一會兒過後,感覺好多了,我去洗了把臉,然後走下樓。
我以為他接下來會讓我難堪,但他只是拍拍我的腿,笑得像個傻子一樣。
路程都還沒走到一半,身體側邊有個地方痛得我眨起眼睛,還張開嘴巴,我想我會就地一躺不起。我停下腳步,喘息了一會兒。真是走運,我想著,就好像所有這些災難還不夠磨人一樣。然而讓我特別擔心的是被人控告這件事;在電話中,那名警察直截了當地說,事情恐怕會很麻煩。最後一段路,我幾乎彎著腰走,腦子發燙。我自忖,對於警察而言,「很麻煩」到底意謂著什麼。路過的人跟我,都邊走邊呼出一小團白煙,這可謂是我們還活著的信號。
「聽著,」我說:「妳無法想像我受了多少苦。一秒鐘都沒辦法停止想妳。」
「那麼,」我說:「到底是誰制訂法律的?是誰說了算?我們要眼睜睜讓那個沒屁|眼的混帳贏得這一仗嗎?我們繼續寫東西,難道只為了可以被按在地上吃屎嗎?」
「嗯——所以,你是寫小說的?」他說。
「真的嗎?」
「不用了,謝了。」
「好吧。那至少也開車去。」
「當然。」
我們趕快衝進車子裡去。整個晚上,我卯足全力工作,但心思飄得老遠。所以關於小費嘛——總共是零元。
我們最後在中國城找到橄欖——真的,不是開玩笑的。此外,我們還獎賞自己幾杯清酒,走回車子途中才不會冷。www.hetubook.com.com回程路上,我們聊天的音量有點大。艾迪兩耳發紅,生龍活虎。
「該死,也許我終於可以離開這間愚蠢的辦公室了!」
「很好啊。你呢?你怎麼了?臉色很糟耶。」
「請聽我說,」我說:「我在這種事情上很少出錯,我告訴你,你的書一定會出版的。我有預感。希望到時候你可以寄一本親筆簽名的大作給我。」
「答對了!老兄,你真是讓我愈來愈喜歡了……」
「好吧。可以了。我了解。」
「你明白嗎?小老弟,沒放橄欖的披薩,就像花生殼裡頭找不到花生仁!」
「別忙。」他打斷我的話:「情況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我製作報案筆錄的,我也跟你的朋友簡單談過。」
「你猜猜這些是什麼?想不出來嗎?」
我們直視彼此眼睛。我在想,難道這樣吞吞吐吐的,他覺得很好玩嗎?這會不會是一種職業病?
他再次把兩只杯子添滿酒。我開始感覺很爽,肚子裡還有清酒跟蘭姆酒的餘味。我在這間辦公室真是如魚得水,可謂瞎貓碰見死耗子。
我被領到一間辦公室。有個傢伙坐在那邊,手中一邊把玩著一把尺。我覺得有點緊張。他用尺指了一張椅子要我坐下。這傢伙大約四十來歲,肩膀很挺,嘴巴微微笑。我很緊張。
「不會啊。」我說:「是一份手稿。」
「是呀。換成是我,一定把他的頭敲爛。他們這些人自以為是誰啊!?來,再倒上一點酒嗎?」
「一切都還好,你們不要擔心。」我說:「幾乎都搞定了。」
「也沒什麼大不了。」他嘆了口氣:「事情很簡單,只要那傢伙撤銷告訴即可。」
他看起來真的頗為心煩,始終一副沒種的模樣。我有點受不了了。
「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就把她帶走了!」她怨聲嘆氣、語帶哭腔。
「是喔。」我說。
他點了點頭,把尺放在辦公桌上,站起身走過去看看門外有沒有別人,隨後拉來一張椅子,放在我前面。他跨坐在椅子上,伸手按著我的肩膀。
「為成功乾一杯吧!」他說:「我們絕不任人宰割。」
伏特加像一團團熊熊燃燒的太陽火球,輪番轟炸我的頭。我笑著伸出杯子。有時人生是這樣美好,令人驚喜連連,就跟女人偶爾所流露的款款柔情一樣讓人癡迷,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必須隨時處於開放狀態。我一隻手按在警察的手稿上,跟他四目相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我們兩個同病相憐,惺惺相惜。
「我能去看看她嗎?」我問:「行不行?」
我必須等他稍微冷靜一點。我看了窗外一眼,夜色漆黑,心中希望所有這些屁事能盡快結束。他一隻手搔著頭,另一隻手把瓶子裡所剩的酒平分到兩個杯子中,等著最後一滴酒液離瓶墜落。
「這要看情況啦。她並不是一直那個樣子。您知道……我不知該怎麼說……就是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我們很難理解這會對她們造成什麼影響,想必很難受。」
眼前的貝蒂讓我沉溺幻夢,我像吸毒一般神智恍惚起來。我勉強鎮定自己,笑得很僵。最重要的,我對自己說,是貝蒂好好活著,其他一切都無所謂。
我才下樓到一半,他們就抬起頭望著我。
「我相信,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一有人提告,就會留下紀錄的。」
「你朋友這件事,還是有點棘手。」他皺著臉說:「因為有人報了案,你懂嗎?這樣我就沒辦法隨心所欲處理。」
「可是呢,我很確定我的書會上排行榜。一般人就愛這種書。老兄,這本書裡面有我十年的心血啊!十年的辦案經驗,我只保留最精彩、最驚人的部分,篇篇都爆炸力十足!我也許沒有處理過像艾爾.卡彭或狂人皮埃洛這樣的流氓壞蛋,但請您相信,絕對讓人一讀就欲罷不能!一定要對我有信心!」
「老兄,請你相信我真的很抱歉……當然啦,是有一個解決辦法……」
「是呀。你等等,別動,我要給你看樣東西。」
他看了我一下,面帶微笑。我還是保持戒心,但感覺好一點了。這傢伙滿和善的。也許我這一次摸倒幸運號碼。
警察喜形於色,就好像馬拉松賽跑的選手衝過終點線。他摸摸自己的臉。
「當然。」
「了解。你可別亂說喔。」
我於是走出門去。時間還不算晚,但夜幕四合。我起步往前走,走得很急,手插口袋,脖子縮在衣服裡。所有街道看起來都只是由一盞盞沒意義的燈光串連而成,不過我知道怎麼走到目的地。我曾經在警察局隔壁的屋子修過漏水。我不大喜歡揹著工具箱走過警察局前面,總覺他們在裡頭盯著我看。
「有一些徵兆顯示出這個可能性。錯不了。在我的手掌下,你的書感覺起來熱熱的,就好像一架飛機即將起飛的樣子。」
「對啊。我們根本不用白費力氣去找出原因。」
「是的。」他繼續說:「這些和_圖_書話就我們兩個之間講講——她是個美女,不過個性有點浮躁、脾氣很大……」
他盯著他的鞋,腳一直動來動去。
「喂,」她說:「講真的,你好像都站不穩了!來,靠近一點……」
「不要好了。我想稍微走一走會讓我感覺不錯。沒什麼,你們不用擔心。」
「屁啦,你還記得吧!」我說:「她之所以打人是為了所有像您、像我的人耶。她所做出的犧牲,是為了叫那些智障在把稿子扔到垃圾桶前,可以再想個兩次。她是為了我們才挺身而出。現在,正是輪到我們來為她做點事情的時候了!」
他摸著那堆紙稿,直視我的眼睛。
我們在房子對面停下車。我才一腳踏到人行道上,就看到莉莎朝我們跑來。外頭很冷,莉莎只披了件薄毛衣。她抓著我的手臂。
不管他的要求是什麼,我都沒有當場拒絕。我神色鎮定,遞過去一罐果汁。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把二十公分長的刀子,切掉紙盒的一小角。真是一把利刃啊,我完全無話可說。他把兩只塑膠杯放到辦公桌上,接著是一瓶伏特加,已經喝掉不少。當他往杯裡倒酒時,我在想我到底身在何處。
當時我們還有點時間,艾迪於是慢慢開。那算是趟在冰凍日光下還不賴的兜風,車子裡面挺舒適的。雖然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但我真的感覺一派輕鬆。或許為了追查橄欖的下落而在市區東繞西轉,也稱得上是一個偉大時刻吧——只要靈魂得以重拾平靜就夠了,那就像薄雪飄落在埋葬亡者的荒野上一般。
「聽了可別大驚小怪,」他說:「我這份稿已經被退二十七次了!」
「對呀。不過那只是個小抓傷而已……他最好不要小題大作。」
「哈哈哈,」她大吼:「你以為這種小事就會讓我嚇破膽啊!?」
他慢慢點了點頭,然後瞧著我那兩罐柳橙汁。
跟貝蒂關在一起的,還有一名老女人,躺在後邊的一張長椅上。光線昏暗,再暗一點就看不見人了。真可怕。貝蒂看起來精神不錯,我甚至覺得她心情輕鬆自在。旁人可能會搞不清楚我們兩個到底是哪個被關在牢裡。我把柳橙汁拿給她,笑得很勉強。我攀在鐵柵欄上。
「好。」我說:「進屋去再詳細跟我說。杵在這裡,妳會給凍死的。」
「二十七次?」
我聽見一聲沉重的撞擊聲,好像貝蒂踢了鐵欄杆一腳。
「那是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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