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幹嘛?」他問:「你居然坐著!」
我這一代人個個都在慢性自殺。我必須等巴柏這個醉鬼為我帶酒來。我對自己說,我們最終誰也逃不開。還好晚上很溫暖,而且我的位置很好,可以分到烤肉串。我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巴柏當然不會拿酒來,不過我自己成功找到一杯。我緊緊握住酒杯,繞著舞池走,發現一個其貌不揚但身材很好的女孩,在一曲薩克斯風的旋律中扭腰擺臀。她穿著一件貼身的長褲,很明顯地,底下一|絲|不|掛,上面也是一樣,T恤裡面就是活生生的雙乳。看她跳舞好一陣子都不會膩。感覺心情更好了一點,我瞇起眼睛,喝下第一口酒。不過我也只能喝到這一口而已,因為薩克斯風頓時激昂起來,女孩也立即跟上,跳得很激烈,手舞足蹈、好不投入。當然,我可不是站在她後面五十公尺之遠的地方——我怎麼可能這麼做——而是站在她手臂揮得到的範圍內,所以這杯酒全倒在我臉上,杯子甚至撞到牙齒。
天色漸漸入夜,開始有客人到來。有幾個人,我覺得面熟。可是那些首次見面的,我卻把他們跟已經認識的搞混在一起,我腦筋一片混亂。現場差不多有個六十來人,巴柏像隻花蝴蝶,從一小群人招呼到另一群,忙得不亦樂乎。他笑嘻嘻搓著手走到我這邊。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啊?」她問:「我已經觀察你一段時間了……」
後來證明我沒錯,而且艾迪還換車了。這是一輛鮭魚紅的敞篷車,他們兩個想必是風塵僕僕而來,看起來像是一對六十歲的老公公老太太。莉莎跳下車。
反正我也不想惹人注目,我開始到處走動,假裝自己很忙。過了一會兒,貝蒂拍拍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
我此刻對於周身發生的事完全沒概念,不明白我人在哪裡,也不清楚時間和原因,只想拉條床單蓋上自己,可是手臂根本動彈不得。接下來,穿紅色運動服的傢伙照料著我,他拿水潑我的臉,並在我的鼻孔裡塞棉花。
釣鉤下懸著一條魚。這是今天的第一條魚,但我們並沒有品頭論足一番;這隻垂死之魚,幾乎沒引起任何注意。艾迪把釣竿夾在腋下,取下這隻魚。
如果河裡面都沒魚,還好牧場裡總是有著幾頭牛——或是其他地方也有牛,我不知道。反正總有辦法做出烤肉串,現在就一副沒輒的樣子,顯然有點反應過度。巴柏跟我會搞定這件事。
他搖搖頭,望著天空。
「我在想你們兩個到底怎麼了。」他說:「是哪裡不對勁……」
這個女孩很和善,她把我帶到一個角落坐下來,又跑去找紙巾。她一離開,我就感覺到,命運殘忍的作弄再次讓我震驚到兩腿發軟。我低著頭等她回來,不過一個男人的痛苦也是有限度的,我已經麻木不仁。沒有人注意到我。
這個方法對我很有效。我浮出水面。其他人聊著天,沒人注意到我的疑懼。紅衣服的傢伙協助我換裝,我穿上一條白色運動短褲,腦子也恢復冷靜。我上到拳擊台子去。喬.阿帝拉客氣地對我一笑:「你知道規則嗎?」
「可惡!」他答道:「你的鼻子好像水龍頭忘了關!」
我扯著繩圈,爬起來站好。一切都還不錯,除了我好像突然重達兩百公斤,而且整張臉像燒傷一般疼痛。喬站在台子中間等著我過去。他的兩腿又玩起飄忽步法,彷彿一座會移動的山,讓人抓不住。他臉上不再有笑容。
「別再傷腦筋,跟我去看看!」老傢伙笑道。
艾迪握拳,以慢動作輕輕一擊老傢伙的下巴:「嗯,我覺得你經營得很不錯……」
「老天,發生什麼事了?」
一會兒過後,陽光照進葉叢間。我不疾不徐拆開三明治的包裝,這只是為了找點事做,我不能讓自己就地睡著。艾迪背對著我,已經有個十分鐘都沒講一句話,似乎完全專心盯著那條尼龍線。他突然對我說起話來,不過並沒有轉過頭。
「你知道嗎?艾迪,」我繼續說:「她老是在追逐著一些不存在的東西,就像隻受傷的小動物,你了解嗎?而她每一次都會跌得更重一些。我覺得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太小了,艾迪。我覺得問題的根源就是這個。」
反正也沒人注意我,我慢慢往後退到船首,然後兩腳跨過船舷,讓自己悄悄往下滑到小艇上去。我一隻手割斷繩索。當我落跑的消息在房子裡快速傳開前,我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別拖太久。」他說:「路程有整整一個鐘頭。」
「啊老天,」我咕噥道:「我哪裡流血了嗎?」
我們迅速採買完畢,敞篷車的行李廂裝得滿滿的。當我們從糕餅店出來時,每個人手上都拎著一個蛋糕盒子——就在此時,有一個傢伙迎上艾迪,兩人熱情擁抱。我約略還認得這個人,在艾迪母親的葬禮那天曾見過一面。他跟我握手——他個頭矮小、有點年紀,手勁還挺大的。我稍微讓開一邊,好讓他們兩個敘敘舊。我抽起一根菸,望著滿天星斗。我間或聽見幾句話。依我看,這傢伙不想輕易放我們走,他要艾迪去看看他新的練和圖書習場地,離這兒沒幾步遠。他不相信我們連個五分鐘都撥不出來。
所有人聽了都笑起來,喬笑得最大聲。我堅持己見,跟他們說,就是朋友之間玩一下而已,我可不想到死連一次拳擊對打的滋味都沒嚐過。艾迪抓了抓後腦杓。
酒液一滴一滴從我的頭髮滴落,流到胸膛上。我一隻手緊握著空杯子,另一隻手則揩拭著臉。女孩用手遮住嘴巴:「該死,是我弄的嗎?」
「巴柏,你剛剛到我這邊時,感覺到什麼了嗎?你不覺得你的腳好像踢到什麼東西嗎?」
「我是要上來看一部詹姆斯.卡格內主演的片子。」我說。
「是喔……那該怎麼跟她們說呢?說你被虎頭蜂螫了嗎?」
喬的笑聲,讓我聯想到一截樹幹從山坡上滾下來。不過我是這麼興奮,以至於沒特別注意自己這個想像。室內的燈光讓我有點眼花,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喬攀上圍繩圈,對我眨了一眼……「好吧,就打個一回合玩玩……」
最終一個人回到家裡時,我真愛死了這種寧靜的感覺。我在廚房裡坐下來,沒有開燈。只有窗子那裡映入一片微藍的光。我一隻腳踢開冰箱,膝蓋頓時罩在一塊方形的光影中。這讓我覺得頗有趣,我玩了一會兒,然後拿出一罐啤酒。然而,如果像我這樣一個探問人生到底有什麼事值得努力的人,都無法描述出一罐啤酒所呈顯的奇異之美,那麼,還有誰做得到呢?在這個人生大哉問能夠得出兩三個可靠的答案前,我是不會上床睡覺的。關上冰箱時,我打了一個噴嚏。
我們氣喘吁吁搬到樓上。女孩們驚呼,無法相信我們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當呼吸調勻,我感覺酒精的作用陡地增強,血液加速在全身竄流。感覺還不壞。這是三天以來,首次讓我重新意識到自己還有個身體存在。女孩們列出了一張購物清單,我們於是再度跑下樓去。
老傢伙佯裝擊出一記鉤拳,打向艾迪的肚子。漸漸地,我就沒在注意聽他們對話的內容。我一邊喝汽水,觀看這個喬.阿帝拉對著他的伙伴——一個年紀較大、身穿紅色運動服的傢伙——練習拳術。喬.阿帝拉像個火車頭般猛擊紅衣男,後者則不斷以手套抵擋,並且持續喃喃說著:「很好,喬,對,繼續這樣,很好……」喬盡其所能不停出拳。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練習,讓我有點進入催眠狀態,腦子整個熱得發燙。我走近拳擊擂台邊的圍繩圈。我完全不懂拳擊,這輩子可能只看過一兩場比賽,而且並沒有因此成為拳擊迷,尤其其中一次,一名選手的血噴到我的膝蓋上,更讓我有點倒胃。我看著紅衣男承受著如疾雨般的拳點,看得我都像個吸毒的傢伙伸出了舌頭。我目不轉睛盯著閃光的手套,以及彷彿萬箭齊發的反覆出拳,最終進入禪定、腦子放空。
「現在有一個大問題。」我說:「除非奇蹟發生,不然我不知道怎麼可以用三條魚來餵三、四十個人。」
「大家都別動,我馬上回來!」我說道。
「穿綠色短褲那個,叫作喬.阿帝拉。」老傢伙接續說:「他是我栽培的最新一名拳擊手。過一陣子,你就會聽到人們談論他……這個小朋友很有野心,你知道,他很有本事的……」
她笑靨如花。我在地獄門前停下腳步。她對著我笑,感謝主、感謝上帝、感謝萬能的神、感謝耶穌……
「對,小老弟,注意看這個,所有的訣竅都在『手腕』上。」
巴柏在離開前,將我手中的酒一口氣喝光。這杯酒我連碰都沒碰。我帶著我的空杯子,稍稍離開人群、站在一旁。我沒有再去倒一杯。我並不渴。我什麼都不需要。貝蒂好像玩得很開心,莉莎、艾迪、巴柏、安妮與所有其他人,也都很樂。我要說的是,我就是自己一個人杵在自己的角落裡,試著在嘴角擠出一個虛假的、應場合所需的微笑一這讓我的嘴有點抽筋。真是他媽的太妙了,我可能是派對裡唯一一個心情便秘的傢伙,但隱藏在這些歡樂的臉背後的是什麼呢?瘋狂?不安?憂愁?還是苦悶、恐懼與絕望?或是厭倦、孤絕、憤恨與無力感?可惡,能讓我看看比較振奮一點的東西嗎?可是——什麼事情讓那些人笑得那麼開心?我看見幾個美女走來走去,不過卻覺得她們裝模作樣,而其他男人,個個都像呆子一樣。反正我是有點誇張啦,但我一點也不願仔細思考,只想退到陰影裡,只需要一個悲傷的冰封世界,一個無望、無底、無光的鬼域就好。我想要墮落再墮落、我提不起勁、我脫腸。有時我們會希望看見所有東西都被吞噬殆盡,最好天崩地裂。總之我的心情很鳥,我一杯酒都還沒喝。
我打了呵欠,非常需要咖啡。外頭天色還是一逕漆黑。艾迪用水順了順頭髮,髮型服貼整齊,看起來精神飽滿。他起身去洗杯子。
「來,牽著我的手,」我說:「帶我去那裡,讓我再加點酒。」
他好像有點哽住,把後視鏡彎過來朝向我。
事實上,我陪他來只是為了讓他高興而已和-圖-書。我對釣魚這檔事並不熱中,甚至隨身帶了一冊日本詩人的詩集,以防太無聊。
「她之前以為自己懷孕。」我說:「不過,是我們搞錯了。」
「好啦,我會一直盯著你的。」
「老天,我想派對的消息通知得很徹底。」他說。
「好吧。那你別怕,我會慢慢來。就是好玩而已,對吧?」
我感覺麻木,有點被擊昏頭。艾迪及我的聲音,聽起來宛如響自某個夢境。我氣喘吁吁。
不過,在我這個褐色皮膚、綠眼睛的人看來,短髮真的跟她很搭,真是運氣好。我在指間抓著她的幾綹頭髮,一刀剪下,就像在剪一把黑色的小麥一般。當然,她的氣色並不好,不過我確定只要在兩頰上點粧,情況就能改善。我準備調製潘趣酒。我跟她講不用擔心,那些從城裡來的人,皮膚全都白得跟死人一樣。
「不是啦,不是這樣啦!我要說的是,人生並不是菜市場裡的攤位,上面堆著一落落亂七八糟的貨品任君挑選。可是如果我們笨得可以,決定去押寶,那麼很快就會發現轉盤根本不會停下來,你怎麼也不可能贏。我們正是這樣才受苦的。如果真的去做什麼生涯規畫,確定什麼人生目標,都只是作繭自縛。」
「不要吧,你真的想嗎?別胡說八道喔……」
「喔不,」我說:「是我自己把杯子砸在自己臉上,為了讓自己一肚子火。」
「嘿,如果你不仔細觀察,就不會了解喔……」
我沒有回答,身體一陣冷、一陣熱。喬跟我,我們兩個身高差不多,不過這是唯一一個相同點。我的臉比他帥,他的肩膀比我寬,而他的手臂就像我的大腿。他兩隻腳開始一跳一跳地熱起身來。
「是喔,你們要讓我笑死嗎?這種事怎麼可能一舉成功,也許下次就會有消息的……」
「老天,我提起這件事,不是為了要讓你滿肚子大便。可是你注意過貝蒂的臉嗎?她蒼白得跟鬼一樣。大部分時間,她就杵在那裡咬著嘴唇,兩眼無神……是怎樣啦,狗屎,你也說句話啊,讓我知道可以做些什麼幫幫你們啊……」
艾迪套上靴子,天剛剛破曉,他兩眼閃爍著喜悅之光。看著這片景致,真的教人滿心歡喜。我心底感覺無比寧靜與放鬆。只要靠近水邊,我就會有這樣的心情。他檢查了一下器具,然後沿著河面的石頭,一個個跳過去,彷彿行走在水面一般。
老友相聚的喜悅愈燒愈旺,艾迪跟我就很想做點什麼事。女孩們希望第一個晚上待在家裡聊天,所以必須出門採買點東西,而且還要去巴柏家借床墊,以及一扇有點中國風味的屏風。潘趣酒一滴不剩。當我們走到外頭,天色已漸漸黯淡下來,微風習習。如果能把盤旋腦際的某個愚蠢想法驅趕掉,那我幾乎就神清氣爽了。我明白自己已經無計可施,這是存在於男人、女人之間的種種微小差異之一。不過我心底不斷縈繞著一個聲音:這次事件中,痛苦的力道並非兩個人都一樣。對我而言,受苦的感受有點抽象,就像是喉嚨裡梗著一小團空氣,讓我沒法吞嚥東西。
「嘿,看到了嗎?看得懂嗎?」
「沒有啦,不過你繼續這樣搞,馬上就會血流成河的……來,把手套脫下來!」
他先在頭頂上甩圈圈,才將釣魚線拋出去。釣魚線在空中往前飛,捲線筒快速轉動,放出線來。我聽見釣鉤掉進水裡的聲音。
早上四點,鬧鐘響了。我快速按掉鬧鐘下床去,沒發出半點聲響。艾迪已經在廚房,整理著幾個袋子,一邊喝著咖啡。他對我眨眨眼:「你也要嗎?咖啡還熱著。」
「該死,我問他有沒有辦法讓她走出難關,結果他跟我講了一大堆,就是叫她最好往自己腦袋打一槍一了百了!!」
「哇,妳剪頭髮啦?這個樣子很棒!」
「我只是想知道妳是否還愛我而已。」我開玩笑說:「女孩通常都會因為我的黑眼圈而拋棄我。」
「怎麼辦呢?」艾迪問我。
我們邊走邊聊,氣氛愉快,接著便享用起潘趣酒。完全不吹牛,這個雞尾酒的勁道強得跟炸藥一樣。莉莎想沖個澡,所以女孩們就帶著酒杯消失在浴室中。艾迪拍了我大腿一下。
「懂,懂了。」我說:「別管我,我會繼續觀察。」
在他們起身為我歡呼之前,我人已經衝進院子去,躲在陰影處,離所有窗戶遠遠的。我的酒大部分都在跑下樓時灑了出來,只剩下一點可以沾沾嘴唇,不過我的作家屁股卻得以逃過一劫。是輕鬆一點了。我想也到了拍拍屁股走人的時候了。夜已經有點深,我感覺自己杵在一個車站裡,所有售票窗口都已關閉。
「還好啦,連骨折都沒有。」他說:「喬剛剛出手並不重,他的勁道還能更猛。」
他們全盯著我的嘴瞧,就好像我將吐出拯救人類的福音。我並不想讓他們等太久。
我閉上眼睛,還能呼吸,不只沒死,而且原先梗在喉嚨裡的那一團空氣也逸散無蹤。繼續躺一下,對我會比較好。
「去弄杯酒給我,我https://m.hetubook.com.com一點都不恨你。」我說。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很害怕,我想我全身都抖了起來,最奇怪的是,我居然開始脫衣服——我被一股會使你往懸崖一跳的那種力量促動著。我的腦子試圖打出最後幾張牌,它是這麼慌亂地設法要讓我打消念頭,它把事情說得危險重重:趕快收手——它跟我說——雖然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但一發生就無可挽回,或許你會死在這個台子上,或許喬會把你的頭給扭斷……酒精的遺緒還在,我感覺自己墜入病態的囈語中,在一座陰暗、冰凍的湖泊中載浮載沉。我太熟悉這種感受了。永遠都如出一轍。我所有的憂慮一一出籠來啃噬我、撕裂我——恐懼、黑夜、瘋狂、死亡——反正就是所有爛東西都當頭倒出來了。真是可怕的一刻。倒楣的時候,偶爾就會這麼亂一下。不過這些感覺都是陳年老帳,我也已經找到解藥。我費盡力氣彎下腰來解開鞋帶,口中不斷喃喃自語:死無所謂,死無所謂,死完全無所謂!!
五分鐘後,我們就到了樓下。要這麼早起床,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絕對不會後悔。黑夜最末的一段時間是最詭譎的,而什麼都比不上日出時那顫巍巍的第一道拂曉光芒。艾迪讓我開車。因為天氣不錯,我們收起車蓬。我把夾克整個扣上。這台小車有點神經質。
我去幫彭果打開一罐狗罐頭。有艾迪跟莉莎在,讓我能稍稍喘口氣。我真的很需要休息一下。三天以來,我不斷自問,這次是否可以熬得過去,我有辦法讓她恢復精神嗎?——把她從黑暗地牢帶向光明。我使出渾身解數——所有我腦子裡、肚子裡想得到的辦法,全都一一使出來,像個瘋子一樣。實在很難去想像她到底會惡化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奇蹟來拯救我們,也不曉得哪一波神奇的海浪能把我們沖上岸。我筋疲力竭。經過這一場混戰之後,要來打開一罐狗罐頭,對我而言,就像要鑿穿一個保險箱一樣累人。不過兩杯潘趣酒下肚,我又生龍活虎起來。女孩們在浴室內嘻笑,這真是他媽的太美了。
「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這裡的魚比水還多。」他嘀咕道。
在喬結束這場練習時,艾迪和他的朋友一起走來我這邊。我冒著汗,抓住艾迪外套的領子。
喀擦、喀擦,我同時剪齊兩撮頭髮。為了叫她讓我處理一下她的頭髮,我整整說服了三天,她才點頭答應。事實上,艾迪和莉莎今天下午會來看我們,這才是她決定剪髮的真正原因。三天才讓事情有轉機。這是指她,而不是我。
我沒有等他們反應,就帶著我的杯子消失。當感覺自己同時被所有人拒於大門之外,最好不要硬撐,而應該直視前方,繼續踏上自己的旅程。我跑到廚房。在餐桌邊,也是一大群人在聊天。貝蒂也在裡面。見到我時,她伸出一隻手指向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剛剛說的作家!在今天,作家可是沒有多少個喔!」
我把頭壓低,好掙開他環繞的手臂。他撥起他那一撮頭髮。
「妳的頭往前低一點……」
我們將蛋糕放進車後的行李廂裡。我沒辦法拒絕——艾迪解釋——我跟他已經認識至少二十年了;以前我幫他舉辦這個地區所有小型的拳擊比賽,一起度過一段好日子;那時他還沒有白頭髮。我回答道,我了解,而且時間也還早,我一點都不覺得煩,真的一點也不。我們關上行李廂蓋,跟著老傢伙走,車子轉過了街角。
「老天!」我怨道。
他一邊點著頭,一邊重新掃視一遍房子內部:「對呀,我都要跟『您』脫帽致敬了……」
「當然是啊!她最好要理解人生沒有幸福這回事,也沒有天堂。人生沒有什麼可以贏得或失去的;基本上,我們什麼也不能改變。而如果你以為她這樣想就只剩下絕望,那麼你又錯了。因為,絕望也是一種錯覺。我們能做的,只是晚上睡覺,早上醒來,可能的話就面帶微笑這麼做。我們還是可以想想自己願意追求的事物,不過這完全不會改變什麼,只會把事情複雜化而已。」
路程最後來到一條泥土路,我們在路的盡頭緊貼一片樹叢停下車子。夜色漸漸褪去。我們拿起行李廂裡的工具,沿著一條小河前行。水流有點湍急,水聲泠泠。艾迪走在前面,一個人念念有詞,現在講到他十八歲的事了。
女孩帶回來一卷印花衛生紙,我讓她幫我清理。當她幫我擦乾頭髮時,她直直站在我前面,我的視野剛好籠罩在她的長褲裡。除非閉上眼睛,不然實在很難不看到她兩腿之間的地帶——那些突起、那些皺摺——她的褲子厚度可能只有一毫米。我笨笨地聯想起一顆被陽光曬裂的水果,或更嚴謹一點來講,很像是兩瓣葡萄柚果肉,我用手指就可以扳開。這齣戲有點讓人手足無措,不過我並沒有失去理智。我緊咬嘴唇,幾乎聞得到她那裡傳來的氣味。幸好我還沒瘋,我已經有一個女孩,而且很夠了。當我想及那些可以上床的女孩hetubook•com.com們——整條街都可以遇上——我自忖,我哪來的力氣一一應付。看看她們跳舞就該滿足了,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如果商店櫥窗前已經排了長龍,你就不要多加逗留。
「艾迪,注意聽我講,這簡直就是我一生的夢想……戴著拳擊手套,爬上台子……只要一分鐘就好,如果可以假裝跟職業選手對打,實在是太棒了!」
我咬著嘴唇,搖了搖頭。他於是轉身跟他的朋友說:「嗯,我也不知道……你可能安排一下嗎?」
我出其不意,使盡力氣又送上一拳。他不費吹灰之力閃躲而過。
這個拳擊練習室,場地不大,瀰漫著皮革味與汗味。有兩個傢伙在拳擊擂台上進行訓練。耳中傳來拳擊手套撞擊身體的聲音,還有淋浴間的水流聲。老傢伙領著我們走到一個類似櫃檯的地方,他拿出三瓶汽水,眼底有泡泡的映影。
「可是還是必須想點辦法啊……」他低聲怨道。
「你當然知道,」我說:「不能跟女孩們講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透露……」
結果可想而知。我的臉啪啪接連被擊打兩拳,我被撂倒在地,直滾到圍繩圈下。艾迪的臉浮現在我上面三公分處:「你瘋了嗎?到底著了什麼道?」
老傢伙轉頭問喬:「喬,你說呢?還可以撐個幾分鐘嗎?」
我們前往巴柏家搬床墊和屏風。兩人在人行道上拖拉著床墊,一邊咒罵、一邊喘氣,床墊裡的彈簧吱呀作響。會這麼難搬,是因為我們不該用拖的,而要直接以雙手抬著走才行。一旁的屏風,就顯得如羽毛般輕盈。
「嘿,小老弟,很開心再跟你碰面。」他說。
他轉身看著我,日光直曬在他一頭亂髮上。
「巴柏,你真的很欠揍,」我說:「你不只……」
「不知道。」我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戴上拳擊手套。」
按照原訂計畫,我們一到中午就離開。我後來連釣都沒釣,事實上,我對釣魚興趣缺缺。我們就帶著三條倒楣的魚,往巴柏家開去。他們都在院子裡。三個女孩在準備烤土司,巴柏看著她們,一邊聊天。我跳過院子的欄杆。
我才剛倒滿酒,巴柏就蹦過來,喝光我的酒,一隻手拉著貝蒂走開。
「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相信馬路都一定有路燈亮著。」我說。
可是他已經走遠。他的兩隻耳朵,像反光鏡般閃閃發光。我再次落得孤家寡人。因著貝蒂,我現在稍微比較不沮喪,我給自己一朵稍具生氣的小微笑,心懷斟滿酒杯的希望走向吧檯,不要再任由自己被人踩在腳底。不過事情並不簡單,因為,所有人講話都比我大聲,甚至很多人舉杯越過我的頭頂要酒。我不得不繞上一圈,避開這些人,然後動手為自己倒上一杯。氣氛愈來愈火熱。有人把音樂的音量旋鈕調大兩三個刻度。我從身後拖來一把露營椅,像個老婆婆般去坐在樹下,只差手裡沒在織毛衣——不過想要整個人陷入老邁的泥淖之中,也還有一段路要走。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很沒力,心情跌到谷底。在我身邊,人們又笑又鬧,不過也沒多有意思的事發生。這個時代的問題,似乎存在於人們穿衣服的方式或髮型上。根本不必花力氣走進店裡,去詢問櫥窗裡沒有擺上的東西。啊,我這一代人,真可憐,完全沒有任何生產力,既不知努力,當然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收割,即便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任何出路。我決定要來喝口酒,祝貝蒂身體健康。我之前把杯子藏在草地上。就在我要伸手去拿時,巴柏剛好一腳把它踢翻。
「不,不會有下次了。」我說:「她連聽都不想再聽到這種事,我也沒那麼神勇,可以穿過避孕器……」
「我是想好好玩一下,但別太誇張。」他說:「可別又來剛才那一套。」
「艾迪,我的老兄……你看見血了嗎?」
他這次把釣魚線丟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遠,他的嘴有點不以為然地歪斜著。
我們坐在廚房的窗戶前,窗子整個打開,陽光直射在我眼睛上,使得這事難上加難。因為她的頭髮閃爍耀眼,真的很難抓好。
「你以後就會明白,」他說:「這一點都不難。好好看我怎麼做。」
「嘿,老兄,」他說:「你看到了,我們這裡有個小問題,我想所有人都會同意,由你來為我們裁決一下。」
「很難講。也許今年景氣不佳……」
最妙的滋味是,我坐在敞篷車裡,車子行駛在大路上,微風輕撫臉龐,手指間夾著一根略微發甜的菸。艾迪偷偷望了我幾眼。
我感覺自己蓄勢待發。這一陣子以來,我心中所累積的憤怒與無力感,全都凝聚在右拳裡,我向喬揮出一記窮我畢生之力的側拳,輕輕喝叫了一聲。我打中他的手套。他皺著眉頭,往後退了一步。
「哪,艾迪,你覺得這個場地怎麼樣?」他問道。
「老兄,趕快說吧,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他加了一句。
「是啊,」我說:「我現在平靜多了。」
我並沒有昏厥過去,還看得見艾迪的臉在我附近飄來飄去,臉色有點蒼白,憂心忡忡,臉都皺了起來。
我反應快速如同閃電、狡猾一如狐和_圖_書狸、滑溜如同一尾鰻魚或一塊橄欖油香皂。
我可能已經發燒,體溫有個三十九或四十度。他重新開始忽左忽右跳動著,我的兩隻腳卻像綁著鉛塊一般沉重。他的左拳做了假動作,而以一記右直拳打中我的下巴——可是力道只夠打死蒼蠅。我聽見背後響起一片笑聲。喬像隻蝴蝶繞著我轉,佯裝攻擊我,手套都只輕輕擦過我的身體。然後他轉過身對其他人眨眼笑著,我趁這個空檔跨出右腳,送出一記直拳掠過他的嘴際。我打出的可是真材實料的一拳。
實在有太多亂七八糟的屁事需要一一搞定,以至於我居然沒有注意到下午就這麼過去了。我對於眼前所進行的事很難提起興致。平均來說,交待我做的工作,都要重複提醒兩三次,我才會記得。唯有給土司抹奶油,我比較樂於動手,因為這像是一種心理治療,可以讓我心靈平靜、沒有雜念。跟艾迪在河邊聊過之後,我對於晚上要舉行的派對一點都不感興趣。坦白說,我知道我現在愈少跟人相處,就會愈自在。但一切是這麼沉重而棘手,我很難一走了之。在選擇行動與選擇受苦之間,最好不要匆促奔向心裡浮出的第一個念頭,應該要三思而後行,不然事情的發展很快會讓你吐血。天氣好得有點荒謬——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陽光甚至一點都不耀眼。唯獨幾次,在我靠近貝蒂身邊時,我伸出手去摸摸她的短髮,心裡才感到有點溫暖。其餘的時間裡,我暗自唉聲嘆氣,只能丟幾片土司給彭果解饞。
我離開那個女孩,爬上房子二樓。我想著,只要運氣不錯,我是可以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或一面牆,平平靜靜品嚐我的酒。酒精並非萬靈丹,比起其他亂七八糟的方法也不會更有效,但能讓人喘口氣,以防一次燒斷所有保險絲。而且,把我們弄得瘋瘋癲癲的,是我們的人生,而不是酒。哇哇,樓上人也這麼多,我差點想立刻衝下樓,但這又何必呢?他們這一群人,全都守在電視機前,爭論到底要收看一場網球決賽,或是橫越大西洋的單人帆船競賽的終點站直播。當他們決定投票表決時,我相中了一瓶酒,若無其事靠近酒瓶那兒,假裝眼睛看著別處,撈起那瓶酒。表決的結果是五比五,有幾個人張大了嘴巴。我在一個比較寧靜一點的角落裡,倒了酒給自己。有一個傢伙站了起來,一綹頭髮在眼睛前晃,可是其他地方都剃得一乾二淨。他一臉笑得很誇張,向我走過來。我把我的杯子藏在身後。他一手搭在我的頸子上,就好像我們認識很久,可是我很不喜歡有人碰我,我全身緊繃。
我看著他的釣魚線往下沉入水中,最後拉緊,在水面上掀起幾滴水珠。
「喔,跟她們說我一頭撞進一扇玻璃門就好了。」
「別管我。」我說:「告訴我,我流血了嗎?」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完全沒見到有拳頭揮過來,可是我一顆頭好像爆炸開來,如同一頭衝進了一扇玻璃門裡。有那麼一刻我飛在空中,然後才重重跌下。
是火腿三明治。看著一小條油膩膩的東西悲慘地垂在麵包邊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比火腿三明治更讓人悲從中來的了,火腿肉片也有點軟趴趴。我重新包好三明治。因為我沒有回答,艾迪就繼續說。
第二條魚被拉出水面。艾迪嘆了口氣。
他有點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而我居然血管裡一滴酒精都沒有——我們兩個像是井水不犯河水一般。也不必費力去跟他解釋發生什麼事了。我把杯子塞進他手裡,抓著他的手臂,把他轉到對的方向上,接著推他一把。
「喂喂,不是說好慢慢來?」
我再度依樣畫葫蘆強力打上一拳,不過也依然撲了個空。真希望他不要動來動去。我很難抬起手臂維持防衛姿勢,不過我朝他撲過去,用盡最後一絲吃奶的勁頭,打了一記右直拳。我相信自己這一拳的力道,足以讓一條牛斃命。
「怎樣啊?」他脫口而出:「能夠讓美夢成真,感覺不錯吧?」
「別這樣,老兄。」他說。
我們在一個寧靜的角落停下來,這裡剛好是小河的河道變寬之處。有幾塊石頭露出水面,四周有林木、野草、落葉、新芽,還有蜻蜓和所有這一類野外會有的東西。我們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
「是啊。」我說。
「動什麼動!」我說「如果妳不安分點,我簡直沒辦法……」
艾迪來把我扶去淋浴間,一邊咒罵我的祖宗八代。溫水讓我感覺很好,我用冷水沖著頭,好稍微消消腫。我擦乾身體,重新穿上衣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的樣子,就像那種用類固醇治療的病患一樣。我已經完全清醒,儘量以正常步伐走去見大家。喬身穿一整套西裝,運動手提袋甩在肩膀上,一臉微笑看我走過來。
「你太誇張了。」她說:「根本看不出來……」
艾迪對這一帶瞭若指掌,他為我帶路。似乎整條路上都滿是他兒時的回憶,只消看到一塊路牌,或是當我們穿越一個沉睡中的小村子,他那些點點滴滴的小故事就一個接一個相繼出現,而後再度消散在無邊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