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到外頭,克列默猛衝到男廁所,一頭金髮在身後飄揚,在那兒他直接由水龍頭猛灌了一品脫的水。然而,液體並未對他那慣熟雨淋的身體造成多大痛苦。接下來他潑潑臉,潑潑頭:滔滔的山泉水,由源頭流下來,還很乾淨,終點在克列默的頭、臉之上。他對自己說,我就是從泥漿裡也能拖出漂亮的事物。維也納夙負盛名的水現在雖然有毒,卻被浪費了。克列默使勁地搓著雙手,不然精力沒別的地方可以發洩。他一直從給皂器裡按出綠色的液態肥皂,一而再、再而三。他噴水入口用力漱洗。他重複洗滌身體。他的手四處揮動,把頭髮弄濕。他的口中吐出造作的聲音,聽來有藝術味道,但毫無意義。因為,他已陷在愛情的麻煩裡。他彎曲十指,骨節壓得格格作響。牆上有扇小小的百葉窗,牆外是中庭:他用一腳鞋尖虐待牆壁,但他無法釋放出鎖在他體內的東西。有幾滴是噴了出來沒錯,但其它成分還留在其容器內,慢慢變臭,因為,它無法抵達雌性的停靠港。的確,沒錯,不用懷疑,華特.克列默真的是在戀愛了。可以肯定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然而,他的愛尙未獲得回應。他的感情往而不返。這叫他反胃,而且為了證明自己的嫌惡,他清清喉嚨,把痰大聲吐到水槽裡——痰無異是克列默的愛情胎盤。他把水龍頭關得那麼緊,以致於接下來的使用者肯定會打不開,除非他也是鋼琴家,亦有鋼鐵的手腕與手指。因為克列默沒沖水槽,他吐出來像貝類軟軀的東西還擱在排水孔。任何人只要接近一看,肯定能瞧見。
此刻,他在尋找,長相看來並非別的男人都想提供庇護的女人。她會非常感謝他,因為鎖匠是如此矮胖壯碩的男人。他挑選了正常狀況下感官領域通常很孤獨的女人,即老媼。東歐粗工或土耳其人不能不冒此風險,因為這種女人通常不會讓他們靠近。四處皆然。至少別想近於擲石可及的範圍。假如女人真接納了某個男人,她就不能再要求那麼多報酬,因為她的勞務就不再值錢了。土耳其人,他對雇主的價值不配薪資單上給付的數目,也遭到他性|伴|侶嫌惡。他拒絕套上保險套,原因是這雌兒才是豬,公的才不是。然而,土耳其人誠如鎖匠,也遭到不能等閒視之的事實所引吸,無論事實再怎麼令人不悅,但雌性就是雌性。土耳其男人不喜歡女人;他們從未心甘情願地與她們為伍。但,女人就是女人,此乃事實,你又能奈她們如何?掠過男人心頭的首要之事,又是什麼?
艾莉卡紋風不動,沒讓自己身體發出一絲聲響。她保持靜止、死寂,就像樹上掉下來的爛枝椏,一無用途地毀滅於草叢中。
男生往後彈回椅子上。他站了起來,冒著熱氣,像帶回大批勝利品的賽馬。為了得到勝利的獎賞,避免落敗,他要求昂貴的招待,以及溫柔、愛戀的關懷,至少得像給十二個人在餐廳得以享受的上菜服務。
此刻,柯赫小姐避開某厚臉皮瞎摸的南斯拉夫人,那傢伙想強迫賣有瑕疵的咖啡機給她,還附贈自己進一步的陪伴。他直說打包一下就可以了。艾莉卡方向明確地掉過頭,爬過某隱形障礙,抄小路往普拉特草原而去。人在那兒很容易迷失。但艾莉卡可不想叫自己迷失,她想要的是獲勝。而且,萬一她真的迷失了,媽媽,艾莉卡打出生以來一直替她增加資產的媽媽,也會立刻採取行動。全國都得動員找她,報紙、電視及廣播電台皆然。似乎有東西把艾莉卡吸溶入這片地貌,而且這並非第一次。她之前就來過此地好幾回了:她清楚自己的路。人類變少了。群衆總是打邊緣解體,個別成員總會螞蟻般衝刺分開,他們當中每個都為國家肩負特定任務。一小時後,螞蟻成員就會出現,驕傲地呈示出一小絲果屑,或者臭肉。
克列默高舉官能之樂的標語旗:他甚至已經歷過音樂中的淫|盪。老師這個雌性的心靈殺手推薦某種固定技巧。韓國人的左手跟不上右手。有種特殊指法練習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她把他的左手挪到右手後方,但教導說,前隻手必須獨立於後隻手。他的兩手老是在打架,同一時間,萬事通的克列默一直在跟另一個人爭辯。韓國人今天算是被草草打發了。
普拉特斯坦,也就是她踏出電車後首先碰到的大廣場,並不太危險。大家承認,是有少數色狼混雜在不會害人的行人與遊客中,但就算是淑女,也可以私下來普拉特廣場玩;雖然本區並不怎麼時髦。各類神秘事體都可能在此發生。舉例來說,某個獨自一人走來走去的外國人,若沒在叫賣報紙,就有可能伸手進自己的塑膠提箱裡,抽出擁有新奇口袋的男用運動衫(直接來自工廠),流行女裝(直接來自工廠),以及有點兒損壞的兒童玩具(直接來自工廠),好多盒雪茄(直接來自工廠),小型電動及電子零件(直接來自工廠或是贓物),電晶體收音機或唱片機(直接來自工廠或是贓物),一匣匣香菸(天曉得哪裡來的)。小販小心地叫賣著,艾莉卡雖然衣著簡單,但她那超大型肩袋看來好像是特製的,不然至少是特地帶來此地的,來買國籍與性能不明、剛由工廠出爐的空白錄音帶,塑膠包裝簇新,不讓衆人看到。但除開許多必需品之外,她的袋子還含括最最重要的物件:優秀的間謀眼鏡。艾莉卡看來完全溶入、投合本地:她的鞋是真皮的,鞋底也安裝得很好;她的外套既不會太招搖,也沒有含蓄得叫人無法辨識,它剛好包住衣主的樣子,真是平靜又典雅,上頭還有全球知名但沒顯露在外的英國品牌。這件外套要是一開始沒叫你不安,那麼它真可穿上一輩子。在媽媽的慫恿下,艾莉卡買下了它。母親提倡,生命中應該盡可能愈少變化愈好。
不久前,艾莉卡.柯赫的身影由某建築物出入口飄滑出來。她瞧見那個年輕男子疾走而過,所以她像頭母獅,甩甩尾巴,追隨其後。她進襲時沒人瞧見、無有聽聞,故此不算存在。她不知道,他會在廁所裡待那麼久,但,她還是等候。等吧。他今天得打這兒經過。就這樣,除非他朝另外的方向走,但是,那不是他的方向。艾莉卡總是在某處等候,很有耐心。她找到一處別人不會懷疑她的位置來觀察。鄰近物體像爆炸過、引燃過,或者純粹擱在那兒,其邊緣破爛磨損,她齊齊地削整之後,再帶它們回家。接下來,不論是自己一個人或者與媽媽兩人,她會一再翻轉檢視它們,梳理其縫隙,尋找碎屑、塵土或裂開來的小地方,以便分析。其他人生命或死亡的糟粕渣滓,若來得及在它們被清理掉之前,有太多可供尋找與發現的了。對艾莉卡而言,這些碎屑殘片才是真正的要點。柯赫家兩女士,不論單獨或一起,熱切地彎腰在家中手術台,擎著火把,照視殘留實物,以便決定這些素材是純屬動物、純屬植物、混合體,抑或純粹藝術。焦黑殘留物的氣味與結實程度標明了它們自己,不會出錯。接下來,原本迷惘的調查人員就能決定,該如何利用它們了。
因為半音階小曲而失敗的學生跨出他的廁所間,來到鏡前。他的倒影明滅不定,稍稍覺得舒服了些。他頗具藝術家風格地掃掃自己的頭髮,猶如終曲時最後的摸觸,以彌補雙手的失敗。華特.克列默想到自己的老師也並未達到演奏琴藝家的地位,因此感到舒服。接下來;他大聲吐痰在地板上,試圖擺脫自己脾氣所產生出的最後內在泡沫,聲音大到方圓幾哩內都聽得到。他的同校鋼琴生瞪著他吐痰的舉動,意在責備,因為他習慣守規矩。藝術與規矩乃互斥血緣關係的兩個親戚。克列默衝動地由衛生紙架攫出數十張,揉成紙球,再扔到垃圾桶,但失之毫釐。考試沒及格的傢伙斜眼愣看這個舉動。他再一次很難受,這次是因為有人浪費屬於維也納市的財產。他的父母親擁有一家祖傳小店,假如他下次再不能通過考試,他就得回歸自己小布爾喬亞式的家庭了。屆時他的雙親將不再支持他。他得自我轉換,由藝術之路改變成做生意,而且無疑地,這樁往事將會在他走上結婚禮堂時再度被提起。他的妻子兒女還得因此承擔事實的結果。由是生意與快樂才能維持完好。想到這裡,他霜紅如香腸的十指,回家還得在店裡幫忙的雙手,便痙攣成肉食猛禽的爪掌。
男人一下子被拉到這兒,一下子到那兒,像溫馴的動物來回於兩個主人之間。他無法分辨出,那陣悉簌跟呢喃聲是什麼意思,他也沒注意到四周有水。但他肯定知道:他的感官同伴正離他而去。
這兩個人蜿蜒糾纏地穿過維也納街道,男人試圖冷靜下來,女人則因嫉妒而溫度上升。
每個維也納人始自嬰兒期,便被告誡絕不要在暗夜接近本地區:男孩拐左,女孩繞右。你可以在此找到很多老女人,年紀已近本職業的邊緣,也近她們生命的終點。常常發現的只有她們被射過的殘跡,由疾馳而過的汽車丟了出來。警察通常半無斬獲,因為犯人早就回歸他早先冒出來的無聲秩序了。那傢伙有可能是皮條客,但他有不在場證明。睡袋被發明出來,而且首度動用,必定是在這個地方。倘使你沒有公寓、沒有房間、沒有廉價旅舍的一夜床位或者沒汽車,那麼你得擁有可以移動來去的床,它可以讓你保溫,而且當你被欲|火整倒在地時,讓你柔軟一些。此地,維也納,以其無垠的殺機惡意,開出自己最漂亮的花朵。同一時間,有個敏捷、想不勞而獲的南斯拉夫人,職業快速鎖匠,被追逐著,急如星火奔跑而過。一個滿嘴穢語的職業婦女跟在後頭:她剛剛才得的報酬被騙走了。但是,鎖匠最渴望的,莫過額外再有另一堵牆,以便自己與女友能把私生活的拉雜物事隱匿起來。書籍、有喇叭的立體聲立聲系統,外加唱片套冊、電視機、收音機、蝴蝶標本、水族箱、嗜好的必須品與器物,以及一切天曉得與不曉得的其他東西,都能跟鬼祟打探的眼光隔絕開來,安全貯放。訪客只能瞧見紫檀木的隔間,暗色且有污漬,不曉得另一邊一團紊亂。訪客可以——應該——看到小小的家庭酒吧,酒類五顏六色,還有亮晶晶得像在憤怒、無限次打亮過的玻璃杯,它們正確搭配這兒的色澤與暗影。玻璃杯在婚後的前幾年還小心地保養著。接下來,它們不是被小孩打破,不然呢,就是太太忘記擦亮了,因為先生總是在外頭不知哪兒喝完酒,好晚才回家。晶亮如鏡的酒吧慢慢地就積上了一層灰。
艾莉卡忘卻一切走向前。荒棄的草原張開吞噬的大口。要走好遠、好長的路,才能進到本地,而且還得越過這兒,到陌生的土地去。到多瑙河,到羅博汽油碼頭,到佛洛丹諾碼頭。亞伯恩穀物碼頭。亞伯恩碼頭週遭的森林草地。接下來是波特牧場及商業碼頭。普拉特碼頭,船隻在此碇泊,再起錨駛出。越過多瑙河就是巨大的沖積平原了,關心生態的年青人在此抗爭;為沙岸、草原、蝮蛇與林下草叢。像一波波浪濤拍擊著。但艾莉卡不用走到那裡,距離太遠了。只有裝備良好的健行者才走得到,而且他途中還得休息,吃乾糧。此刻,艾莉卡腳下已是鬆軟的草地,她大步前行。她走呀走。小島還冰凍著,雪花像蕾絲桌巾;野草棕黃,尙未自冬天完全解凍。艾莉卡一腳接一腳地走,穩定得像節拍器。假如一腳踩到狗屎,那麽另一腳馬上就會了解情況,避開那堆持續發臭的東西。接下來把前腳在野草上擦乾淨。光亮慢慢地退到艾莉卡身後。黑暗打開大門:請進!柯赫小姐由經驗了解,就在這附近,妓|女會讓自己被瞧見,她正在接客,正在完成任務。艾莉卡的提包裡有條細切豬肉香腸捲。她最愛吃的食品,儘管媽媽責備說這不利於健康,她亦然最愛。有支小型手電筒以備事態緊急;一支彈匣空空的手槍,以備事態極端緊急(小如指頭關節):一品脫巧克力牛奶,吃完香腸捲之後可以解渴;很多衛生紙以備不時之需:一點點錢,但肯定夠搭計乘車:沒帶身分證,就算碰到緊急狀況也不能帶。此外就是那個雙筒望遠鏡了,傳自父親,當他心智還清醒時,常用來觀看飛鳥及遠山,甚至已入夜。
她跑在克列默後頭,克列默在她前頭一直跑。事實上他們被鴿尾榫頭串起來了,平順整齊。艾莉卡跟隨克列默的腳步。但出於本能,艾莉卡又不能完全不看精品櫥窗,猶似在懲罰它們。她由眼角打量它們。她從未調查過本區的服飾,儘管她始終在搜尋新而耀眼的裝束。她急需新的演奏會洋裝,但她沒在這兒瞧到半件。她最好是到城中心買一件。歡樂的嘉年華式圓圈圈及五彩碎紙款式,都已從今春第一批款式及去年冬天特賣品一直流行至今了。而且,有好多花悄迷人的東西,只有在深夜看起來才像優雅的晚間禮服。有羽絨長圍巾,旨在強調休閒,裹覆著兩粒巧妙安排的香檳色玻璃珠,珠裡裝滿人造液體。有雙純正義大利高跟鞋,綴滿閃亮亮的五彩片。有個中年婦女站在精品店櫥窗前,全神貫注。她的腳甚至還套不進十二號駱駝毛的拖鞋哩:太腫了,她一生總是站在www.hetubook.com.com發霉、呆滯的東西跟前。艾莉卡瞄到一件魔鬼紅薄紗連身裝,袖子及領口還有波紋。百見不如一學。她喜歡此,她不喜歡彼(畢竟,她還沒那麼老嘛)。
艾莉卡.柯赫感覺到背後有個人體,而且它叫她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真不該這麼靠近,近到都要觸及她了。他走到她背後的某個地方,然後又走回來。這個舉動顯示出他漫無目的。他走回來時,最後竟湧現在她眼角,像鴿子般邪惡地伸高腦袋,照明燈放射出圓錐形的光束,他陰險地把自己年輕俊秀的臉孔保持在照得最亮的地方。艾莉卡覺得乾枯渺小。她的外表有如地殼,毫無份量地籠罩著她那壓縮緻密的地球核心。她的身體已不再肉感,但有東西鎖定她,同樣地轉變成個體。像圓柱形的鐵管,很簡單的器具,可被用來塞入物體。此物體的意象(克列默)發光地突入艾莉卡的內臟腔孔,而且顛倒地拋擲在她的體腔內壁。此意象在此尖尖地立著,腦袋倒立:而就在此一瞬間,意象對她轉變為人體,可以用手摸到的人體,但同時它也變成全然抽象,喪失血肉。兩者彼此轉變成具體的同一刹那,他們也打破了任何互補的人類關係。兩者之間沒有代議士,可以捎遞信件、訊息及公文。某一身體也不再攫住另一具:取而代之的是彼此變成對方的手段,相異的狀態,彼此都要很痛很痛地才能穿刺過去。一個進入得更深,血肉腐爛得更嚴重,變得輕如羽毛,而且飄離這兩個彼此疏離、敵對的大陸:兩大陸對撞,接著一起崩潰,轉變成嘎嘎作響的東西,帶著幾塊帆布破片,消融在最輕微的碰觸,裂解為塵埃。
土耳其人的私生活不值一談,因為根本不存在。他上工。放工之後,他必須被貯放起來,以保護他不受自然力破壞:但沒人知道在哪兒。顯然是在電車上,因為他沒買票。對週遭非土耳其式的世界,他像個紙板人型,你在射擊練習場會用槍瞄準的貨色。假如要他上工了,就被拖出來,設定動作;有人射擊他,接下來不管有沒有命中,他便消失於射擊練習場的另一側,接下來無形地旋轉(沒人瞧見他,但可能也沒什麼值得一瞧的)。他在混凝紙做的背景後頭移動,終點則是開始射擊點。接下來他重新進入風景之中(人造的環山路道、人造的薄雪草、人造的龍膽根),喋喋不休的維也納人已經填滿子彈再次等著他。這個人形標靶醒著未眠,因老婆要穿上週日最好的服裝,要閱讀地方小報,還有他那十來歲的兒子:兒子倒願射擊技術超過老爹,而旦只等著他失手。命中可以得到玩偶娃娃作獎品。當然還有別的獎品,如一枝黃花之類的植物。但是,不管獎品是什麼,都是裝配好送給女人的:她等候勝利射手,而且永遠是他最佳的獎品。她曉得,他會那麼努力都是為了她,而假如他失敗了,之所以會那麼生氣,也全是為了她。不論哪一種情況,他做而她受。男人若無法忍受射了卻失手,那麼這樣的念頭將會引發要命的爭吵。假如女人還試著安慰他,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她得為此付出代價:他會直接刺插,入要道,沒有開胃菜來刺|激她的胃口,就脔翻她。他變得酒醉而咆哮,而且如果今晚她拒絕接受他,他就會為此仇不共戴天地折磨她。警車會趕來,警笛嗚嗚而鳴,警察跳出來,質問女人幹嘛喊叫。假如她自己無法入睡,至少該讓鄰居能夠睡覺吧。接著,他們會給她受虐婦女保護之家的地址。
她很清楚計程車在哪兒:而且爬進載客區裡候著的頭一部車裡。遼闊的普拉特草原除開她鞋上跟兩腿之間的一絲濕潤,沒留下任何痕跡。一抹騒酸的氣味由她裙子底飄升上來;但計程車司機可能沒注意到:他車上的防臭劑蓋過了一切。他不想強迫乘客聞他勞碌的汗臭,而且他也不想領略他客人的下流味道。計程車內溫暖而乾燥:暖氣機安靜地運轉著,對抗夜晚的寒冷。車窗外,燈光逐逝:貧民窟無垠的黑色|區塊沒有亮光,凍僵似地沉睡著:橋樑橫跨過多瑙河運河:不友善、被賒欠累累的小酒吧,醉漢由裡頭跌撞出來,又跳起來,開始彼此互搥:圍著領巾的老女人做今天最後一次的蹓狗,就在這次,她們能碰到鰥夫也帶條狗,寂寞的老男人。艾莉卡急掠而過,像綁在繩上的橡皮鼠,後頭有隻巨貓玩笑地蹦著追。
改變一下主題吧,教授,我必須跟妳講——而且我會更詳細解析——人類只有在捨棄現實,進入感官領域時,他才能得到無上價值,這一點應該也適合於妳。對我最喜愛的大師貝多芬及舒伯特亦然:他倆,我個人覺得很投入。我不完全了解方式如何。但我覺得——故此它也適用於我——我們憎恨現實,而且認定藝術與感官兩者才是我們唯一的真實。貝多芬與舒伯特此時是結束了。但是克列默我呢,正在蒸蒸日上。他譴責艾莉卡這些方面都缺乏。他跟她講,她執著住膚淺的事物;而只有男人才能把精髓由非精髓抽萃、分離出來。克列默,區區學生,給了這麼魯莽的答案。他居然有膽子這麼做!
受黑暗吸引的艾莉卡大步走向草原;草原在此平靜地延伸開來,偶有灌木叢、樹林及小溪間隔其間。草原懶懶地躺臥著,各部分都有自己的名字。艾莉卡的目標是耶穌會草原。還有好一段距離呢。首先,要碰到遊樂場。遠處亮光閃爍,迅即消失。射擊聲迴盪著,有人歡呼地吼叫著。青少年在影像拱廊尖叫著,拿著自己的戰場用具,不然呢,他們搖動吱嘎得愈來愈大聲的機器,卡搭卡搭,啪啪,投擲出電光束。
土耳其人猶豫不決。一旦這女人走了,他可能幾星期都找不到代替品。女人喊著:她可以很輕鬆找到另一個像他一樣的笨蛋。土耳其人站著,扭扭腦袋,一下子看女人那邊,接下來瞧往不見人影的灌木叢。土耳其人自己沒拿定主意,徘迴於甲本能跟乙本能之中;兩項本能都讓他痛苦萬分。他憤而大吼——狗居然不曉得該追哪個獵物!
對旁觀者,如此效應幾乎要人命。她雙手麻癢,想主動參與;但若沒得到允准,她會收手回來。她等候決然的禁令。她需要的,只是在堅固的框架內行動,只能由人伸手過來。這對男女不知不覺中,已被轉變為三人行。突然之間,旁觀者體內某些器官發酸、發痛,她控制不了它們:它們作用速度加倍,甚至更快。她的膀胱面臨強烈壓力,每當她興奮之際,就會有這種叫她受不了的煩人干擾。老是在此最不合宜的時刻,儘管這兒就有數哩遠的空地,乖乖等著吸收尿液,而且打算將此一生理衝動的痕跡吸吮精光。女人跟土耳其人正在全力為她表演。艾莉卡不自禁地反應著,樹枝沙沙作聲。她倒底是有意要弄出如此沙沙聲,還是無意?這股衝動,由內往外壓迫,愈來愈糟了。旁觀者必須放緩蹲姿,以便緩和這種發癢、痙攣的衝動。真是十萬火急。沒人曉得還能再忍多久!但她就是不能在此刻投降,不管怎樣。
普拉特可能有更迷人的騎乘區域,但是,其中沒一區可供這麼多善良家庭窺看瞪視;那些家庭都有無邪的小孩、頸栓皮帶的狗。孩子們說,瞧,那小馬好可愛!接著他們也想騎。假如他們大吵大鬧,就會挨揍。我們騎不起。以資替代,小男孩或小女孩被安插上旋轉木馬區搖呀晃的塑膠馬上:那兒,他或她就可以繼續哭鬧了。這對孩子們是寶貴的教訓:他們自此曉得,昂貴的物品大多會有廉價的仿製。很不幸,小孩大多只記得原物件,並且就此恨上父母。
接下來她抵達目的地。一對情|色男女正呻|吟尖叫著,叫聲巨大如營火般熾亮,由草原底部灼灼燃起。終點到了,偷窺者的故鄕。景觀如此之近,艾莉卡用不著望遠鏡。只需特殊夜視鏡。就像房子浮現於故鄕土地,那對男女正幹得如火如荼,滾出這片美麗草地,滾進艾莉卡眼珠裡。男人操外國話,尖叫著,開路鑽入女體。女人沒在唉喲唉喲:她口吐近乎不爽的低音:指揮及命令,但男人可能不懂。他爽得大聲以土耳其語之類,很少聽過的語言歡呼著,無視女人的尖鳴。女人喉嚨深處發出狗躍起前標準的咆哮聲;準備叫她的情郎住嘴。但土耳其男人吟唔、噗哧者,有如春風,只有愈來愈響。他放出拖得長長的尖叫聲,提供艾莉卡良好的方向指引點,所以她可以伏行得更近,即便她已經相當接近了。同一片灌木叢,既提供做|愛男女庇護,也充分供應了迷彩掩護色予艾莉卡。這個土耳其人,或像土耳其的男人似乎玩得很高興。由聲音判斷,女人應該也一樣。除開她有時會踩剎車;她跟他講該往哪兒衝。無法得知他是否有在聽從;他想遵從自己的命令,故此,與女人的願望相衝突的機率很大。艾莉卡是見證人。男人沒照女人說得做,他只幹他想要的。女人似乎漸漸失去冷靜了,因為男人沒照她想要的、正確、合適的路走。假如她說,慢一下!他卻提升馬力:反之亦然。她可能不是專業的,只是平常女人喝醉了,來做|愛一下。她可能得不到什麼東西,來補償一下自找的麻煩。艾莉卡蹲了下來,讓自己舒服一點。就算她穿釘鞋四處踩跺,這對男女也聽不到:他們尖叫得太大聲了,至少其中一人是如此。艾莉卡並非每次來偷窺都這麼幸運。此刻,女人跟男人說了些什麼。她叫他止住片刻。艾莉卡不曉得男人是否有留意到。他用自己的語言,口吐相當簡短的語句。女人責備他,但她喊的粗話難以理解。等一下,懂了沒?等一下!我不等。艾莉卡弄懂發生什麼事了。他下體猛砸往女人,彷彿想打破換鞋底或銲車體的世界紀錄。女人被戳刺得全身搖動——深入直到子宮壁。她口中一連串叫著:慢一點!比起剛剛偶然才給的警告更為刺耳。別這麼用力,拜託!顯然,她已轉為哀求了。到底限了,由零開始。這個土耳其男人的精力叫人難以置信,速度又快得叫人恐怖。他增加活塞速率,盡可能在每時間單位,甚至瞬間單位中,做最多次的抽|插。女人投降了:她是別想善終了。她叱罵著:他完了沒?難道想持續到下週二?男人由他體內最深處排放出無聲無息的土耳其虛榮。他兩邊開戰。語言跟情緒似乎在他體內湊攏了。他用德語尖叫著,小姐!小姐!小姐最後一次嘗試著說:慢一點!艾莉卡由她躲藏的地方兩兩相加,判定這一定不是普拉特撈女;妓|女是寧願叫他加快,而非叫他踩剎車的。她必須盡可能在短時間內搜刮最多恩客:相形男人的感受,恰成相反。他想盡可能搞愈久,就能得愈多。有一天他可能無法再幹什麼了,所以,屆時他擁有的,只有自己的回憶。
此時已經比以往要晚上十分鐘了,門鎖沒插鑰匙打開的聲音;沒有善意打來的電話聲說:請馬上趕來醫院。也沒有女兒來電說:媽;我再十五分鐘就到家了,沒想到被耽擱了。據說今晚舉辦室內音樂會的女主人家,儘管電話已經響了卅聲,也沒人來接。
一道溫暖液流由她胯|下灑到草原地表,散落在由枯枝、敗葉、垃圾、菸屁股及沃土合成的軟墊上。她仍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被發現。她僵硬地皺皺眉,單純讓尿液排出。她體內愈來愈空,地面浸滿了液體。她沒思考什麼——無因也無果。她放鬆自己的肌肉,一開始尿出來的液體已變成溫和穩定的水流了。外國人直立不動的身形,在她有如紡錘形測微計的瞳仁裡拉長放大,注視著它,同時猛烈地尿在土裡。兩項結果哪種都好,她準備好了。她留給命運去抉擇,以機率的形式,看土耳其人天性是否善良。她小心翼翼地把方格呢布做成的裙子圍攏在彎曲的膝蓋上,以防尿濕。裙子又沒犯錯。騷癢終於停止了;很快地她就能把水龍頭栓上。
母親與女兒的腦袋湊攏在一塊兒。她們分不開,事實上如同一人。而那些外來的殘留物呢,由它們原先拋錨碇開處被拉出,很可能擺在她們前頭,沒碰觸到她們,不會威脅到她們,但卻蘊藏有他人的犯罪行徑,故此,它們必須遭細細檢視。這些殘留物別想逃;還有那些正常時總想逃開他們鋼琴教師管轄權的學生們,也一樣:只要有他們練琴時留下的體液,是汗是淚,老師隨時、隨處可逮到他們。
媽媽像美洲母獅,由臥室潛行出來,床已經舖好可以睡了。她悄悄走進客廳,再打開電視機,畫面正隨奥地利國歌而消失。唱國歌時還伴隨有奧地利紅白紅雙色國旗隨風飄揚的畫面,指出今天節目已經播完了。沒必要費事轉台,因為媽媽已經把國歌默熟在心了。她把兩個小東西疊在一起。她把大大的玻璃碗由這兒移到那兒。碗裡有表皮塗蠟的水果。她用軟白布擦拭著這些水果。藝術行家的女兒曾把這水果稱做恐怖。母親否決掉此一尖酸的判決:這仍是「她的」公寓及「她的」女兒。有朝一日,當媽媽死了,一切自然會有變更。本臥室中,擺設再度吹毛求疵地檢驗一遍。床單的一角小心地摺起來,形成等邊三角形。床單布僵硬如上梳的髮型。枕頭上擺有睡前吃的巧克力,形狀呈錫箔包的馬蹄鐵,除夕夜留到今天的。媽媽除掉此一叫她驚奇的東西:因為,甜食只供最甜蜜的人www.hetubook.com.com。榻邊小桌的桌燈畔,是女兒正在讀的書。書裡頭,有小孩塗鴉時做的書籤。書旁邊有裝滿水的玻璃杯,供夜間解渴(除掉巧克力糖,處罰已經足夠)。艾莉卡好心的媽媽不知多少次把玻璃杯拿到水龍頭下加滿,維持水夠冷、夠新鮮,如此才不會冒出顯見走味與毫無生氣的泡泡。在媽媽自己那半邊床,這些預防措施就有點兒比較散漫了。畢竟,她夠體貼了,每天一早就把假牙由口中拿下來,以便清理。接下來假牙就不見了,馬上哦!假如艾莉卡夜裡有什麼願望,只要做得到就會很快讓她滿足。這僅適用於外在願望。艾莉卡應該自己把內在願望收好——難道她沒有舒適、溫暖的家嗎?媽媽深思許久之後,在床頭書旁邊放個大大的青蘋果,增加艾莉卡可選擇的東西。媽媽像隻母猫,不信任自己的崽貓會和平安靜,所以叼著它們四處走,把剪碎了的洋裝搬過來、搬過去。最後放到第三個地方,在那兒可以瞧見它閃閃發光。女兒應該一眼就能看到衣服被毀的光景,了解自己真該挨罵。然而,最好不要太過顯眼。最後,柯赫老女士把袍子的殘骸舖到電視機沙發上,很小心仔細,彷彿艾莉卡還打算穿上本傑作去鋼琴演奏會上彈琴。媽媽必須確定長袍能保持肉體與靈魂一致。她用許多方式來安排剪碎的衣袖。她合法的毀損,最後呈現在大銀盤上頭。
一記瑟瑟沙沙的噪響。艾莉卡自己都不曉得她是故意把樹枝扳下來,抑或是太愚蠢了。她往樹枝蹦去,樹枝報以很不爽的噪音。
克列默先生坐著,已經整整聽完三個南韓籍學生的演奏了,此時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向他的老師。她必定沒注意到;突然間,他就會在她裡面了。而且就在沒多久之前,他已經由遠距離追求過她了。韓國人的德語很爛,因此只能用英語來下判斷、說偏見及反駁。克列默先生是用心跳此一國際語言與柯赫小姐說話的。遠東人只是替他在伴奏;他們抱持「試看看是否沒錯」的平靜態度,對這位脾氣好的鋼琴教師,與那位想要絕對的男生之間,兩人的震顫是很遲鈍的。
華特.克列默很清楚,自己想襲擊老師。他斷然盼望能征服她。克列默想到自己的愛可能毫無回報,憤而如公象般跺踩著腳下那兩塊白色瓷磚。再過幾秒鐘,他就要倏然而出,像亞爾伯特快車從同名隧道裡跑出來,進入由理智主宰、冰雪連天的冬日風景。風景會這麼冷,部分原因是艾莉卡.柯赫沒在其中點亮一盞燈。克列默忠告過那女人,認真思考一下自己寒酸的機率。年輕男子單純只想替她穿透縫隙罷了。在此時刻,他們還共有心靈基礎。但假如此基礎突然由他倆腳下抽走,克列默就要自顧自的去泛舟了。
鎖匠會善待他的未婚妻至少一個星期。他說她乾淨又刻苦耐勞。他跟朋友們講,有人瞧見他跟她在一起時,他絕不會尷尬,如此便道出許多了。他可以帶著她到任何夜間幽會地點:像她這樣沒行情的女人,她不會跟他要很多。她得到的愈來愈少,而且罕有通知。她比他年輕太多了。她來自不正常家庭,因此渴望正常家庭。他總得給她些什麼。
最後一個落單的男孩,背著不合時宜的滑雪設備,跌跌撞撞地走向電車站最後的燈光。孩子體內聽得到父母的聲音,警告他夜裡不要一個人待在普拉特裡,他因此很苦惱。他們把雪撬袋鑲了布邊:雪橇是在冬季倒店大出清時買的,因此得等到下一個滑雪季才能用。這孩子為這些雪橇奮鬥了很久,此刻不會再失去它們了。他束手束腳,很費力地打柯赫小姐身邊蹣跚走過,幾乎擦到她身邊,看到這個寂寞的女士真大吃一驚,因為她像活生生的對比,恰恰好與父母跟他講的完全相反。
回家吃晚餐的愉悅並非有意地被延擱了,但它對艾莉卡的恆星而言,卻是個黑洞。她曉得媽媽的擁抱會完全吞噬、消化掉她,然而像有魔術地,她還是被吸引而去。她的頰骨染上深紅色,盤踞不退。克列默應該閉嘴,趕快滾開。艾莉卡什麼都不想記,即便他的鞋子上有灰塵斑塊亦然。她倒渴望長而親密地擁抱一次,如此,一旦擁抱結束,這個神奇的女人就能帝王般地把他推開。克列默一直沒有離開她的意思。畢竟,他必須跟她講,直到貝多芬作品第一零一號起,他才愛上貝多芬的奏鳴曲。他喋喋不休地說,因為那個時候起,貝多芬奏鳴曲才變軟,彼此互溶,個別節奏聲調才變得不變化,消失在界緣處,不再彼此衝突。克列默提出的便是這些。他擰緊這些理念最後的殘餘,像在香腸的末端打結,如此內容才不會噴洩出來。
演講結束了,大廳湧出一群求知者,他們包圍在主講人身邊推擠著。他們想知道更多有關銀河的東西,即使他們已經聽完專家所知的一切了。艾莉卡回想起,自己也一度在此演講李斯特跟他那些遭誤解的作品。她演講時,帶著鬆散的奇想氣氛,笑得無法控制。另外還有二或三次,她演講貝多芬早期的奏鳴曲,像編織時正兩針、反兩針,規矩得很。她解釋說,貝多芬的奏鳴曲,不論是晚期,抑或如演講主題的早期,都呈現出如此多變化,以致於人不禁要自問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即「奏鳴曲」這個飽遭誹謗的字眼,意指何物。可能是貝多芬濫用了這個字眼,把很多在嚴格定義下不能算是奏鳴曲的作品也都編納進來了。人有必要領受這種極為戲劇化的音樂形式,其中有新的則律。常常在奏鳴曲當中,情感規避掉形式。但是在貝多芬,情形並非如此,因為他的奏鳴曲之中,兩者攜手相連;感情較形式了解地上有個洞,反之亦然。
克列默的鞋尖緊張地磨呀磨,毀損鑲花地板的同時,大大吹噓微小而超級重要的鍵盤技巧事體,就像是把菸圈吹入空氣。同一時間,女人則渴望回家。克列默問道,是什麼東西構成聲音,接下來自己回答問題:是觸摸、進逼。他的嘴巴傾吐出一串字眼,由聲音、顏色與光線組成的殘餘物,模糊而無實體。艾莉卡慌張的叫著說,不,不!你表列的東西並不構成我所知悉的音樂。這隻蟋蟀,她還想回去自己溫暖的窩裡哩。男生衝口而出,妳錯了,獨獨那個跟那個才是音樂。對我而言,藝術的標準乃是不可稱量、不可測度的。克列默的權威斷言與老師的牴觸。艾莉卡把鋼琴蓋罩上布巾,把別的東西移開。男人湊巧在心靈裡的某個書架上捉到舒伯特,馬上加以利用。舒伯特的精神消融入煙霧、氣味、顏色,思想得愈多,他的價值就更難描摩。他的價值比例成長得極其巨大,超乎理解。克列默宣稱,影子要遠比實質優越。怎麼講呢,真實本身反而可能是世上最大的錯誤之一。由是,謊話應擺在真理前頭,男人由自己的話而下結論說。非真實先於真實而出現。如此才能提升藝術的價值。
人們在電車站結集成叢、成群、成島嶼,以便一致趕往某地。夜色很快降臨,一如艾莉卡的算計。因人跡而存有的光線此刻也漸漸淡去。另一方面,卻有愈來愈多的人影正沿著人造燈光而集聚。唯有在此地被邊緣化的人類才能滿足他們特殊的需求。否則呢,他們就得追尋同好,隨機而幹。不然呢,可能就得回頭去找他們早已幹過無數次的人,自背後勒頸,解決掉。有些人只冷靜地觀察著。少數人鮮明地現身在「歡樂隧道」入口處附近。
她講話是預防沉默湧現。我,身為老師,青睞不誇張的藝術——例如舒曼。誇張總是簡單得多!情感與激|情永遠只是代替品,是精神性質的待罪羔羊。老師渴望的是地震、呼嘯狂暴的暴風雨撲向她。那狂野的克列默是如此憤怒,以至於幾乎要把腦袋鑽向牆壁了。隔壁的豎笛教室,其主人擁有一支二手樂器,每週光顧兩次,要是見到克列默憤怒的頭突然由隔壁牆上冒出來,就在貝多芬的石膏蠟像頭旁邊,肯定會大吃一驚。哦,那個艾莉卡,艾莉卡呀。她沒感受到,事實上他正在談論她,而且自然而然地把她和他自己扯在一起!他在把艾莉卡與他自己牽連到情欲的背景,把精神,感官之敵、肉體的主要仇家,給驅逐出去。她認為,他在指涉舒伯特,殊不知他實際上是在指涉他自己,如同每次他講話時,所指的總是他自己。
好了,大家碰頭了吧,女兒回來了,門鎖顯然在咯嗒出聲,鑰匙短短地扭磨一下,接著門打開了,通往母愛灰暗陰森的領地。艾莉卡進門了。她瞇著眼,像醉蛾飛進晃亮的大廳。所有燈光都打開了,像要辦派對。然而,領聖餐的時間幾個小時前就過了,完全沒動過。媽媽輕輕地,快速衝出自己居室,但臉色因憤怒而赤紅,不小心撞倒了什麼,幾乎撞倒了艾莉卡(打鬥的階段要等一下才開始)。媽媽無聲地攻打她女兒,女兒也在極短暫的反應時間內予以回擊。艾莉卡的鞋跟釋放出動物的氣味,顯示至少有什麼腐敗了。因為鄰居們早晨都得早起,所以兩個女人持續在悶不吭聲中搏鬥。結果未定。最後,有可能女兒會純然出自敬意而讓媽媽贏。母親擔心孩子十根小小琴槌,也可能讓女兒贏。事實上,女兒比較強壯,因為她較年輕。此外,母親跟她丈夫打架時已用光體力了。然而,女兒還沒學會怎樣全面運用自己的力量來對抗母親。媽媽打向自己子宮末期的產品,髮型於是鬆散凌亂開來。飾有馬頭的絲圍巾飄飛開去,彷彿有意地落在客廳燈上,把亮度降低,變得暈黃,燈光正適合更悶悶不樂的演出。女兒位居不利,她的鞋子因為動物大便、泥土及草汁而變得滑溜。她跌倒在墊子上,身體砸到地板,勢道沒因地上的紅西沙爾麻毯而和緩。母親向艾莉卡發噓聲:安靜!(會吵到鄰居!)艾莉卡以牙還牙,跟母親提醒有鄰居:安靜!她們撕刮對方的臉。女兒像獵鷹撲向獵物般尖叫著。至於要不要吵嘛,艾莉卡說,明天鄰居會嘮叼抱怨,媽媽得一個人在家忍受。母親尖叫著,接下來立刻把尖叫聲吞回去。尖叫之後是半喉音半無聲的喘氣、啜泣、抽噎、傻笑。母親開始按下「求饒」鈕;因為打鬥還未分勝負,她動用她的年紀,她快要死了之類的說辭,真是不公平。她咕噥著,並嗚咽著說一長串今天沒贏的貧弱藉口。她的怨歎正中紅心。艾莉卡不希望媽媽在這次打鬥中就累壞了。她說是母親先動手的。母親說是艾莉卡先動手的。今晚至少叫媽媽減壽一個月。艾莉卡撕抓亂咬時,沒盡全力。母親趁機扯下一把艾莉卡的瀏海,那是某些艾莉卡很感驕傲的髮,因為鬈曲起來的樣子轉得很漂亮。艾莉卡故意尖叫一下,大大驚嚇到媽媽,以至於她放開手。明天艾莉卡得貼易立絆在腦殼上了。不然就得教書時披著頭巾,蠻有「幻想曲」的味道。兩個女人坐在弄皺的毯子上,頭上電燈因遮蔽而暗了些,互瞪著,大聲喘息。大口呼吸幾次之後,女兒發問說,有必要這樣子嗎?就像還愛丈夫的妻子剛接獲海外噩耗,艾莉卡抬起痙攣的右手按在喉嚨上,有條血管冒出來,抽跳著。母親像喪子的尼奧貝,但退休了。靠在客廳屜櫃旁,裡頭裝有各類功能模糊、用處不詳的物事。媽媽找不到字眼來回答,只說假如艾莉卡有準時回家,那就沒有必要。接下來,她們用沉默瞄準對方。她們的感官能力升高了。藉著旋轉磨刀石,它們已經磨薄打亮成難以想像的利刃。母親的睡袍在打鬥中滑了下來,顯示著不管怎樣,她從頭到尾都還是女人。她尷尬的女兒建議母親先穿上衣服。母親羞慚地聽從了。艾莉卡站了起來,說口好渴。母親匆匆去倒水,滿足這個微小的願望。她很擔心艾莉卡出自單純想反抗的心思,明天又給自己買件新洋裝。母親還從冰箱倒了些汽水,週末的特殊採購,因為她很少會由超市裡拖著那麼沉重的瓶罐回家。通常她只會買濃縮覆盆子果汁,花相同的力氣,但效果卻可持續得更久。濃縮果汁摻水稀釋,可以拖延上好幾個禮拜。媽媽說她終於快死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女兒跟她講別誇張了。老是威脅說快死了,她都麻木了。母親打算哭,那麼做可以讓她在第三回合以技術取勝,擊倒對手。不然,最低限度也能扳平。艾莉卡警告母親,這麼晚了不要哭。艾莉卡打算喝完就直接上床去。母親應該一樣,然則,是在她自己的那半邊床。她不准再跟艾莉卡講話!艾莉卡不打算這麼快就原諒她,居然襲擊沒什麼可責備的歸家人,室內樂的音樂家咧。艾莉卡也不想淋浴,因為水管的聲音會響徹全公寓大樓。她躺下來,照常地,在媽媽身邊。今天,她大槪有一兩根保險絲短路了,但艾莉卡一樣地回家了。大槪那些保險絲裝置是相當罕用的,所以艾莉卡沒注意到它們壞了。她躺下來,道過晚安之後,馬上睡著,床那邊沒反應。母親躺著,但卻一直醒著,暗暗懷疑她女兒怎能一下子就入睡,居然沒有半絲悔意。艾莉卡應該要留意到,母親根本沒理踩她道晚安。平常夜晚,兩個人會動都不動地躺上大約十分鐘,各自想著心事。接下來免不了要妥協,開始長而平靜,窩心的談話,末了親一下,互道晚安。但今天,艾莉卡只逃入睡眠,驅趕她的是一些母親絕不會https://m.hetubook.com•com了解的夢。無法了解,因為隔天她絕聽不到艾莉卡提起。母親跟自己講,接下來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警戒心得提到最高了。這些念頭最後讓她幾小時內無法成眠,直到天色轉為灰白。
香腸不必再等太久。艾莉卡已經要回來了。她曉得華特.克列默沒到哪兒逗留,他直接走回家。故此,今天她可以放下偵查任務了。但她已經有所變化;她拎著結果,把它帶回家,鎖在櫃子裡,如此媽媽才不會發現。
人們來到普拉特遊樂場休閒娛樂。小人兒們留連遊樂場,而好色的大人們則到草地上去:各得其樂。在盡情享樂時,為人父母的先在自己跟孩子們的肚子裡裝滿葡萄酒或啤酒、麵團布丁或烤豬肉,再把孩子安插到色彩斑駁的塑膠小馬、大象、恐龍或汽車上;孩子們呢,坐旋轉木馬到天旋地轉,把自己強吃下去的東西都嘔出來。他們當然挨了頓好打,因為,上餐廳吃東西得花不少錢,不是每天都吃得起大餐的。父母們吃的東西還在肚子裡,因為他們的胃很堅強:他們揮掌打小孩時,迅如雨點。這叫孩子們動得更快了。畢竟,假如爸媽喝酒喝太多,那麼根本就買不起旋轉木馬的票。
夜景變亮了些。接近維也納市中心了。燈光在這兒運用得較慷慨,所以遊客們很容易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今晚的歌劇戲目已結束。一般這意味時間已經晚到會叫老的柯赫女士在她的家庭管區內大怒咆哮:她不會上床睡覺去,除非她女兒平安回家。母親會嫉妒大怒地尖叫,會製造出可怕的光景。要叫母親與艾莉卡和好得花很長一段時間。女兒得使用一打高度而專門的服務來跟她獻媚。今晚最後已證明:母親給了她一切,而女兒居然不肯犧牲自己一秒鐘的休閒時間!媽媽知道,只要女兒爬上雙人床,躺進自己睡的那一邊,母親就會被吵醒,所以,叫她怎麼睡?瞧著時鐘而發怒,母親似狼一般逡巡公寓。她駐足女兒房間,裡頭既無自己的床也沒鑰匙。她打開衣櫃,憤怒地把那些犯蠢時買下的衣物扔到空中,這舉動恰好與衣服細緻的材質及洗滌建議大異其趣。明天早晨她女兒離家到音樂學院前,她得把一切收拾好。因為,這些衣飾對母親而言,是自私自利及倔強的明證。而且,女兒的自私還因晚歸而愈加突顯。此時午夜已過,媽媽仍舊孤單一人。孰可忍,孰不可忍!電視上的電影時間一結束,她就沒人可聊天了。電影之後是深夜脫口秀。她不想看,因為那會令她打瞌睡:她絕不會在女兒跟前做,不會滋滋地把不成模樣的口水吸回來。母親要保持清醒。她用力咬著一件舊演奏會的長袍:衣服,以及衣褶,還盼望有朝一日衣主能成為國際知名的鋼琴巨星哩。媽媽跟發了瘋的爸爸,一度咬緊牙關,省吃儉用,才買下來的。此刻,媽媽老醜的牙齒奮力咬進這件長袍。如此一來,艾莉卡這個愛慕虛榮的輕佻女孩,應該寧死也不肯跟別人一樣,只穿白衣跟波紋皺裙就上台表演了吧。媽媽跟艾莉卡都想像著,假如能讓鋼琴家好看,那麼投資應該很值得。為此花了這麼多錢。長袍在媽媽的拖鞋下蹂踩著;但拖鞋跟地板同等乾淨,故此無法侵犯到長袍。另外,媽媽的拖鞋鞋跟太軟了。到最後,長袍只好像皺折了些許。所以,攫起廚房大剪刀,媽媽殺入恥辱戰場,喀喳幾下,料理結束:長袍是某個租屋而住的女裁縫的成品,她得到裁製這件長袍的工作前,至少有十年沒讀時尙報導了吧。媽媽並沒改善本長袍。假如艾莉卡有膽量穿上這件翻新後有條紋的產物,窄窄布條之間可透空氣,那麼這件連身女裝恐怕能把她身材展現得更好呢。媽媽把自己的夢,連同這件洋裝,一起剪斷。若是艾莉卡連自己的夢想都無法好好照顧,那麼,幹嘛叫媽媽的夢想實現成真呢?艾莉卡不敢實踐她自己的夢,她永遠只是呆呆地注視而已。媽媽斷然地在領口裝飾及優雅的寬鬆衣袖(對此艾莉卡拒絕反抗過)上,剪開叉口。媽媽接下來把最上頭的打褶裙殘餘物斬成碎片。她辛勞地幹活兒。一開始是她省吃儉用來買這件洋裝的。她分分角角地由持家費用攢錢下來。此時,她還得幹摧毀它的苦工。五花八門的破片橫擱在她前面;它們真該送進絞肉機,只是她沒有一台。女兒還沒到家。很快地,恐懼的情緖代替了憤怒。要不憂心可真困難。女人夜裡到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可是會碰到恐怖事情的。母親打電話給警方。警方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沒聽到任何謠言。警方向母親解釋並保證,只要發生任何事,定會第一個通知她。因為沒有人聽聞到符合艾莉卡年齡、身高的事,當然沒什麼可以通報的啦。此外,也沒挖掘到誰的屍體。雖然如此,母親仍去電一兩家醫院,而他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解釋說,老太太,這樣子打電話是完全無濟於事的。但,可能就在這時候,一包包裝有她女兒血淋淋屍片的袋子,正分開丟進全市的垃圾桶哩。那麼,媽媽就得孤獨了,註定得送往老人之家,而在那兒,媽媽是無法獨自一人的。另外,沒人會照她的習慣,跟她一起睡雙人床了。
就在此一瞬間,有個臉色死白的學生(學鋼琴之類的)衝了進來,應是直接來自考試課堂。他衝到廁所間,嘔吐在馬桶裡。好像有自然災害。他的體內似乎有地震在肆虐:好多東西都似坍倒了,包括很快通過考試、取得學位的希望。這位受測者還不能大發議論,因為校長親臨考試。現在,滿腹牢騒強迫索取自己應得的權利——吐到廁所馬桶。這個學生把半音階小曲搞砸了。他一開始就以快步的速度,對此沒有人類、(含括蕭邦)能夠容忍。克列默輕蔑地瞧著閉起的廁所門。門後,他同校的音樂生還在努力嘔吐。任何鋼琴師如果被身體盤踞得這麼約束,就不可能添增什麼關鍵之物進入演奏中。他可能僅把音樂看待作純屬手藝,只要十指之一彈錯,就瞧得太過嚴重,真是沒必要。克列默已經進級,脫離這個階段了:現在他注意的只是作品的內蘊。舉例來說,他覺得貝多芬鋼琴奏鳴曲裡的強音部分,已經沒什麼需要說的了;人們只需感受它,演奏者只需暗示聽衆,就能勝過刻意的演奏。克列默可以花好幾個小時演說,講述人如何能從一部音樂作品裡得到精神益處,以及作品的剩餘價值如何企及,但惟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掌握。最重要的東西是,作曲家說了什麼、感受到什麼,而非單單只是樂作的結構。克列默高舉他的音樂論據,強調其主題,再把它往陶瓷水槽甩個幾次,以便把自己最後幾滴精力擠出來——在這個難得的時機,若他還有什麼剩餘的話。然而,誠如克列默注意到的,他已經排乾了。他援引某知名小說中的語句,他把全部的力量浪費在那個女人身上了。他已經竭盡所能,做完與她有關的事。克列默說,我過關了。他已經把自己最美好的部分呈獻給她,他的全部。他甚至三番兩次地詮釋自我。現在他想要的只是找個週末到激流去泛舟,以便找回自我。可能艾莉卡.柯赫太過枯萎了,無法理解他。她只了解部分的他,而非全部。
艾莉卡.柯赫一手彈著理智的鍵盤,另一手則為激|情。一開始,激|情佔了上風,接下來,理智接管其位,並很快地把艾莉卡由黑暗通道趕回家。然而,別人已經替艾莉卡收割好激|情的果實了。老師予以觀察,再於曲線計分表上評定等級。她幾幾乎陷身其中,成為這些激|情之一,而且只有毫髮之差,竟能逃走,沒被發現。
異性要的東西,總是完全相異。
艾莉卡,柯赫衝過街道,跟隨著他。克列默正為有事沒完成而惱火,為了不想碰到的事情出現了而憤怒。完全無法料到,心上人,沒錯,她正急急地追在他後頭,而且,還是以相同速度。艾莉卡不信任年輕女孩:她只試著測量她們的衣著跟體態,盼能嘲笑她們。藉著嘲笑這些生物,她跟母親會得到多大樂趣呀!那些女孩構不成傷害地,橫躺在這個男生必經的途徑;但,她們仍有可能滲透入克列默,好比塞倫女妖的歌聲,叫他暈眩,叫他跟隨她們。她停下來,觀察他花多少時間瞧女人,接下來她好乾乾淨淨地加以塗消。彈鋼琴的年輕男子會有高標準,高到沒有女人能夠完全吻合。他最好不要選擇任何女人,話雖如此,但倒有很多女人願意選擇他。
艾莉卡抖抖自己的肉體,身上像穿著合身、無法穿透的斗篷;任何碰觸都無法忍受。她長期封鎖於自我之內。但此刻,她卻被她的學生牽動了。他是彗星的頭;她則是尾巴。今天,她忘了要替自己的衣櫃添些行頭了。然而,她會覺得,下次上課要穿點不同的:她將穿得如此優雅,讓大家知道現在是春天。媽媽在家裡,不打算再等了,同時,她正在料理的香腸也不想再等了。食品燒烤到現在變得太韌,不能吃了。一旦艾莉卡真回到家,母親也已如此生氣,以致會動用家庭主婦的伎倆,讓香腸爆開,然後再惡意地用水塗抹,以至於香腸吃起來白淡無味。這樣的警告本已足夠。但,艾莉卡卻沒察覺。
艾莉卡像陣輕風,她幾無不呼吸,但兩眼直瞪。眼睛嗅聞著,跟鹿用鼻子嗅聞的方式一個樣。這些都是極其敏感的器官,轉得跟風向標一樣敏銳。艾莉卡做自個兒做的事,以便不會忽略掉什麼。她先走往這兒,再往那兒。她掌控好要前往的地方,還有哪些不該出現的地方。她不想湊一腳,但萬事萬物不應該沒有她就發生。若有關音樂更是如此:艾莉卡有時演奏,別的時候她只瞧著,聽著。她打發時間的方式就是如此。時間彷彿是沒氣壓式自動門的老型電車,艾莉卡可以跳上去再跳下來。今日的電車呢,一旦你登上去,就得待在上頭。直到下一站。
克列默的臉平滑如鏡。艾莉卡的臉最近開始走下坡,已經略有斑點了。皮膚開始皺摺,睫毛虛弱地彎曲起來,像被火燒到的紙,眼睛底下纖細的紋理漸起魚尾紋,帶點青色。由鼻孔開始延伸的兩個尖銳V型鋸齒是無法再度燙平了。臉的平面變得過大,而且這個過程還要持續好多年,直到皮膚底下的肉攏縮起來,最後消失;皮膚會很妥貼地靠在顱骨,而且再也不能保暖。頭髮裡原本只有一根白絲,但生命精力停滯了,便不斷增加,直到形成醜陋的鳥巢形,但沒孵育什麼、沒包住什麼、沒滋養什麼。艾莉卡呢,也一樣,未曾溫暖地包住過什麼,甚至自己的身子亦然。但是,她倒願意被包起來。他應該為她發|情,他應該追求她,應該拜倒石榴裙邊,應該被她蠱惑,所以他應該無法逃脫。艾莉卡很少被見到出現在公衆場合。還有她媽媽也一樣,通常很謹慎地避免被衆人的眼睛看到。她們留在家中四壁,也不喜歡訪客追隨她們。以此方式,這兩個女人節省下個人置裝費及眼淚。當然啦,要是她們真的難能可貴地出現在衆人之前,也沒有任何人會殷勤理踩她們。
艾莉卡要回家。艾莉卡要回家。艾莉卡要回家。她倒提供某個好建議:到維也納逛逛,做深呼吸。然後再彈舒伯特,但這回可要正確了!
日間光線離去,夜晚來臨時,帶著路燈及工作,或是帶著槍與拳套,陪伴著夜晚的是生命已成輸家的人們,大部份是女人。極罕見的,會有很年輕的男人;因為,只要變童的年紀大些,對男客而言,他們的身價甚至會比老女人還要低。女人,不管老或少,當然啦,在同志圈裡是一文不值的。透過普拉特,妓|女們在拉客,恩客們在嫖妓。
艾莉卡心中,此時光芒只有一個來源,白晝般照亮一切,特別是指示燈上大書的字眼,那就是「出口」。看電視用的安樂椅兩臂寬,多麼舒服;晚間新聞的片頭輕柔地播放著,男主播的頭在他的領帶上方嚴肅地抖一抖。側邊桌上擺著豐富豪華、足資典範的各色缽碗,盛著糖果、餅乾與橡皮糖;柯赫家兩女士分享著,同時或輪流。某隻碗空了,立刻補滿;這真是「夢幻仙境」,那兒無始又無終。
艾莉卡動用外國語談論反對舒伯特精神之罪:韓國人應該覺得,他們不該麻木地模仿布蘭德爾(Brendel)的錄音演奏。因為,布蘭德爾若以自己的風格來演奏,總是會好上很多。克列默未經吩咐,不請自來地出聲講述他對樂作靈魂的意見:該靈魂是很難強迫出來的。然而,某些人仍設法辦到!人若無法感受到,那麼乾脆呆在家裡好了。榮譽學生克列默揶揄地指出,就算教室角落裡有靈魂,南韓人也無法發現。克列默慢慢沉靜下來,援引他所認同的尼采,說並非所有浪漫樂派作品(含括貝多芬)都叫他快樂滿足、健康滿分。克列默請求他的老師,把他的不快樂及不健康,由他卓越的演奏蒐集起來。我們需要的只是能叫我們忘卻我等苦難的音樂。動物式的生命應該覺得超升為神!人類想要舞蹈,慶祝勝利。光、活潑的韻律、溫柔金黃的旋律,如此就剛剛好了。如此乃是尼采這位哲學家的願望;尼采的憤怒很少會被挑起:而華特.克列默與他意見一致。這學生問道:艾莉卡,妳什麼時候真的活過了?他指出,人如果把握好時間,就算已到傍晚,也還有足夠時間去生活。半數時
和圖書間歸給華特.克列默:另一半則任由她自己處置。可她老是要跟她媽媽待在一塊兒。兩個女人相互尖叫。克列默談論生命時,彷彿它是一串蜜思嘉(麝香)葡萄,主婦布置好放在盤中待客的,讓客人不僅可以吃,還可以用眼睛賞玩。客人匆匆拿顆葡萄吃,接下來一顆又一顆,到最後只剩一顆,剝得光光的,下頭有堆隨興而吐的葡萄籽。
土耳其人是自然之子,紮根在這種地方較穩,他與草、與花、與樹,的情誼要比他平時照看的機器深得多。他中斷自己在幹的所有事情。他首先與女人分開。女人沒能馬上理解,她還持續尖叫了一兩秒,即便土耳其男客已經靜止不動了。此刻他保持靜止,這真好、真妙。他結束了——真是巧合,正在休息。他傾聽四周。女人此時也用心聽,但土耳其人這個博斯普魯斯住民先向她嘶嘶作聲,要她停止尖叫。他口吐字眼,像簡潔的問句,或者是命令?女人漫不經心地叫他放輕鬆;可能她還要她旁邊的愛人多來一些吧。土耳其人不了解她。或許他該揍她,哪有求懇時聲音還這麼高?待在這兒。還是類似的語句,艾莉卡不十分了解。她已經岔開心思了,因為那個搖晃抽搐的土耳其人還全神奉獻在女人身上時,她已經逃開約卅英呎了。真走運,女人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此時土耳其人已經完全回過神了。他可是完全的男子漢大丈夫。女人只有嘮叨著跟他要錢或求愛的份兒。她啜泣著,哭得很大聲。來自金角灣的這個男人向她咆哮,接著把自己由她身上拔開,不再跟她做無線溝通。躲到較安全的處所時,艾莉卡發出像一群好望角野牛遇著母獅逼近時的聲音。她的噪音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無意識的故意,反正顯示出來的結果都一樣。
為了測驗魄力、炫耀野心,年輕世代的人都去玩倒數第二代的電子晶片產品,以享受它所帶來的樂趣。這些交通工具都有很炫的名稱,取自太空飛行。它們變幻無限,在空中穿梭來去,極為悠閒,搖晃震顫,但引導操控精準得煞費苦心,而且可能交互上下。宇宙渡輪其實是升降梯,由兩大塊彩色金屬材質做成的船殼組成。沒錯,你得有勇氣才能來這兒玩。這些騎乘之樂都是供十來歲青少年玩的,經歷過鍛鍊後他們的生命已夠強勁,但目前還不必負擔責任,甚至對自己的身體亦然。他們能夠忍受不斷下沉、下沉,然後倏然上升。待回到地面後,男人都會去玩射玩偶娃娃的遊戲,目的無非叫女友印象深刻。她們把獎品帶回家,多年以後,成為困頓的妻子,還能藉此想起自己曾經是男友們多麼珍貴的人兒。
克列默站在那兒,直視著她。
母親躺下,但立刻又起身。她總是穿著睡衣跟外袍。她由這面牆漫步到下一面,推開裝飾物件,坐在它們的空位上。她注視著公寓裡所有時鐘,逐一比較。女兒得走著瞧,她得付出代價。
一列列樹木正受多種榭寄生威脅著,艾莉卡急急從中穿過。好多枝椏都已經跟原屬的樹身道別了,現在掉落,啃入塵土。艾莉卡急急離開自己的觀查哨,以便安棲回巢。她的外表沒背叛自己,沒流露出內心騒動的一絲跡象。但是,當她瞧見有雄性年輕軀體沿普拉特區的邊緣逛過去的瞬間,她的內部颳起旋風,雖然實際上,她已經老到足以當他們的媽!這個年紀之前發生過的事,已經無法喚回,也永不再來了。但誰曉得有什麼東西埋伏在前?鑑於現代醫學的崇高成就,女人即使到很成熟、很老的年紀,都還能表演出她的雌性功能。艾莉卡拉起內褲。這東西把她隔離開來,不給碰觸,連偶爾都沒有。但就在她有傷痕的體內,風暴仍肆虐於她多汁的牧草地上方。
腳下是黑色土壤。天空只稍亮一點兒,只亮到足以分辨哪兒是天,哪兒是地。樹林微弱的剪影浮現於地平線。艾莉卡開始小心。她悄悄地前進,輕如羽毛。她輕柔到幾無重量;近乎隱身:瀕於消失無蹤。她耳聽四面,眼觀八方。雙筒望遠鏡就是她兩眼的延伸。她避開其他漫遊者的行徑,只搜尋遊逛者作樂的地點——總是兩人為一組的。畢竟,她沒做錯什麼,沒做什麼會足以叫人畏縮、避開她的錯事。動用望遠鏡,她偵探著全區,尋找別人努力避開的情侶。她不能再偵測腳下的地面了,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她全然依靠自己的耳朵——職業習慣。有時她巡逡一下,幾乎絆倒,但站穩後,她徐徐往正確方向前進。她走呀走呀走。垃圾掉進她鞋筒裡,不時得把它們除去。但她繼續橫越草原。
他突然冒險採用慣熟的語調,用正式的語調來對付艾莉卡,她老是忠告他要保持客觀的呀!她撇起嘴,不管願不願意,撅成皺皺的薔薇形狀,她無法控制的。她能控制嘴巴講什麼,但她無法控制它向外表達自我的形狀。她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普拉特還有些地方,馬匹在那兒像火燒屁股般地賽跑。牠們得一路挺進;騎士做得到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地面散布了空罐、下注彩券等其它大自然無法消化的滓渣。自然之母只能處理纖巧的衛生紙:衛生紙原本屬於自然產品,但它要回歸自然,也是得耗費一段時間。紙盤,還有不能吃的穀物,散布在即將遭受踐踏的地面上。馬匹,這些四隻腳的瘦削機器,餵養時用盡狡計,肌肉長得可觀,背部放著鞍毯,一路狂奔,忠誠地接受導引。牠們要擔心的只是用什麼戰術能獲得前三名;牠們的騎師或騎士會適時讓牠們知道,那就是在牠們快輸掉之前。
克列默一直走在艾莉卡前頭,跨大步慢跑似的。他心思單純地往前衝,避免迂迴。艾莉卡則避開所有的人,所有事物。一旦碰到敏捷之人能躲開她,她就會開始跟在他後頭,跟蹤他的腳步:那是她的救星,她將被吸引過去,猶如碰到巨大的磁石。
白晝最後一絲光線崩解了,猶如沾在笨拙手指頭上的蛋糕殘屑。傍晚即將降臨,每天連續教學時程如鍊條,學生愈來愈少。課堂間的空閒時段愈來愈長,此時老師會去廁所,偷偷吃幾口三明治,然後再小心地包起來。晚間來上課的都是白天得辛勤工作的成年人,他們來就教於艾莉卡是為了學習音樂。白天前來的學生,都是想當職業音樂家的,主要是當老師,學習現在自己身為學生而學得的規矩:白天他們除了音樂以外,沒什麼要做的。他們要盡可能徹底、完全地練熟音樂,以便獲得學位。一般來說,他們會傾聽同學彈奏,然後與柯赫教授一起尖刻批評。要矯正別人錯誤時,他們並不臉紅,然則他們也犯同樣的錯。他們聽得很頻繁,但既無能為力於感受,也就無法一爭高下。最後一位學生下課後,整晚沒課,連續教學時程的鍊條便倒捲回去,要到隔天早晨九點,屆時充斥著新手,鍊條才會再往前伸。齒輪喀答喀答地咬合,活塞砰砰作響,手指移進移出。聲音就這麼釋放出來。
不經意的碰觸立刻威脅到了這個女人。不論她的心靈或她的藝術,克列默都識貨。觸摸還可能震顫她的頭髮,她鬆毛衣底下的肩膀。老師的椅子被往前挪了。螺絲起子扎得很深,把維也納歌曲集第一本的最後一點內容都刮出來了,而且今天只在鍵盤上才聽得到。韓國人盯著自己的樂譜,他在家鄕韓國買的。這麼多黑點象徵著全然異國的文化,帶著它,他回家可以秀了。
女人威脅要丟下那個外籍勞工了。外籍勞工本想卑鄙反擊的,但改變心意,繼續啞然無聲地搜尋著。他有必要表面還擺出勇敢,以保持女人的敬意,因為她突然之間甦醒回神,又變成奧地利人了。他慶幸於沒什麼搞砸了,以一直擴大的圓形步伐移動著,故此兆頭對柯赫小姐愈來愈不利。他的女人拋給他最後一記警告,再把手提包由地上揀起來。她做最後收拾,有的收進去,有的丟出來。她扣上鈕釦,她東塞西塞,她搖一搖,把某個東西弄開。她開始慢慢地往回走,朝餐廳區的方向,最後一次瞪她的土耳其朋友,但加快步伐。她吼著某些沒智商的髒話,充作道別。
艾莉卡把東西由音樂教室這一頭推到另一端,然後再推回來。她直直地注視時鐘。她站得高又直,釋散出無形的訊號,顯示出她一整天辛苦工作後已經多麼疲累了:白天工作時間中,為了滿足為人父母的虛榮,藝術已附庸風雅地遭濫用了。
克列默震驚了;他幸福地咕嚕作聲,沉溺於自己言語跟思想溫暖如澡盆的混合物。他敲打著鋼琴,自得其樂。以超越速度限制的節奏,他演奏突然福至心靈的一段較長樂句。他打算用本樂句展現出自己也好奇的某事物。艾莉卡.柯赫很高興出現這個小轉變;她投身在學生背後,以便擋住有如高速火車的他,不叫它駛行。你彈得太快太快又太吵雜了,克列默先生,而且你只證明了精神缺席時,要詮釋音樂會導致可怖的空白、脫漏。
土耳其人仍然如雕像般站在草原上。然而,他的女伴正匆匆離開,尖尖的喊叫聲橫掠過巨大的草原。她不時回頭看,比出國際通知的骯髒手勢。由是,她征服了語言的障礙。
土耳其人兩腿跳了跳,準備跑步衝刺——但他跌倒了,他的褲子與微微閃亮的白色內褲包在膝蓋處,在黑暗中灼灼發光。他口吐詛咒如潮水,猛力拉起衣服,動作與表情看來預兆不妙。他的雙手向左右各鄭重地比出威脅——朝向鄰近的灌木叢;在那兒,柯赫小姐正在屛住呼吸,拉緊一切東西,還咬到自己十根小小鋼琴槌般指頭中的一根。
他請父母準備晚餐時要特別用心。首先,他必須補滿因老師而掏乾的精力:再者,明天他要做賽前練習,黎明破曉就出發。運動倒不打緊,但他很可能要去泛舟俱樂部。他有股衝動,想一直划,划到緩緩順流而下,呼吸到完全沒被用過的空氣,而非其他數千人已吸入呼出的空氣。那種空氣當中,克列默不必吸入引擎及一般人吃廉價食物後排出的廢氣。他真想吸進剛由阿爾卑斯山林木藉助葉綠素而造出的純淨。他會走進斯第利亞省最黝暗、最無人煙的地帶。在那兒,在舊堰附近推舟入水。他的頭盔、救生衣及防水外衣合在一起,像個尖銳的橙色污斑,他會在兩處森林之間操舟箭射而過,一下子傾向這邊,一下子往那邊,但總是保持相同方向:向前,順著水流。你必須盡一切避開水中岩礁。不能翻船沉沒了!而且還要持續加速!某人,另個泛舟者,會在他後頭狂熱追逐,但趕不上的,連並駕齊驅都別想,更遑論飆到克列默前頭。運動賽事,友誼的結束點便在別人威脅要超越你的時候。所謂夥伴只存在於當某某人衡量自己應該可以勝過同伴,且大幅領先超前對方時。為達成此目的,華特.克列默會早早地預先仔細挑選好較嫩的泛舟對手。不論是比賽練習或筋疲力竭時,克列默都不想當那有風度的輸家。這正是他對艾莉卡.柯赫這麼惱火的原因。若在討論中,他被擊倒了,他可不會丟毛巾投降。他會憤怒地丟別的東西到對手臉上:比如一堆彈丸、肉食鳥類嘔出來的東西之流——一堆骨頭、無法消化的毛髮、小石頭、粗草。接下來他會心不在焉地瞧著,心裡頭複習一切他原本該說,但沒說的話:到最後,離開賽場時,脾氣很差。
艾莉卡.柯赫再也忍不住了。她的需求更強烈了。她極其小心地放低內褲,尿在地上。
艾莉卡不想任沉默發展下去,所以她口吐陳腔濫調。藝術對艾莉卡是老套,因為她靠藝術維生。這個女人說,對藝術家而言,要把感情或激|情拋離自我是多麼容易呀。當藝術家訴諸激烈手段,那定是克列默你極其推崇的,他只是在利用贋品造假的方法,而忽略掉真貨。
排屋,僅容一戶人家的房子,是今天最後的末端守衛:住在那裡的人都得聽著遠處傳來的哄鬧聲,由白天到夜深。來自東歐國家的卡車司機,匆匆地在這個大世界做最後採買,裝飽行囊。有雙拖鞋是買給在家的老婆;拖鞋由塑膠袋冒出來,顧客詳加檢查,確定它們合乎自由世界的標準。群狗吠著。電視機螢幕播放愛情影片。有家黃色|電|影院外頭,男人大聲喊著,今天播放的你肯定前所未見,進來瞧哦。夜色一降臨,這個世界似乎立刻變成由雄性盤踞。數目合宜的雌性在電影播放機這個最後的光柱外耐心地等候著,盼望能在春宮電影作祟下,從男人身上來賺錢。男人孤身走進電影院,散場之後,他需要女人:不管在這兒或到那邊,女人永遠都在招手。他無法自己料理一切。真不幸,他得付費兩次:一次看電影,另一次幹女人。
艾莉卡的手指雖然仍運行如風,但身體的衰退卻著實驚人。隱性的官能疾病、兩腿血管功能不佳、風濕痛如扭似擰、關節炎的刺痛遍布全身。(這些病痛很少會困擾孩童。艾莉卡以往也未受其襲擊)。克列默活生生的典範,像激流泛舟般充滿益處運動。他細細檢查著他的老師,彷彿打算把她包起來帶走,不然呢,有可能吃掉她,不必再費事帶回家,就在當場吃。艾莉卡很憤怒地想著,可能他是最後一個對我還有欲望的男人,而我很快就要死掉了,再過完另一個卅五年後。艾莉卡想得很生氣,乾脆豁出去了吧。因為,和-圖-書一旦我死了,我就再也不能聽、聞或嚐到任何東西了!她的指爪刮著琴鍵。她的腳無方向、尷尬地搔磨著;她模糊地碰觸自己,挑剔自己:這個男人叫這女人緊張,在她的地盤上!音樂的國度裡!劫掠她。
媽媽在家中等著。她瞧瞧廚房的時鐘,距現在正好卅分鐘後,嚴格的鐘擺咯達一掃,女兒就會踏進公寓。媽媽呢,沒別的東西好追求,於是寧可在這兒等著。縱使艾莉卡比預期早點回家,因為某堂課臨時取消了,這又如何呢?那麼母親就不用等了。然而,艾莉卡即使被拉到門邊,屁股也還釘牢在她的鋼考凳上。家居寧靜是強力磁鐵,與電視(那個絕對休息與遲鈍的中心)的聲音交纏起來,正轉化為她體內的痛苦。克列默真應該走開!他幹嘛一直在這兒說著說的,而家裡燒的開水一直滾著,直到廚房天花板都因此發糊了。
南斯拉夫人與土耳其人天生就憎恨女人。維也納鎖匠則只有當女人不愛乾淨或把錢浪費在化妝品上才會生恨。錢應該用在更有用或更持久的地方。他沒必要把錢花在短命如造型噴霧劑這類東西上:畢竟,女人跟他在一起時所經驗到的歡娛,乃是她無法自別的男人處找到的。他只消過自己的生活,就可既不費力又無聊地造就出自己的精|液了。一旦他死了,就無法再造出任何汁液、汲出什麼精力了,對各色雌兒們,那真是糟糕。鎖匠不能去找別的女人,原因常常在附近地區大家都曉得他,而且無情地加以監視。但是,假如他面臨嚴重的財務危機,比方說分期付款繳不出來,他就得冒挨打的風險,甚至:更糟糕。他渴望變換嘗試各種陰|道,但以他的經濟狀況與機遇造化,兩者老是不相吻合。
學院現在已經沒人了,他的腳步聲迴盪在走廊上。他下樓梯時腳步特別重,有如橡皮球,一步接一步,慢慢地在找好心情,還得耐心再等一陣子哩。柯赫老師辦公室門後已無聲響。有時,她當天教學結束後,她會彈琴片刻,因為她家中的鋼琴比此爛得多。他已經發現這一點了。他短暫地摸索著門鈕,以便感受老師日復一日碰觸到的東西;但是,門依然冰冷沉默,未動分毫,因為它已上鎖。今天的課程已經結束。她已經在回家的途中,回到老邁的母親身旁。兩人共擠在她們的窩裡,永遠地互毆。然而,她們無法不結伴,甚至度假時亦然:猶如她倆在斯第利亞(Steirisch)的度假區,當時的爭執口角。而且好像那樣度過數十年了。對敏感的女人,那真是病態處境。不論以任何角度、以數學的觀點來打量,她都並沒有那麼老。克列默以等著瞧的姿態,觀察著他的意中人,正面的想法是如此。此時他開始走向他父母的家,他跟他們住在一起。
她走了,他也走了,在黑暗中,天與地再一次握手,兩隻手曾放鬆了片刻。
土耳其人此刻兩腳像套在布袋裡跳,穿錯一邊褲管,接著另一邊也錯了。他沒花時間做好基本動作。旁觀者全瞧在眼內,有個念頭自心中一閃而過:有些人不管怎樣,想都沒想就行動。這個土耳其人正屬於這一類。做|愛的另一半慾求未滿,尖叫著對他說:大概是條狗或大老鼠,想來大嚼保險套吧。附近有很多好吃的垃圾。情郎應該回到她身上。他不該扔下她一個人。外國人漂亮捲毛的腦袋並未予以理踩。它回復到正常平面——相形之下他似乎是體格很大的土耳其人。最後他的褲管拉起來了。他破路而入草叢。真幸運,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因為他踩踏而去的方向不對,往灌木較濃密的地帶去了。艾莉卡不經思索之下,選了較疏鬆的地帶,他反而沒懷疑她躲在那兒。他的女人由遠處低聲呼喚他,聲音漸漸微弱。她終於把兩腿併起來了。她不知塞什麼東西進胯|下,猛力擦著。接下來,她把幾張皺皺的衛生紙丟開。她咒罵著,音階剛校正過來,聲音叫人毛骨聳然,好像屬於她天生的音程範圍。她大叫兼號叫。艾莉卡發抖了。男人聲音低顫地向他的女人吐出簡短回答,同時搜呀搜。他不斷地由甲處向乙處摸索。然後又照例回到頭一個地方。他可能是嚇到了,並不是真要找出偷窺者。因為,他一直由一棵樺樹晃到灌木叢,再由灌木叢回到樺樹,沒到另一處灌木叢。女人的聲音提高到救火車第四級,尖聲說根本沒人在那兒。她下令說,回來吧。男人不想了。他用德語跟她講,叫她把臭嘴閉起來。此刻女人像要預防疾病般,塞了第二團衛生紙進入胯|下,似乎是以備還有什麼東西留在裡面。她拉起內褲。接下來順順裙子。她把被解開的上衣鈕釦扣好,由身體底下把外套拉出來。她稍稍安頓好儀容,至少得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女人的樣子。她不想讓裙子沾上泥土,但此刻她的外套已經被泥濘壓爛了。土耳其人喊出新的話語了:算了!他的女友倒不聽從了,堅持要迅速離開。此時艾莉卡十分開心地瞧著她。這女人不是年輕雛兒了,但對土耳其人,她還算是幼嫩的雞。她小心地留在後頭,因為內褲裡還塞那麼多衛生紙而行動不便。真是大敗虧輸!做|愛一事,她沒獲取應得代價,此時,她還得確定自己不會在本勾當中被殺。下次,她應該會先確認自己能平安、平靜地享樂到最後。看得出來女人變成奧地利人了,而土耳其人變回自己向來如此的土耳其人了。女人博得尊敬,土耳其人自動地向敵人兼對手提高警覺。
此刻,出到街上,他伸手到背後口袋,掏出自己給柯赫小姐的愛。因為他湊巧沒女朋友,又沒有必須在運動賽事中擊倒的對手,所以雖然費力,他還是決定爬一爬這樁戀愛好了(看不見的繩梯),而且還能一定程度的提昇自己的身心呢。
他蹦蹦跳跳,大跨步走過約翰尼斯加斯街,再左轉坎特諾斯特拉斯街,疾走到圓環。電車像恐龍般在歌劇院前盤繞,形成難以凌越的天然寨柵。故此,就算膽大包天的克列默,也得搭乘電扶梯,才能進入歌劇院地下腸道。
一堆小綿羊機車。女孩們穿著密貼皮膚的牛仔褲,頭髮染成自我陶醉的龐克型。然而,她們的頭髮要豎得筆直,並沒十分成功,一直倒了下來。單單靠髮油做不來的。頭髮一直喪氣地坍倒在顱骨上頭。女孩們蹦到小綿羊騎士後座,飆車而去。
男人好像是在無限長的木板上打釘。汗流浹背像頭豬,他把女人抱得像用鐵箍束起來似的,以至於她無法逃開。他用唾沫塗滿她,彷彿他打算吃掉此一獵物。女人也停止講話了,只呻|吟著,遭男人的猴急所感染。她用假聲哼出一長串無意義的字眼。她像阿爾卑斯山土撥鼠聞到敵人時般尖叫著。她用兩手深深抱住性|伴|侶的背,如此他才不會離開。如此,她才不會那麼簡單地被甩開,而且,一旦事畢,她可以留存在男人心中,地位不是情愛無限,就是一語刻薄。男人幹著活兒,像按件計酬。他把自己的極限拉高。這是這麼久以來他頭一遭有機會搞奥地利本地的女人,他得狂熱地享受自己的好機會。這對男女的頂頭之上,樹尖在發抖。夜空在風吹動下,似乎活了過來。土耳其人顯然無法像自己以為地那般持久了。他的喉頭吐出些聲音,甚至聽來不再像土耳其語了。已經到決勝點前的直線跑道了,女人踢刺他向前衝:衝呀!
在此時節,艾莉卡.柯赫確定,他會成功跨過間隔他與她的兩大步;此一時刻,艾莉卡.柯赫搖出最後幾滴尿,同時等候有個人形大槌由空中向她砸打下來:真實男人尺寸,由技巧熟練的木匠用櫟木厚板形塑出來的模型,會把艾莉卡像昆蟲般壓碎。但,接下來他卻向後轉,雖然不時再回頭看,猶疑地開始走,接著愈來愈穩定,最後下定決心,追逐他在這個歡樂晚上一開始就扯下來的獵物。已經到手的鴨子。畢竟,人是無法了解躲在灌木叢中的鳥兒是否合乎要求。土耳其人在這個國家心中經常浮起疑惑,此時他逃開了。他追隨那個女人的腳步。他得趕快,因為她的身形已縮小成遠方的一個點。很快,他也一樣,會變成地平線上只像蒼蠅糞般的黑點。
艾莉卡.柯赫跟隨著不回頭看的華特.克列默,看到他走進中產階級市區房子的玄關。他的雙親在他們二樓公寓裡等著他。艾莉卡.柯赫沒尾隨他進去。她住得也不是那麼遠;她家在同一區。她由學校資料得知克列默就住她附近。可能他倆本就是為對方而設,而對方呢,在經歷過多重風暴與戰鬥之後,終於了解。
我也要走了。華特.克列默猛力地收好自己那疊厚厚的樂譜,像演奏台上的巨星般退場,只是沒多少人在看。除開身兼巨星與聽衆,他還扮演樂評家。而且,他給自己如雷般的喝采作為獎勵。
因為很久以前的那場家庭音樂會,媽媽短暫地懷疑克列默先生在母親與女兒之間作梗。那個年輕男子是很不錯,但他還無法取代媽媽。為人母親的產下獨一無二的模範,而且艾莉卡已得真傳。假如艾莉卡真的是跟克列默先生在一塊兒,那麼這也是最後一次了。新蓋、可分期付款的公寓繳交定金的最後期限到了。每天,母親都形塑出新計畫,接下來又否決掉:正因如此,即使搬到新公寓,她女兒還得跟她睡同一張床。母親另應馬上形塑艾莉卡,打鐵趁熱。對那個華特.克列默呢,則還沒那麼熱。母親的理由呢,有好多種危險諸如火災、失竊、盜匪浸入、水管漏水、母親會心臟病發(有高血壓!),以及本質既普遍又特殊的夜間焦慮。每一天,母親都重新規劃艾莉卡在新集合式公寓裡的房間,而且愈來愈用心。但就是不能讓她女兒一個人睡——想都別想!有張舒服的安樂椅,算是唯一的讓步。
艾莉卡輕舟般進行獵捕,鬆鬆地巡掠著這個延伸在整個普拉特遊樂區的綠色部份。這裡最近變成她的快樂新獵場。她正在擴大自己的領域,因為她對自己住家鄰近地區的野蠻遊戲早已熟悉得生厭了。要來這裡得有勇氣。艾莉卡穿上厚實的鞋子,以便假如衡量全局,必須有所行動——也就是說,若是有人發現她,她就可以逃進樹叢裡、狗屎堆,逃進有陽|具形狀的空塑膠瓶堆,裡頭還殘留著色素添加得很兇的,騙小孩的檸懞汁(每種口味在電視廣告裡都由不同種類的動物來唱歌、吹捧)。逃進滿是油脂,而早先用途神秘的紙堆裡,逃進黏有芥末的紙盤堆裡;逃進仍模糊保持先前屌兒形狀,且滿是液體的保險套堆裡。艾莉卡試圖嗅著味道找出獵物,提心吊膽地預期著。她深呼吸,再大口吐氣。
普拉特遊樂區較狂野的地帶,就是遠處滿是綠色的地方,事情就不那麼和諧一致了。有個地區遭騙局統治。大型、漂亮、快得很邪惡的汽車把穿著準備騎馬的乘客放下來。有時,人們到那兒去,根本沒帶必須品,即馬匹。唯有如此他們才買得起騎裝,四處走路,昂視闊步。做秘書的來這裡肯定破產,因為他們還得置辦上班時必備的整齊服裝。幹記帳的得工作到屁股生痔瘡,才能讓這屁股每週六下午來這兒騎馬一小時。他們得加班才能收支打平。部門主管及公司經理人對此就比較輕鬆了,因為,他們負擔得起此一休閒娛樂,只是無此必要罷了。畢竟誰都認得出他們;他們開始思索著想去打高爾夫球。
華特.克列默明智地把心置於腦中,同時在腦海裡複習一下他曾擁有過,但後來廉價出讓了的女人們。他割捨掉她們時,都給詳細解說。他不保留;他要確定她們都曉得(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只要男人高興,他大可不發一語就走掉。女人的天線緊張地在空中搖晃;畢竞,女人是情緒的生物。她不由理智來掌控,由她們彈鋼琴的方式就能得知。女人通常暗示一下自己的能力,接下來就不肯多做了;她相當滿意於不再前行。克列默則相反,總是喜歡往前走。
媽媽相信艾莉卡是去參加私人室內音樂會了。她向女兒吹噓願意讓她去,如此艾莉卡可以有點私生活,不致於老是嚴厲責備媽媽緊緊箝制,不讓她離開其指爪。但至少一個小時之內,母親就會開始打電話到艾莉卡私人演奏會同事的家中,而同事就會奉上巧妙的托詞、藉口。艾莉卡的同事相信艾莉卡定是在談戀愛了,故此,身為同事,她必須幫上一忙。
艾莉卡斷然地轉身背向這種騒動,甚至不讓它傳機會靠近她。各色光線朝她探過去,發現沒什麼值得停留的,忐忑不安的手指把燈光掠過她的圍巾,滑開,再拉一道若有憾焉的彩色光尾,往下照到她的外套,接下來落在她身後的地面上,消失於塵埃之間。微細的爆炸聲拖曳著,對準艾莉卡,但它們也讓艾莉卡通過,沒砰地叫她身上開個洞。它們對於她,是驅離而非吸引。零零落落的光線照見巨大的摩天輪。但它也有對手,即光亮遠為粗糙的雲霄飛車:小而嘰嘰叫的飛車倏然而過,上頭載著鬼叫不已的大膽之輩;那些人被科技的力量嚇到了,拼命地彼此相抱在一塊兒。男人要抱住女人,藉口很薄弱。這對艾莉卡沒什麼。她最不想要的東西,就是被抱住。鬼屋之旅的最頂端,有個打上燈光的鬼在向世界致歡迎詞。根本沒人會中他的圈套,頂多是個十四歲女生,跟她的第一任男友:他倆像小貓,玩弄著世界的恐怖,直到他們自己也變成那種恐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