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錯,還有她,小艾瑪。這個小人兒在莉娜腹中已有三十七週,現在她身高四十五公分,體重兩千九百公克,心臟怦怦跳動,不安分地扭動著身軀,一雙小手和小腳伸展著、踢蹬著、揮舞著,有時甚至從外面就看得到、摸得到她的動態。艾瑪在那裡要求莉娜做她最怕的事:活下去,好在幾個星期後誕生新的生命。
我是世界的光。這是她和婆婆決定在訃聞上採用的句子。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裡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她不信什麼上帝,但現在她卻祈求丹尼爾能在光裡幻化,不要像她自己,被困在一團黑暗中不知何去何從。
「我知道,」莉娜合上雙眼,說:「我們辦得到的。」
我死了,但你可以活下去。不對,話不能這麼說。沒有莉娜就沒有艾瑪,而沒有艾瑪,丹尼爾便蕩然無存。能延續下去的,能將關於他的記憶牢牢刻印在莉娜心版上的,都將蕩然無存。
「你得吃點東西!多少吃一點。」莉娜的婆婆艾絲塔過來為莉娜做了紐倫堡烤香腸佐馬鈴薯泥,但沒有搭配酸菜。身為丹尼爾的母親,艾絲塔深知酸菜容易脹氣,畢竟她自己也生養過孩子,只是這個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真的很樂意……」
因為再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貼切傳達她的感受與心思:丹尼爾死了,她卻得活下去。
她曾經考慮過,是否該不顧殯儀館的建議,前往探視擺放在殯儀館www.hetubook.com.com冰櫃內的丹尼爾遺體。但為了艾瑪著想,最後她放棄了這個念頭。誰曉得肚子裡的小生命對此會有怎樣的感受,會感受到怎樣的痛苦呢?什麼會透過母親傳遞給她?是哪些情緒與感受呢?莉娜女兒的人生現在豈不已經有個悲慘的開頭了嗎?她尚未來到人世,便已失去了父親。
一個她與丹尼爾萬分期待、殷殷期待的生命;百分之五十像媽媽,百分之五十像爸爸——死去的爸爸。將來莉娜會告訴艾瑪,已經死去的爸爸就坐在天上的雲朵俯瞰著她們。雖然他已經離開人世了,但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也會永遠陪伴著她們。
兩人坐著、吃著,默默無語地發著呆,直到一聲啜泣,一種上氣不接下氣、極其大聲的啜泣突然響起。幾秒鐘後,莉娜才驚覺那是她自己發出的聲音。
拍擊聲更像某種液態物質的搏動,規律而迅速,是一種古怪的水下聲響。超音波結果一切正常,醫師對莉娜的狀況相當滿意。現在莉娜躺在胎心宮縮圖旁的木板床上,檢查腹中胎兒的心跳與她子宮收縮的狀態,需時二十分鐘。
停,別想這種事!別想像那些如今不再是兩人,而是三人、四人或五人而歡笑的愛侶;別想像他們欣喜若狂地站在嬰兒床邊,一連幾小時都拉著寶寶的小手、凝望著自己的寶寶,彼此擁抱,並且因為躺臥在他們眼前和-圖-書的小小奇蹟而開心喜悅、不斷喟嘆的男男女女。不,停停停!拜託、拜託,千萬別去想這些畫面!
「好。」說著,她咬下一口紐倫堡烤香腸,咀嚼著,怔怔望向廚房的白色牆面,最後目光停駐在和桌面等高的一處汙漬上。那個巴掌大小的紅褐色汙痕被幾點因為酒杯碎裂而噴濺出來的紅酒漬包圍著。那是丹尼爾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著莉娜的面喝酒。
莉娜聽著監測器傳來的女兒心跳聲,並且在啵啵啵的脈搏聲中沉沉睡去。這聲音好洪亮、好飽滿、好健康。艾瑪醒來了,她正奮力踢蹬,踢得一對小腳都在莉娜的肚皮上拱出小小的隆起。這段日子以來,艾瑪經常這麼做——一如在她爸爸過世的那一天。
「我好想你。」莉娜對著被淚水濡溼的枕頭呢喃。溼透的枕頭猶如被人遺忘在花園裡、被雨水淋了一整晚的動物布偶。「我非常非常想念你。」她渴盼坐在雲朵上俯視著自己的丹尼爾聽得見她的思念。
丹尼爾,像隻被人一拍打死的惱人蒼蠅般,轉眼就喪失了性命。事情發生在八天前,連接布克斯特胡德與施塔德兩地的B73聯邦公路,也就是人稱「死亡公路」的途中。豎立在這條公路兩旁的木十字架幾乎和當地的樹木同樣多,如今更是多出兩個,一個屬於丹尼爾——丹尼爾.安德森,一個屬於托馬斯.克羅恩。克羅恩是在赫頓道夫某處彎道和丹尼爾m.hetubook.com.com對撞時,另一輛車的駕駛人。兩人當場死亡,沒有機會活命,丹尼爾沒有,對方也沒有。
「也吃一根小香腸吧。」艾絲塔的叮嚀打斷了莉娜的思緒。
但現在她必須陪伴莉娜,幫她做飯、打掃、洗燙衣物。她說,這樣可以避免自己因為無事可做而發瘋,避免自己因為想到丹尼爾的事故而瘋狂。因此這段時間她幾乎天天過來幫忙,要不就是陪伴莉娜,和她一同哭泣。
你死了,我卻得活下去……
「吃過飯以後,需要我送你去做產檢嗎?」艾絲塔的聲音將她喚回現實,「我可以在候診室等你做完檢查。」
八個月前,莉娜告訴丹尼爾自己懷孕了,開心之餘,他唯一一次違反自己的最高準則,從爐具上方的抽油煙機一把抓起一瓶紅酒,倒了一杯,但他只喝幾口就醉了,一個錯誤的手勢,就把酒杯打翻了。
而她,莉娜,卻得活下去,繼續活下去。不是為自己,是為了,為了當她一如其他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時,在她腹中手舞足蹬、彷彿想說「嗨,這裡還有我呢」的孩子而活。
莉娜迷迷糊糊地睡去,她見到自己再次和丹尼爾坐在車內,正在前往波斯特摩爾途中。這次的死亡旅途她也在,就坐在車內丈夫的身邊,和他激烈爭執;為了微不足道、一點也不值得吵的小事而爭執。然而在決定他們命運的那個七月二日,這點芝麻小事卻顯得無比重要又意義重大。www.hetubook.com.com
這句最好這樣幾乎將莉娜逼瘋。如果沒有為想像劃下界線,它將無限上綱到何等地步呀!日復一日,夜復一夜,莉娜都被那些畫面追趕著:丹尼爾的身軀被燒得體無完膚,僅剩的肌膚是一處化膿、有血紅液體滲出的傷口;他的臉孔扭曲變形無法辨識,眼珠迸裂;腦漿從他燒得焦黑、詭異萎縮的頭顱流出,形成黏呼呼的小川。這顆頭顱彷彿發出最後一次狂笑,齜閃著牙齒……或者他的腦袋被毀損車體銳利的部件劈斷,皮膚、肌肉、肌腱、脖子如同被剁了頭的雞隻般斷裂……他的婚戒則如一片彎折的金屬,深深割入他無名指粉碎的肌膚內。他白骨僅存的手指末梢控訴般指向另一輛車上同樣扭曲變形的駕駛人……對方則全身浴血躺臥在汽車引擎蓋上,碎裂的骨塊從他的四肢戳刺而出,彷彿有成千上萬處被尖利的物體刺中。
兩人哈哈大笑,泡了茶,在客廳沙發的毯子底下緊緊依偎著,接著開始做|愛,之後又纏綿了一遍。很快地他們兩人的孩子就要出生,這實在太令人開心了。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車去。」
「謝謝。」莉娜叉起一點薯泥送進嘴裡,儘管不論吃什麼她都食不知味,卻還是說了聲:「好吃。」她知道艾絲塔說得對,她得進食維持生命。雖然莉娜自己還未曾有過生產經驗,這一點她是知道的,畢竟她是助產士,曾經照料過許多婦女,許多喜悅的母親——以及許多https://m.hetubook.com.com得意的父親。
「好吧。」
「莉娜!」艾絲塔一條手臂攬住莉娜,將她拉向自己。「我們辦得到的。」丹尼爾的母親撫摸著莉娜的頭,安慰她。「我們一起來一定辦得到的,一定辦得到。」
這句話有如無聲的回音,在她腦海中迴盪——迴盪、迴盪再迴盪。在睡夢中、清醒時,在她哭在她笑,甚至什麼都沒做時不斷迴盪,無時無刻不在,每一瞬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有這句話,這句無比殘酷卻真真實實的話。無論她如何殷切盼望、如何祈禱那不是真的,它依然如此真實,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又難以承受。你死了,我卻得活下去,必須活下去、活下去,她必須活下去!
當然也有孤身一人,被男人拋棄的女子。但那些男人只是跑掉,並沒有死去。這樣有比較好嗎?或者如果他是自願離開的,如果他可以選擇留下卻一走了之,是否更加令人痛心?如果他不是躺在被撞得稀巴爛、車身嚴重毀損的車內,以致在葬禮前不宜見到大體,因為殯儀館的人表示最好這樣,這樣有比較好嗎?
「謝謝,不過我想自己去。」
莉娜已經不記得是在哪位熟人好意送給她的哪本書裡讀到過這句話,她只記得是在瀏覽教人如何走過喪親之痛的經驗談、希望從中覓得些許慰藉的一本書中看到。這句話就出現在書中某處,並且在短短數秒內,就深深烙印在她腦海中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