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簡直欣喜若狂。」
「所以你們也成功了。」芭貝特冷笑著說:「恭喜你,也恭喜你先生,他一定開心死了。」莉娜正想告訴她丹尼爾的事,芭貝特卻已轉向塞巴斯提安,問:「你還記得那時候你有多開心嗎,寶貝?」莉娜根本沒有機會開口。
晚上八點,平常這個時候丹尼爾已經返家,現在他卻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一點甚至連吉內斯都察覺了,否則八點左右牠便會在門口玄關處奔跑。自從丹尼爾過世後,牠就突然終止了這個習慣。天地之間,有些事是我們無法解釋的……
「莉娜!」婆婆嘆了口氣,說:「我了解,可是現在你自己問題已經夠多了,他們不過是陌生人而已。」
天與地。
回到家,莉娜幫吉內斯準備好食物,順便也加熱自己的食物,婆婆離開前就先幫她把菜放進微波爐了。在返家途中,莉娜和艾絲塔通了電話,告訴她自己遇見芭貝特和塞巴斯提安的事,向她徵詢該如何是好。
「呼呼呼……」塞巴斯提安防衛地舉起雙手,一邊小心翼翼倒退一步,同時朝妻子點頭,示意她跟隨自己離去,但芭貝特卻一動也不動。
「沒錯,」她點點頭,說:「我們兩人都欣喜若狂。」接著她目光又轉回莉娜身上,「真好,現在你終於也有機會體驗了。」
此時此刻她好想抱住丹尼爾,緊緊擁抱、親吻他,撫摸他的頭髮,告訴他,她感到好抱歉;告訴他,她再也不要跟他吵架了,要跟他一起搬去波斯特摩爾,就算要搬去月球背面或任何地方都行。最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在一起。
「是啊,」芭貝特說:「當然啦,那不是你的錯,大家都這麼告訴我們。」她抬起一隻手,彷彿想打莉娜,但隨即把手放下。
但是這些話她都沒辦法說了,這些話丹尼爾都聽不到了。他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他開車疾馳而去,急速奔向死亡。他如此氣憤,以致不久之後就撞上了另一輛車,當場死亡。至少警察是這麼告訴她的,丹尼爾和另一個人雙雙當場死亡。她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雙和-圖-書手掩面,放聲痛哭。
「不會,當然不會。」芭貝特的語氣像是在嘲諷。接著她朝吉內斯彎下身,對牠伸出手,開始摸起牠的頭。吉內斯任憑她撫摸,但仍然維持原來的姿勢。「要照顧好你的女主人哦,」說著,芭貝特再度起身,挽起先生的手,說:「來,我們走。」
「不是,我認為不是,他們只是過度絕望。」
「吉內斯!」狗兒又靠過來,乖乖在莉娜身邊慢慢隨行,牽繩在人狗之間鬆鬆搖晃著。打從一開始,莉娜就非常重視要讓吉內斯學會聽從指令。「將來如果我們有了孩子,這一點非常重要。」她如此向丹尼爾說明,同時幫吉內斯在訓犬學校報名。兩年前的耶誕節,這隻拉不拉多犬就躺在樹下一塊毯子上,當時牠還小,簡直像顆躺在黑色刷毛毯上的小絨球。
嬉鬧玩耍,現在狗兒得自己來了。以莉娜目前的狀況,她是無法取代丹尼爾的。
要是她知道從此再也見不到他,要是她知道十分鐘後他就氣絕身亡,而當天晚上警察就來按他們家門鈴,通知她丹尼爾出了車禍,他沒能逃過死劫。
當然也是所有助產士的惡夢——儘管這種案例並不那麼普遍。舒斯特夫婦向莉娜提出過失致死的刑事指控,檢察官進行調查後隨即中止偵查,案子就此正式終結。但直到今日,莉娜依然無法原諒自己,她經常自問,當時自己是否忽略了什麼?自己是否能阻止奧斯卡的死。半年後,莉娜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芭貝特和塞巴斯提安,表達她的同情與歉意,但信件被退回,沒有拆封就被人塞進新的信封裡,還附上一張奧斯卡的照片,沒有隻字片語,如此決絕。
一個聲音將莉娜從思緒中拉回現實,她抬起頭來,見到一名婦人和她的同伴。莉娜認出這兩人是誰,頓時嚇了一大跳。婦人有著金色短髮,男人有著一頭深褐色捲髮,戴金絲邊圓框眼鏡,兩人都穿著polo衫和牛仔褲。
因此她說了句:「你說得沒錯。」並且決定採納婆婆的意見,不再多想這件事了。她不想再自責,她不想再和*圖*書懷有罪咎感;就算辦不到,至少也要試一試。
「哈囉,芭貝特。」莉娜起身,遲疑地把手伸向婦人,但婦人並沒有握住,只是默默凝視著莉娜的腹部。「塞巴斯提安……」莉娜轉向婦人的先生,但他同樣無意和她握手,莉娜只好遲疑地把手縮回夏季外套的口袋裡。
「對啊,」丹尼爾問:「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莉娜目送著他們的背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吉內斯發出低低的嗚咽聲,搖著尾巴,用身體摩挲莉娜的雙腳。當莉娜在牠身邊蹲下,吃力地幫牠繫上牽繩時,她的雙手又溼又冷。
你死了,我卻得活下去。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依據急救醫師的說法,這不是莉娜的錯,也不是芭貝特或塞巴斯提安的錯,他在死亡證書上註明死因是「SIDS」——嬰兒猝死症,這是所有父母的惡夢。
想到他們的爭執,或許是丹尼爾如此氣憤、導致他車速過快的原因;想到他或許因此才在那個該死的彎道和托馬斯.克羅恩的車對撞,這個想法幾乎快將她逼瘋。除了哀傷,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罪咎感。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她就不會挑起那場無謂的爭執,永遠不會!
現在只剩吉內斯還在了。莉娜還不知道寶寶出生後,是否要繼續留下這隻狗。寶寶、狗兒、孤身一人——婆婆的援助不算的話——對她來說壓力可能太大了。再說,雖然她很愛吉內斯,真的非常喜愛,但她也恨牠,因為牠會讓她想起丹尼爾,還有牠和丹尼爾經常嬉鬧玩耍的情景。
「我沒有怕他們!我只是擔心而已。」
莉娜並不那麼想,她和工作上接觸到的媽媽們關係都相當親密,可是她也了解艾絲塔的想法。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坐在沙發上,回想自己最後一次和他相處的情景。回想當時兩人坐在車上,經歷了一場爭執,後來她下了車,徬徨無助地走到加油站,徬徨無助且怒氣未消。她當然生氣!誰會把自己即將分娩的妻子丟包在公路上,給她錢要她坐計程車呢?直到今天,她依然不知道七月二日那和圖書天丹尼爾到底是怎麼想的。
「八月五號,」接著莉娜又說:「是女孩。」說完,她才發覺自己話裡滿是歉意,彷彿想表示:「是女孩,不像你們的孩子,不像奧斯卡是男孩。」
稍後莉娜躺在床上,一隻手往冰涼又空蕩的那一側探伸過去,傾聽著從臥房通往露臺、那扇敞開的門戶鑽進她耳膜的聲響:歡笑聲、玻璃杯的「叮噹」聲,鄰居們正在花園裡烤肉,享受這溫熱的夜晚,近三個星期來他們幾乎每晚都這麼做。漢堡的夏日時光相當短暫,必須善加利用。丹尼爾經常提起,他好希望能住到其他地方,比如澳洲,或者南非更好;總之就是終年晴朗、陽光普照的地方。只是身為廣告公司的所有者之一,他無法就這麼走人,至少現在還不行,將來也許可以。
吃過晚餐後,莉娜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任由螢幕閃著微光,卻不知道電視上到底在播些什麼。
丹尼爾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他喜歡的嗎?
「不會,這個名字很好!」她想,「等我們的孩子出生後,牠就可以保護他。牠會睡在他的小床邊,注意他的安危,牠會成為他第一個玩伴和最好的朋友。」
莉娜哼哼唉唉吃力地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慶幸兩腳可以稍微放鬆一下。她重了十五公斤多,其中一大部分是水。她四肢疼痛,雙腳腫脹,雙手也肥腫得快無法交握了。
突然響起狗兒的狺狺低吼,莉娜猛然轉身,是吉內斯。牠就站在他們身後,頭部放低,頸背的毛豎立,齜咧著牙齦,嘴裡有口涎滴落下來。牠尾巴直挺挺地豎起,身體蹲低,彷彿準備一躍而起。莉娜從沒見過牠這種模樣,畢竟牠是拉不拉多,不是軍犬。
「牠不會咬人。」話一說完,莉娜立刻想到,對照吉內斯凶猛的模樣,自己的說法聽起來未免過於荒謬。
她在盥洗臺前刷牙,往臉上塗抹乳液,專注地看著自己鏡中的影像。她那頭閃亮滑順的深色頭髮垂落在肩頭,碧綠的眼珠在圓潤的臉蛋上幾乎顯得有點淒涼。莉娜身材向來纖細而偏瘦,現在臉色雖然略微hetubook.com•com
蒼白,至少外表看來顯得養尊處優。兩個星期前,莉娜洗完澡起身時,丹尼爾在浴室裡望著她,說她胖得都快爆了。當時他哈哈大笑,在她看來,那不是開懷大笑,而是有點緊張焦慮的笑。在那當下,或許他心裡想的是,妻子是否還能瘦回懷孕前的身材。莉娜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抓起一條大浴巾,裹住自己走樣的身軀……
「謝謝。」莉娜深深呼吸,想讓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臟恢復正常。
「芭貝特,請……」莉娜一隻手搭在芭貝特的肩頭上。
要不是丹尼爾再三勸阻、說她並沒有任何過失,否則莉娜說不定就會放棄自己的職業,說不定會改當超市收銀員,或是改行做不會有孩子死亡的工作。丹尼爾給了她力量與生活的信心,一如她令他重生一般:這是他經常說的話。
「吉內斯?」莉娜問。
吉內斯過來用冰涼的鼻頭輕輕推了推她。莉娜摸了摸牠,接著起身進入浴室,準備稍後上床睡覺。八點半不到,時間其實還太早,但她好想逃入夢鄉,不必清醒的每一秒鐘,對她都是種解脫。
後天就是丹尼爾的葬禮了,莉娜不知道他是否希望火化,他們從未討論過這種話題。哪會討論呢?人在三十、四十或五十歲的時候,通常不會想到這種事,在這種年齡,人生的盡頭似乎還相當遙遠,遠到我們永遠不會遇到。
奧斯卡過世快三年了,死時才兩個月大,某天下午他躺在自己的嬰兒車裡就這麼死了。在他死前幾小時,莉娜進行訪視時他健康情況還很良好。奧斯卡的父母芭貝特和塞巴斯提安.舒斯特都不抽菸,他們將兒子抱進睡袋裡讓他仰躺,奧斯卡身邊也沒有可能令他窒息的動物布偶或枕頭,一切都如莉娜所陳述的,結果意外還是發生,奧斯卡還是失去了性命。
「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賣給我的合夥人,到時候我們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艾絲塔鄙夷地「呸」了一聲,說:「既然這樣,你最好什麼都別做,就當作沒這回事吧。舒斯特夫婦曾經無憑無據硬指控你有罪,結果沒得逞,現在和*圖*書你也沒必要怕他們。」
「送你,」丹尼爾親吻她,說:「這樣你就不會因為還沒有成功受孕而那麼傷心了。」聖尼古拉斯節當天,驗孕結果又是陰性,沒懷孕,一直都沒有。雖然他們努力了三年,雖然醫師認為他們兩人都沒問題,卻依舊毫無成果。「吉內斯一定能讓你開心起來!」
芭貝特朝她跨近兩步。現在她離莉娜好近,幾乎要碰觸到莉娜了。「還有,我希望其他的事你也會經歷到。」她說得很小聲,卻尖銳又滿懷恨意。「我希望你也有機會體驗,當你想將你的孩子從她的小床上抱起時,發現她皮膚出現大理石斑紋又發青。當你將她抱起來時,你會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冰冰冷冷地躺在你懷裡。」接著她拉高音量。「無論你怎麼搖、怎麼喊,她都一動也不動,眼睛也不睜開,小小的身軀只是軟趴趴地晃動著。」說到這裡,她高聲怒吼,聲音大到連路人都轉頭張望。「你會發現,你的孩子已經死了!」
「別碰我!」芭貝特叫嚷著將莉娜推開,說:「千萬別碰我!」
來到位於阿爾斯特河畔的遛狗草地外圍,莉娜幫吉內斯解開項圈上的牽繩,目送牠奔向其他狗兒,開心尋找玩伴去了。
「我……」莉娜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那是一件不幸的事故,我……」
昨天產檢結束後,莉娜還去看了心理治療師。這位女治療師建議莉娜改用過去式來談丹尼爾,把「丹尼爾是」改為「丹尼爾生前是」。他生前是個好先生,他生前是她的摯愛,他生前是她夢想擁有的一切。
「我都不知道呢,」芭貝特下巴朝莉娜的腹部點了點,問:「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啊,你看!」
「告他們,」艾絲塔說:「這根本就是恐嚇!」
幸虧這些就快過去了,莉娜實在不喜歡懷孕的感覺。雖然期待帶來莫大的喜悅,但打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懷孕。先是噁心、疲累,接著是火燒心、消化不良,體重也持續攀升。她動作愈來愈遲緩,就連丹尼爾還在世的時候,她也不像懷孕育兒雜誌或網路論壇上其他婦女那樣,享受這種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