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跳著舞,幾乎像是靜止不動,身體緩緩搖擺,隨著節奏,貼合每一個音符,每一個細微變化,她的腳始終黏著地板,沒有移動。L恍如一根草莖,一條藤蔓,隨風擺弄,順著節奏,賞心悅目。
「儘管如此,有時候妳應該會感到非常孤獨吧,好像全身赤|裸地站在馬路上,被駛過來的車燈罩住。」
「意外,」她說,同時特別在這個字眼上加重了語氣,表示這個字不是她說的。「會造成傷害,而傷害有時候是無法彌補的,不是嗎?」
「或許吧。」我承認。
司機在我家門口停車。
我向L說了謝謝,感謝她的讚美,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再說,她好像也沒等我有任何下文,她嘴角上揚,眼神焦點一直放在舞池上。我偷偷打量她,L身穿滑順的黑色長褲,乳白色襯衫,襯衫領口縫綴深色細緞帶或皮繩,我無法明確判別出是哪一種材質。L簡直是完美零缺點,讓我不禁聯想到Gerard Darel品牌廣告。我記得很清楚,就是這個,這種現代感十足的簡約細膩,中產階級雅痞風,古典織布加上大膽的細節設計,巧妙混搭。
「是啊,一本書的成功是個意外,我們不可能全身而退,不過,真要抱怨也太說不過去了。這一點我很確定。」
我一直很欣賞會搽指甲油的女性。搽指甲油對我而言是一種女性細膩的表現,我不得不承認,從這個角度來說,指甲油跟我無緣。我的手太寬,太大,某種程度來說太有力了,每和_圖_書
次搽完指甲油,手指似乎變得更大,再怎麼努力喬裝都是白費心機,反而更突顯雙手的男性特質——我始終覺得搽指甲油是個繁瑣的工程,光是搽的動作就得要細心,又要有耐心,偏偏我都沒有。
我不知道我和L是怎麼聊著聊著就說到了書展的那位女士,以及我內心的那份愧疚,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苦澀一直縈繞不去。我不斷地想起那個時候,想起我的反應,還有在那個場合裡我不應該有的舉動,一點都不像我的態度,而我卻沒有任何方法補償那位女士,對她說聲抱歉,為她買的書簽名。這些已成事實,覆水難收,不可能回到過去從頭來過了。
「妳跳舞的時候真美,」她才剛坐穩就對我說,「妳好漂亮,跳舞的時候,沒感覺到有人在看妳,好像全場就妳一個,我敢說妳一定也在自己的房間或客廳裡一個人像這樣跳舞。」
要成為這樣的女人需要花多少時間啊,我一邊觀察L一邊納悶,一如在她之前,同樣觀察過的數十名女子,有的在地鐵上,有的在買電影票的隊伍中,有的在餐廳裡,心裡每每浮現同樣的疑問。完美妝髮,平整衣飾,沒有一絲凌亂。要達到這樣完美的狀態,需要花多少時間啊;每天早上,還有每天晚上,出門之前,要花多少時間裝扮?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才能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每天做造型,更換珠寶配件,研究衣服穿搭,絕不容許隨便的存在?
「事實上,妳真正感到懊惱的,不只是傷害了那位女士,她為了來看妳,可能跑了https://m.hetubook.com.com幾十公里,把自己的孩子託給姐姐照顧,還可能為此跟老公吵了一架,因為他以為她出門採買去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她這麼堅持要去跟妳見面。不,真正困擾妳的,不是現在這位女士可能不再喜歡妳了。」
她聲音輕柔,不帶絲毫嘲諷。
我的女兒,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跑來跟我說,她長大了一定會記得這樣的我——在客廳裡跳舞表示開心的母親。
我滿臉的不可置信,怔怔地望著L。這正是我的心情寫照,全身赤|裸地站在大馬路上,我幾天前才剛剛寫下這樣的句子,完全一模一樣的字眼。我曾和誰提過?我的編輯?記者?L怎麼可能跟我用一模一樣的字眼?我到底跟誰說過這些話?
L輕撫我的臉頰。
L一直在我身旁跳舞,大概有一個多小時之久,見我離開隨即跟過來。她面帶微笑地擠進我和鄰座客人中間的狹小空間,逼得對方往沙發扶手靠,才得以坐得舒服些。彷彿是與我暗中約定好似的,她朝我做了個V字勝利手勢。
車上,我們沒有說話。我覺得疲憊擄獲了我的四肢,壓上了肩頸,意識逐漸模糊。
我下了車,步上樓梯,癱倒在床上,衣服一件也沒脫。
我們坐在沙發上,L和我。我先離開舞池,當時放的音樂我不怎麼喜歡。
「我可以想像現在妳應該不太好過。各方的評價、反應、突如其來的鎂光燈。我想應該有隨時崩潰的危險。」
如今,我知道這不僅僅是有沒有閒情逸和*圖*書致的問題,反而是比較偏向類型的議題,是我們自己選擇想要成為哪一種類型的女人,要是我們有得選擇的話。
我記得曾向L解釋過我認定的成功概念,清清楚楚地,毫無模糊地帶,我敢肯定我那番話不可能被曲解。對我來說,一本書的成功純粹是意外。具體來說,是許多不可能再複製的各種因素造成的僥倖巧合,所引發的完全出乎意料,卻來勢洶洶的偶發事件。希望她不會以為我這番話有任何假意謙遜的意思,書本身在這整起事件裡當然具有一定的分量,但書不是唯一的評定依據。其他的書也很可能獲致相同的迴響,甚至更大,但是,當時的環境對它們並不是那麼有利,因而缺少了某項成功的因素。
過了一會兒,L站起來,回到舞池跳舞,她擠過好幾個人才走到十幾個正在舞動的身影中間,站在我的面前。時至今日,回顧發生的這一切,現在我敢說這樣的場景著實令人往勾引挑逗的方向想,其實,看在我的眼裡也的確有像是引誘我的念頭,只是在那當下,感覺比較偏向是一場遊戲,她和我之間的遊戲,無須言語的弦外之音。我猜不透,但覺得好玩。L有時候會閉上眼睛,身體的擺動隱約透著低調的性感,不張揚。L很漂亮,吸引男人目光。我試著將男人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接收過來,抓住這些目光顯露疑惑的那一瞬間。我對女性的美並非毫無感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我喜歡觀察她們,欣賞她們,努力去想像哪一種曲線、哪種腰身、哪種酒窩、哪種微微的發音不準,哪種小缺陷能和-圖-書激起她們身上的欲望。
我應該是問了她的名字,還有她是受誰邀請而來的,甚至她從事什麼行業之類的,但我覺得這位女性,她一派從容的神態,讓我心生敬畏。
L完美得無從挑剔,滑順的頭髮,修剪合度的指甲搽著豔紅指甲油,在一片昏暗中閃閃發光。
「我知道妳是誰,很高興認識妳。」過了一會兒,她加上這一句。
L正是那種會讓我著迷的類型。
我喝光眼前的伏特加,杯子已經重新斟滿好幾次了,我沒醉,相反地我覺得我的意識彷彿進入了一種很少能達到的層級。時間很晚了,派對突然曲終人散,我們孤獨地坐在明明幾分鐘前還人聲鼎沸的廚房裡。在我回答她之前,我先笑了。
我們一起叫了計程車離開,L堅持中途放我下車一點都不麻煩,我家就在往她家的路上,根本不需要繞路。
我試著輕描淡寫,不需要這麼誇張吧。
我經常回想起這個動作,還有其中包含的溫柔、關愛、或許還有慾念,又或許什麼都沒有。老實說,我對L一無所知,而且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她接著說:
之後,L和我,我們居然一起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桌上擺著一瓶伏特加,直到今天我還是沒辦法把這兩個時刻中間的空缺拼出來。我隱約記得有些我不認識的人上前與我攀談,我跟他們聊了一會兒,接著L朝我伸出手,邀我回到舞池。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舉目望去,不見娜妲莉蹤影,也許她先回家了,派對賓客眾多,洋溢歡樂氣氛。
我還記得第一次跟出版社編輯碰面的情形,在位於雅各街的小辦公室裡,我先是被她的細膩、當然還有指甲,和其他的一切給迷住了,簡約而無可挑剔的品味,身上散發出一種略帶古典,精心審視、完美拿捏後的女人味,讓我印象深刻。我認識法蘭索瓦的時候,曾認定他喜歡的女人絕對不是我這一型的,而是比較愛裝模作樣,更優雅細緻,有自制力的那種。我還記得我在咖啡廳裡跟一個朋友列舉了我和他肯定破局的各種理由,反正就是不可能,沒錯,就是這樣,法蘭索瓦喜歡頭髮光滑柔順的女人——說著我還撥了一下頭髮——我呢,一頭亂髮蓬鬆毛糙。我覺得單從頭髮喜好的差距就能歸納出彼此間必然會有更深層的差異看法,甚至是根本性的不同。總而言之,我們的相遇只不過是常見的軌道調整錯誤,一直到許久之後,我才承認事實並非如此。
一直到今天,我還是猜不透當天晚上L是從哪裡看到或是從誰的口中聽到這句話,單純地轉述出來,或是她真的猜到了我的想法。我很快地就領悟到L有一種特異的感知能力,這是一種天賦,她能找出正確的字眼,說出來給需要的人聽。L總是能迅速地提出最切中要害的問題,或點出重點,向對方證明唯有她有能力了解他,能夠安慰他。L不僅能第一眼就辨識出引發不安的源頭,還能抓出我們每個人都有的隱匿不發的弱點,不管蟄伏在內心多深的地方。
L的眼光一直沒有從我身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