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個月的時間,L就順利地對我的生活方式有了相當正確的看法:事情處理的優先次序,花在每件事情上的時間,還有我的睡眠極淺。
L提出問題,搜尋資訊,偶爾也給建議。
仔細想想,L很快就取得了類似後援幫手這樣的位置:可靠、幾乎隨時有空、值得信賴。一個會擔心我的人,而且在我所認識的成年人當中,沒有一個像她這樣肯為我貢獻出所有的時間。
六月的某個夜晚,L寄了一張巨幅塗鴉的照片給我,紅黑雙色,她在十三區的某堵骯髒牆面上看到的。約莫就是眼睛的高度,有人在牆上噴著:寫出自己,你就能活下去。
法蘭索瓦深知要我放手讓人離開,僅僅滿足於跟他們在街上偶然巧遇是很困難的事。我想要知道他們後來變成怎麼樣,拒絕接受自己必須完完全全地失去他們。因此,他好意地諷刺我:
L說話、走路、笑起來,自有一種奇特的方式。L似乎沒有特意想取悅我,似乎沒有玩任何把戲。相反地,她任性做自己的樣子——當我寫下這幾行字時,才意識到這幾句話裡的天真,我怎麼可能知道L是什麼樣的人,才認識多久?——才讓我印象深刻。她的一切感覺上都是那麼簡單,好像她只要拍拍手就能有這樣的表現和*圖*書,自然又完美地融入。每當跟她一起度過一段時間,或講了一通長長的電話後,要跟L分開時,我經常處在這番交談的後續效應中。L溫柔地宰制著我,讓人感覺親近又不安,我不清楚她何以能做到,也不清楚她掌控的範圍有多大。
L真的讓我著迷。
我花了好些時間才看清這一點。
如今,我可以大膽地這麼臆測,L關心的不是露意絲,不是保羅,而是他們在我的生命中所佔有的位置,他們對我的影響,從我的心情、睡眠、是否有空都清楚可見。如今,我可以很輕易地記下,L之所以會對為人母的我感興趣,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她對身為作家的我有興趣。L很快便了解到,我人格中的這兩個面相是不可分割的。到底露意絲和保羅是在干擾、打亂、阻撓我創作,或是正好相反,是我寫作的助力,衡量他們到底影響我到什麼程度,這才是她想要的。此外,他們倆選擇的學校迫使他們必須離開巴黎,一個去外省,另一個則是出國。如今,我可以簡單地這麼說,想必L對他們在夏季結束後就要離家一事暗自竊喜吧。不過,我知道這麼說並不公平,事實並非如此簡單。老實說,跟L沾上邊的事,向來沒有一件是簡單的。回頭來看,我覺得L對孩子展現出的關注比我所能想到的這些意義更深,也更複雜。一般而言,L對母親的角色真的有些著迷,尤其是我所扮演的母親。L喜歡聽我說孩子的事和_圖_書
情,這點我很肯定,童年往事,他們的成長過程,青少年時期的煩惱。L總要我說詳細些,她對我們這一家的平凡家庭故事興味盎然。跳開一段距離來看,我必須說L對我的孩子的了解讓人震驚,有好幾次我跟她提了煩心的事,或爭執,無論是他們倆之間的,或是親子間的相互不了解,她總能立刻挑出其中的癥結,進而幫我做出適當的回應。然而,L卻從來不覺得需要跟他們見面。我甚至覺得她在極力避開所有可能碰面的場合。當我說要跟他們一起看電影時,她從來不加入,當我要她到某個地方跟我會合時,她會旁敲側擊,探詢我是否是一個人在那裡。同樣地,當她知道孩子們在家時,絕不來家裡找我,若無法確定時,也不會冒險過來。
我們認識後的幾個禮拜,L便在我們之間建立起一定的聯絡頻率,我跟其他任何朋友都沒有如此頻繁的聯繫。每天至少一次,各種形式都有,她總會讓我知道她的存在。早上來一句簡短的問話,晚上聊個什麼想法,還有專為我寫的迷你短篇故事——L有說故事的藝術天分,無論是講述她經歷的軼事,或描繪剛剛碰到的某個人,只要幾個字,活靈活現。L會把她隨處拍攝的相片寄給我,大膽搞怪的驚鴻一瞥,多少與我們談論的話題,或我們一同經歷過的情境有關:火車上,一名男子沉浸在我前一本書的中文譯本裡;大蘇菲的演唱會海報,我曾告訴她,我喜歡她的歌;我最喜歡的巧克力品牌新推出的黑巧克力廣告。L毫不忌諱地表現出她想跟我保持聯繫的欲望。想成為我的朋友。hetubook.com.com
L為人慷慨、風趣又奇特,是我在派對中認識的,我第一次跟法蘭索瓦提起她時,就是這麼形容她。
儘管如此,L和我之間緊密且規律的聯繫模式,反而比較順應我的成年人生活圈規範。例如,儘管她很少問及法蘭索瓦,她完全適應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和見面的節奏。她掌握我的行程,知道某些日子是專屬他的日子。另一方面,L很快就開始關心起我的孩子。她大概看出這樣的態度會是一條更能貼近我的專屬管道,甚至讓我們關係更進一步的必要條件。L經常問起露意絲和保羅,要我描述他們的性格,或是一些他們的童年往事。我曾經這麼想過,L是想要補回錯失的歲月,那段她無法經歷的歲月。L對他們面臨的這段關鍵期也同樣相當關注,他們有信心嗎?眼看著高中會考的日子愈來愈靠近,他們已經確定志向了嗎?
「說得好像妳朋友還不夠多似的……」
我沒有馬上察覺到L竟如此這般地再度喚醒了我對後青少年時期的懷念之情,那時我剛要邁入成年的門檻,意識到一股生龍活虎般的衝勁竟然是我的。L喚醒了我那無所不能的十七歲歲月,在我再度被恐懼、焦慮和罪惡感箝制之前,支撐數月之久的那股難以置信的生命力。L再度喚醒了我生命中的這段時間,跟父親同住四年之後再度回到巴黎,在羅馬路的咖啡館裡和同學們談天說地,在拉丁區趕場看電影;認識了柯琳,我們在地鐵裡互相捉弄;還有我們自創的那個語言,帶著斯拉夫語子音的語言;接連幾小時的課,課堂上我們彼此傳遞的無聲對話;為了向阿貝.狄佛日
致敬,我們由右往左反向寫字,還得對著光源或鏡子讀才看得懂。一條維繫關係,延續不斷、無法磨滅的線。一種分享一切的方法:恐懼和欲望。
m.hetubook.com.com不知不覺中,我對這一切開始有了期待。還有電話。我更常打電話找她了,找她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們開始互通電子郵件。
我得承認,L那麼快地對我的孩子感到好奇,剛開始我滿驚訝的。後來,我覺得這份困惑其實和-圖-書源自一種愚蠢的偏見: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為什麼不能對別人的孩子產生興趣呢?事實是,凡是有關我身為人母的憂心,L的傾聽能力絕對是無與倫比的。龍鳳胎的露意絲和保羅,一想到就要各自分飛必然會有的憂慮,他們多少感受到必須跨過此一階段的必要性,他們有個別的選擇,接著是行政程序,檔案建立,繕寫求學動機函,使用開放給所有高中會考考生的神祕電腦應用程式填寫志願,再來就是等待……這麼多林林總總的步驟,L總是陪在我身邊,好像把這一切擺在第一優先順位,好像跟她切身相關似的。
L再次喚醒了這些,這種為了維繫與對方的情誼所採取的獨斷蠻橫方式,十七歲的我們可能都經歷過的這一切。
最後我只能認為她大概是害羞,或者這是用來預防某些她怕自己無法面對的情緒問題所採取的防衛措施。總之我只能這麼想,說到生養孩子這方面的事,對她來說,遠比她自己願意承認的更讓她痛苦。
L讓我感到驚奇、有趣、好奇,令我畏怯。
直到今日,我還是難以解釋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怎麼會發展得那麼快,而L又是用了什麼手段,在幾個月的時間裡,在我生命中佔有了這樣的一席之地。
L推介了一、兩份資料,是關於保羅感興趣的技職資訊,還寫信去索取了一份女兒考慮要報考的國立民航高等學校的簡章。之後,她用電子郵件寄了一份非常完整的有關工藝和藝術職校的資料,和一張理科預備學校的排行榜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