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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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習慣在小本子上做筆記。我喜歡精美輕巧,封面柔軟,內頁畫線的筆記本。我會把它們放在皮包裡,無論到哪裡,出差、度假,都帶著走。到了晚上,我總是拿出一本放在床頭櫃上。裡面記著正在進行中的計畫的相關想法或可用的句子,還有一些別的字彙、未來作品的名稱、故事的開頭段落。有時候,為了讓自己更有組織效率,曾好幾個禮拜,專門用某一本筆記本記錄和正在進行中的計畫有關的想法,另一本則保留給推遲的計畫。有時候,文思泉湧,靈感澎湃,我身上會同時出現五、六本才開始記錄的本子,每一本代表一個不同的計畫,但最後我老是混在一起。
和*圖*書
我讓我的編輯以為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我一直用語焉不詳、輕描淡寫的話術拖延謊言被揭穿的時刻:我在搜尋更多的資料,在準備階段了,正在打穩基礎……
我入了歧途。
我沒有多餘的心思放在那裡。當某個晚上,L在電話中問及我的寫作進度時,我這麼回答。她語氣柔和,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她問我是否順勢乾脆把這些來回奔波,安頓孩子,填寫學籍資料,採買添購當作現成的藉口,忽略自己無法好好坐下,書寫,無法進入計畫本身,無法進入狀和圖書況的事實。我在別的時候,當時我一週四天還得通勤到遙遠的郊區工作,不也想辦法找出了必須的時間和空間嗎?她的說法是,我拒絕承認我的構想不好,拒絕認清我這幾個月來白白地投注心力在一個不屬於我的領域裡,甚至與我的創作進程背道而馳。難道不正是因為我徒勞無功的堅持,中斷主題的延續性,以至於我寫不出來嗎?她提出了這個方向讓我思考。她覺得這番自省是有必要的,所以她自作主張地提出來,尤其現在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她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只是直覺應當這麼做。
事實上,每當我開啟電腦,下定決心開始思考時,那個批評的聲音就會響起。m.hetubook.com.com某種極具諷刺又不留情面的超我佔據了我的心思。在那裡咯咯叫鬧、譏諷嘲弄、酸言冷語。它甚至在句子尚未具體成形之前,就嘲笑文句太弱,偏離主題,荒唐可笑。我的額頭上彷彿有第三隻眼睛插入原有的雙眼之上。不管我準備要寫什麼,它都能看出我的意圖。那第三隻眼就在轉角等著我,摧毀所有起頭的嘗試,揭穿虛假的謊言。
我就要開始寫了。
事實是,我支吾搪塞,心思渙散,明日復明日,一週推過一週,遲遲不肯承認是有些東西壞了,丟了,沒用了。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九月,我又出門了,這次是幫孩子們安頓新住處。保羅申請到了學校的宿舍,露意www.hetubook.com.com絲則和兩個跟她上同一所學校的朋友合租房子。IKEA和Castorama大型家具賣場間往來奔波之後,先到圓爾奈待了幾天,然後再到里昂,就耗掉了開學的前幾個禮拜,這段時間有關創作的問題全被拋諸腦後。我很高興能有跟孩子相處的時光,延後離別的時刻。
L試著警告我,我卻聽而不聞。
我找不出話反駁她。
的確,在某些時間更緊迫的時候,我還是能騰出時間寫作。
偶爾,某個暗黑念頭,毫無根據地就走進我的心頭:L說得對。L叫我提高警覺,因為她看到我就要大難臨頭,而我正直直地朝它前進。
我剛剛才m.hetubook.com.com領悟到一件可怕,駭人至極的事:我是我自己最恐怖的敵人。我自己的暴君。
L對我寫作的方式表現出高度的興趣,在她之前,沒有人這樣,所以我給她看了我隨手記錄的筆記本,相同尺寸的筆記本大約三、四本,有著光滑柔軟的封面。這是我和法蘭索瓦看完愛德華.霍普的畫展,走出會場時他送給我的。每一本的封面都是畫家的複製畫。
但,我已經不像當時那麼年輕,而且文思已經枯竭,這才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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