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09

「我可不敢這麼肯定,岱芬。每個人都鼓勵妳繼續過妳之前那種別去冒險的生活。回過頭來說,就某種程度而言,這也算是以情感作為導向的善良友好商業互利基礎,這多少已經是妳在文學上的製造商標。」
「人的一生之中總有那麼一個時刻,信任他人會是件危險的事。」一天早上,她埋首我的電腦一個多小時之後,這麼對我說。
「好。就算是吧,我想情況是不一樣了。就我們兩個在,我才說,我不敢肯定有誰能保護得了妳起而對抗妳自己。不過,算了。事實上,這樣的結論也許正好說明了為什麼沒有人因為妳的無聲無息而擔心。」
我還是不懂她到底想說什麼,但我不能任由她信口開河。
我假裝沒聽出她話中的譏諷之意。
一直到幾天後,我才認命地有此認知:L是對的。除了法蘭索瓦和我的孩子之外,已經有好陣子沒有人寫信給我,或打電話找我了。
「嗯,例如,當我孩子的父親和我分開的時候,距離現在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我經歷了非常怪異的一段時期。在我搬出來之後,事情慢慢地出現變化,但我一點都沒有察覺。漸漸地,我不再打電話找朋友,不再詢問他們的近況,任由日子一天一天、一週一週的過去,我縮在那裡舔舐傷痕,我進入冬蟄狀態,我躲起來等待蛻變,我也不知道,我進入從來沒有過的抽離狀態,好像除了我的孩子之外,其他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已經沒有力氣了。這種情形持續了數https://m.hetubook.com.com個月之久。多數的朋友仍然持續表達他們的關懷,不停地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有他們在,儘管遠在他鄉。三月的某個星期五晚上,大約快八點的時候,露意絲和保羅剛剛離開家到他們爸爸那裡度週末,此時電鈴響了。我打開門,克蘿依和茱莉站在那裡,在樓梯間,捧著一個生日蛋糕,上面插了已經點燃的蠟燭。接著她們就在樓梯間唱起了歌,在搖曳的燭光中,我看見她們倆的笑臉,那笑容告訴妳,不管怎樣我們來了,才不管妳有多淒慘。我沒有哭,但是非常感動。真正讓我動容的是,妳看,直到現在我一提起來還是非常激動,是那個蛋糕。因為她們大可到皮卡烘焙坊或是我家這條街上的隨便哪家麵包店買一個派就好了。但不是。她們遠在數百公里之外,做了一個杏仁餡的酥皮千層派,上面還美美地撒了一層糖粉,她們把它放在盒子裡,小心翼翼地帶到這裡,還事先準備了蠟燭跟打火機——她們倆都不抽菸——她們安排好搭同一班高速列車,在同一節車廂會合——一個在南特上車,另一個則在翁傑——然後一起搭地鐵,背著準備度週末的小行李爬上樓。上樓之後,她們把蠟燭插好,點燃,然後按電鈴。沒錯,我好感動,看見她們敲我的門為我慶生,還帶了一個自己親手做的蛋糕,這是一生的承諾,永遠包容、溫暖的人生承諾,這是無限喜悅的承諾。」
L忙著回覆不斷湧入的邀約函件,其中大多數都是透過和*圖*書我的公關經紀人轉過來的。
這段時間持續大約數月之久,直至今日,描述其梗概,對我仍是煎熬。
「現在,有意思的是,我倒想看看有誰會在某個星期五晚上來按妳家的門鈴,在妳沒有出聲要求的情況下。依妳之見,妳的朋友當中有哪一位會意外造訪呢?」
「我不知道妳所謂的真正的朋友指的是什麼,是朋友就是朋友,不是就不是。而且一旦成了朋友,有時候是有辦法衝破那些障礙的,是的,但也有些時候,情況比較複雜。」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有法蘭索瓦在。」
我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覺得既不正當又殘酷。可否容我提醒L,她的朋友不僅沒有打電話來祝她生日快樂,甚至接獲邀請也不願意來?可否容我告訴L她看起來才像是那個超級孤獨,在自己周圍製造大片虛空的人?
「可是這些人彼此之間並沒有太深的關係,而且想從我身上得到的應該非常不一樣吧,甚至可能有所衝突。」
她勸我多出門散散心,我的臉色就像混凝紙漿般灰白,然後就離開了。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可是那些愛我的人有在關心啊,總之會表示關切,因為我在乎他們。他們會在合乎情理的範圍下表示關切,就像我們關切我們愛的人過得怎麼樣,並希望他們過得好是一樣的。」
她四下看了一眼,沒特別點明什麼東西,我沒要求她說清楚,她則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才不是,我做過。現在,我也會這麼做m•hetubook•com.com。針對某些具體事件,我知道我該找哪個人,哪個人可以幫我。這是我最終學到的一件事。」
「當然,發生過好幾次。」
「說一件來聽聽。」
「啊,好吧……如果妳是這麼認為的話。只是這跟我感覺的不一樣,如此而已。如果我們不打電話給他們,很少人會出現。很少人懂得跨越我們在自己挖的壕溝上架設的障礙。很少人有能力走進我們真正所在的位置,進來找尋我們。因為妳跟我一樣,岱芬,妳不是那種會打電話求救的人。最多,妳可能會,在事後,而且還是剛巧大伙聊到那裡時,提一下妳剛剛經歷過非常艱辛的一段時期。可是,在那當下,在妳往下陷落、往下沉的那個當兒,開口向人求救,我敢說妳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如今,將這些事件一一攤開,大致按照當時發生的時間順序重組,我發覺這一切像是用隱形墨水勾勒出的網紗,透過當中的網眼隱約可窺見L緩慢但穩定地步步進逼,一天天強化她掌控的過程。正因如此,我寫下這個故事,把這段關係最終變成的樣貌,以及它所衍生的破壞全攤在陽光下。我深知它讓我陷入了多麼恐怖的境地,還有它是在怎樣的暴力景況下結束的。
「可是真正的朋友是不需要我們開口的,妳不認為嗎?」
L代替我簽了一些支票和轉帳代收,回了各式各樣的信件,保險、管委會、銀行……接著把我隨手亂扔的收據發票整理歸檔。
「我有很多例子……」
「在這一切之前www.hetubook.com.com。」
「什麼之前?」
「這些故事都很感人,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我只是想要提醒妳注意。現在該是妳向外界證明自己多少有些識人眼力的時候了。那些妳把他們當成好朋友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妳現在的狀況,那些妳以為經過篩選是朋友的人,沒有一個知道現在妳正承受著什麼樣的身心煎熬。有誰關心了?我是說,有誰真正地關心?」
L專心地聽我講完,沒有說話。她微微笑著。
我認為L的尖酸源自她自身的孤獨感,想到這裡我覺得很悲哀。我不可以怨她。L失去了丈夫。生命遭遇了極其嚴重的打擊,使得她的朋友與她斷絕了關係。L在我身上投射了不屬於我的東西。但她以她的方式,真心地想幫助我。
如今,我已經重新站起來,可以面對螢幕了。至於是在什麼樣的生理狀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儘管情況依舊不是很穩定,我還是努力地想釐清這一切。我嘗試建立連結、關係、做出假設。我深知我這樣毅然決然的決心將激起讀者對L產生某種程度的戒心。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戒心。驚訝、趣味看待、困惑,是有的。但,戒心,沒有。戒心很晚才出現。太晚了。
「在我的生命中。我的朋友都知道,她們知道他值得依靠。」
我必須說有些事件交纏糾結,混在一塊兒,再說我的行事曆完全無法提供任何線索。今天我還在反覆翻看這些空白的行事曆。這段期間,只記載了露意絲和保羅回家的日期,分別以他們名字的第一個大寫字母註記,再來就是我離開巴黎去看他們的幾個週末,這www.hetubook.com•com些讓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我得以灌上幾口氧氣。
「在哪兒?」
「妳的朋友曾經衝破那些障礙,在妳需要的時候,未經許可,逕行介入嗎?」
「妳為什麼這麼說?」
「幾年後,我母親過世,塔德和桑德拉,我跟妳提過的兒時好友,她們倆住得都非常遠,卻搭火車千里迢迢地趕來巴黎。她們特別請假過來送我母親最後一程,過來幫忙,過來陪在我身邊。」
「因為我剛好站在絕佳的位置點上,可以看見擺在妳面前的陷阱。我剛好站在絕佳的位置點上,看見妳的編輯、妳的朋友、妳的家人、妳的人脈,他們想從妳身上得到什麼。以及他們用什麼樣的手段誘導妳往那個方向走,卻裝得一副沒事的樣子。」
接近中午,L說她約了人一起午餐。
「例如?」
寫完那篇序文寄出去後,我同意讓L來家裡整理一下屋子。她看到我書桌上不斷往上堆疊的信件和帳單,有些根本沒打開過,她擔心帳單過期。
法蘭索瓦又出國了,繼續他的紀錄片拍攝,於是我進入了一段閉關期。
我看著L開啟電腦,翻開一疊信紙,挑選一種又一種尺寸的信封,將我的電子郵件分類,總之舉手投足感覺我家就是她家,一切看似簡單至極。老實說,她又用起左手了,而且動作輕鬆自如,我覺得她不太可能裝得出來,因此我只能認定我看見她用右手寫字的那一天,應該是我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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