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L挨著書桌勤勉的樣子卻無礙我無所事事,四處亂晃。
門一關上,我問L他是誰。她笑了。他是誰很重要嗎?不是,我回答,只是好奇罷了。L說他是她一個朋友的兒子。她沒說他叫什麼名字,也沒有向他道謝,幾乎沒怎麼招呼他。
我很快就明白L幾乎把所有的家當都搬過來了,除了四、五個紙箱,她暫時借放在原先樓上鄰居的地下儲藏室內。L沒有任何家具,她跟我說,自從她先生過世後,她把東西通通都賣掉了,她強調了好幾次,通通,意謂著沒有任何一件物品逃過一劫。從此,她一直喜歡租有家具的房子。她不想增加累贅,更不想在某個地方落地生根。相對地,L有很多衣服。非常多,她爽快承認。
早上,我會為自己和L準備個沙拉或是義大利麵。
當L出門買東西或赴約時,我總是忍不住走進她的房間。幾秒間,我的視線掃過屋內的一切,椅子上的衣物,暖氣底下整齊排列的鞋子,桌上留下的文稿。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大概也是我最不得體的舉動:望著桌上展開的草稿、鉛筆修改的痕跡、橡皮擦屑,我任由指尖滑過,但沒細讀。還有茶杯留在紙張上的暗色圈圈。
我看著被她據為己有的這個空間,處處是工作熱烈進行中的跡象,筆記、便利貼、列印和修改後的紙稿,這一切,我不僅不覺得熟悉,反而像是屬於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世界,一個我被禁止在外的世界。
大概是因為她很忙,忙著趕文章進度,很少走出房間。偶有聲音穿透門扳,是她反覆播放的錄音訪談,尚未加工的原料,有些口吻遲疑,偶爾模糊不清,這就是她撰稿的基底。她在某個句子上按下暫停,倒帶,然後重聽。同一個片段她可能會聽上十遍,彷彿努力地想抓住這些字詞之外,無法說出口、只能加以揣度的弦外之音。往茶壺裡加滿滾燙的熱水之後,她走進房間,一待就是四、五個小時,沉浸在任何東西都打亂不了的靜寂中。我聽不到她椅子滑動的聲音,我從來沒聽見她站起來伸展四肢走動的聲音,我從來沒聽見她咳嗽,或開窗。她專心的程度令我印象深刻。
就在這段期間,L開始了不久後我戲稱為書架巡禮的舉動。晚間,一星期有好幾次,L會花上幾分鐘的時間檢視客廳書架上的書。她不像大多數的人,漫不經心地僅止於瀏覽書背而已。她會慢慢仔細檢視每一排書,偶爾還會抽出一本觸摸它。有時我看見她臉龐放鬆,像是有讚許之意,有時蹙緊眉頭,明顯的不悅。而她總是會問,一次又一次地,這些書我是否全都看過。是的,幾乎都看過,我回答,除了幾本之外。此時,L的指尖滑過一本又一本的書,同時大聲地念出書名,感覺像是完整的一個句子,精采絕倫的超長句子,只是我不懂這個句子的含意。我是否看過《永世宣言》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完美幸福》
、《海邊》
、《一天都沒有》
、《凍僵的女人》
、《回音製造者》
、《男孩的夢》
、《鳥的人生》
、《懸崖》
、《昨日》
、《之後》
、《當下》
、《你覺得我怎麼樣?》
、《逆轉》
、《恩典與匱乏》
、《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當我們討論愛情》
、《宛若天堂》
、《為我們祈禱》
、《回憶》
、《浪潮情緣》
、《我曾愛過他》
、《我愛的一切》
、《吶喊》
、《荒唐週五夜》
、《風箏》
、《暴力的起源》
、《非家庭》(譯註:L'infamille,法國作家、導演克里斯多夫.歐諾雷(Christophe Honore)一九九七年出版的小說。)、《散步》
、《片段》
、《追悼》
、《姊妹》
、《中場》
、《渺小的人生》
、《夜巡》
、《我的小男孩》
、《別人的命》
、《跟老爸一個樣》
、《知情的女子》
、《約瑟芬》
、《性感的夜》
、《缺掉的一角》
、《死亡拳頭》
、《落下前的雨》
、《風聲鶴唳》
、《對手》
、《乾眼》
、《訴訟筆錄》
、《奔放》
、《紅色筆記本》
、《代理人》
、《過分敏感》
、《毒物》
、《童年》
、《順其自然》
、《觸覺失憶》
。
和_圖_書和_圖_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_圖_書
和*圖*書從行李的數量看來,我想L應該是設想得比較久遠。我無法想像L不帶著部分的衣裝行頭過來,她大概還帶了相當數量的文件資料,要來這裡工作。
我們正面迎戰。
下午一點,我會叫她一起在廚房的小桌上,面對面坐著迅速吃完午餐。
L剛搬來的前幾個禮拜,我記憶模糊。
我期望跟L的共同生活能幫我重新投入工作。
就算到了今天,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到底在那段無憂也大致無慮的時間裡,我做了些什麼,總之什麼都沒寫出來就是了。
之後,我會出門一個人散步,走很久很久。我會圍著L搬過來那天送我的橘色大圍巾,然後開始走。我夢想著那本我沒辦法寫出來的書。我在外頭晃啊晃直到日暮西山。亂晃結束,回家的路上,我總會穿越露意絲和保羅小時候我常帶他們去的小廣場。這個時候,遊戲區已經空無一人,我呆呆地站在溜滑梯或搖搖馬的前面,在那裡搜尋他們年幼的稚嫩臉龐,搜尋他們的笑容,搜尋鞋底摩擦砂石的聲響。我彷彿又看見他們頭上毛線帽的顏色,看見他們初學走路時搖搖擺擺的步伐。這裡曾經上演過我們無法追回的情景。
他先在她家跟她會合,然後幫她把四只選定要帶過來的沉重大行李箱運過來。一上來,他立刻馬不停蹄地又跑下樓,把還在樓下的行李箱搬上來。才把箱子拿上樓梯間,又大步衝下樓梯,到L的車上把裡頭幾個袋子拿上來。我住七樓,沒電梯,但是這個男孩好像一點都不覺得苦。
我常常覺得與人並肩工作會比較容易。處在相對的孤獨中。我喜歡這個想法,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某個人跟我處在類似的處境當中;而且同樣努力。這也是為什麼,上大學的時候,我經常跑圖書館的原因。
下個週一,L搬進了我家。還有一個年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生跟她一起。那男孩身材高䠷,超乎尋常的長翹睫毛,舉手投足散發青少年的漫不經心,無一不吸引目光停留。他真帥。
當那個男孩第三度上樓時,我開口問他要不要來杯咖啡。他轉頭望著L,像是等她首肯,但是L假裝沒注意他眼神裡的無聲詢問。幾秒鐘後,他婉拒了。
她替我回覆各式各樣的來函,到了晚上,簡短地向我報告:我們婉拒了某件又某件事,哪件事我們獲得了延後許可,替女性巴黎戲劇節創作短篇戲劇的計畫,我們把它延到明年了。
晚上,我偶爾會聽到L講電話的聲音。通話時間相當長,我只能感應到音調,聽不清內容。偶爾也會聽見她的笑聲,開懷地大笑。由於我從來沒聽見她的手機響或震動,所以我記得我曾經納悶、懷疑是否是L在自言自語。
我安排了讓L住保羅的房間。我記得她第一次來家裡時,很喜歡那間房間的牆壁顏色。我讓L整理行李先安頓一下。我事先清空了幾層架子,和部分的衣櫥空間。我鋪好了床,整理出桌面空間,她很快地就拿出筆記電腦擺在那裡。她手上的那部女演員自傳,出版商要求的交稿期限即將到期,迫在眉睫,所以她沒有多餘時間找新住處。我一直不知道她必須急急忙忙搬離舊公寓的原因是什麼。
L搬進家裡之後,慢慢地接手了所有的事務——信件、報稅、定期繳費單,一言以蔽之,所有必須開啟電腦或握筆的事。我覺得無法克服的事,她幾分鐘內就搞定。
L暫時掩蓋了我的無能,我沒辦法寫出任何東西,沒辦法拿筆超過三分鐘以上的事實,但結果我好像表現得還不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