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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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不輟地走筆至此,才發覺我有多堅持,堅持不斷地嘗試,找出一些日期上的基準點。大概就是基於一股愚蠢的決心吧,我想把這個故事定位在一個大家都能接受,公正客觀,覺得明確的時間軸上。我知道事情馬上就要爆發,屆時那些臨時性的基準點將再無意義,到時將只剩一條空洞的長廊。
短短一分鐘,我就站上了災難爆發的邊緣,幸而我退縮了。
那段期間,法蘭索瓦多次建議我搬到他家住,至少住一小段時間也好。他很擔心。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沒有被我的頂撞,或所謂的如火如荼進行中的工作騙倒。他覺得那些匿名信帶給我的衝擊遠比我願意承認的大得多。他覺得我讓某個從過www.hetubook•com•com去冒出來的怪物或鬼魅給抓住了。
一天晚上,我記得是在他家裡,我跟法蘭索瓦起了爭執。我想爭執的導火線是心理分析——心理分析可穩坐導致我們意見不合的主題前幾名的寶座。我們的面前擺著淡咖啡,援引名人語錄,懷舊憶古。他不欣賞但我強力維護某些作家,有些電影他深深為之著迷但我卻覺得超白痴,反之亦然——我們很少吵架,就算吵了,戰火往往也不超過十分鐘。但那天晚上,我一逮到機會立即出言反嗆,當某個部分的我突然心一橫,鐵了心要爭口舌之快時(幸好這種時候不多),我算得上是個中高手。不知不覺中,我的聲調拉高。我全身緊繃,他則疲憊萬分,空氣中電光密布。
我不知道那天我為什麼沒有跟他坦白。為什麼我沒有m.hetubook•com.com提到L,還有自從與她相識以來那種被猛禽抓住腦門軋輾的感覺。
「妳知道嗎,有時候,我不禁想問,難道妳是被人附身了嗎?」
我覺得L一直不停地忙著處理我的郵件、資料和帳單,而我持續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我想我們,她跟我,大概有一、兩次,晚上一起到外頭喝兩杯,轉換心情。
我記得另一個晚上,從庫爾瑟萊返家的路上,我們之間有段詭異的對話,法蘭索瓦彷彿察覺出我的周圍有一股異常的光環,但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天色變黑已經好一陣子了,路上交通順暢。我們在車上,他開始詢問。是的,他很擔心我。他可以理解我需要獨處,我必須保護我的創作,有些事情我不願意跟他說。但是我做得太過火了,我在把自己推向險境。我拒絕他的幫助。或許,就那麼www•hetubook.com•com一次——短時間也好——我應該要想,有人真的在關心我。他認為我又一次在周圍樹立了一圈類似防疫網的障礙,將所有人,甚至他,阻隔於外,讓人無法探知到底是什麼東西擊中了我,或我在擔心什麼。他了解我並不想事事分享,但也不需要部署這樣一套防禦系統。我們又不是在打仗。他不是我的敵人。他見過更平和的我。
誰能了解心靈受制的感覺,那種沒有任何規則可循的隱形桎梏;誰能了解再也無法自主思考的感覺,那股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超音波,干擾所有思緒、所有感受、所有情感;誰曾害怕自己會精神錯亂,或者已經錯亂了。若有,這些人,他們或許能夠理解我在我深愛的男人面前的沉默hetubook.com.com無語。
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之中,是否都會有那麼一次,至少一次,感受到這種毀滅的欲望?這種突來的暈眩感,消滅一切,夷為平地,灰飛煙滅,因為只需幾個仔細斟酌,細細削尖,好好磨利的字眼,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字眼,就能傷人,切中要害,無可彌補,無可抹滅。我們每個人是否都曾,至少一次,感受到那股無聲的、火力強大的詭譎怒火?因為只消那麼一丁點,最終就能將一切吞噬殆盡?這就是我那天晚上的心情寫照:我佔得先機,親手摧毀我珍視的一切,因為毀掉了一切,就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這樣的瘋狂念頭淹沒了我,了結這一切的時候到了,什麼浪漫插曲和類似的胡說八道,到後來我居然相信了,我以為我遇見了一個能夠愛我、理解我、追隨我、支持我的男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哈哈,這一切只不過是個詭m•hetubook•com.com計,騙人的美麗假象,該是揭開它真面目的時候了。要說到無可挽回的傷人字眼,我知道得可不少,而且我知道哪裡是弱點,哪裡是不堪一擊的要害,只要正確瞄準,正中要害,彈指之間,降敵於腳下。
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更詳實地記錄夏季來臨前的幾個禮拜發生了哪些事。但我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亦不復記憶。我想日子大概就在這拖拖拉拉的假面替身把戲當中虛耗著,乃至一事無成。
已經太遲了。
這當中,露意絲和保羅回來過兩趟,跟我一起度週末。第一次,L趁機回布列塔尼探視母親。第二次,她對我說,她還是去住旅館比較好,免得造成我們的不便。
他的眼睛從前方的路面移開,轉頭盯著我瞧了一會兒。
L再度喚醒的就是這個:我內心那個沒有安全感、足以毀滅一切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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