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求妳一件事嗎?安妮?」
「當然,親愛的。」
「假如我為妳寫那個故事……」
「那本小說嗎?一本厚厚的美麗小說,就跟其他小說一樣,也許更厚一些!」
他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張開。
「好,假如我為妳寫那本小說,等書寫完,妳可以放我走嗎?」
有好一會兒,安妮臉上扭怩的神色,洩漏了內心的不安。之後她緊緊地盯著他。
「你這樣說,好像我把你囚禁著不放似的,保羅。」
——史蒂芬.金《戰慄遊戲》
01
「真實,除了真實無他。」他做出結論。他知道我婉拒了所有想把我前一本書改編成電影的邀約,他可以理解,但假如我有想到任何事,或聽到誰曾說過了什麼——過去或現在發生的新聞事件,被歷史遺忘的人物——一定要馬上打電話告訴他,他會很高興能再跟我合作。
我愛他。我有千百個理由愛他,他愛看書也是我愛他的理由之一。我愛他的好奇。我愛看他看書的樣子。我愛我們的相仿之處,愛我們的意見不合,和無止境的爭辯。我愛早他一步發掘書,或多虧了他才發掘書,以及跟他一起發掘書。
每每在沮喪或精疲力竭的夜裡,法蘭索瓦偶爾會放話要拋開這一切,我夢想著對這樣的他說,好極了,你敢嗎?來看看你有沒有這樣的魄力,拋開一切吧,我們到別的地方生活,到別的地方重新過不一樣的人生。
空氣中感受不到任何分子游移,一切似乎凍結。
一天晩上,我接到一位導演的電話,我跟他在幾年前曾共同編寫一部劇本,儘管獲得多方奧援,還有幾個機關的承諾,這部劇至今依舊未見天日。資金沒有到位,案子付諸流水。那位導演希望約我出來見個面,跟我說說他的計畫。我們約在之前慣常工作的咖啡館見面。他開門見山,很快就說到重點:他想找一件真實事件來改編。這是唯一的成功機會,只要看看那些海報,有多少是用幾乎等同片名一樣大的字體來強調這部片「取材自真實事件」。只要看看那些雜誌,看看電視,成群的見證人和各類型的白老鼠。只需聽聽廣播,就能明白人們要的是什麼。
九月初,露意絲和保羅離家。
我認識法蘭索瓦時,他就已經在做這一行。起先我們都謹守自身的角色分際,一直到幾年後,我們才真正地在一起。
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大概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這樣過日子的吧,極其小心地小步前行,無窮無盡的慢動作,這樣的緩慢應該足以填滿空虛。其實沒那麼痛苦。
假設L說的真的有道理呢?假設L領悟並了解到我們閱讀、看待事物和思考的方式產生了深層的變化了呢?身為讀者和觀眾的我不可能置身這條規範之外。電視實境節目之所以讓我深深著迷,不是光打著我計畫針對它進行文學創作這面大旗就能解釋得通的。每次上髮廊,看牙醫,我一定先翻人物雜誌,我定期看自傳性電影或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看完之後,迫不及待地上網搜尋相關事件,尋找真實的臉孔,貪婪地搜刮所有細節、證據和見證報導。
兩個禮拜的平靜之後,我們搭火車回家。當我、露意絲和保羅踏進高速列車裡等著我們的家庭座時,那一刻,我彷彿被扔進了一年前,幾乎是同一天,在火車灰綠色窗簾後面,幾乎是跟我們現在坐的包廂一模一樣的空間。有那麼一瞬間,我清楚地再次看到我們三人一起走過的旅途,同樣的時間點,從度假屋回家的路上:小桌上擺著野餐,保羅剪了新髮型,露意絲的紅T恤,他們曬成古銅色的肌膚。突然,彷彿就是昨日,我想起了那天佔據心底的想法,當時我望著窗外,試著想在眼前高速飛馳而逝的相同景色中,找出不可能找到的時間基準點。我想到法蘭索瓦,看來他今年的工作量非常大;我想到了我準備要寫的書;我想到那部關於亞美尼亞大屠殺的紀錄片,我已經訂購了,準備讓孩子看一看(他們的父親有亞美尼亞血統);我想到了冬季的天空,然後我打翻了那瓶汽水,我們用了不止一包www.hetubook.com.com的面紙去擦。這一切都回到了我的腦裡,而且異常地清晰,我記得保羅想玩不能說是和不是的遊戲,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但遊戲後來轉成高聲笑鬧,遭到隔壁乘客抗議太吵。
八月,我、露意絲和保羅一起去度假屋與我的朋友會合。寫到這裡,這才發現我對那年夏天承租的屋子毫無印象,畫面斷斷績續,跟更早之前的畫面彼此重疊交纏,我找不出那個地點的影像,連房子坐落的那個小鎮長什麼樣都想不起來。
而如今,我可能塑造的角色,無論他身形如何,他有什麼故事,受過什麼傷,再也不可能引發共鳴了。這些百分百虛構的人物,散發不出任何東西,沒有揮發物,沒有氣息,沒有氣味。無論我的想像力有多豐富,他們都將是矮小、略顯蒼白、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他們永遠成不了大器。了無生氣,可有可無,他們缺乏真實的血肉。
總之這些癥候一股腦兒全印證了L的說法。
走出咖啡館,我心情低落。原來……這是真的,人們期待的果真是這涸,在電影或書本貼上保證真人真事的標籤,就像食品貼的紅色商標或有機商標一樣,一份保證真貨的保證卡。我以為人們只需要讓他感覺有趣,感到激動、著迷的故事。是我錯了。人們想要在某處真實發生過的東西,而且是禁得起查驗的。他們要真實的經歷。人們想從中得到身分的認同,想獲得情感的認同,為此,他們需要先驗明貨品的正身,要求最低限度的源頭追蹤。
L離開後,緊接著到來的那個夏季,我印象淡薄。
開學了。是買新文具和許新願望的時刻。開始,或重新開始的時刻。
但是這一次,所有的這些小說,每一部都讓我受不了。它們hetubook.com.com的封面、書封、故事介紹、說明文案,無一不在嘲笑我的無能。把這麼大量的紙張攤在我面前,我突然覺得既無禮又極具威脅意味。
露意絲和保羅六月的時候回來,和我相聚了兩個禮拜,接著我們一起出發前往庫爾瑟萊,他們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便各自找朋友去了。整個七月我都和法蘭索瓦待在鄉下。看到他帶過去的大堆書籍,我記得心底湧出的焦慮、興奮和嫌惡交雜。每年夏天都如此:上百本的小說,小堆小堆地分散在客廳,有的擺在桌上,有的直接堆在地上,按照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秩序。我記得我當時心裡想,L說得沒錯,身為作家,跟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交往,這般親近地交往,等於是自殺。一個以閱讀、接待作家、與作家會談和針對他們的作品發表評論為職業的男人。每一個文學出版季準備上架的數百本書,不再只是媒體提到的數字而已。它們就在那兒,在我的眼前,一落又一落,有的還在紙箱裡,但很快就會開箱拿出來:五、六百本尺寸不一的小說等著在八月底到九月底之間付梓。
這一次,我不再自許重新投入工作。甚至連寫作這個念頭都已經離得好遠。我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創作形式,我的身體也早就忘了那些我曾經深愛的感覺,疲倦、興奮,接連幾小時坐在圓圓光暈中,手指敲打鍵盤,肩頸緊繃,桌子底下伸長著雙腿。
對,L說得對。必須與真實正面對決。
二十年前,就在我懷孕前幾個月,當時因為肚子遲遲沒有動靜,我還不是一口咬定自己被懷孕婦女包圍了嗎?真像是傳染病,我當時心裡這麼想,好像附近所有正值生育年齡的婦女私底下說好了要趕在我之前懷孕,再說,當時我的眼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看得見她們,和她們凸起的迷人的圓圓肚子。
我把手指頭放在真相之上,冷不防陷阱夾啪嗒地關上。
我想像著,哪一天,我們每個人都認為世上沒有偶然這回事。我想像著我們每一個人都經歷了一連串的巧合,然後賦予它某種特殊的意義,一個無法迴避的意義,一個他認定只有自己能解的意義。我們之中有誰,至少在自己的一生當中有過這麼一次,認為這樣的巧合不應該全歸於偶然。正好相反,這樣的巧合其實是個訊息,在這風起雲湧的廣大世界中,特地挑中了他,把這個訊息帶給他?
我只記得那條單車道,我們騎腳踏車到海邊的必經道路,迎面吹來的風灌進我的嘴裡,特意想領略的下坡速度快|感。我很高興自己在那裡,很高興沒有錯失這次與朋友和孩子的相聚時光,焦慮終於在那幾天短暫地鬆開了它對我的箝制。
假如L看清了我拒絕承認的事實呢?我寫了一本自傳色彩濃厚的書,裡面的人物清一色全取材自家族的成員。讀者開始迷戀他們,東問西問地想知道這些人和那些人變成什麼樣了。他們向我坦承對哪個還有哪個人物有特殊的情感。有讀者還質疑這些事件的真實性。他們自己做了調查。我無法置之不理。而這本書之所以成功,說穿了,或許賣點就是這個。一個真實故事,或者被當成真實故事看待。無論我如何辯駁。無論我採取了多少的防護措施,強調真相無法捉摸,裡頭有我的主觀意識。
跟其他人一樣,我思考時和口中說的年度是以學校的學年度為基準,也就是從九月到次年六月,於是夏季就成了所謂的歡樂插曲,是可以拋開所有束縛的閒散期。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那是為人母者才有的畸形想法,她們的生物節和圖書奏到了最後總是跟學校行事曆綁在一起,但我想重點其實是孩子,一直留在我心裡、我們心裡的孩子。他們的人生那麼久以來一直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這在我們對時間的認知上留下頑強的痕跡。
我的孩子又走了,我再度陷入一個人在家的孤獨處境。少了露意絲和保羅,如今還得加上L,這份額外的失落,我開始衡量它所帶來的衝擊。我只需往四周看上一眼,客廳桌上堆積如山的信件,電腦螢幕蒙上的那層細灰。我一日又一日放任自己如遊魂般飄移,持續假裝沒事,用各種瑣事填補時間,盡可能地拉長做這些瑣事的時間,由它們來填滿,在這一事無成的一年時間裡,在我不知不覺中往自己周圍營造出來的這一片深不可測的空虛。
我就有過這樣的經驗。有兩、三個禮拜的時間,我覺得L留下的訊息,那些她希望我能分享、贊同的個人信念,已經不再需要透過她來傳遞了:這些信念飄浮四周,靠本身的力量移動,選擇在這裡或在那裡成為新的向量,準備說服我。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每次我打開電視,翻開雜誌,或看見電影的新海報貼出時,我覺得它們講的全都是這個:真相,現實,真實,一股腦兒全被塞進了同一個袋子裡,好像它們是同樣的東西,是促銷組合包,是成套的商品。好像從今以後,我們可以宣稱全都是真的,我們有權要真的,我寫下這些句子時,我還無法分辨這一切真的純屬巧合,抑或是因我內心不安而失真的主觀意識。
一年過去了,是啊,從那次旅途算起又是一整年,我卻什麼都沒做。一事無成。還停留在原點。這個說法也不完全對。如今的我沒有辦法坐在電腦前,沒辦法開啟Word檔案,沒辦法回覆郵件,沒辦法握住一枝筆超過四分鐘,沒辦法低頭看任何平面,無論是純白、直紋或格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