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會成員提出的問題囊括了我所有的作品,以及這些書之間的關連。氣氛很熱烈,友善。我很高興來到這裡。我想,原來我很喜歡跟讀者接觸,喜歡了解他們的閱讀心得,喜歡談自己的工作。我真的好喜歡尋找啟發我寫書的靈感來源,那些畫面、心情、火花,探索自己對寫作的想法,然後嘗試著找出我覺得最正確的回答,大聲說出來。
下火車,到旅館,放下行李,躺個半小時。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刻,就這樣彷彿被瞬間傳送到一個陌生的房間,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城市裡。演出前不受打攪的片刻。之後不久,我步行前往會場。我跟這群讀書會的成員聊了幾句,此時群眾依序陸續就位。我環視這座大會堂,無聲的雷達掃過群眾,沒有在任何一張臉上逗留。正當我收回視線,回到場中央時,我才明白我剛剛在做什麼。我在找L。或者該說我在確認L是否在現場。確認完畢後,我深吸一口氣,交流活動開始。
我當然會想到L。想到她就如同想到一場惡夢,或一件有點丟臉的往事,寧可快快跳過。隨著那段日子逐漸遠離,關於L的記憶彷彿裹上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膜。我不禁要想,這是為了保持這段記憶完整,不受日曬,免得它變質,因為我還有或許有一天能把它寫出來的念頭?還是恰恰相反,是為了讓它消失?今天和*圖*書
,我有了答案。
L的香水味飄散在空中,離我不遠,逐漸逼近,進而將我團團圍住。我審視眼前的每一張臉,再也無法專心對答。
這時,一個畫面再度浮現腦海:皮耶丘家的廚房,童年時期的我,笨拙的雙手正對著一個容器打蛋,試著分離蛋黃與蛋白。我的祖母莉安對我示範了好幾次,動作要輕巧精準,重點在於將蛋黃從一半的蛋殼裡撥到另一半裡時,要讓蛋白流進大碗,而且不能弄髒。因為蛋白必須純淨才能打到發泡成霜。但總是會有一小點蛋黃或一小片蛋殼不聽話。它們一旦掉進碗裡,沉入透明的蛋白液中,手指就抓不住,湯匙也撈不起,根本挑不起來。
「我的小皇后,這個謊話是真的嗎?」
只是我非但沒這麼說,還試圖解釋我已經非常努力地想要做到她所謂的說真話這一點,是的,竭盡一切可能。大概正因為這樣才毀了這本書,因為今天我看得非常清楚,那些無用的瑣碎細節、荒謬可笑的紀實描述,我本該改動更換的名字,但我選擇了無意義地完整真實呈現,我以為我必須還給事實應有的尊敬,其實我根本就該甩開這些。接著,我試著說明,如同我在其他類似的見面會中曾多次提到,我認為了解真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試著解釋那個我不斷重申的想法,亦即,不管我們寫的是hetubook.com•com
什麼,舉凡寫出來的東西就是虛構的:
晚間,上床準備睡覺時,那位男士用的純屬虛構這個詞再次出現腦海,我有時候也會用。虛構要怎樣才算是純的呢?它有權可以豁免刪掉哪些東西呢?虛構小說裡面難道不能有部分的自己、部分的記憶和部分的個人隱私嗎?大家都說純屬虛構,卻從來不說純自傳。所以我們並不是被完全矇騙。畢竟,也許純虛構和純自傳,這兩者根本不存在。
那位男士再度發言。
四月,我接受了索恩河畔沙隆市文學祭活動的邀請。我預定在廣大觀眾的眼前,跟一群這一年來讀過我全部作品的讀者相見歡。我之所以接受邀請,是因為我跟文學祭的主辦人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他本身也是作家。
在沙隆的那個晚上,我覺得我終於懂得拿捏適當的距離了。
「就算寫的東西真的發生過,就算它與某些真實發生的事件雷同,就算這真實事件到最後發現其實是人云亦云。但說真的,重點也許就是這個。這一些跟事實不盡相符,人云亦云的小細節,是它們讓真相產生了質變。一如描圖用的透明紙沒貼緊的地方,也許是邊緣也許是角落。因此無論我怎樣用心去描,描圖紙都會翹起來,捲起來,位移。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這和-圖-書本書才能夠打動各位。我們都是偷窺狂,我同意,但說穿了,我們感興趣的,令我們著迷的,也許並不是事實本身,而是真實事件轉化成書的方式。看那些試著把真相展示給我們,或講述給我們聽的人如何做到這一點。就好比鏡頭前的濾光鏡。總之,內容經認證是真實故事,並不會為小說帶來更高的評價。這就是我的看法。」
「您這說的是欺騙吧。讀者可不喜歡被騙,他們要的是界定清楚地遊戲規則。我們,我們只是想心裡有個底。到底是真,是假,如此而已。是自傳,或純屬虛構。這是您和我們之間立下的契約。但如果您真的欺騙了讀者,他們一定不會高興的。」
一位男士舉手發言。他聲音洪亮,完全不需要麥克風。
我沒有答腔。會場揚起失望的轟鳴,我一口氣喝乾杯中的水。
幾番交流之後,一名坐在第一排的女子發言,說她是替一位年輕女孩莉亞提問,她本人不敢公開發言,但她也在場。那位女子手拿麥克風站起來,口吻有些許嚴肅。
緊接著是在場觀眾提問。各式各樣的問題主要集中在我的前一部作品。這些問題我並不是全然陌生,但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應了。這段時間改變了我跟書中文字的關係。我的界線已經位移,我懂得退一步來看了。我在書店首次介紹新書出版,與二十幾位讀者面hetubook.com.com對面,激動落淚的那天,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事後,我覺得好丟臉,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當眾出糗。
再者,我應該是想讓自己接受考驗,證明我一個人也能做得到。
我愈往下說,聲音愈見閃爍,並且開始顫抖。有那麼一瞬間,我堅信L就要從會場深處冒出來了。但我繼續說。
我閉上眼睛,祖母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這是我虔誠保管的聲音記憶,那吟唱般的聲音在對我說:
會場響起一陣嗡嗡低語。
「您錯了。不是這樣的。我之所以喜歡您的書,就是因為裡面那股真實的味道。我們感覺得出來,我們看得出來。那種真實的味道是無法用言語解釋清楚的。您雖然這麼說,但您寫的東西之所以有力,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那瞬間,我很想這麼告訴莉亞,她切中了要點。因為,不,當然不是真的,這一切純粹是虛構的小說情節,我所描述的每一件事都不曾真實發生過,沒有一件。更何況,親愛的莉亞,就在我跟您說話的這當兒,我的母親在克勒茲某個地方的草坪上打滾呢,她沒死,活得好好的,無論冬天夏天她都穿著牛仔皮靴,金黃色絲綢洋裝,跟一位瘋狂愛著她,長得像唐納.雷根的老牛仔一起生活。她總是那麼美麗、風趣又煩死人。她收留了十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非法居留者住在她那棟凌亂的種滿植和_圖_書物的大房子裡,她愛讀波特萊爾,愛看《好聲音》選秀節目。
「先生,我不相信有什麼真實的味道之類的。一點都不相信。我幾乎可以肯定,您,我們,讀者們,所有的人,就跟我們一樣,可能完全被一本讀起來像是真實故事,但事實上純粹是虛構、改編、想像出來的書所矇騙。我想,不管哪一位作家,只要手段稍微高明一點的,都能做得到。增加真實的效果,讓人以為他描述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所以我在此向我們:您、我、任何一位,下戰帖,一起來釐清哪些為真,哪些是假。說不定,這可以成為一項文學計畫:寫出一本這樣的書,讀起來讓人覺得像是真實故事,或是取材自真實事件,但事實上,從頭到尾,或者說幾乎全部,都是虛構杜撰出來的。」
那位男士等著我點頭附議。我該怎麼回答呢?我是最沒有立場判定我的書哪些內容討喜,哪些惹人厭的人了。但我想一次了結這個所謂真實的味道的問題。
「事實上,莉亞想要知道您說的是否都是真話。她在看您的書時,有時候會有點懷疑,她不禁想問裡面的內容是否有部分是杜撰的。您所描述的是真實的故事嗎?全部都是真的嗎?」
「這樣的一本書相較於其他的書,有比較虛情假意嗎?我不這麼認為。或許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