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但是,另一方面來說,有時候,我認為我媽會感激泰雪有那麼多東西要反叛,因為如果不是那樣,泰雪就不會培養出戲劇天分,並且到世界各地去追求各種冒險。而這些都是我媽自己最想去體驗的。
我爸本來在屋外澆花,我媽在廚房燒菜,而我在……我不知道當時我在做什麼,不過,是我應的門。泰雪不在家。我媽起先很慌張,因為她不知道齊林老師要做什麼或為什麼到家裡來,他似乎也有點緊張,就站在門口。然後我爸走進來,兩隻手髒兮兮的。齊林老師說他想要談談泰雪的事,不知道來的是不是時候,我爸媽說當然、請進。於是我就泡了茶,坐在沙發上聽。
有天晚上「嘴巴」到我們家,對泰雪說肉體上的自我其實是不重要的。她說好,謝謝你,謝謝你到這裡來告訴我這件事。他離開後,她就大叫,哦,我的天,然後馬上打電話給所有的朋友,說「嘴巴」帶給她具有佛家思想的福音。
齊林老師走了以後,我媽用力把杯子摔放到廚房流理台,對我爸說連愛蒙.齊林都看得出來泰雪不屬於這個鎮。我爸問她那該怎麼辦,特別去聽愛蒙.齊林開課分析泰雪.尼克爾嗎?
泰雪學到「暗喻」這詞的意思後,開始把它放到生活上的各個方面,也用到我們的生活上。我爸跟她說,泰雪,有些事情是真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些事情就純粹只是外表而已。泰雪就問他怎麼知道,他說他也不知道,但他相信,而且有些事情不僅像外表那樣。哪些事呢,她問。我爸說他不是很清楚。我還記得這番對話把我嚇壞了,於是就在心裡列出我所知道的一切,並一一猜想它們到底是真的或不是真的。
基本上來說,我認為我媽和泰雪是同類人;也許我和我爸也是同類人。齊林老師是怎麼跟輔導諮商老師說的?諾蜜的問題啊,是普遍的,欠缺自信,導致目標感日益消磨。是啊,好吧,聽起來沒錯,我想。我相信只要我開始每天花九小時讓雞腦袋和雞身體分家,我一定會感覺好多了,也有用多了。
那大概是在鞏娜舅媽要泰雪燒掉「萬世巨星」音樂帶的時候。泰雪表演了一段「我不知道如何愛他」的搞笑情|色版舞蹈,在曲子最強烈的漸強音中表演性高潮的動作。艾恩能用鋼琴彈這首曲子,因為每個一向很乖或從前很乖的門諾教派小孩都會彈鋼琴。泰雪全身貼在艾恩身上又唱又呻|吟,而他彈著曲子,笑到快沒命。
大概就在這時候,在泰雪的銀腰鍊時期,齊林老師來我們家,跟爸媽商討泰雪翹課、不交作業,以及(我引用他的話)帶頭製造一些她自以為幽默的小小騷動等等問題。他hetubook.com.com告訴我爸媽,他自認是個有耐心而且受得了苦的人,不過這種情形早晚非得停止不可。是嗎?我媽還這樣問。
其實整件事的開始,只不過是個想法,也不是什麼其他的。當時是七〇年代,雖然我們的鎮是個祕密城鎮(「嘴巴」曾經暗示我們,照鏡子的時候鏡中應該沒有反影,因為真正的我們是我們自己看不到的),但是某些較不受壓抑的青少年,還是能用他們那看不見的雷達接收到外界的訊號,尤其是泰雪。
我也知道泰雪和艾恩申請了城裡的借書證,還借回一些書,既不是葛里翰寫的,也不是「糖溪幫」的故事。他們還拿回一些關於共產主義和阿爾巴尼亞是個好地方的宣傳小冊子。如果說除了約翰藍儂以外,還有什麼事可以觸怒「嘴巴」,那就是共產主義了,因為當維斯杜拉河岸上的生活是如此粗俗又甜美時,俄國人搶走了門諾教徒的一切,讓我們顛沛流離到外地。這全都是因為共產主義造成的。
我和爸媽會站在客廳裡,隔著大玻璃窗盯著泰雪。她走了,我爸會說。他會撥弄著口袋裡的銅板,發出喀鈴喀鈴的聲音;我媽離開後,他也整天整夜這樣撥弄。我媽會說,哎呀,這很正常,親愛的,我們就別太大驚小怪了,免得情況更糟。可是,雖然我媽對很多事都有很酷的想法,她的眼光還https://m.hetubook.com.com是會盯住一些事,例如泰雪走在車道上,然後進入艾恩的車子裡。我常常會開始計時,從我媽盯著泰雪走出去,到她轉頭看我,眼光閃亮還帶著微笑說,好吧,接著做什麼好呢?看這中間過了幾秒。通常九或十秒。一個母親從憂心忡忡到假裝沒事,中間的轉換時間很短,可我媽更是個中高手。我深愛她這一點,但我當時並沒有想到,這種光鮮華美的聲勢也有保存期限。我只知道我媽也是靠泰雪銀腰帶上快速的陽光反射來振作精神的。
我爸媽對泰雪又喝酒又常和艾恩廝混倒沒有那麼大發雷霆。有時候混到清晨五六點泰雪才回家,兩個人不是在水潭、「自殺丘」附近樹林裡,就是在任何我們這些年輕「先民」賴著度過黑夜的鄉野背景之中。我媽擔心的都不是這些事,真的,不全是。
泰雪常常出去。夏天她會睡到下午一兩點,起床,把音樂放得好大聲,穿上酷酷的衣服,到冰箱抓個蘋果之類的東西就出門了。她腰間繫著一條細細的銀鍊子,有時候她走到院子裡,陽光照到鍊子上,反射出又亮又刺眼的光芒,我只能把眼光移開,我喜歡把它想成某種訊息。比方說,咻!我愛你。或這類的。
我倒記得「嘴巴」到我們家,我媽說,真是的,漢斯,這回又是怎麼啦。他說楚蒂,你跟我一樣清楚,泰雪常搭hetubook.com•com人便車到城裡去,我媽說了一些很衝的話,例如能怪她嗎之類的。「嘴巴」說她會誤入歧途。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我媽還是泰雪還是她們兩個,我也不太清楚「歧途」是什麼意思。我問我媽時,她說哦,都是天熱的關係,這些天搞得每個人脾氣都不太好。
那天晚上我們在我外婆家吃飯,「嘴巴」和他老婆小孩也在。我外婆說我們家泰雪到哪裡去啦?「嘴巴」打斷我媽的話搶著說,媽,這燉牛肉簡直太棒啦。我從沒聽過「嘴巴」在任何談話中用過「太棒」這個形容詞。我模模糊糊記得,說「太棒」是罪惡。所以當我忙著反覆思索他說這話的用意時,我就忘了注意我媽愈來愈對她哥哥火大,尤其他那種控制她生活各個方面的習慣。不過,這其實也依然不全是困擾我媽的事。顯然她早就習慣了,也能克服它。
不過他說得非常客氣,他對我媽說泰雪多才多藝,頭腦聰敏。他說她有戲劇天分,只可惜鎮上沒有地方可以栽培她。他穿著涼鞋和牛仔褲。單單這三件事加在一起:說泰雪有戲劇才華、為這才華在「東村」可能永遠無法發揮表達遺憾,以及穿牛仔褲和涼鞋,這些就足夠使他像個道地的嬉皮,尤其站在我爸旁邊更是如此,我爸連弄園藝都不摘下領帶,也可能一輩子都沒說過「天分」這種辭彙,除了也許會形容某人有謙卑的「天分」之hetubook.com.com外。我爸看起來似乎比齊林老師老很多,實際上卻不是。
總之,從那天起,我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提到齊林老師,對我爸說至少這個鎮還有一個人可以看出泰雪和別人不一樣。我爸永遠同意她的話,也說齊林老師說得真對。可是這話也沒有讓我媽的挫折感增多或減少。
連我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呃,爸,我們全都搬到紐約市吧!可我沒說。有時候,我認為我媽把泰雪和艾恩私奔的事怪到我爸頭上,因為如果當初我爸就同意離開,把我們全都帶到別的地方,泰雪就沒什麼好反叛了,她就會待在家裡了。
或許就是從這時候起,我開始了自咬時期。當時我懷疑泰雪是不是被撒但附身了。突然間,在水潭喝酒、和男孩在外頭混整晚、只穿胸罩褲|襪在房裡衝來衝去、跟著瑪莉安菲絲佛歌曲賭咒、對任何人說的任何話都回應「哦,我的天」……這些如果和愛用「暗喻」與共產主義相比,似乎都顯得很平常很典型又很實際。為什麼我姊姊需要的不只是這些?她到底用那張借書證幹嘛呢?她已經太過頭了,我只知道這麼多。
我可以問齊林老師記不記得這一切,不過我並不真的想和我以外的任何人談到過去。這會讓我無法抵擋與我描述不符的部分悄悄潛入。
請不要褻瀆神,我爸會這樣說。他從來不發飆、讓人難堪。所以他就躲到地下室練習打字,或畫水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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