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們班在慶祝會裡表現得怎麼樣?
那時候不一樣,我爸說。比較……不……他舉起兩隻手,再把手放下。
等他回來我們會告訴他你來過,他爸說。
我和泰雪好興奮,我爸也讓我們輪流開船,可是每次輪流,我們都得在船上移來移去,結果有一兩次幾乎快翻船,我們都覺得好好笑,尤其是我媽。
哎喲,她說,我忘了帶了。
他說不用,並且笑了笑。
然後我們吃東西,正吃著卻發現烏雲正在天空移動,湖面開始翻騰,我爸決定去看看船,五分鐘後他回來,跟我們說船不見了。我媽開始放聲大笑,泰雪說現在我們也成了「海角一樂園」裡面的那一家人了。
唔,我爸說。
不,不,不,不要,我說。他會認為我很可悲。
他沒有,我說。我開車找遍了該死的「洛威農場」,沒有一個地方看到他。
是的,他說。
不過閃電不一樣,他說。
我們現在人都說「生病」啦,爸,我說。
他說不應該。然後他說當然應該,他的意思是當然我應該問。我猜測他清醒時到底能停止呼吸多少秒。
我有些地方不對勁,我只知道這些。我真的很想跟崔維斯說話。我想要聽他說他愛我,我想要真的相信。
她說他不在,然後他爸爸手拿報紙走到門口,問她什麼事。
諾蜜,她說,你還年輕,有大好的生命在前頭,五年後你就不會記得這一切的。他爸爸回來說找不到手鍊,然後他媽媽問我願不願意自己去找找,所以我就走進去,下樓到他房間,站在那裡幾秒鐘,東張西望,並且向老鼠「靈魂」道別。我從他的箱子裡拿走一個吉他的「撥片」,放進口袋再走回樓上。有沒有找到?他爸問,我搖搖頭說沒有。
於是尖叫四起,鮮血四溢,泰雪非常難過,我爸我媽忙著安撫我們兩個,還要把魚鉤取出來,再用湖水清洗我那很大的傷口,接著還用乾淨的抹布包住我的頭,讓我看起來簡直像個埃及女神。
爸,是你嗎?我問。
為了畢業,他說。
之後我爸終於用帶來要生火的報紙生了火,我們就邊烤起棉花m.hetubook.com.com糖,邊看著落日西沉。然後我們的船也不曉得從哪裡又漂回眼前,距離岸上大概一百碼,我們全都安靜下來,也很失望。終於我媽說,呃,親愛的,我想你應該游過去把船帶過來。於是他就照做。我媽和我姊我就一起坐在火邊的岸上,看著我爸游過去把我們的船救回來。
他去替我做活了,他爸說。
那麥吉里佛瑞太太給你們幾分?我問。
我很高興和家人困在島上,頭上還包著一條抹布。我唯一擔憂船是用租的,如果把船弄丟就必須賠錢。除了經常存在的地獄威脅之外,我還會擔心這一類的事。
哦,我說,那是……我不太確定,不過……我想,嗯……好像是一條手鍊。
的確,我爸說。我應該說的,當時她也許就是你現在這個年紀。
我不是真的很在乎,我說。我聽到他吐出氣了。拜託別說謝謝你,我心想。
我生氣就會哭,然後睡上一段時間,有時睡很久,等我醒了以後,通常就會好多了。就像從夢裡醒來一樣,即使我記不住是什麼夢。我用香菸拼出崔維斯的名字,把菸擺在他家後院的草地上,就在樹叢後面,靠近木頭鞦韆的地方。我盯著它很久,然後把「崔」抽掉,留下其餘的,希望那截「維斯」能夠明白。
我們有照明彈嗎?我爸問,這話幾乎把我媽給笑死。
我十歲的時候,泰雪帶我到水潭游泳,那裡有艘小船,旁邊圍著一條繩子,而我們在它附近跳水,在一次跳水後,我一隻腳卡在繩子裡,抽不出來,我以為我就要淹死了,而泰雪沒有注意到,直到最後一秒,我已經沒有呼吸了,然後我感覺到她一隻手在我腳上,繩子在動,然後我衝出水面,放聲大哭。那天後來我明白我差點死掉,於是決定創造某種形式的遺言,於是我問我爸,別人記得我的,是我說過的話還是我沒說過的話?他的回答是:可是,對不起,但別人是什麼人?
大約清晨四點左右,我的時鐘收音機仍然開著,我聽到我爸把車停上車道的聲音,於是我下床走出去,問他為什麼晚上要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麼久的車?他告訴我原因。因為我白天都在工作,他說。
諾蜜不知道崔維斯在哪裡,她說。
我開車在「洛威農場」到處逛。那裡不大。沒有任何地方看到那輔貨車。我又開車到聖吉恩和莫里斯,兩個地方都找了,開過每條大街小巷。我又開回崔維斯家,按了他家門鈴。他媽媽穿著睡袍來開門。
對不起,他說。這不像我的作風。
是的,我知道,我說。
失望透頂了,他說。然後關上臥室門。
我把我的光頭搭在膝蓋上,閉上眼睛(什麼也沒看見)說,爸,我累癱了。他伸出手,用手指非常輕柔地摸著我的魚鉤疤痕,說他還記得那一天。
啊……他說。你知道嗎?我的意思是科學方面?
那是他們的說法,我說。
嘿,爸,我說。你還要不要一個蛋?
駕照考得很棒。我爸站在考場外等我,我回去時告訴他我過了,他說了「好哇」兩次,而且很大聲。然後他說啊哈!好像發現了什麼新鮮事。當我加速超過一輛車時,他也說,你現在可起勁了吧。遇到一個「停車再開」路標時,我轉過頭看他,說等等,你在笑嗎?出了什麼事啦?他就吸著兩頰,像泰雪從前常做的那樣(也許現在她還是常那樣做〉然後眼光透過車窗,看著那兩排像一口爛牙沿著大街、其醜無比的小房子。
我……你知道,我想我可能忘了東西在他房裡。我聽到泰雪說:諾蜜你真可悲耶,搞清楚狀況吧,走啦。我是怎麼教你的?我想:你教我說有些人可以走開,有些人不能,可以離開的人永遠都比不能離開的人酷,我是不能離開的人,因為你是已經離開的人,而現在還有一個整天穿著毛料西裝的老男人坐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他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好啦,我非常、非常、非常謝謝你啦。
你把這一則剪下來,放在流理台烤麵包機旁邊,我說。
唔,我爸說。他搜動他的湯,盯著湯看。我站起來,走進廚房看鐘。你要錯過「讚美詩」了,我對他說。
他們打電話來,我跟他們說你身體違和。
我應和-圖-書該問廚房餐桌和四把同組的醜椅子到哪裡去了嗎?我問。
我爸把手從電話上拿開,離開廚房。我站起來,跟著他走過暗黑的門廳。那些學生,我說。他們一定……
不過,一般來說,爸,我說,我在學校都會待比較晚,或是做額外的作業、定理、解剖什麼的。
你不記得忘了什麼在他房裡?他媽媽問。她低聲對他爸說了些話,他爸就走進房裡,她走到戶外,一隻手臂摟住我的肩膀。
不要緊的,爸,我說。我知道打雷是什麼。
我把車開走了!我的喊叫聲蓋過音樂聲,趁我爸還有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前就離開了。
天氣暖和,我們有食物、有防蟲噴液,甚至還有些毯子,而且我們全都在一起。我爸一直說些愚蠢的話,故意逗我媽笑,我和泰雪沿著島邊散步、撿石頭,還說著要怎麼在島上過上一輩子,然後再拍一部我們的電影。
嗯,他說,我知道。我都聽說了。事實上,我要說的是這樣的確可以給我足夠的時間從學校趕到考照場。
我們四個人坐在「獵鷹湖」裡的一艘船上。是我媽說要去那裡,租一艘九匹馬力的小船,帶食物去到湖另一端的島上野餐。我媽穿著襯衫和短褲,上面是大大的藍黃兩色變形蟲圖案,裡面穿著泳衣,腳上則套著白布鞋,我爸穿著泳褲和一件正式禮服的襯衫,襯衫釦子全扣上,不過沒打領帶,還穿了棕色襪子和皮鞋。
學生他們都好棒,他說。毫無缺點。他站起來說他要去睡了。
我幫你重新約了時間,今天下午四點半,他說。我會開車過去和你碰頭。那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從學校趕到考照場。
你看到她了嗎?我問。他說有,她很亮眼。
到了島上,我媽把食物都放在野餐布巾上,我和我爸、我姊就在旁邊一塊突出的大石頭上釣魚。我爸要示範先把釣線往後再往前拋到水裡的甩竿法給泰雪看,所以就跟我說,哦,諾蜜,到冰桶裡拿魚餌來。我就去拿魚餌,這時泰雪把竿子一甩,釣線往後拋,釣線末端的魚鉤就勾進我的頭皮。
很抱歉,可是我覺得你在騙我,我說。崔維斯在嗎?
她告訴我m.hetubook.com•com
說她猜他不用我幫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問。「洛威農場」那裡的地址是哪裡,你知道嗎?她說她知道,可是她認為我去那裡不是個好主意。不是個好主意?我說。才是個好主意哩。我要去。我才不管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他人在哪裡。我就要開車到那裡,一直到我找到他為止。她開始說些別的事,可是我把電話掛了。我可以聽到地下室傳來的合唱聲,唱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去把我虛擲的生命再活一遍。因為母親的祈禱跟著我,跟著我,跟著我走過全世界。
哦,嗨,諾蜜?他問,好像真有這種可能,就是我在兩秒鐘內走出家門,然後有個不住在我們家但聲音很像我的陌生人冒充了我。
我知道它要不了我的命,我說。
呃,是的,他說。他是不是有一瞬間不太肯定?
諾蜜,他媽說,現在很晚了,親愛的。
漢斯?我問,「嘴巴」?
晚餐我們有義式蔬菜濃湯和小牛排。
你去嘛,我說。他端起他的碗就下樓了。我吃完、清理完,走出屋外盯著鄰居的曬衣繩邊抽著「甜伍長」,極力不去想一件很明顯的事,那就是從我又搞砸了一件連動物都能靠本能做到的人類活動以後,崔維斯一直沒打電話來。我應該練習走路,我想。我應該讓頭髮長回來。
你忘了駕照考試,他說。我慘叫了一聲,他等著。
不會,他不會的,他媽媽說。他很關心你。哦,上帝,這太過分了。他媽媽很同情我,崔維斯還「關心」我。我不要崔維斯關心我。我要他把我推到木板圍起來的巴士站的灰泥牆,對我說如果他不能擁有我他就要自殺。
你看吧,諾蜜,我沒騙你,他媽說。
哦,是啊,我說。我看看天空。
我都忘了今天晚上是我們的「食肉夜」,他說。我們坐在客廳地上。我爸用一大塊紙板貼在彈孔上,紙板上有「勿搖晃內容物」的字樣。他要我描述我的街區,我告訴他我需要一個觸發點、高潮和結論。
你沒跟我說媽媽演過音樂劇,我說。
我給他煮了個蛋。我們坐在桌前,他穿著新西裝,我弓起兩個膝蓋,把T恤罩住膝蓋。他說:你m.hetubook.com.com不會想在這裡過完後半輩子吧?
我說:你是說這裡?還是這裡——我揮動手臂,表示一個比較大的區域,有點像個球體。
我看了報紙第一疊的第三頁,知道世界各地許多山脈那些曾經自然純淨的山頂如今都丟滿垃圾,我告訴他。
漢斯帶她去試鏡,他說。她出人意外地得到那個角色。
拜託,諾蜜,他媽說。
你忘了什麼?他爸爸說。
四十九,他說。
後來真下起大雨,我們全都尖叫著跑進樹林,把野餐盒頂在頭上,等雨停了一會兒,我爸就出去,想要生火烤棉花糖給我們吃,結果不太順利,於是我們決定去游泳,因為反正全身也都溼透了,我們還在島邊的溫暖湖水裡玩捉迷藏,我和泰雪看到我媽把兩條腿夾著我爸的腰吻他,沒戴眼鏡的他看起來既害羞又困惑,還挺滑稽的。
不會直接要人命,他說。
我走進屋裡,打電話給他,他媽媽說他到「洛威農場」做工。「洛威農場」?我說。離這裡多遠?她猜大概二十哩。在「洛威農場」的哪裡?我問。哦,在一個人家裡,她說。一個客戶家裡。「洛威農場」有很多人家嗎?我問。也許二十或三十戶吧,她說。是靠近邊界的地方。靠近邊界!我說。「洛威農場」靠近邊界?對呀,她說,在莫里斯和聖吉恩之間。哇!我說,如果靠近邊界,我應該過去。可是他在工作,她說。我可以幫忙,我說。免費,你不用給我錢。我可以開車,我有駕照,今天才拿到的。
是嗎?他問。你介意嗎?他指著他的湯。
我爸把手放在掛牆式電話,讓手貼在黑色話筒上。我不知道,他說。我真的不……我也想不出什麼原因。孩子們都表現得非常好,百分之一百一,就像我說的……毫無缺點,就是毫無缺點。
什麼?搞什麼鬼?我伸手扯住他西裝上衣的下襬。她為什麼那樣?你還給她泡茶!你還幫她趕走黃蜂!
我們掛上電話。然後他又打回來。
早晨我從放在廚房水槽的垃圾袋裡抽出一張我爸提醒自己用的便利貼。查查肺活量。電話鈴響。我說喂,另一頭是我爸。別擔心,他說,我們沒被炸彈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