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寫好了,還需要信封和郵票,但他想,那些都要花錢。他把信摺成對半,再對半,每摺一次,他想把信寄出去的熱情就減少一分,他覺得他們可能會看出他在撒謊。然後他突然明白:所有被領養的孩子寄來的信,內容也可能全是謊言。
「這些夠我們撐到春天。」湯姆說。
湯姆打開桌上那瓶酒,「今晚大豐收。小子!」他灌了一口酒,在口中漱了一番才嚥下。「就跟凱撒大帝的勝利一樣:我來,我見,我征服。」
「你怎麼付得起學費?」班傑明問。
那些結婚戒指,那些鬆垮的手套,那些攤在桌面的牙齒,全是從死人身上挖出來的。仁恩頭暈目眩,恐懼刺穿全身,不知道上帝會如何嚴懲這種罪行。他心中浮現他的兩位同伴在墓園裡挖掘的影像:他們抬起棺蓋,摸索著屍體的口袋,滿臉貪婪與醜陋。但是眼前,班傑明打著哈欠,湯姆搔抓著鬍鬚,他們看起來跟出門前毫無兩樣。
班傑明拉高衣領,假裝傑佛遜先生憤怒地指責仁恩偷了他的書,他的模仿出人意外地神似。然後他追得仁恩繞著桌子跑,大喊「別跑,小偷!」仁恩躲在桌下,東躲西藏,地下室好像出現了某種快樂的氣氛,湯姆在一旁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仁恩也在笑,他們的聲音飛揚在每個角落,三個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檢查了戒指和項鍊,又費力擦亮了好幾個瑪瑙飾品,裡面精巧地鑲著一張張仙女和美女的圖片。班傑明擦掉一對耳環上的塵埃後,整對耳環閃閃發亮,珍珠在燈下閃爍透明,跟新的一樣。
當天晚上兩個男人一起出門,把仁恩獨自留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那個搖搖欲墜的地下室。他們幫他留了幾根蠟燭,囑咐他不管是誰敲門或想進來幹什麼都絕不開門。湯姆手上提著燈籠,班傑明拿著下午剛買的木圓鍬;圓鍬價值五分錢,正好是《聖徒的一生》的賣價。
「拔那些牙太費工夫了。」班傑明說。
「等你看到它們值多少錢,就不會覺得費工夫。」湯姆說:「我認識的一個人說,一組好牙可以賣到十塊錢。」他打開桌下的抽屜,找出一支小刷子,「站開點。」他對仁恩說,接著坐下來,在杯裡倒了一點點威士忌,用刷子沾一點點酒,開始清理那些牙齒。
「要是你娘在這兒就好了。」班傑明說。
「我娘給他清理房子,」湯姆說「我所有的學費都是那樣付的。」
我有自己的房間。他不會逼我上教堂。我希望你們倆很快也能找到一個家,就不用去當兵了。
「別分心,」班傑明說,從靴子裡抽出一把小刀,撥開錶背,裡面有幾百個齒輪正同時轉動。「挑選之前你一定得把每個細節都檢查過。」他把零件一一裝回,把鍊蓋闔上。「還有,如果見到錶,就一定要拿。」
班傑明讀了一下書脊後把書翻到正面,封面的印第安人一臉冷漠。班傑明的手指一絲不苟地勾繪著他的熊爪項鍊。
「這個完全不需要訓練。」湯姆說。「完全不用,」班傑明說:「他已經是我們的一份子了。」
那本書比歷史書或聖詩還好看,也比《聖徒的一生》精彩。仁恩不時覺得正在讀自己的夢,故事片片段段https://www.hetubook.com.com化成字句,牽動他的心,就好像有條線綁在他的胸膛裡,線的另一端和書中的人物繫在一起,牽引他一頁接一頁,不停地讀下去。他一直讀一直讀一直讀,直到眼睛發燙,蠟燭熄滅,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仍然能夠看到殺鹿人正推開茂密的草叢,瞄準目標,把長長的獵槍抵在肩頭,開火。
親愛的布拉姆和易奇,
封面的印第安人冰冷怪異地瞪著他。仁恩摸摸那張圖,把書拿到蠟燭旁,翻開,開始讀。故事裡鐵杉木和松樹參天,一面像鏡子般倒映著天空的湖泊在他面前展開,耳裡轟隆隆盡是步槍四射的聲音。仁恩跟隨殺鹿人來到森林深處,伐木打造獨木舟,狩獵、釣魚和解救印第安少女,然後殺鹿人突然中了埋伏,但他射殺了一名印第安人,因而得到他的新名字——鷹眼——那是他殺的第一個印第安人的名字。
那是個金錶,錶面刻有一棵樹。手鍊是銀製的,掛著許多樂器形狀的小飾品。仁恩摸著一個小鋼琴的造型,想著戴過這首飾的那隻死人之手。
班傑明買了一匹馬還有一輛馬車,我們來到了一個全是船和遠航船員的海港。班傑明說我們要搭船去印度看大象。
男人們直到天色破曉才回來。仁恩從桌上抬起頭,看到他們走下樓,湯姆的燈籠照著樓梯。他們看起來很髒,褲子和襪子上全是糞泥。仁恩以為會聞到魚腥味,但聞到的是濃重潮濕的泥土味。湯姆把燈籠放在桌上https://m.hetubook.com.com,班傑明開始把口袋裡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上。
手絹裡全是牙齒。仁恩把它們倒在項鍊和耳環旁邊,恐怕有幾十個,帶著各種不同程度的蛀牙,有些跟豆子一樣小,有些是松果大小、牙根纏在一起的恆齒。那些牙齒看起來像無頭的瓷娃娃,齒邊仍然黏著一絲紅肉,好像剛飽食過一頓人類血肉大餐。
想到過去,仁恩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他的朋友;他決定給布拉姆和易奇寫一封信。他在屋裡找到一枝筆,一瓶墨水,但是沒有紙。遍尋之後,他終於找到一疊浮士德醫生美夢藥鹽的廣告單。他翻到單子背面,開始動筆,雖然從來沒有寫過信,但是他概略曉得應該要寫好消息。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完全沒注意到。」班傑明笑了起來。「你是怎麼做到的,表演給我看。隨便偷個什麼東西。」
珠寶上蓋滿泥土,小泥塊凝結在珠子鑲接和扣環的皺褶處。瑪瑙別針很髒,懷錶上都是黑紋,只有戒指看起來還算乾淨,它們大多是簡單的黃金單環結婚戒指,其中幾只環內有刻字,可能是姓名的縮寫,也可能是別的字。
湯姆停止擦刷,抿嘴不語,然後他把牙齒放下,伸手去搆酒瓶。
仁恩停了一秒,緊張卻又從容不迫地從背後伸出緊握的拳頭,一打開,手上是他先前從桌上偷走的那只戒指。戒指裡刻有一個年份「一八三一」,以及一句「勿忘我」。湯姆和班傑明探身看了戒指一眼,然後往後坐回,狂笑了起來。
仁恩聽到門外有聲音,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樓傾聽,心裡多麼希望自己不是孤單一人。他再次檢查了門鎖,眼睛貼在門上的裂縫偷www.hetubook.com.com窺,他能看到一點點前院,院子裡空無一物。他等了一會兒,又一會兒,然後走下樓,拿起那本《殺鹿人》。
班傑明點點頭。「我們得拿到遠一點的地方去賣,才不會被人認出來。」他把清理好的耳環放在一旁,開始把其他珠寶分成一堆一堆,捻指估算它們的價值。移開一雙手套時,他注意到桌上的《殺鹿人》。
桌上有一瓶男人們出門前喝剩的威士忌。湯姆的心情隨著每一口酒而改變,從有得吃的愉悅,變成麻木的沉默,最後又回到他一向的暴躁,就好像整晚滴酒未沾似的。仁恩拿起酒瓶聞一聞,那味道令他的鼻毛糾結,他試喝了一口,酒的辛辣燙痛他的喉嚨。他把嘴裡剩下的酒吐在地上,除了他們在聖安東尼釀的酒之外,他從沒喝過這麼難喝的東西。有一回他偷了一瓶酒和雙胞胎分享,三個男孩躲在田裡,輪流喝到醉。然後布拉姆在翻跟斗時扭傷腳踝,易奇吐了,仁恩則嚴重打嗝,整整過了兩天才恢復正常。
「沒錯。」湯姆說,手在口袋裡翻找,他放下酒瓶,再翻找一番,終於找出,塊打了結的手絹。他搖晃著手絹直到它發出嘎嘎聲,丟給男孩,「打開看看。」湯姆說。
首先我應該跟你們說,我喝醉了。我剛剛喝下一整瓶的威士忌,所以這封信寫完之前,我可能會吐。
「我相信這是從傑佛遜先生那兒借來的。」班傑明瞇眼看著仁恩,男孩心驚膽跳,他在聖安東尼偷過無數的東西,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抓包。
「這些東西看起來好像剛從泥土裡挖出來似的。」仁恩說。
湯姆來和-圖-書來回回看著他們兩人,然後他對仁恩咧齒一笑,「想當初,我竟然還曾經想把你送回孤兒院呢。」
「你認為那一個比較值錢?」
班傑明把仁恩叫過去。他拿起一條項鍊和一隻手錶。
湯姆停止擦刷,「這也是你今晚挖的?」
仁恩猛地把手抽回,頓時恍然大悟。
「我跟過一個一顆牙齒也沒有的男人學拉丁文,」湯姆說:「他聞起來像塊薰衣草肥皂,不過倒是個聰明的老傢伙。」
他拿出一串珍珠項鍊,接著是一串珊瑚項鍊、一串綠松石,還有一串彩色玻璃項鍊。他拿出一個懷錶,貼在耳邊聽了一會兒,然後擺在桌上,又拿出三對耳環、一個腰帶扣鉤、幾條小金鍊、一個掛滿小飾物的手環、一對瑪瑙別針、兩雙皮手套,還有半打戒指。
男人們留下一根燃燒的蠟燭,微弱的火光在牆上映出許多陰影。自己一個人的感覺很怪。在聖安東尼時,仁恩很少有機會獨處。最近一次是兩年前雙胞胎出痲疹的時候,其他小男孩接著一個個被傳染——除了仁恩之外,無一倖免,最後還死了三個孩童。病發期間,神父讓仁恩睡在外面的穀倉,但他覺得很孤單,還好病疫不久就結束了。
班傑明整個人攤在椅子上,伸直雙腳,摸摸鼻子,一雙藍眼珠定定地看著仁恩,彷彿那男孩能征服全世界。
你們的朋友,
仁恩
他們一離開,仁恩鎖上門後摸黑走下階梯,在桌前安頓下來。桌上還剩下幾塊麵包、香腸和醃鱈魚,是用那些教徒給的錢買的。雖然不餓了,他還是剝了片麵包放進嘴裡嚼。麵包還新鮮,內部柔軟黏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