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2

「他是位教員。」班傑明答。
「我們想租個房間。」班傑明說。
「這兒。」山德斯太太踢開一扇門。那是個牆角擠著兩張床的小房間。湯姆躺在其中一張床上打鼾,山德斯太太把仁恩丟在另一張床上。住在聖安東尼時,仁恩不時幻想能有個母親照顧他睡覺,但那跟眼前的情景完全是兩樣。在他的夢裡,他的母親嫻靜美麗,會輕撫他的頭髮,溫柔地親吻他的臉頰。但眼前的山德斯太太正猛拍著枕頭,好像它們跟她有仇似的,然後她以足以叫仁恩窒息的力道,把他緊緊地塞進被毯裡。
「了不起的朋友呦,納伯先生。」
班傑明在往葛蘭斯頓鎮路上亮給仁恩看的,就是同一把槍。在葛蘭斯頓鎮的那幾天,班傑明似乎很愉快放鬆,但現在他緊緊貼著馬車座位的邊緣,扣上衣領鈕釦,每經過一扇窗戶,他的頭就跟著轉,好像期待在那窗簾後面看到熟面孔。
「你父母真的都死了?」
他們敲了一會兒才見一個女人來開門。她比班傑明至少高出一個頭,肩膀寬廣,手臂厚實,脖子又長又細。她的臉是中年人的臉,眼光明亮銳利,鼻孔則一邊大一邊小。她把頭髮塞進帽罩裡,褐色連身裙外面罩著一件粗布圍裙,腰上的厚皮帶上,掛著一長串鑰匙。
「請別跟他一般見識,」班傑明說:「他以前愛過我姊姊。」
山德斯太太突然忙了起來;她把鑰匙放在梳妝檯上,走出房門,不一會兒又匆忙地抱著一堆毛巾進來,把它們放入抽屜,沒多久她又拿來三個備用的枕頭,丟進角落的搖椅裡,最後一次她抱著一堆毯子——鉤針的、編織的,和拼布的毯子——全堆在仁恩頭上。
「我可以把它裝滿嗎?」他問。
「那你這位朋友呢?」
煙囪裡伸出一隻腳,接著是另一隻,兩隻腳踢開木柴、灰燼和仁恩的舊衣餘燼。接著那個人把綁在腰帶上的繩索解開,蹲下,雙手放在地上,從壁爐裡爬出來。然後他起身,拍拍大衣,抖抖腿。他身高不超過一百二十公分。
「隨你便,」班傑明說:「只要別吵醒山德斯太太。」
一踏進廚房,仁恩就聞到美味的食物——,大鍋的烤肉在肉汁中咕嚕咕嚕燉著。那鍋肉聞起來一定剛剛才燉好,但是餐桌和流理檯都刷洗得很乾淨,閃亮的鍋碗瓢盤全部整齊擺在玻璃櫥裡,廚房看不出有任何做過菜的痕跡。
廚房最搶眼的是一座壁爐,那是仁恩所見過最大的壁爐。它佔據了一整面牆,又好像是考量到完整性,所以壁爐繞過牆角繼續延伸,佔據了下一面磚牆跟櫥櫃的下方。壁爐上掛了一幅刺繡的「主禱文」,底下有幾枝火鉗、火鏟和一大堆壺子鍋子,它們搖搖晃晃張牙舞爪,好像隨時打算走出那道石壁,出去散個步。壁爐中央是一些劈得極工整的木柴,正劈劈啪啪發出紅色的火焰在燃燒。
「我希望你也幫我禱告了。」班傑明說,手提著靴子站在門檻,他把靴子擺進衣櫥,開始脫衣。
侏儒把蘋果核丟在壁爐旁,脫掉靴子和沾滿灰燼的格子毛襪。他一抖襪子,仁恩的眼前頓時出現一片烏雲——又細又黑的煙霧爆開。他把襪子放在果核旁,脫掉外套、襯衫,接著是長褲。在他爬進鍋子之前,仁恩迅速地瞄了一眼他突兀變形的身體。潑水聲迴響在空寂的房間裡。當他洗完澡爬出來時,仁恩很清楚地看到他了——兩隻強壯的手臂垂在彎曲的脊椎旁;一隻非常小、比仁恩自己的大不了多www•hetubook•com.com少的小陰|莖掛在前面。侏儒拿起山德斯太太先前給仁恩擦身體的同一條毛巾,快速地把把背和雙腿擦乾後,穿回他剛剛脫下的衣服。
「那我可不確定。」她用手抹抹頭髮,把幾絲散髮塞進帽罩裡,然後捏了一下仁恩的手臂,「但那些衣服被我派上用場了,不是嗎?」
「晚安。」班傑明說完,見她一出去就把門鎖上。
「算她聰明,沒嫁給他。」
班傑明給湯姆打了個暗號,湯姆下車,把馬帶到屋後的一個小水槽邊。「我們太感激了。我實在不知道我們還能走多遠。況且我只是個單身漢,也不懂得怎麼照顧小孩。」
「別給我聳肩,」山德斯太太用力拍了一下水面,「也別跟我裝傻。」
「你的家鄉在哪,納伯先生?」
「是吧。」仁恩說,搓著被她捏過的地方。
湯姆翻了翻眼。
他們很快就發現,山德斯太太講話都是用吼的。她小時候遭到爆炸意外弄壞了耳朵,之後雖然能夠讀唇語,卻聽不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她把班傑明和湯姆打發上樓,告訴他們可以用上面的洗臉盆盥洗。「那兒有個房間你們可以用,櫥子裡有些衣服這男孩可以穿。我的朋友曾有個跟他同年紀的兒子,她以為哪一天我也會有小孩,結果她的男孩淹死了之後,她就把所有的東西都寄給了我。淹死的男孩!你這副模樣看起來跟淹死鬼也沒啥兩樣,不是嗎?」她抓起仁恩外套的一角,把他拉進隔壁房間。
「他的母親因為幫忙照顧生病的鄰居,」班傑明說:「跟著染上病。她丈夫日夜看顧她,任由耕地荒蕪,還變賣了所有家產幫她治病,人們說我姊姊面黃肌瘦——牙齒都變綠了。然後這男孩的父親也跟著病倒,胡言亂語失心發狂。我接到通知後就請我的朋友湯姆載我到他們村裡,誰知道,我抵達時他們已經雙雙入土,留下這個可憐的孤兒。」說到這兒,班傑明把帽子脫下來,放在胸口上。
「我叫班傑明.納伯。」他伸出手,擺出招牌笑容。「你看,我不是陌生人了。」
「我要出來。」仁恩說。山德斯太太抬頭,用一種奇怪迷亂的表情看著他。她閉上眼睛。突然間班傑明的兩手都回來了。他拿起壁爐前的靴子。
一點點煤灰從煙囪裡飄進壁爐。仁恩聽到一個細微的磨擦聲,有個東西卡在煙囪裡——也許是一隻鳥,也許是松鼠。在聖安東尼每逢天冷時,總會有鳥兒被暖氣誤導,或者掉入煙囪裡,或者繞著廚房狂飛,或者整天朝窗戶猛撞。但是這個在山德斯太太煙囪裡的訪客卻不疾不徐,一陣子之後仁恩才恍然大悟:它一定正在往下爬。仁恩的心跳加速,而來者彷彿聽見了他的心跳,刮擦聲戛然停止。
想到以後每天晚上都得用鍋子裡的水洗澡,仁恩踢了床板一腳,某個沉重的東西應聲掉下,班傑明俯身過來把它撿起,是一個厚陶土做的、瓶嘴以軟木塞蓋住的熱水瓶。
仁恩把殘肢藏在腋下,雙腿交叉,膝蓋併攏。他用手肘敲一敲,那鍋子噹噹回響。鍋內的材質很粗糙,水只有微溫。
「你當然不懂!」女房東說。她讓他們進屋。「住宿一晚一個房間收費三塊。用餐每人一塊錢。」
「讓我告訴妳,」湯姆說,但是他沒把話說完,只是瞪著女房東,再瞪著吃到一半的晚餐,然後終於丟出一句:「我去睡覺了。」他抓了他的盤子,往上面多扔了兩塊火腿和一塊麵包,m.hetubook.com.com跺著腳走上樓去。
她說:「我們得把你養胖。」
「很合理。」班傑明說,但沒有任何準備付錢的動作。
「你不可能聽過,」班傑明說:「這裡出了場意外,整個鎮差點兒被關閉。一整箱的炸藥在礦坑口|爆炸,坑裡面所有的礦工全給炸死了,屍骨無存。煤礦公司不得不封鎖礦坑,棄鎮而去。事發後不久,我路經這裡時,還有看到婦女跪在市場中央,耳朵貼在地上,想傾聽丈夫的聲音。」馬車顛簸碰撞著人行道邊緣,仁恩想著那些困在坑底的男人,還有跟他們困在一起、長年來丟棄在地底的那些廢物——生鏽的鍋碗瓢盆、舊靴、舊馬蹄和破掉的陶瓷碎片。馬車經過一棵古老的栗樹,仁恩想像它的樹根深植入土,鑽過地底,就跟礦工寡婦的手指一樣,她們拿著鏟子和尖鋤,結合其他寡婦、小孩,還有山坡上的農人,一起挖掘著埋困她們男人的那片泥土。那個景象被填上細節後逐漸在仁恩心中成型,直到他可以看到全鎮的人都在挖掘,分秒必爭,害怕失去最佳搶救時機——然後一陣口哨聲響起,所有人住手,仔細聽著,幾分鐘後,有個女人哭喊:你們停下來等什麼呀?而另一個則喊:不要動!就在那裡——那裡——你聽到了嗎——那裡!
男孩推開馬鈴薯,從竹簍裡爬出來。那木馬放在他的手掌心剛剛好。馬是用一塊樹節刻成的——他看得出以前樹枝長出來的地方。該放馬鞍的地方呈現螺旋刻痕。馬蹄和馬腿的刻紋很精巧,馬鼻的洞刻得極小,尾巴上細心刻出的紋路鮮活地表現出馬的律動。
仁恩聳聳肩。
「好啦,你到底懂不懂得禱告?」山德斯太太對他大吼。
「它以前是個煤礦鎮。」班傑明說。
「妳有小孩嗎?」仁恩問。
「那麼山德斯先生,他是這兒的老闆嗎?」
仁恩一直夢想能擁有一個這樣的熱水瓶。
仁恩把指甲掐進斷肢裡,點點頭。
仁恩覺得很冷,也想再吃一片麵包,但是他既擔心打破眼前的寂靜,也不敢未經山德斯太太允許擅自出鍋。他的腳趾冷得發抖,靠爐火那一邊的鍋子溫暖些,因此他把身體往那邊移靠。
「我不喜歡她。」
班傑明啜了口咖啡,「而且很寂寞。」
壁爐旁的另一張桌子上擺著一雙洗淨修補過的襪子。侏儒鑽進新襪子和靴子之前,仁恩瞥見他長滿瘤的腳。小矮人綁好鞋帶後,鑽回壁爐裡,再度將繩索纏綁在腰上,開始往上爬。隨著他越爬越高,那刮著空心煙囪的聲響也逐漸遠去。侏儒留下他的髒襪子和蘋果核,也留下一隻小木馬。
仁恩把下巴擱在鍋邊休息。爐火漸熄,木柴從中間開始塌陷,化成黑色灰燼。他的舊衣服全燒光了,只剩一些小碎屑悶燒著。他盯著那些碎片看,再也看不下去時就憋氣潛入水裡。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有人敲鍋子,他抬頭,眨眨浸水的眼睛。班傑明的一隻手依然躲在山德斯太太裙裡,但他對仁恩眨眼,頭朝向門,示意男孩離開。
「我只是讓她高興一點。」
「無業遊民。」湯姆說。
山德斯太太從那一堆鍋具中拉出一只形狀像肥豬的大鍋子,「這水我原本是給自己燒的,」她說:「現在正好給你。」
「我以為你才愛上她。」
山德斯太太瞇起眼看著仁恩,然後把手伸進鍋裡,拉出他的左手,再度查看著那傷疤。「你的娘叫什麼名字?」
「晚安。」她喊道。
放妥一切後,仁恩不免開始擔https://m•hetubook•com•com心:山德斯太太一定會發現是他把蛋糕吃掉的。他屏住呼吸,等著女房東從角落跳出來,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山德斯太太並沒有出現。
湯姆站了起來,「妳什麼意思?」
仁恩拿起熱水瓶,拍掉睡衣上的煤灰,把衣角塞進胳臂彎裡。瓶子又暖又重,他直覺地將它抱在懷裡。煙囪裡的聲音已經微不可察。好像又聽到一陣踢腿聲,仁恩迅速蹲到壁爐前,朝漆黑的煙囪裡望,但除了夜空和星星,裡面什麼也沒有。
山德斯太太懷疑地瞄了兩個男人一眼,從湯姆手中抓過一件褲子,檢查過沒有蛀蟲的咬洞後說:「這些暫時還可以。」她向爐火移動。仁恩看到他的舊衣服在柴火上冒著煙,被燒成灰燼—橘色的絲線在黑暗中燃起火花。男孩看著那些衣服被火解體,回想著第一次穿上它們是什麼時候——至少兩年前——是一位老祖母送的禮物,這位老祖母每個月前來孤兒院打掃兩次。仁恩一直很喜歡自己的這些衣服——有些地方的縫補線是新的,褲長也夠。他從沒發現衣服已經破舊得可以燒了。現在它們在柴火上冒著煙,而他自己坐在爐前的一鍋水中,全身百分之百的裸|露,眼看衣服被燒個精光。
「我的房間不租給陌生人。」
「我從沒聽過。」
山德斯太太凝視著班傑明的臉;火光下,衣領打開,頭髮往後梳的他看起來比剛見面時年輕些。削完手中的馬鈴薯後,班傑明向前傾,長長地吸了口煙。吐出的煙聞起來像糖的味道,仁恩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看到班傑明拉起山德斯太太的褐色裙角,手指滑進去放在她的膝蓋上,另一手則繼續抽著煙。山德斯太太仔細地削著馬鈴薯,一道紅暈染上她的臉頰。
馬車在鵝卵石街上磨磨蹭蹭前進。正前方有一大片陰影覆蓋了道路,形成一道陰暗的高牆,遮住北蔭鎮的屋頂和房子。馬一來到鎮上,四周的空氣迅速變冷,仁恩抬起頭,以為會看到一個巨人矗立面前,卻只看到一座堡壘般、高聳入雲的工廠。
他們過橋進入北蔭鎮時,天已經黑了。一座山坡後浮現出房子的輪廓,馬路越來越窄。這裡和混亂的碼頭完全不一樣,這裡的街道人煙寂寥,只有少數幾個人聚集在街角,抽著煙注視著他們的馬車經過。仁恩看到一幫瘦狗在打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巷子裡互相推打。排水溝聞起來有腐爛垃圾的味道。湯姆拿出一把手槍,放在身旁。
「她算是吧。」班傑明說,看起來若有所思,且帶點感傷。他從口袋裡拿出煙斗,從火中取出一根燃燒的小枝子,點燃煙斗。然後他拿起一塊馬鈴薯,用隨身的小刀削了起來。兩人坐在那兒一起工作著,沒有說話。
仁恩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鍋子。還沒回神,他人已經坐在鍋裡洗澡,山德斯太太扒光了他的衣服,見他裹足不前,還摑了他精光的屁股幾下。現在她拉了塊板凳坐在一旁,拿起刀子開始削起面前的一簍馬鈴薯。仁恩聞著烤肉香,肚子咕嚕咕嚕地叫。
「但是妳的朋友把淹死小孩的衣服送給妳。」
仁恩蹲下,往上看,煙囪約一半處有個人,正以腳和肩膀撐住自己。他一腳一腳移動,用腳後跟抵住磚牆往下滑,踢得仁恩滿臉黑煙。他退到一旁,強忍住噴嚏,用睡衣衣角緊緊地摀住鼻子,慌張地想找個地方躲藏,最後躲進了那簍馬鈴薯裡,感到自己的膝蓋正壓著籃底的幾塊馬鈴薯。
「納伯先生,我是個www•hetubook•com.com辛苦工作努力過日子的女人,我不需要更多麻煩。」她露出身旁的獵槍。「走開。」
「我們要在這裡待多久?」仁恩說著把毯子推開。
火爐旁的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個餐盤,用餐巾蓋著。仁恩拉開餐巾,發現底下是一份豐盛的晚餐——與他們剛才吃的簡單麵包和火腿不一樣。這份晚餐有切片牛肉、馬鈴薯、胡蘿蔔和肉醬汁。仁恩第一次踏進廚房時聞到的就是這個燉牛肉。餐盤旁擺著一付刀叉,滿滿一杯啤酒,一個蘋果,還有一小塊蛋糕。
山德斯太太放下活兒,站起來。她迅速把仁恩抱起放在壁爐前,用一塊小毛巾用力地搓起他的背,好像在生他的氣。冷空氣圍繞著仁恩,他的皮膚冒起雞皮疙瘩,牙齒喀嗒喀嗒地打顫,山德斯太太喊:「不要動!」
仁恩更用力地點頭。
女房東接過他的大衣,掛在衣櫥裡。班傑明謝過她,問該怎麼稱呼她,她說人稱她山德斯太太。
仁恩滑下床,開門,把熱水瓶塞在手臂下,手指抓著睡衣的長摺邊,小心地走下樓。廚房火爐中的火已熄,只剩小煤渣躺在黑暗裡。仁恩很快從大鍋裡舀水裝滿熱水瓶後,把鍋子推回餘燼裡。壁爐前的石地板餘溫猶存,他搓搓雙腳取暖,又環顧小廚房,幾個刷得晶亮的銅鍋掛在牆上,繪在裝飾板上的鳳梨圖案,木柴工整地堆在籃子裡。這地方感覺像個真正的家,那種他老是夢想能有的家。
「你跟馬在這裡等。」班傑明爬下車,仁恩跟在後面。
「真的?」班傑明說:「我還以為你愛上她了呢。」
湯姆駕車經過街道,兩旁坐落著木板搭建的廢棄房子,而接下來那條街則充滿喧鬧,房屋裡燈光閃爍,摔破玻璃的聲音從開敞的窗戶傳出。馬車轉了個彎,一切頓時變得安靜陰鬱,接下來的一條街也是一樣,再接下來的也全都一樣。所有的住家都沒有開燈,唯有一間例外,它的門外欄杆上掛著一個小木牌,漆著:吉屋招租。「就是這裡。」班傑明說:「停車。」
「你爸爸呢?」
班傑明鬆脫他的吊帶,「暫時。」
「噢老天,沒有,我要小孩幹嘛?」
「真是位了不得的教員。」
這個人好像是由一些不同尺寸的人體部位混搭製造出來的。與他的身材相比起來,他的頭太大,腳太小,手臂看起來長而有力,但是腿非常短。他的眼睛黝黑但眼角鬆馳,眉毛撇向兩邊時,看起來有一份聰明相。他的頭髮跟他沿著下巴修剪得很整齊的鬍鬚一樣,烏黑發亮。
「這地方真是生氣蓬勃呀。」湯姆說。
這他倒是會。仁恩很快唸了玫瑰經和謝詞,感謝山德斯太太給他們住處庇護,並且不忘感謝他據稱已過世的父母和剛相認的「叔叔」班傑明。雖然山德斯太太沒有跟著一起禱告,但仁恩可以感到山德斯太太對這些禱詞非常滿意。
他的身材比淹死的男孩小,褲子蓋過腳趾,手遺落在袖子裡。山德斯太太捲起他的袖口,用手指量一量衣領的長度,然後用力把那些衣服脫掉,重新給他套上一件像毯子的睡衣——那布料刺得讓人發癢,一排釦子直扣到脖子,腳後跟還拖著折邊。她把男孩拉進臂彎,好像他是個小嬰兒似的,抱他上樓。
小矮人走到桌前,掀開餐巾,開始用餐。吃完後,一隻摺合式的小刀從他的衣袖中悄然現身,把蘋果切成片。他咂嘴磨牙,用盡舌頭和下巴的所有力氣啃著蘋果。仁恩想像如果被這男人逮到,他吃人的樣子可能就是這樣。
「我是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船員,大半生在海上渡過,一開始是貨船,航遍東印度,然後做了些捕鯨的工作。要不是接到我姊姊生病的消息,我恐怕至今還在海上。」
「你敲門做什麼?」她大喊。
女房東的牙齒突然冒了出來,那是一排長且細、跟許多農人一樣有嚴重缺縫的牙齒。「啊。」她抿著下唇,衡量著這個故事的可信度。然後她把槍擺在一旁,用力抱起仁恩左右搖晃,好像要把他擠扁似的。她的體格強壯,胸腹柔軟。她把仁恩的臉埋進軟綿綿的胸脯。她聞起來像發酵的麵團——樸實又酸苦——仁恩很困惑,身體不自主地鬆垮下來,任憑她抱著,直到就快窒息,女房東才終於把他放下。
仁恩知道這是他該裝可憐的時候,他乖乖照辦,盡所能地彎腰折背,讓自己看起來更弱小,同時快速地眨著眼睛。
「你確定?」湯姆問。
「那種工作很危險吧。」
班傑明在山德斯太太旁邊的長凳坐下,徵詢過她的首肯後,他把靴子脫在壁爐旁。他的厚毛襪上,腳踝和腳趾處全是破洞,發出陣陣汗臭味,仁恩從鍋裡都可以聞到。湯姆不自在地站在一旁,最後山德斯太太大吼,要他找個位置坐下,說她去給他們弄點吃的。
男孩開始流口水。那塊蛋糕,完美誘人地躺在那兒,正等著被他塞進嘴裡。牙齒跟不上吞嚥的速度,檸檬、糖和罌粟籽的滋味已經全部在他的舌尖上融化。他拂去盤裡的蛋糕屑,蓋回餐巾。
仁恩低頭看著洗澡水,假裝沒聽見。
「我那口子被埋在礦坑裡,死了。」
「沒錯。」山德斯太太望著窗外,臉色變得黯然。
仁恩抬起他殘廢的手,好像打招呼似的在那女房東面前揮舞。
「噢,我最親愛的山德斯太太。」班傑明單膝跪地,拉起女房東的手,合在他的掌心裡。山德斯太太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後湯姆從門外進來,鬍鬚被風吹得打結,反手拴上門時左輪手槍不小心掉了,他快速撿起,把槍插|進腰際。那女人哼地一聲讓路給湯姆。
仁恩蜷縮在毯子裡,覺得自己可能說錯話了。「如果妳有,妳一定會是個好母親。」他試圖補救。
那棟工廠建築共有四層,頂端是一個冒著黑煙的大煙囪。從二樓以上,巨大、釘著橫條木的窗戶取代了石磚牆。大門入口的拱門石牆上刻著一個招牌:麥金迪捕鼠器工廠和經銷公司。
山德斯太太將馬鈴薯塞回膝上。仁恩正覺得被拷問得快要招架不住時,班傑明和湯姆拿著一套屬於那個淹死男孩的衣服進來了。
她從廚房裡變出了一條黑麵包、一點切片火腿,一壺牛奶和咖啡。她把食物擺在桌上,遞給鍋裡的男孩一片麵包和火腿,又回去削她的馬鈴薯。三人狼吞虎嚥,他們有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我是不該打攪的,」班傑明說:「要不是為了我這剛死了父母,長途跋涉,可憐又殘廢的侄兒,我是該馬上離開的。」
「聽好,」她說,把滑溜溜削到一半的馬鈴薯放在地上,往前低傾,直到仁恩能感覺到她的呼吸。「這個納伯先生真的是你叔叔嗎?」
「妳應該對他和善一點,」班傑明說:「否則我姊姊的鬼魂不會放過我們。」但山德斯太太反而用毛巾啪地打了仁恩一下,證明她才不怕鬼。然後她把一件羊毛內衣套過仁恩的頭,強迫他穿上男人們之前拿下來的那些衣服。
背對著他的山德斯太太並未察覺,繼續接口:「一個教員應該曉得,不該這麼晚了還任小孩在外逗留。一個教員不會讓一個男孩全身衣衫襤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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