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6

麥金迪沒有回答,但仁恩知道,如果找不到他的父親,那麼他自己就是那個要負責的人。他開始想著所有的可能性。他想到瑪格麗特如何走入河裡,他感覺得到那道水流,那在他還未出生前就企圖把他和她一起溺死的水流。
「他說我不值錢。」
「有一次她連續失蹤幾天後才被我們找回來。她跟我說她進了煤礦,找到一個舊洞,用衣裙做成火把,爬了進去。那套衣裙很貴,絲綢做的,把我氣死了,她竟然把它燒毀了。她整天講著在洞裡發現的男人,死人,只剩骨頭的死人,全部縮在一起,一定是為了取暖。她不停地說,他們一定是在黑暗中找到了彼此。」
「她長什麼樣子?」
麥金迪把火鉗放在地上,放下衣袖,拉直衣領,把一顆鬆掉的鈕釦扣好,又準備回去辦事了。他從口袋裡拿出鑰匙。
這麼多年來,他不斷猜想自己的身世,猜想是誰把他推進聖安東尼的小門——突然之間,這些全不重要了,他有名有姓,有母親。然後他記起,他還有個舅舅。
他會被鎖在這儲藏室是有原因的,麥金迪送他那些糖果和搖馬也是別具用心。
「她是怎麼死的?」
他下了馬鞍,「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麥金迪注視著他,然後把板凳拉到火爐前,坐下。
仁恩拉著那又乾又粗糙的馬鬃https://m.hetubook.com.com毛,這些鬃毛離開它們活生生的主人已經好幾年了吧。「如果找到了他,你會把他怎樣?」
仁恩看了一眼那血跡,點點頭。
男孩跨上馬背,他的腳太大,穿不過馬鎧,只能把腿晃在兩邊。
那是一隻給小孩玩的搖搖馬,適合比仁恩年紀小很多的小孩。雖然擠在盒子堆裡動彈不得,但你依然能看出它是個巧奪天工的玩具,它還有銅質馬鎧和釘著飾釘的皮馬勒。仁恩忍不住拿它跟煙囪侏儒雕刻的小馬做比較:他比較喜歡小木馬天然的斑紋和木頭挖成的鼻孔小洞。這隻搖搖馬的頭做得很精美,還塗成白色,鼻孔大得足以讓人把手指插|進去。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當時是恨你的。」
「然後有一天她突然企圖投水自殺。幾個老人把她抬回來。她全身溼透痛哭,好像那是世界末日。我一直把她想成在河水裡玩水的小孩。」麥金迪再度拿起火鉗,用力地抓著把手,手關節上的傷口裂開,又開始流血。「幾個月後她生下你,但她不肯告訴我是誰幹的。」
「從此之後一切都變了。我還以為她終於正常了起來;她開始上教堂,不再到處晃蕩,每天上市場。星期天她穿上一件綁著緞帶的大衣,一頂特別的羽毛帽,兔毛耳罩,看起來比m.hetubook•com.com以前更漂亮。」
那天晚上仁恩發現捕鼠器工廠裡有老鼠。門一上鎖,他很快就聽到牠們在地板上跑來跑去。他舉起領航人留下的燈籠,看到一隻母鼠和一窩小老鼠正享用著一支巧克力棒。仁恩把板凳拉到房間的另一角坐下,把腳縮高。
「你最好相信他,我妹妹就相信。」
「好。」麥金迪說。他拍拍褲子兩側,然後把一團指關節塞進嘴裡。他跟妹妹一樣有著尖下巴,但是眼睛是灰色而非藍色。他的脖子很短,好像整個頭陷在肩膀裡。
鎖頭發出轉動聲,大禮帽和草帽拖了一部木搖馬走進來。那匹木馬有著玻璃眼珠和上了色的馬鞍,用真的馬毛做成的髮鬃。兩人把一些條板箱和盒子移開,把搖搖馬放在牆角。仁恩問為何要把這匹木馬放在這兒,戴草帽的人看著戴大禮帽的,後者笑而不答,把擋在門口的一些紙踢開後,兩人關門離開。
麥金迪嚴苛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
仁恩抬起膝蓋把腳尖穿進馬鎧,用力抓住木馬以保持平衡。麥金迪走到後面推了他一把,男孩前搖後晃,撞著旁邊的盒子,直到玩具馬開始慢慢地搖動起來。
馬兒規律地搖擺著,仁恩用膝蓋夾緊它。
「那就上去騎騎看。」
「我們的父親以前總說她醜;儘管我聽到他和圖書在夜裡騷擾她。有一天我回家時,他正對她做出十分不堪的事情。那時我已經夠大了,於是我出面阻止那件事。」麥金迪把火鉗放進爐裡。「之後我在河邊發現她,赤著腳,裙子往上拉,正用手把腿上的血洗掉。她把我的衣服也洗了,然後我們把屍體拉到樹林裡。」
回想剛才撬開石棺後,麥金塔似乎筋疲力竭,對領航人揮揮手,要他把仁恩拖回同一間儲藏室。現在仁恩環視著房間裡堆積的箱子,下塌的天花板,還有亂竄逃逸的老鼠;這是一間被人遺忘的房間。他想像自己一天天、一年年被幽禁在這幾道牆裡。
麥金迪拿起火鉗打開爐柵,裡面的捕鼠器燒得快成灰了。「她有個胎記,」他說:「小小的,在她的臉上。她老是戴著帽子,把帽簷拉得很低,好蓋住她的胎記。她不喜歡被人家看到,那樣會讓她感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好像被貼上標誌打算做什麼用似的。」
仁恩想到那塊衣領上他的姓名縮寫,那塊質料很好的亞麻布和靛藍縫線。雖然沒有繡完,但瑪格麗特原本就打算讓縫線完好持久。她原本就打算給他姓名的。如果她給他取了名字,那表示他有一天必然會被尋認出來。
他伸手從口袋裡拿出那片繡著他名字的衣領,它們一點兒也沒變,R和E繡得很用力,N以歪斜結束,仁恩摸著https://m.hetubook.com.com那微隆的繡痕,他把布塊翻過來,檢查那個線結,最後一個字母下方有個洞,好像針才剛開始推進,但是還沒有繡完就停手。那個N根本不是N,他突然明白:那是個繡了一半的M。雷金納德(Reginald).愛德華(Edward).麥金迪(McGiny)。
他把錶放在桌上,摸起自己的臉,摸著他的耳型、鼻子和嘴巴,想知道自己跟她有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很少照鏡子,全孤兒院只有一面鏡子,在約翰神父的書房,仁恩只有在等著受罰時才會望著對面的鏡子。有時候得過好幾個月,他才會看到自己的映像,像跟陌生人打招呼似的瞪著他。
「她當時一定很恨我。」
麥金迪抹了下鼻子,「你會知道的。」
「不是。」仁恩說。
「我說騎看看。」
一提到班傑明的名字,仁恩馬上感到一股失望,「應該沒有。」他咕噥地說。
「怎麼樣?」麥金迪說:「高興嗎?」
「要是找不到呢?」
「熱病。你出生後沒幾天。」他緊握雙手。火光中他的陰影在成堆的箱子上輕跳。仁恩把腳趾拉出馬鎧,站回地上。
仁恩正把手指插|進馬鼻孔時,麥金迪進來了,他沒有穿外套,白襯衫推到手肘處,上面有一小沫血跡。他的指關節破腫,衣領鈕釦歪歪扭扭地解開。他拍拍馬尾,「你喜www.hetubook.com.com歡嗎?」
麥金迪坐在桌緣,雙腿往前伸展交叉,「他本來可能要把你賣掉。」
他靜坐在黑暗裡發呆,腳趾發冷。最後他把板凳移到爐前,開始從裝著壞掉捕鼠器的箱子裡拿出斷裂的木料,丟進火爐,又用燈籠點燃火苗,很快就燃起一團小火堆。他脫下鞋子,把腳貼在鐵門上,慢慢地,他在淹死男孩襪子裡的皮膚開始溫暖了起來。
仁恩拿出他偷來的懷錶,打開錶蓋。瑪格麗特.麥金迪的肖像注視著他。她的脖子修長細緻,栗子顏色的秀髮輕輕地挽在耳朵後面。她戴著一條珍珠項鍊,同款式的耳墜子。仁恩用手指描繪著她完美的鼻子。
「他必須對他做過的事負責。」
仁恩拉著搖搖馬的馬韁,他的屁股發麻,但他動也不敢動,怕任何驚動會讓麥金迪住口不講下去。火爐裡的火已經熄了,只剩一點餘燼,房間重回黑暗。黑暗和麥金迪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直到仁恩終於明白麥金迪的企圖。
「之後我們過了一陣平靜快樂的日子,」他說:「就我們兩人。我的捕鼠器生意足以維持我們的生活,足以在後來開了工蔽,足以買所有她想要的東西,但是瑪格麗特從未真正投入鎮上的生活,她常會走上幾哩路,消失在森林裡,我總得派人去把她找回來。」
「帶你來的那個傢伙,」麥金迪說:「你知道他有沒有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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