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小偷,」湯姆最後說,「你自己想辦法。」
「陶利!」仁恩大喊。他張開手臂,但是陶利把他推開,直直走進廚房裡,踢開一張板凳,接著一張桌子,最後來到壁爐旁邊。陶利的臉色和他殺死街燈下那些男人的時候一樣,陰鬱冷靜。他注視著灰燼,兩隻大手張開闔上,張開闔上。
仁恩奔過去,拉開門栓,門板被強風吹開,撞擊著牆壁,黑暗中有個人跌撞而入。
「不用一個小時他就會敲門出現。」
「他是你們的父親。」仁恩說。
陶利轉身背對著壁爐,雨滴從長袍下滴到石板地,在他四周形成一個小水圈。他站在圈圈裡,濕衣服像第二層皮膚般緊貼在他腿上。
「因為你們的母親,」仁恩說:「因為她是自殺死的。」
門栓逐漸鬆開,仁恩雙手緊緊地圍抱住自己,雨水開始從外面滲入,淹進門檻和石地板,很快就會淹到他的腳下。
「前嫌盡棄,我們依然是朋友。」他說。
回山德斯太太家的一路上閃電連連,雨下個不停。駕驢車的仁恩數著雷聲與雷聲之間的距離,直到雷聲越來越近,驢子也著急,才躲進樹下避雨。車後布拉姆和易奇幫著腿固定在車板上的湯姆拉緊毯子。暴風雨跟著他們一路從醫院到北蔭鎮。每次只要一聽到有馬蹄聲靠近,仁恩就趕緊把車趕到樹叢深處,躲在樹技下等著,直到其他行路人遠離。
湯姆搖搖頭,但是仁恩看得出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對布拉姆和易奇示意,在男孩們的攙扶下,他一拐一拐地走出廚房,提腿上樓。仁恩從門內看他們緩慢前進,易奇把擋在前面的地毯推開,布拉姆把湯姆的手臂繞在自己的肩膀上。湯姆停在平台上,喘著氣,「除非得到他的消息,否則我不走。」
仁恩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湯姆往前跌倒在地上,布拉姆拿了瓶酒回hetubook•com•com來,看到湯姆掙扎著,蹲到他身旁。
一……雷聲轟隆大作,直直打在他的頭頂上,似乎要把房子劈成兩半。
雙胞胎一臉迷惑,易奇用力拉著耳垂,布拉姆豎著頭,一副懷疑的樣子。「為什麼沒有人會領養我們?」
錢密封在跟山德斯太太用來裝蜜餞的玻璃罐子裡,仁恩把泥塵擦掉,裡面是粗粗的一捲紙鈔,足夠給侏儒用上一陣子,也足夠幫他們上路。他們只須等到天亮市場開市。仁恩把罐子塞在腋下,急忙回到屋裡。雙胞胎正縮在一起,在門口等他。
湯姆揮手,「他遲早會回來的,這種情況發生過幾十次了。」
閃電打在廚房窗戶上,仁恩又開始數閃電的距離,一、二、三……他聽到幾哩外的陣陣雷聲。過了一會兒,天空又出現閃光。一、二……這次他感到牆在晃。一陣爆裂聲,閃電更近了。
過橋之前,仁恩把雙胞胎和湯姆全都蓋起來。然後他拿出另一條毯子,像頭巾一樣地纏繞自己的肩膀和整張臉。幸好那是個暴風雨天,街上除了偶爾幾個寡婦匆忙走過找躲雨的地方,人煙稀少。仁恩慢慢把驢子趕到住處,一邊留意著帽男的蹤影,他挑小巷而不走大街,以避過捕鼠器工廠。不過他還是可以看到那偌大的建築從房子後隱隱浮現,好像跟蹤著他的每一步。煙囪冒著黑煙,儘管下著雨,黑煙仍緊纏著空氣不放。
「他不會的。」仁恩說。
「我們會說他死了。」
「仁恩。」門外一個聲音喊著。
「你丟下我不管。」陶利說。
湯姆對他的問題好像有點訝異,「直到班傑明回來。」
暴風雨持續了一整夜。仁恩翻遍了整個雜亂的廚房,只找到幾片乾硬的麵包。他把毯子鋪在馬鈴薯蔞子裡,爬進去。那是個脆弱的藏匿處,但至少在他和外面世界之間隔了一道東西。他要的只是幾個小時的休息。
「回聖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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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恩摸摸剛才被桶子打到的地方,想起班傑明說再見時的表情,「他不會回來的。」
湯姆抓抓鬍鬚,「你是嗎?」
「直到什麼時候呢?」
「他認為我是他外甥。」仁恩埋怨地說。
「好像是。」
「你什麼意思?」
洪水般的冷水從仁恩頭上灌下,阻塞他的耳朵,他開始咳嗽。水沖著他們三個,也把一些沒吃完的食物殘渣,破掉的盤子杯子,沖流在廚房地板。湯姆提著一個接雨水的桶子,揮舞過頭往仁恩的臉頰上撞,布拉姆和易奇濕答答地爬到一旁。
雞籠放在牆角,用一塊瀝青瓦片和四根插入土的柱子撐著。仁恩蹲下,用手指開始在柱子的四周、雞籠和圍牆之間挖著,最後把手伸進小雞的籠門前,正當他感到摸到什麼東西時,有隻雞探出頭啄了他一下。仁恩嚇了一跳,把手猛地抽回,用手臂擋住籠口;把錢拉出來時,那些母雞正琢著他的胳臂。
「我不知道那跟你有關係。」仁恩說。
仁恩看著他的朋友,他們的褲子太短,外套破成碎布,前途未卜。若是他們在以前,看起來還像小孩的時候就分開,說不定還有點機會。但如果他們現在回去,一定會被賣進軍隊,「沒有人會領養你們的。」
湯姆喝了一口酒,「現在,該是我們釐清方向的時候了。」他把腿往前伸,抽搐了一下,拉過毯子蓋在膝蓋上,「那個捕鼠人究竟跟我們有什麼瓜葛?」
「他們那時大可以把我殺了,」仁恩說:「但是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就那樣把我丟下不管,也把斷了腿、包著破布的你丟在大街上,要不是雙胞胎送你去醫院,你已經沒命了。」
男孩怒視著仁恩,然後走開去找酒。他們一離開,湯姆往前拉住仁恩的夾克,把他拉到眼前,口氣又濃又酸。「你為什麼沒有跟我說他們母親的事?」
在頭頂上方,湯姆靠著欄https://m.hetubook.com.com杆,謹慎地評量著他。最後他抹抹鼻子,一副所有事都得怪罪仁恩的表情。
布拉姆走過去揍了仁恩的腿一拳,讓他知道他們的樑子還沒了,然後回去幫湯姆打開酒瓶。他重新把湯姆的夾板固定好,幫他用好的那隻腿站起來,扶他坐回椅子裡。易奇拿了一塊全是蛀蟲咬洞的毯子回來,圍在湯姆肩上。雙胞胎到儲藏室旁山德斯太太放木柴的木籃裡,把剩下的柴火全搬進廚房。易奇蹲在灰燼裡,點燃木枝,布拉姆到外面又拿了一堆濕木柴,把它們靠在鐵欄杆上,然後他們脫下自己和湯姆的濕外套,掛在上面烘乾。雨繼續下著,打鼓似的敲著屋頂,沖過簷溝。仁恩坐在角落,撫摸著火燒般疼痛的臉頰,痛恨他們所有的人。
布拉姆哭喊著往前衝,狠揍仁恩的肚子一拳,兩人拳打腳踢,一起跌進屋內,那個罐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仁恩重重地跌在山德斯太太的錢旁邊。這一跌,好像把他體內有個什麼東西跌鬆了,他開始使出所有的力氣猛踢,用好的那隻手猛打,用另一隻胳臂撞擊,然後他突然感到有人從後面猛拉他的腳踝,易奇坐在他的肚子上連續出拳,他很強壯,比仁恩想像的還壯。
「不是我的錯,」仁恩說。他把發生的一切告訴陶利,從湯姆怎麼用鏟子把他打昏,到班傑明怎麼追回他。整個解釋的過程中,陶利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變,跟壁爐的那些鐵工具一樣沉重。頭頂上轟隆作響的雷雨逐漸遠離減弱,又是一聲轟隆,但這回閃電只剩一絲微光,落在窗上。
一步一步走著,仁恩試著告訴自己,他跟班傑明不同。雨水浸濕了他的衣服,逐漸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雨打在他的頭上,流進眼睛裡。他想到約瑟夫神父,還有《聖徒的一生》那本書,還有所有他在小男孩寢室趁著深夜讀過的故事,聖塞巴斯蒂安、、聖丁夫娜等殉道者,以及他們在做出對的事情之前,必須先經歷的悲慘命運。m.hetubook.com•com
「我們要回去。」布拉姆小聲說。
「那就麻煩了。」湯姆再喝一口,「你不能再露面,一定有什麼地方你能躲一下。」
「我們覺得你應該跟我們一起走。」
「我不是故意的。」仁恩說。
陶利走出水圈,跪在男孩旁邊,他抬起仁恩的頭,兩隻大手壓在他的耳朵旁,好像隨時可以把它們擠碎。但他不但沒有,反而靠上去,在仁恩的前額處、也就是陶利兩個大拇指的中間,親吻了一下,然後他放開仁恩,轉身用衣袖擦擦鼻子。當他轉回來時,他的表情顯得筋疲力盡,但是十分柔和,一座大山已然崩頂倒塌。
「我們得把他扶到樓上。」
「有關係。」湯姆說,聲音嘶啞。
「那湯姆怎麼辦?」仁恩問。
雷聲終於平息下來後,仁恩把遮在頭上的手放下,也就在這時,他聽到前門有聲音,不是敲門聲,而是重重的捶擊聲,好像有人正用肩膀猛撞著門。仁恩躲在蔞子裡,希望那聲音快快停止,但它持續不停。仁恩爬出來,從壁爐抓起那把火鉗。他們進門時把門栓上了,現在,當他往大門走近,看到木條就快被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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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別人來。」
仁恩側躺喘著氣,他的臉頰劇痛,面前的牆是用裂木蓋的,露出所有的樹節和黑洞,好像一張張臉。他的手指還抓著那撮頭髮,他不知道它到底是誰的。
湯姆拖著腳走回壁爐前的長椅,「我的男孩,」他說:「過來我這裡。」雙胞胎拖著腳步靠近他,他用手臂環繞著兩人,抱在胸前,哭著,親吻他們的額頭,哭著。布拉姆和易奇困惑又難堪地呆在原地,湯姆擦擦眼睛,拍拍他們的肩膀,「現在去給我找點喝的。」
過去八個月來仁恩說不出口的懺悔這時全滑到嘴邊。「你說得對,」他哽咽地說著,「我把你丟下。我對不起你。」
「會有別人來領養我們。」
「別碰他們!」湯姆大喊:「走開。」
仁恩感覺又虛弱又後悔,他跪在地上,頭靠著長椅。陶利矗立在他面前,好像在審判他,好像就要抬起腳,把他踩進土裡。
他們發現租屋沒鎖,裡面一團凌亂。捕鼠器女孩上班前把儲藏室一掃而空,一堆堆的髒碗盤散置桌上,屋頂漏著水,地上到處放著接雨的鍋碗瓢盆。男孩們一起扶著湯姆進屋,讓他在長椅上坐下。而這個前任教員則一路呻|吟咒罵。雙胞胎去找乾衣服和毯子,仁恩把驢子牽到馬廄。安頓好驢子後,他走到院子裡去找山德斯太太的錢。
湯姆又灌了一口酒,瞪著爐火。火焰熊熊地燃燒,溫暖了房間,水氣開始從教員潮濕的肩膀冒出,好像他的精神正慢慢地蒸發掉。
「如果我們待在北蔭鎮,麥金迪會找到我。」仁恩極度厭惡爭執,極度厭惡負責,他雙手交叉在胸前,背部沉重靠滑下牆壁,「那我該怎麼辦?」
「約瑟夫神父說的,我早該告訴你們。」
男孩們一個壓著一個,滾進廚房,拳如雨下。仁恩滿懷狂怒悲痛,扯喉哭喊,咬啃亂踢,猛烈出拳時抓到了某人的頭髮,然後他聽到布拉姆在他耳邊尖叫,用指甲抓他的手臂,撕破他的手腕,但仁恩絲毫不放手。